余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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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夜时分,我在吧台边喝到第五杯,正在酒酣耳热之际。老路把酒保制服的袖子挽起来,撑着桌子说笑。挂在入口的风铃忽然哗啦啦响起,一个女人推着冷风出现在门口,向吧台走来。老路挥手示意,她打量着一旁的我,说:给我来杯和他手里一样的。老路说:教父?这酒挺烈的。女人说:没关系,你玩游戏吗?她转头看向我。我用手撑着下巴,问:怎么玩?她说:最简单的摇骰子,赢的人问问题。我说:走,找张桌子。

  女人脱掉自己的围巾和风衣,规矩地叠在一旁。昏黄的灯光下,我隐约辨认出她眼下的一颗泪痣,以及脸上清淡的妆容。我问:熟客?她摇摇头,说:第二次来。她的眼妆化得相当保守,眼角略微向下垂去,看上去笼罩着一股无形的忧伤。

  老路上酒很快,不多时就把女人的酒和十个骰子一并端来。我扫了一眼,拿出五个压在骰盅内,轻甩几下,再从盅底窥视,六五三三一。我咂了一口酒,说:四个三。女人也轻轻摇盅,说:六个六。我一拍桌子,说:开。女人揭开骰盅,五个六映入眼帘。我苦笑一声,说:问吧。女人若有所思,把酒杯环在手里,说:告诉我一个名字,随便什么名字。我犹豫片刻,说:蔡远,这是我的名字。她微微一顿,手里的骰盅再次晃起来。这次是我赢。我问:你是哪里人?她说出一个地名,我睁大眼,说:原来是老乡。

  我们没有计算时间。当老路为她端上第三杯酒时,女人把骰盅推到一旁,疲倦地伸了个懒腰。灯光又暗了几分,音乐的声音被调低,我们听到不安的风敲打着窗户。天上不知什么时候飘起细碎的小雪,一辆黑色凯美瑞上渐渐泛出白痕。我的意识有些模糊,以至于女人又一次提问时,没有听清她的问题。她见状清了清嗓子,重复道:五年前下雪的时候,你在做些什么?

  

  我在校园里遇见季如时,学校正忙于筹划新年晚会,我也一并跟着做场务策划。一组组演员陆续上台,手忙脚乱地表演完自己的节目,又马不停蹄地收拾道具下台。几个主任站在一旁指指点点,时不时大喊两声。我职责清闲,偷空跑到后台,又一路下行,走到体育馆地下的舞室。公休日没有学生上课,地下一层死寂无声,只有走廊尽头的一处教室虚掩着门,从中传出哒哒的声响。我轻轻踱去推门,看见季如身着白色长裙,正对着镜子旋转。她的头发全部束向脑后,扎成一个丸子。眼角化了轻烟般的眼影,柔和地向下滑去。听到门响,她揩下额头上的汗,略带疑惑地望来。

  季如说:这里正在练习,你不能进来。我说:你是在排练吧,我是场务,监督排练。她无可奈何地看着我,转身回到镜子前。我侧身挤进舞室,靠在一块平衡木上。季如的舞姿很轻盈,只有脚尖触地时会发出清脆一响。她盘旋在舞室中央时,好似一片缥缈的雾气,不似云朵那般有型,而是氤氲模糊。

  一曲舞毕,季如走到我身前。我说:你跳的真好。她颔首,说:从小练的。我说:我叫蔡远,四班的。她说:我叫季如,离你远一点,在十七班,难怪没见过你。我说:没事,以后就认识了。她说:我要走了,你不出来吗?我有些愕然,告诉她上一组彩排还没结束。她歪头一笑,说:我不参加晚会,就是来练着玩。我说:那多可惜。她脚步不停,收拾好自己的东西,顺手把丸子头扯开,一头长发瀑布般散落,颇有落花之形。走到门口,她说:关灯了。接着便是一片漆黑。

  我们摸黑走着,我紧紧跟着季如的脚步声。不多时,负一层的门出现在眼前。在玻璃门后,透出漫天鹅毛大雪,在学校里覆盖出一条苍白的路途。我说:我还要跟彩排,不能出去。她愣了愣,说:好啊,下次见。接着就走进静静降落的雪花中,留下一组娇小的脚印。

  在我注视着季如越走越远的同时,霍开晴的呼喊从地面以上传来。下一组彩排要开始了,她四下找不到我,气急败坏地站在楼梯口喊叫。我连忙跑上楼,霍开晴一把拽住我,向中控台赶去。她身上胡乱披着校服,后颈的短发贴在脖子上,另一手抓着快没电的话筒。几分钟的混乱后,另一组能歌善舞的学生上台,伴随着音乐尴尬地扭动着身子。霍开晴长出一口气,坐回椅子上,双眼盯着节目。她露出的锁骨上都沾满了汗水。我倚着一摞叠起来的塑料椅,说:外面下雪了。她仍然紧盯着舞台,随意地回答:那你出门别冻死,再跟我玩消失,我就找主任把你从场务里踹走。我正想还嘴,一声尖锐的利啸突然爆出,让我连忙捂住耳朵。霍开晴抓起话筒大喊:技术部?技术部快去修他妈的音响!

  

  女人听得津津有味,已经快呷完第四杯酒。我强打精神,说:你喝的都是烈酒,最好换杯软点的。她饶有兴致地推开酒杯,问:你推荐一款?我说:椰林飘香怎么样?让老路给你来一杯。女人说:行啊,这名字一听就很软。我向老路打了个招呼,注意力回到桌上。刚才我不小心打翻了半杯残酒,沾湿了几个骰子。女人正用纸巾慢慢地擦拭着。

  我说:喝了这么多酒,你的脸色一点不见红,果然巾帼不让须眉。她扑哧一笑,说:你的脸可是红透了,酒量不行。我说:那比不得,我比你早来很久呢。她撇撇嘴,把残酒一饮而尽,说:刚才的故事不错,你是要让我猜女主角吗?她饶有兴致地交叉双手,挡住自己裸粉色的嘴唇。我把手里的酒杯转了一圈,说:不用猜,没有女主角。

  从酒吧的门口挤进来一群吵闹的学生,对着空座位视而不见,径直挤到最角落的位置上,一边点酒一边旁若无人地大笑。老路皱着眉头,把女人的椰林飘香端来,又去给那群学生取啤酒。房间一时喧闹起来。女人品了品酒,说:嗯,确实很软。我说:我给你讲了一个故事,你是不是该给我也讲一个?她把秀眉蹙起,有些为难地说:我没有什么好故事,还是给你讲一个听来的故事吧。

  女人侧过目光,徐徐开口:世纪之交时,许多地处郊区的学校都流传着许多怪谈,后山的小树林在不同的地方里,总被传说着藏有不同的妖魔鬼怪。我大学的舍友曾经告诉我,她的弟弟在班上有个很要好的朋友,吃饭回寝总是同行。唯一的问题在于,朋友总是远离后山,并且要求她的弟弟也不要靠近。

  后来某日,朋友请假没来上学,弟弟和几个同学闲逛,不知觉走到了后山,还落了单。恰逢傍晚,树林里充满了虫兽之声。弟弟心中恐慌,猝不及防被一棵老树根绊倒,抬头时发现几只狐狸呲牙咧嘴地围在四周,把他逼退到树根。关键时刻,朋友尖叫着跑来,赶走了狐狸,拉起了弟弟。弟弟发现,自己的朋友头顶,竟也隐隐生出双耳。面对追问,朋友只得坦白。原来他是狐狸的孩子,瞒着家长偷跑到人类的学校上学。要在人类的学校读书,就必须有一个名字。可狐狸不能拥有名字。一旦被族群发现,不但自己的名字要被吃掉,那些和狐狸扯上关系的人类的名字也要被吃掉。而失去名字则意味着永恒的遗忘。弟弟很害怕,问:现在怎么办?朋友四处张望,终于下定决心,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指尖,按在弟弟擦破的伤口上。朋友说:你的体内有了我的血,狐狸不能吃掉你的名字。快跑吧,不要回来找我。

  弟弟慌不择路,拔腿就跑。跑到一半,又心有不甘,转头看见朋友的背影,喊道:如果我还想见你怎么办?朋友显得很紧张,一路小跑追来,说:这样吧,我教你一句咒语,离开以后,只要你念出它,我就能找到你。他把嘴贴到弟弟的耳边,咕哝了两句,就又一次跑走。这次彻底不见了踪影。

  女人回眸看我,问:这个故事怎么样?我若有所思,说:是不是少了个结尾?她说,没有结尾,谁也不知道弟弟有没有念那句咒语,也没人知道那只狐狸后来怎么样了。我笑道:这算什么?某种隐喻?她说:什么都不算,这就是个故事,现在轮到你了。

  

  第二节晚自习,我坐在门边,听到一阵细小的叩窗声。一扭头,发现霍开晴站在门外,焦急地向我挥手。我看看被学生包围着讲题的老班,一咬牙,把后门撇开一条缝,弓着身子溜出门。霍开晴也不言语,带着我跑到夹层的走廊。这里废弃多年,除了几个我们常常倚靠的窗台外,一切都落满灰尘。

  霍开晴左右张望一下,从衣兜里掏出手机,神秘兮兮地举到我面前,说:军师,快出谋划策。我大叹一口气,说:霍同学,您知道自己高三了吗。她说:少废话,快看。我耐着性子看去,无非是一段又一段相互兜圈的试探,曲折动人的情话和哀转久绝的挽留。我说:该说的早说了,你一直这样,我有什么办法。她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你再看一次,这是个体育生,比以前的都帅,我觉得这是真爱。我把她的手机关掉,说:不看,你就这么作践吧,早晚老实,也不知道你是想报复谁。她把手机猛地扯回来,说:不看就不看,轮得到你说。

  我没有反驳,把手搭在窗台上。窗外是天井,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我们班的教室。亮绿色的桌椅成排摆放,学生伏案垂首,宛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泥塑。霍开晴把手机收好,也不下楼,瘪着嘴趴在我身边。她裁剪整齐的短发被风一吹纷纷飘起,从额前飞扬到两鬓,又被她那副不常戴的窄边眼镜压下。她说:蔡远,等我毕业了,一定要去他妈的大喝一场,不醉不归。我说:别扯这些了,我都不知道你图什么。她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少管,反正不图你。

  楼下有几个低年级的学生匆匆而过,估计是又要找哪位老师给文件签字。我回过神时,发现霍开晴的眼角似乎含着泪花。我讶异地说:你哭了?她又哼了一声,说:没有。我从口袋里抽出一张卫生纸,她立刻对我怒目而视,压低声音吼道:蔡远,你他妈别想泡我,我这辈子打光棍都不会对你有兴趣。我耸耸肩,说:别以为我没印象,你从两年前起到今天,打光棍的时间不超过十天,这张纸是我擦鼻子的。

  霍开晴愣了半晌,登时满脸涨红,又不敢弄出太大响声,只得朝我腰间扭了一把,就自顾自跑下楼去。我揉了揉吃痛的肉,也小声下楼。不等摸到后门,我就听见老班的咆哮响彻走廊。霍开晴已经没影。我略加思索,决定等到下课再趁乱进教室。在走廊里踱步时,我发现已经到了十一月份,风又开始变冷了。

  

  女人喝完第六杯酒。我说:你不能再喝了,我出来喝酒是为了放松,不是为了把别人灌醉。她扶着杯口,嫣然一笑,说:你没有灌我,就算醉了,也是我自己的事。我说:多少人喝起酒来没个数,最后闹洋相?她高举双手,作出投降的手势,说:好啦,我认输,每人一杯,今晚结束。我问:一言为定,你喝什么?她作沉思状,说:金汤力?我第一次喝酒时,喝的就是金汤力。

  老路被学生们搞得焦头烂额。他们要酒的速度太快,几升的大桶不多时就见了底,又打翻了薯条,弄得满地狼藉。几分钟后,老路才得空转来窗边。我说:两杯金汤力。老路点头,忍不住挪揄了两句学生们。我说:人之常情,你忘了我第一次来的样子了?他大笑起来,说:那时候你也小,后半夜来,一个人喝了一桶酒,倒在地上一个劲的哭,也不知道怎么了。女人兴致勃勃地凑上来,问:你喝哭过?怎么回事?我说:不该你的事。

  

  每周五晚上,是季如雷打不动的练舞时间。那间舞室被体育老师特批给她深夜使用,所以每当此时,体育馆地下一层的玻璃上就会映出一个不断旋转的影子,如同精灵一样灵巧。我有时会去一边旁观。季如也不多说,默许我的存在,按时跳完收工。她偶尔会穿那身长裙,更多的时候穿着朴素的校服,扎着马尾,简单地起舞、旋转、跳跃。她的眼角一直有些弯曲,像一个忧郁的音节。

  某个萧索的秋夜,霍开晴与我大吵一架。我们经常吵架,但那次格外猛烈。我不知道该去哪里,不知不觉走到了季如的舞室。她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跳舞。但这次我站了一会,问:你能教我跳舞吗?

  季如连贯的动作停下了。她用校服沾了沾滴下的汗水,迷茫地看着我。我又问:你能教我跳舞吗?最基础的就好。她说:可以,但是基础的动作也很难。我说:我不在乎。季如摇晃双臂,像螳螂般折起又松开,然后在空中划出一道顺滑的弧线。她说:你就学这个吧。

  我的确没有跳舞的天赋。一个多小时过去,我的动作仍然像是考拉在做体操,缓慢而变形。我只能做到基础中的基础,张开双臂,然后划一道弧线。季如递给我一个无奈的眼神,说:要不算了?我尴尬地说:听你的。她递给我一瓶水,说:其实对于初学者来说,你已经不错了,毕竟你没有童子功。我灌下几口水,心中忽然一动,问:去年元旦晚会,你为什么不去跳舞?季如说:我跳得不够好。我说:今年呢?我觉得已经足够好了。她眼神飘移片刻,说:也许吧。我含笑看着她,并注意到不再跳舞时,季如裹在校服里的身子立刻显得单薄了,如晚秋摇曳的芦苇。十多分钟的沉默后,季如终于做了决定。她说:我去参加晚会。

  高三时我已经不能任职场务,但我仍然打着各种各样的圆场走进了元旦晚会前的最后一次彩排现场。在几段令人昏昏欲睡的节目过后,一阵悠扬的笛声响起。季如穿着一袭白裙,水雾似的翩然上台,一盏耀眼的射灯照射在她身上,使她平添了圣洁。她旋转、抬手、跳跃、弯腰,有着恰到好处的优雅,和湘妃泪竹般的哀伤。嘈杂的现场一片寂静,直到音响再次发出一声巨大的尖啸,才把所有人拉回现实当中。几个干事在呵斥中跑去抢修,而季如仍然在跳舞,即使音节已经混乱喑哑。

  一曲终了,我抢在她之前跑回后台,却发现她没有停留,一路直奔舞室而去。我紧随其后,推开舞室的门,发现她正看着镜子抽泣。我有些慌张,走到她身边,把手搭上她的肩膀,说:怎么了?你今天跳的很好。她深呼吸了几口,艰难地说:不够好,远不够好。我说:音响出问题不是你的错,去年它也坏了,正式演出的时候,什么问题都没有。她断断续续地说:不是音响的问题,是我跳的不够好。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我不能这样,我不能这样啊。不等我接话,她盘膝坐在地上,掩面而泣。我手足无措,只能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柔声安慰。

  慢慢地,季如停止了抽泣,而是默默地看着我。当她睁大双眼时,眼角就不再弯曲了,而是和眼底一起,盛满迷茫和恐惧。我下意识地把她揽入怀中。季如没有反抗,甚至用手指按住了我的小臂。她把嘴靠在我的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蔡远,我教给你一句咒语,等你需要的时候,就把它念出来,好吗?

  

  女人喝光了金汤力,笑着对我晃一晃空酒杯,示意老路来结账。她先扫了一次付款码,又指着我对老路说:我帮他也付了吧。老路说:他在这里有储值,已经从账上扣掉了。女人斜我一眼,说:还劝我不要多喝酒呢。我报以微笑,起身收拾衣服。窗外的雪积了厚厚一层,那辆凯美瑞的黑色已经难以分辨。我问女人:你没开车吧,家住哪里?她说:我只认路,不记地名。老路一边收拾杯子,一边对我说:你喝了这些酒,连自己没开车都忘了?你们等会吧,我收拾完送你俩一道。我向角落看去,才发现那群学生已经不知何时离开了。

  

  凌晨两点,桌上手机突然铃声大作。我一个激灵从床上滚下,舍友在床帘后不耐烦地翻着身。踮着脚步关门后,一个疲惫而含混不清的女声立即从电话里传来:蔡远?来西门接我。

  等我披上大衣赶到西门,霍开晴已经倚在那里了。我上前扶住她,闻到一股浓烈的烟酒味,正从她身上每一块皮肤里散发。我问:你的眼镜呢?她在脸上一摸,咧开嘴笑道:应该是丢了。我挽上她的胳膊,想把她搀起,但她身子一歪,直接靠了上来。我只能把手抽出,左手揽住她的腰,右手牵住她的指尖,蹒跚地带她向前。霍开晴头发凌乱,半张脸埋进衣领,一直嘟囔着什么。我把耳朵凑到她嘴边,听见她止不住地呢喃:妈妈,酒是泪做的。

  学校很小,天气好的时候可以从西门看见东门。女宿离西门只有几分钟路程,霍开晴却半推着我向相反的方向走去。我说:你走反了,宿舍在那边。她嗯嗯两声,回答:不急,你陪我走会,清醒一下再回去。我懒得折腾,在背光处找了个长椅,扶着霍开晴坐下。她闭着眼睛,靠到我肩膀上。我问:你又分手了?她说:没人做错什么。我说:你天天这么烂醉如泥,想过以后的日子怎么办吗?她说:你好爱教育我啊,烦死了。我说:替你着想,这么多年的朋友,不能看着你自暴自弃。

  霍开晴使劲咽了一口唾沫,迷迷糊糊地笑着说:你知道吗?不管喝了什么酒,第二天嘴里都是苦的。我说:我不知道,我不喝酒。她忽然坐直,双手捧住我的脸颊,向她那边掰去。她仍然眯着眼睛,脸上挂着醉酒的人总会荡漾的神秘微笑,说:蔡远,我他妈恨死你了,我他妈爱死你了,你为什么还不死啊,你能不能走啊?我把脸转回去,她的手也慢慢失去了力道,滑落到腰侧。

  寒风吹过,天上零零散散地飘下几滴雨水。我见状连忙准备去把霍开晴拖回宿舍。然而我刚把她从长椅上拽起,雨水就变成了雪花缓缓落下,到地上化成一滩水渍。霍开晴清醒了些,她盯着雪花,问:你还在想季如的事情吗?我牵着她,一步一步地往前走。有几片雪飘到我的鼻头,霎那间清凉了些许。霍开晴没等我回答,接着说:还没想通吗?她只是那么消失了,没人能找到。或许人家转学了,在另一座城市高考?就算你忘记了咒语,也不是你的错。

  走到女宿楼下,霍开晴停下脚步,抵住我的小腹,抬头看着我。她的身上依然弥散着丝丝酒气,眼神却格外清明。她就那么望着我,仿佛能洞见我心底最隐秘的角落。雪花缀在她的短发上,如同万年流逝。终于,她长出一口气,眉眼间酝酿了一种悲哀的笑容,说:低头。

  然后她搂住我的脖子,就那么吻了上来。我看见她的身体不停颤抖,最后流下两行眼泪。我双手僵硬地抚上她的腰肢,双腿难以抑制地战栗。她的吻是那么热烈,又那么令人痛苦。那一瞬间我感到万念俱灰,湮灭了心中有形的哀痛。我那时无比希望雪永远不要停,这样可以把我们永远掩埋不见。

  

  老路的凯美瑞不算狭窄。我和女人并排坐在后座的两侧。有一段时间,我们都默默无言,最后是女人打破了寂静。她把身前的风衣裹紧,说:我们的故事里都有一句咒语。我默默点头,意识到她可能没有看见,就短促地嗯了一声。她接着问:你想起你的咒语了吗?

  我说:李希那奈-他瓦思路堂。

  女人的侧影一下子松垮下来,仰倒在后座上。她打开了一半的车窗,雪花随着风一起卷入车内。她疲倦地说:其实没有那么难,对吧?而且咒语并不能改变什么。我说:不,咒语成功了,我见到你了。

  女人的声音变得更加疲惫。她说:但是我忘记你了,对不起。我说:没关系的,我们都迷路了。女人挤出一个欣慰的微笑,说:是吗,谢谢你。

  老路关上后座的车窗,开着车拐了几个弯。风雪骤然变大,盖住了所有的玻璃。等到窗外的景象再一次依稀可辨时,我发现他把车停在了体育馆门口。女人怔住了,说:路哥,谢谢。我说:不用谢他,迷路的人总会找到他那里,他也总会送我们回家。

  我下车后,打开另一边的车门,牵起女人的手,把她带出了后座。凯美瑞的转向灯闪了几下,就消失在雪中。我握紧她的手,说:走吧,我们该上去了,晚会就要开始了。女人茫然地看着这栋巨大的建筑,说:我已经很久没跳舞了,你可以教教我吗?我说:好啊。

  迎着大雪和她的目光,我张开双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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