砸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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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先生正躺在床上看电视。周末的午间档一如既往地无趣,他心不在焉地换台,最终停在了戏剧频道。

“京剧版《哈姆雷特》啊……有点意思。”

嘴上说着有意思,身体却很诚实,周先生不一会就睡着了。

睡梦中,他感到有些呼吸困难,于是努力睁开双眼。卧室内,光线昏暗,电视画面也变为纯黑色,一个模糊人影于纯黑中渐渐明晰。那人被大枷和锁链禁锢着,戴着麻袋状头套。白色的囚衣完全显现之时,他的长髯露出头套微微颤动,唱道:

阿剌雄兮征恣肆——


老生喑哑的云遮月1唱腔在长长的尾音后戛然而止。

周先生慌张地捂着嗓子,发现自己只能呼气而无法吸气。“怎么无法偷气2了?”他忍不住说,又发现讲不出“喘气”这个词了。

老生点点头,似是满意地继续唱道:

苦王陷兮悬此枝——


“砸夯”,指不善于掌握演唱方法,用气过头。周先生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小学音乐书上的京剧术语。

求生本能让周先生尝试屏住呼吸,却为另一种更加强大的意志压制而作了徒劳,反过来驱使着他模仿那人的唱词。缺氧导致的咳嗽让本就拙劣的模仿断断续续,宛若京剧初学者的破音。

然有口兮阙难言——


他挣扎着抖掉被子起身,单手抓住地板,艰难地向卧室门口爬去,身后传来凝重的二黄声。京胡悱恻,琵琶凄切。

永世沉兮沦梏桎——


随着反常的上扬尾音,电视画面愈发明亮,最后忽地炸开,只剩灰白的雪花在屏幕上闪动。周先生扶着门框大口喘息,干燥的空气将喉咙割得生疼,却仿佛甘泉般宝贵。

喘了许久,他抹去眼泪抬头看钟,两点不到。再望向卧室,午后阳光不解风情地照进来,亮堂堂的。

“是噩梦吧。”周先生倒了杯茶,打开客厅的电视,正看到先王的鬼魂匆匆下场。

已是深夜,加班回来的周太太轻手轻脚地洗漱完毕,走进卧室,不小心踩到拔出的电视插头摔了个趔趄。她躺到周先生身旁,打了两下熟睡的丈夫后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不知睡了多久,她听见周先生老旧风箱一样的呛咳声,便懒洋洋地半抬起身子,在床头柜上一边摸索一遍絮叨:“老周啊,叫你平时少喝点酒,就是不听,唉……”

周先生指着只有自己能看到的电视画面拼命眼神示意妻子,绝望地哑声道:“我……咳咳……不能偷气了……”

“偷什么气?这个月燃气费我刚交过。”周太太在黑暗中把呼吸机按在丈夫脸上,慢慢扶他躺下。

周先生瞪大双眼,盯着窗外惨黄色的月牙,余光瞥见电视里那人拽着戏台上方垂下的绳索,唱道:

黔首卒兮天子殁——


他揭开面罩,试图咏唱。

先于死亡的恐惧,先于呼救的本能,先于求生的呼吸。

却只发出破败木门那般枯朽、丑陋的声音。

半掩那月光的残云向西飘去。

侑傀丝兮驾鹤驰 。


干涩的嗓音愈觉嘹亮动听,韵味醇厚。

(念白)藉此,愚民之血肉,尽数归缢王哉。

清晨,周太太凝视着血红的朝阳发着呆,身旁是丈夫冰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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