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圆其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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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的上海,天气总是显得变幻无常。当地有时秋高气爽晴空万里,但白云压顶甚至阴雨连绵的天数更多些。虽然市民习惯了这样的天气,但出门——尤其是出远门——总不那么令人愉快。虽然市区有四通八达的地铁和穿梭于街巷的公交车,但从住处到站牌的路上总还得挨着风吹雨淋。

孟焕觉得很幸运,因为Site-CN-200的地上部分同当地一所大学相连。他在校园里转一圈就能解决所有生活需求——作为一名2级研究员,他的公开身份是该大学影视学院的一名教授。此刻是午餐时间,因为白天排满了课,所以他决定在学校里解决。

他快步走进那家麻辣烫,趁学生还没赶到占了一个位子。拿过桌上的铅笔和一页菜单并勾选之后,他从衣袋掏出校园卡走向收银台——校内所有的餐厅都属于食堂编制,接受校园卡付款。

“不好意思老师,”当班的阿姨算了算价钱,抬起头对他说,“龙虾球没有了,要不然换一个?”

“前几天就没有,还没补货吗?”孟焕眉头一皱问道。

“这不刚开学吗,谁知道这届学生这么喜欢。”她笑了笑。

“那帮我换一份蟹棒吧。”

“好嘞,31号,叫号取餐。”她娴熟地把号码牌别在菜单上递给后厨,再摸过一张备好的纸条写了一个31交给他。

他回到座位上,拿起字条看了两眼,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看到便签数已经到了100。对于数字到达整百这件事他惊讶了一刹,随后又觉得不必为了一个数字激动。他点进便签,接着前面的部分写下:

“31号麻辣烫,龙虾球缺货。”

他往上翻了翻,凡是午餐涉及麻辣烫的,全都接着“龙虾球缺货”,餐号也大半是31。正当他回想餐号和就餐时间的关联时,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31号麻辣烫!”

他走过去,接过麻辣烫回到座位。用餐厅洗好的塑料筷子简单拌了一下碗中翠绿的葱花后,他夹起一片小青菜放在嘴里嚼着。看着碗里棕黄的鱼豆腐、涨出塑料纸的蟹棒、黄里透出微白的方便面和其他食物时,他突然怀疑自己几十天都在吃同一碗饭。

此时其他学院的学生陆续赶到,餐厅里仅有的六张小桌根本不够坐。孟焕的三个学生看到了他,互相打过招呼后他示意他们坐过来。点完菜后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话题除了课余活动就是下午的实践课程。孟焕婉拒了他们通宵组队打竞技的邀请后,提出让他们帮忙扛些器材到实践场地。

“放心,期末给你们加分。”

于是他们饭后赶到数媒中心借了一批录音机和吊杆话筒。走向校门的路上,其中一个男生滔滔不绝地讲起他们昨晚的竞技比赛:“我跟你说老师,你绝对想不到那时候有多危险。那个源氏挥着四十米长刀砍过来的时候……”

他一边听着学生说书式的叙述,一边四下张望并用右手按住自己的眼皮。左边商学院教学楼大厅的迎新彩灯还没撤下,右边留学生中心前的售货机正站着一个金发女生,应该是对外汉语学院招的新生。当他双腿跨出校门的一刹那……

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结果我之前手滑按的音障救了我一命!就差一毫秒,对面就送我回家了!”

“得了吧,走个狗屎运还吹上瘾。”身旁另一个男生从背上拍了他一巴掌,“出校门就讲,回来还不消停哪?老师你说是不是?”

“是啊是啊….”孟焕放下按住眼皮的右手,意识到他们刚过大门,正向数媒中心行进。商学院教学楼和留学生中心左右掉了个个儿,而身旁的男生已经在商量晚饭后竞技比赛的战术了。器材归还之后,孟焕拿出手机打开备忘录,再次婉拒学生的邀请后低头在100号便签上写下两个字:

“失败。”

他转身上楼,走进数媒中心演播室,在布景板后面的杂物堆里找到了Site-CN-200的入口。经过一系列乏善可陈的身份监测后,他进入了Site-CN-200的地下部分。走进设施食堂点菜时他又被告知:乌冬面断供,恢复时间等通知。他改点了一碗阳春面,端过碗坐下后又打开了手机备忘录。仔细翻了翻后自言自语道:

“还是断供。”


Site-CN-200的确发生过几次收容失效,但这次的情况不太一样。孟焕甚至怀疑自己被某个项目“针对”了。

有一天他接到指令,把Site-CN-200的一些物品转移到附近的某个地面设施。可他返回后压根想不起自己干了些什么,旁人却都说自己干活去了。而他们说出那个设施的特征时,孟焕更是没一点印象。

从那时开始,他就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后来便发展到想尽办法离开校园和Site-CN-200的范围。

大学有两个校区,另一个在百公里开外的郊区。他曾在某个没有课的下午买了一张校车票,挑了一个前排座位,拿着单反目不转睛地盯着车窗玻璃。可大巴一出校门就头尾倒转,变成了驶入校门的状态。车停稳后,刚刚上车的老师们陆续下车,好像几分钟前上车的不是他们本人。孟焕下车后打开单反一看,发现里面不知何时多出了沿路风景的照片,电池也快没电了。尽管照片符合自己的摄影风格,但他不记得是何时拍的。

他曾尝试去校外吃饭,但刚走出后门就发现自己正朝校园行进。他把手从裤兜里掏出来时带出了一张纸,捡起来发现是附近一家蜀地冒菜的小票。当他从小青菜数到午餐肉的时候,打了一个带辣味的嗝儿。

他不是没猜过可能的情况——陷入一个克莱因瓶?出门应该到达学校的反面。一个空间循环?出大门应该进后门。就算是空间异常,拍照、吃饭、付账单和上实践课又怎么解释?从旁人的言谈来看,自己计划在校外办的事都办到了,可自己却没一点印象。

申请不到直升机之类的载具,孟焕只能考虑其他方法。有天夜里他关掉了一台监控,在大学后门做了一小时的折返翻墙运动 — 他一发现前面是校园就再翻一遍墙。学校保安赶到时他累得气喘吁吁,却仍然挥舞双臂不让他们靠近:

“你们是真的吗?!你们是真实存在的吗?!”

之后他被禁闭在Site-CN-200的宿舍长达一星期。期间他又把主意打到了站点后勤部门的头上 — 他们有一套地下列车系统用于物流运输。禁闭结束后他申请了一张列车票。在车头看着列车畅通无阻地离开站台驶入隧道时,他兴奋得忘乎所以:“变道,师傅!变道!”

“变什么啊?再变咱们喝西北风啊!”

孟焕定睛一看:列车缓缓停在站台旁边,上面Site-CN-200的灯箱亮得刺眼。他像木偶一样走出列车,迎面飘来后勤人员的只言片语:

“这次没有乌冬面,过两天吧。”


孟焕吃完面回到宿舍,发现里面坐着一个人。此人着一件深红色毛衣和一条藏青色西装裤,肤色微黄,体型中等,左眼角的疤痕给他添了些匪气。他左手端着一个平板电脑,右手在上面写着些什么。

“自我介绍一下,”他把平板放到桌上,抬头注视着孟焕,“我是CN-09站点的柳文叶,职位是精神分析师。站点主管认为你的情况过于特殊,一般心理医生解决不了。”

“你应该先让我说说情况,”孟焕靠在墙上看着他,“而不是听站点主管的一面之词。”

“好的,请讲。”

孟焕把自己的经历给柳文叶做了简要说明,那些猜想也告诉了他。柳文叶听完后要走了孟焕的手机,一言不发地翻着那些备忘录。

“或许…”想到柳文叶的职业,一股寒意窜上孟焕的脊背,“我身上有个异常?”

“以我的经验看,”柳文叶放下孟焕的手机,抬起头直视着他,“没有。”

孟焕长出一口气:“究竟是什么情况?”

“监控录像显示你在校外的行为都是真实的,还有不计其数的证据可以证明这一点。”柳文叶拿过平板电脑,“我想问一下,你是一开始就在这个站点工作的吗?”

“原本在21号站点,后来调过来的。”孟焕脱口而出。

“什么时间?”

“时间……”孟焕的眉毛开始打架,右手下意识地挠着头,“时间….不记得了。”

“你以前在21号站点负责的工作是什么?”

“工作….”现在孟焕的左手也搭在了脑门上,“…..记不清了。”

“21号站点近期出现过一次收容突破事故,还有印象吗?”

一股寒意攥住了孟焕的身子,耳畔响起模糊的尖啸。“…我不知道。”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浑身一颤。

“看来…”柳文叶把平板电脑摊在大腿上,“你也是那次记忆删除的受害者。”


“那个项目,试图抵抗我们的记忆删除措施。”

孟焕站在后勤部门的空间运输终端前,耳畔回响着柳文叶的话。

“结果,所有删除记忆的人员都出现了某种心因性失忆症。”

操作员站在终端旁调试着参数。

“他们越过某些边界后,再次进入时…..”

操作员汇报:各仪表度数均在正常范围内。

“会遗忘边界外发生的一切。”

孟焕走进终端,看着大门缓缓关闭。

“由于心因性失忆症通过人体感知触发…”

大门关闭后,孟焕闭上双眼。

“我们首先需要一次人体无法感知的位移。”


孟焕睁开眼时,看到一片雾茫茫。铺天盖地的灰白色充斥终端门外,让他根本看不见路。

贸然踏出的下场多半不会好——抱着这样的想法,孟焕喊了几声,试图弄清对面有没有人。

难道自己终于见到了异常的真身?

“我来说明一下,”柳文叶博士从浓雾中出现,拍了几下衣服,“很抱歉这次实验给你造成的困扰。”

实验?

“我们正在实验新的记忆删除措施。”柳文叶和他并排站到一起,“你们签字同意加入实验后在21号站点工作了一段时间,并经历了一次逼真的收容突破模拟。”

等等,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我们成功删除了你们在21号站点的主要记忆,但仍留下了程度不等的残留。这也导致你们能够察觉自己身处一个实验环境。”

“那么心因性失忆症也是假的?”孟焕突然想笑:原来这一切都是策划好的吗?

“这个说法没法解释龙虾球和乌冬面的短缺啊。”柳文叶转过头面对他,“但你想要一个答案,为此不惜忽视其中的漏洞。”

“那我现在怎么办?”孟焕转头看看那片浓雾,又看看他。

“补救措施在这里。”柳文叶从衣袋掏出一个塑料小瓶,倒出一些药片放在手上,“吃掉,闭上眼,你就能回归正常生活了。”

孟焕接过药片,盯着看了几秒之后抬头问道:“我还有一个问题:那个实验环境是什么原理?”

“这个吗…”柳文叶笑了笑,“抱歉,我也不是很清楚。”


孟焕睁开眼,发现自己正在宿舍里坐着。他向往常一样来到学校,看到学生们三五成群地走在路上。拿出手机一看,快到晚饭时间了。

等他赶到麻辣烫店,里面早就一派门庭若市的景象。他赶忙拿过单子和铅笔,落笔时犹豫了一下,在“龙虾球”一栏打了个勾。

结账的时候,当班阿姨算着单子,他打开了备忘录第101条。待到阿姨抬起头的时候,只是报出了价钱,并提醒他结账。

孟焕掏出校园卡,并在取餐后尽可能快地吃完。等他跟着上晚课的学生走到大门附近时,他驻足看了看,然后闭上眼睛往大门方向走去。

嗒、嗒、嗒……

直到他撞在什么东西上才被迫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是一根灰色的金属柱子。他抬起头,看到校门外的红绿灯正闪烁着绿色。

回头一看,大门已被抛在身后。

他决定在站点食堂点一份乌冬面当夜宵。


柳文叶博士在Site-CN-09会议上的部分发言

……这种异常对抗记忆删除的方式非常简单:将“有情况不对劲”的想法植入受影响者的潜意识。因为植入的目的并非保全异常,所以它可以混在受影响者的正常思维中逃过记忆删除。

人很难记住自己的每个行为——这就是该想法借力的把柄所在。一开始可能不显眼,但长此以往,受影响者会将任何记忆空白都视为某种“异常”,同时拒绝接受已有的科学解释。如果任其发展,受影响者会使用激进行为消灭该“异常”。如果在座各位还有人认为这无关紧要,大可看看那份事故报告:这个受影响者认为记忆空白时段自己被基金会控制,进而推论基金会通过食堂给他下毒,最后差点毁了所在站点的后勤补给系统。

事实上该对抗措施是在利用人类的思维 — 对于身边的一切,我们都需要能够“自圆其说”的解释。而这又令受影响者对“记忆空白”有着病态的注意。人类“自圆其说”的本能,会让阴谋论在他们的脑子里疯长,不论进行多少次记忆删除都没办法遏制。

新的记忆删除措施则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通过设置实验环境,故意夸大记忆空白,并在受影响者出现恐慌心理或极端行为后介入。实验环境的修复难度很低,破坏也没关系。而受影响者意识到记忆空白时,会积极寻求“自圆其说”。此时我们会将该想法的起因引导至“基金会新措施的不完善”,从而将所有的“不对劲”都解释为新措施的副作用。由于“自圆其说”的本能,当对抗措施激活时,相关解释会自动在潜意识层面将其抵消,从而遏制其对人的影响。

下面我将详细说明实验环境的构建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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