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每一个死去的人。
有时候,我会不由自主地怀疑我的大脑是不是世界上最顽固的东西。
我天生就拥有极好的记忆力。在我6岁那年,一直抚养我的基金会的员工们给我做了全方面的测试,其中一项叫做“模因抗性测试”。当时,他们给我看了一张画满了各种色彩、如同儿童涂鸦一般的图片——直到我工作后才了解到那是一个简单的模因触媒。
然而,当时只有六岁的我盯着那一张能让绝大多数基金会员工陷入昏睡的图片,却一点事都没有。但是,我的脑海中却突然多出了一个声音,就如同有人在你身边耳语似的,把我吓了一跳。
那个声音指导我装睡,不知为什么,我竟然信了它的话。于是,我假装强撑了一会后便两眼一闭,假装自己是个睡美人。然后,我的“模因抗性”那一栏里就被填上了“较高”。
大学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加入了基金会工作,获得了一个新名字,被分配到一个医疗站点当实习生。当时Site-CN-06遭受了一次严重的事故,研究人员死了快一半,我被调去填补模因部的人手。我第一次走进站点时,墙上甚至还有没清理干净的大片血迹。
紧接着,我便发现了自己的头脑究竟有多么不同寻常:进行完一次鬼知道是干啥的测试后,那些家伙给我们所有人喂了记忆删除药剂。在走出测试场地时,没有人知道自己刚刚进行过测试,除了我。
我记得测试的全部过程,记得吃下那两粒药片后其他人眼中的迷茫神情,记得我的大脑如同世界上最坚固的防线抵挡住了所有对我的记忆进行的攻击。
然后,我就正式加入了Site-CN-06的模因部并开始与各种异常模因对抗。不知怎么回事,我渐渐发现不管是什么精神类的异常都无法影响到我,当时模因部的其他人都或多或少的被各种模因搞得浑浑噩噩,只有我无比清醒,还拥有着超乎寻常的记忆力。
呵,那时我还挺自豪的呢,能把所有事情都记下来,觉得自己特别了不起——他妈的这该死的记忆。如果不是因为这我根本就不会写下这些了。
哈,你瞧我这记性,都写了这么多了我还没有介绍我自己。我姓黄,代号是“Jade”,意为“玉石”。在Site-CN-06的模因部工作。3级权限。与Zac有仇。
就这些了,好像也没啥可说的了……对了,如果我死了,别在祭品里放上木瓜和芒果,不然我可能气到会诈尸。
回到正题。在第一年结束时,我就开始有些受不了了:我每天都要救治一些受到异常模因或认知危害感染的人员,大部分都是基金会的员工。并不是所有人我都能救过来,我的记忆力使死在我的值班室里的每个人都被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记得他们的痛苦,记得他们脸上几乎要溢出来的绝望,记得他们的每一句遗言,记得他们临死前的最后一声哀嚎。
第一年结束时,我终于无法承受了,为了让那一张张已经逝去的面孔从我的脑子里彻底消失,我申请了记忆删除。然而,我的头脑再次展现了它的顽固:在走出医务室时,我的记忆没有丝毫变化,该在的和不该在的记忆都在我脑子里呆的好好的。
就在我快被逼疯时,我见识到了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东西。
那是在2017年,具体日期我不便多说,去问Boom吧。
当时,我只是对爱蒂塔计划有所耳闻。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计划被封存了,我也只是从站点里传的小道消息里了解到爱蒂塔空间可能出了问题。大概是在发生那件事情几天前,有关爱蒂塔计划的消息突然都销声匿迹了,我猜那天大概就是空间出问题的那天。
都讲到这了,我就不得不提一下这两人了,Paranoia,也就是Para特工,以及Sanity。
是的,Andrew Boom,如果你看到了这篇文档的话,我告诉你,这就是那个人的名字。
在空间出事后,我便几乎没见过Para和Sanity这一对儿了,她们总是泡在那扇写着“C-E2”的破门后面,干着些鬼知道是啥的工作,自以为能解决一切。蠢货们。
抱歉,我有些太激动了。接着刚才的讲。
在几天后,当时我正在食堂吃午饭,地底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随之而来的便是地震一般的剧烈震动,我推测应该是什么东西爆炸了,但我想不到站点里还能有什么东西有这么大的破坏力。
警报响彻了整个站点。Zac试图跑到我身边,却和Guguko撞在了一起,接着便被一盏吊灯砸晕了。我躲到了桌底,等震动过去后,我和Guguko一起背起了Zac向外撤离。
在路过电梯间时,我看见通向爱蒂塔计划试验区的所有三部电梯井都往外冒着浓烟,而楼梯下方则冒着熊熊大火,惨烈得如同全面收容失效时的情景。
把Zac送进石菖蒲医院后,我又返回了那个电梯间。爆炸发生时,有几十名研究员还在那座设施里,其中就有Para和Sanity。等我赶到时,道路已经清空了,救援人员正把遍体鳞伤的研究员们一个个往外搬,我正准备加入进去时,一阵晕眩感突然袭击了我,使我倒在了地上。我当时没太在意,以为只是爆炸的后遗症。
两天后,伤亡及失踪人员名单便公布了。我仔细看了一遍,在伤员名单里找到了Para和几个比较要好的同事的名字。但是,Sanity的名字消失了。
不仅伤亡名单里没有,连失踪人员名单里都没有丝毫踪影。我翻遍了Site-CN-06的资料库,人事档案、实验报告、事故记录……统统没有Sanity曾经存在过的踪迹,就连她的个人物品都消失了,她与Para的办公室如今只剩下了一个位置,而全站没有一个人记得她。但我的记忆却告诉我,Sanity这个活生生的人曾经存在过,而且就是我们的站点主管。
我记得她的每一次讲话,也记得我们以她为主题讲的每一个冷笑话。记得她每一次在凌晨一点下班回家的身影,记得这个尽职尽责的站点主管。
在冷静下来后,我意识到那天肯定发生了现实重构,应该就是我晕倒的那时发生的。Sanity被抹除了,所有与她有关的一切都消失得干干净净,除了我的记忆。
后来,我试着把这件事告诉Para和Boom,但每次他们刚听完就被抹除了与Sanity有关的记忆。十几次后,我也放弃了这件事。我又想给Sanity立个墓碑,但每次我一离开,墓碑上的字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后来,Para也死了,以叛徒的身份。
最后,我只能把她们埋葬在了我的记忆里。
与Sanity结局一样的人,我一共记住了二十二个。他们有的是因果律武器杀死的特工,有的是被异常彻底抹去的研究员,也有在我的值班室里死于逆模因的平民。他们存在过的痕迹都被像污渍一般擦去了,只有我记得他们。
这些年来,我的记忆仿佛一座坟场,埋葬着不能被埋葬的人们。我孤独地行走在一个个墓碑之间,在他们墓前放上一只永远不会存在的鲜花。
可是如今,事无巨细的记忆已经使我的大脑不堪重负。昨天晚上,青丘针对我定制的强效记忆删除药剂送到了,他说这东西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那些我用不到的记忆,至于会不会把一些不该删掉的记忆删除,青丘也不敢保证,毕竟我的记忆实在太顽固了。
我顽固的记忆……这到底是一件好事还是坏事?我无从判断。
我记得我刚入职时,曾见过一个老一辈的特工在清明节和我一起去扫墓时,在墓园门口放下花圈,沉痛地哀悼。我问他在哀悼谁,他告诉我说,哀悼所有没人记得的英雄。今天,我终于理解了他的话。
也许,造物主创造我就是为了纪念那些消失的人们,但我别无选择,只能喝下那瓶药剂,否则巨量的记忆迟早会杀死我。在这之前,我写下了这篇文档,并把它藏在了基金会的数据库里。我会在稍后把那二十二个被遗忘的人记录在下面,他们中的一些人我只知道名字,但这就够了,我只是想给他们留下一点存在过的证据。我给这篇文档加上了我自己研究出来的现实稳定触媒,希望它不会消失。
我竟然为了活下去而冒着摧毁这片墓地的风险,这和盗墓有什么区别?我可真是个自私的人啊。
该死,别再想了。
我真是个混蛋。
现在,我要去休息一会,然后……尽可能地回忆。就让这里变成新的墓地,来安葬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