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者已经走过了九百九十九个世界。
旅者,旅行家,我们也许可以称呼她为追逐真爱的旅者,撑起黑伞的旅者,拼贴末日的旅者,寻找解药的旅者,剪碎影子的旅者,曾经走入彩色花海的旅者。她总匆匆地来,又匆匆地离开,如旅燕迁徙。她不过爱意与苦难的旁观者,在笔记本上涂画末日的诗章。
她经过了九百九十九个世界,九百九十九个蓝色星球。每个世界都有相似的结局——某日破晓,太阳把文明毁灭了。
世界1,向日葵,阳光照耀下草木疯长。
这个世界的太阳似乎钟情于植物。生物在阳光下会在美妙的歌声里爆开,血色茎蔓破体生长,在尸体上舒展叶子,十分钟内绽放美丽的花朵又凋谢。而阳光下的植物也更加疯狂地歌唱,种子千千万万随风撑开顽石,昼半球的每个角落都铺满了杀死一切后触及云端的森林。
每当夜幕降临,失去养分的森林会瞬息枯萎,风化碎裂,聚成沙漠,直到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
世界2,白康乃馨,多晒太阳可以补钙。
这个世界已然是白色荒原。走入阳光下的生物会迅速钙质化,白垩色的结晶爬满身体,在几分钟内化为雕像。那些雕像由坚硬的珐琅质组成,材质如牙,眼里一片空无,零零散散站立在阳光下的原野,树的雕像,动物的雕像,人的雕像。旅者远远看到一尊跪在荆棘中的断臂女子雕像。
一眨眼,她应激般转身,发现雕像已经瞬移到她身后,差点用犬齿亲吻她的后颈。
世界54,紫郁金香,阳光刺眼。
这个世界的太阳不可直视。被太阳的爱意转化的怪物也一样刺眼,被命名为谎言,只要你的视野里出现它们,哪怕远到只有几个像素,你眼前便只剩下一阵漆黑,就像瞎了一样。更可怕的是它们也会因此看到你。
旅者笔记:不要俯瞰地面。
世界102,白色曼珠沙华,月光一样危险。
这个世界,接触月光的人类会变成红眼的狼人,啃咬所有活物的脖子,溅出滚烫的动脉血。旅者小姐保护了一名无法说话的小女孩整整一夜,远离那些狼人的追杀。太阳升起,令人惊讶的事情发生,那名少女竖起胡狼的黑色耳朵,眯起血色的眼睛,尖笑时露出利齿,耳畔的黑毫摩擦旅者小姐的脸颊时吐露轻蔑嘲讽,说正是她的帮助让太阳的儿女里竞选出了最为疯狂的女王。
旅者被女王囚禁,以等待三日后的婚礼,她最终逃到了下一个世界,代价是失去她的长发。
世界299,火百合,天上有了三个太阳。
红太阳,黄太阳,银太阳,它们分别把照耀到的生物变成软泥,晶体和金属的怪物,每当多个太阳出现在空中,它们就会以各自独特的爱意抢夺着地表生命的控制权,阳光如手。互相仇视的怪物,可能上一秒还是蠕动的液体,这一秒就成为行走的晶块。阳光碾过,灰飞烟灭。令旅者欣喜的是,此地的软泥似乎可以沟通,当她找到肉泥的聚落,它们刚发明原始的反射武器,正发表对液态金属的战争宣言。
忽而太阳落下,两分钟内升起黄色那颗,一地的液体都瞬间凝固结晶。文明与个体的努力都湮灭在乱纪元的交替中了。
世界512,红罂粟,太阳也会流血。
这个世界的基金会决定做些什么,于是他们用尽一切资源,将一艘飞行器加速至光速,化为光粒撞击太阳。
他们成功杀死了那颗恒星,现在他们在永夜和辐射的废墟中重建家园。
世界643,勿忘我,在没有阳光的深海。
旅者降落时正在深海之底,正在她昏迷时,一位年轻的小美人鱼救了她,帮她改造了“黑伞”维生系统,同时给她一些海藻和淡水。于是旅者给她讲述地表和太阳的故事,这引起了小美人鱼的好奇。后来的旅者在海底图书馆看到,千年前基金会改造了所有人类的基因,为了避开太阳藏入深海。
与此同时,小美人鱼不顾劝阻向上游去——在看到阳光的瞬间,在海面化为了一团凄美的泡沫。
世界723,白色风信子,不要信任影子。
旅者来到这个没有人烟的世界。正当阳光斜照在大地上,在她身后留下一片撑着黑伞的阴暗。那片阴影与她的双脚分离,变形,凝聚,旋转,最后变成一个与她有相同面容的影子。影子小姐贴着她的耳朵低语:“不要以为黑伞可以永远保护你。”
影子追杀了她两百零五个世界,最后终于被她冻在了绝对的黑暗里。
世界978,玛格烈菊,不灭的废火。
这个世界,科学已经到了很高明的地步,他们甚至消灭了死亡——杀死了死神与死亡的概念。然而,当阳光轻柔落下,他们的身体燃起永远不灭的火焰,一边化为灰烬一边重生。火是痛苦,绝望,哀伤,无聊,空虚,永恒,无限,以及一切情绪的反面。听说他们也曾将一位燃烧着不灭火焰的少年送往了其他宇宙,希望他能带着解药归来。
旅者只能用花瓣祝福他们。至少若有希望,永生比死亡幸福。
世界1000。
旅者打开一扇门,走进一个杂物堆积的书房。似乎是夏天,冷气自空调积满底部,风扇声在静谧中编织一个倦意的梦。电脑桌上有一瓶凝结满水珠的可乐,桌前坐着一个带着眼镜的女孩,那女孩转动座椅,转过身来。
“啊,你来了啊。”
“嗯,最好不要出门,外面热的能脱皮,阳光就像眼睛边上飞的苍蝇。”
“你知道吗,后来我也渐渐和他疏远,懊悔过去让他回避的过度热情。”
“你应该还剩下一朵花吧,能给我看看吗?”
于是沉默的旅者拿出连结黑伞的最后一朵花,也是最后一朵帮她负担太阳爱意的灵魂,那是一朵洛丽玛丝玫瑰。
女孩的双眼微低,轻声叹息:“把花留下来吧,你可以回去了。”
“不过在风中推倒一组虚构的积木。”
基金会研究员Leslie——在之前我们一直叫她忘记了名字的旅者——回到了故事的起始,第零个也是第一千零一个世界。当她再一次降落在地上,她手中的黑伞终于支撑不住,喷射出大量血液,速朽成白色的骨架。在她所站立的地下设施平行世界连接器边上,一团巨大的,至少吞噬了二三十人的软泥怪正等待着她。她认识它,她曾经爱过它,正是来自它的爱化为花朵和祭品。
“很抱歉,我还是没有找到解药,很多世界连阳光的作用都不一样呢。”
那个液态的怪物蠕动着。
“好久不见,你已经长那么大了,你是想吃了我吗?”
那个凝胶状的生物摇了摇触须。
“也许……你想先听我讲一讲一路上的故事吗?”
那个怪物安静了下来。
好吧,Leslie略一思索,便从她途径的第一个世界开始讲述,在那个阳光照耀,草木歌唱的世界里,她遇见的一个旧世界的植物学家,她如何保护世界上最后一株金花茶,最后在歌声中走入阳光之下的故事。那一路的见闻,在笔记本上化为几行诗句,以灵魂消逝的花朵作为书签。讲一个故事,至少能让这个大家伙,或者她曾经在意的人安静一天吧。剩下的时间她可以割下一点液态的肉泥来吃,这样就能活下去了。有些世界并没有那么多精彩的故事可以讲,不过她可以稍微虚构,结合那一天消耗的花语,或者加一个主人公,编织一些有趣的故事。她一共走过了一千零一个世界,也就是说,可以安抚它一千零一天,至少把一千零一个故事讲完。她并不担心未来,到那时她早就编出了新的故事,又或者那时它就恢复理智,变回之前她的爱人了呢。又或者,讲到大概几百天的时候,她便完全忘却那些宇宙是她的真实经历,以为自己只是坐在这里,为融化的爱虚构了所有的故事,抑或就连对面的怪物也只是想象了。她想到这里,不禁地笑了起来,然后又注视着身边认真倾听的软泥。她读出了第一个故事的结尾,就像吐出一朵花——
“故事讲完了。诚如马可波罗曾在皇帝前讲述五十五个虚构的城市,无非是红色的积木搭上绿色的积木,意象与意象沉入地底,流动的建筑重复闪过。而站立在虚构宇宙上的人,也一样只是沙粒聚成,白色的时间漏到另一座城,不比水底的影子更真。当虚构散去,剩下的真实是什么呢?也许是那年夏天的冰激凌,在半空中就耗尽力气的吻,也许是她那太阳般狂烈的热爱伤害而摧毁了那段关系,才想起在回忆里悔恨与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