暧昧消解
2003年
Alscher-Adler-Gott早已风光不再。
这座维也纳郊外的化工厂就是一堆锈迹斑斑的烟囱、水箱和正在被污染严重的多瑙河渐渐消蚀的码头。它是个脏兮兮的碍眼之物,也是一片遗迹,提醒着人们,最宏大的社会性谎言——“经济”——是多么不堪一击。它还是一个老狗学会新把戏的活生生的证明;它可见的设施中的相当一部分已被改造成了水处理设施,给这条古老的黑河带来了一丝生气。
而它不可见的那部分设施,却要有趣得多。
一些好奇的维也纳人曾怀疑这座工厂的主人在向一个全新的领域进军:电影。这些年来,时常有奇怪的人开着奇怪的车子进入那道防风墙——这个地方唯一一件永远、永远显得无比崭新的东西——有时是进行一些奇怪的仪式,但更多时候只是彻底消失。有时他们在这老旧的设施里转悠,表演把车子开开停停的把戏;有时他们会运来天知道装着什么的彩色大铁桶,或者成车的垃圾废品,甚至沙土和碎石之类的原材料。这些东西很少会从它们进入的路线离开。
又过了一段时间后,就连这种好奇也逐渐消退了。如今这座工厂里一片死寂,水箱空空,沥青路面因高温炙烤而布满裂痕。
最年长的当地人还能回忆起这些烟囱尚且崭新闪亮的时候,那时它们还会冒出滚滚浓烟,工厂也充满了活力。那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前。在它被接管之前。
在设拉子-乔文石化公司Shirazi-Chauvin Petrochem来到这里,把一切都关闭之前。
来自Area-21的问候!
我们摒息以待的康德诞辰即将到来,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重校你的康德计数器,检修你的康德解耦器,确保你的现实稳定设备运行正常吧!
这同样意味着奥秘消解小组将在这个魔法泥浆处理的永恒家园举办一年一度的奥秘消解盛典Acroamatic Abatement Gala。今年的主题是“反流:消解出错之时”,将主要由Site-43的工作人员介绍他们去年九月的物质处理事故。想知道一座装满奥秘污泥的工厂爆炸时会发生什么吗?不要错过今年的AAG!
像往届一样,Area-21将为各位来宾提供住宿、食物、饮料和一切必需品,确保每个人都在蓝色(?)的多瑙河畔度过一段美好的时光。4月21日,不要忘记!
“决定我们是否富有的,不是我们拥有的东西,而是我们没有也行的东西。”
——伊曼努尔·康德
4月21日
处理区Area-21:奥地利,维也纳
Alscher-Adler-Gott从来没有真正存在过;它只是奥秘消解小组Acroamatic Abatement Group的前台机构,这是一个专注于让世界摆脱异常废料威胁的智囊团兼原料库。几十年来,AAG一直作为基金会的附属机构运作,就像喷气推进实验室1之于NASA,但在1942年重组后,它脆弱的自主权终于瓦解。它的总部成为了处理区Area-21,一切对更新、更精细的设施来说太危险的技术的试验场。事实上,相比那些设施,AAG早已显得过时,现在它比起JPL来更像好莱坞记者协会2。21区仍然是这个大洲最重要的消解设施,但那个曾经管辖着所有持证的无效化专家的部门现在的工作只剩下出版内部学术刊物,发表官方报告,以及举办交流活动。和站点不同,区域是完全隐秘的设施——因此它们的前台公司都已经“破产”——但是和很多其他区域,如怀俄明州高度活跃的大型区域Area-150不同的是,要保持什么也没发生的样子在21区并不是件很难的事。
“他们这儿真是什么也没有,是吧?”
“嗯?”William Wettle惊醒过来;太神奇了,他竟然可以站着睡着。像匹马一样。
像一匹又胖又丑又呆的……
“没什么。”Harold Blank看着自己的表,电梯正在颤抖着下降。现在上午才刚过半,距离演讲开始还有将近两小时。有足够的时间捱过这段旅程,然后给自己套上一身正装——假如它们已经被送到了的话。必须承认,基金会的空运并不那么容易弄丢行李。
他们刚刚告别了Imogen Tarrow主管,留下她等待来宾队伍的其他人。Harry一开始就注意到了她纤细的脖子、纤细的身躯、大大的棕色眼睛和长长的金发。她的自我介绍中没有带任何头衔,这明确无误地表示她并不拥有任何科学方面的博士学位。她穿着合身的蓝色衬衫,脸上的笑容掩盖不住眼中的紧张。她身边没有警卫陪护。简而言之,Area-21的主管只是个外交上的花架子:一张友善的面孔,从不会有人指望她来对生死攸关的局面拿主意。就算无烟的烟囱和摇摇欲坠的码头还没有给他留下“这个地方重要性较低”的印象,Tarrow随和的举止也会让他立刻改变心意。
说到心,实际上他的心现在跳得非常——
“你一定饥渴坏了,”就在Wettle缓缓开口的时候,电梯门开了。“你一直在盯着她看。”
他的话传到了外面的走廊,Udo Okorie和Lillian Lillihammer已经站在那里。她们转过头看着Harry,四条眉毛齐齐抬起。
通向Site-43的电梯之旅要比这长得多。Area-21的地下层不过几层楼深。
“我只要,”Harry咕哝着走出电梯,装作没看到她们脸上的坏笑,“喝到饱就够了。”
至少这里显然是个可以安全喝酒的地方。
Wettle不喜欢Lillian Lillihammer。他总是能看出谁不喜欢他,而Lillihammer绝对是深深讨厌着他。他不喜欢这样。Okorie看上去倒不讨厌他,但是每当她看到他时,她的脸上就会露出奇怪的同情表情,他也不喜欢这样。他不喜欢Blank,一直都很不喜欢他,每天都在以特殊的方式表达这种不喜欢,但有些人把这误读成了友谊。
他不喜欢多想这件事。
一次同时面对三个不喜欢的人对他来说绝对是极限了。所以当他们三个聚在一起、在陌生的环境面前互相保护时,他一个人走进了这片环境中。Harry也许会长篇大论地讲解Area-21的建筑特色,诸如黑色的梁柱,灰色的油毡地板,还有沿着瓷砖吊顶排布的背光霓虹灯管,以不同颜色为看得懂的人指明不同方向,但Wettle根本懒得去听,于是他看着脚下,一个劲向前走。他本该在原地等待的,但他不在乎;他甚至没怎么考虑过他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反正就算在43站时他也很少知道。
“你在这里啊!”
是一个女人。一般来说,女人并不会在看到他时面露喜色地张开双臂奔向他。但这一个就在这样做,这把他吓坏了。她看上去……她算漂亮吗?这很难判断。她有一头钴蓝色的长发,奥秘消解实验袍下穿的是非常紧身又低胸的吊带背心,她的笑容是如此灿烂,简直威胁到了她头部的结构完整性。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喜欢她,但她显然已经在喜欢他了。
“你一定是个万人迷,Wettle博士,”她说话带有浓重的英国蓝领阶层口音,但分辨不出是哪里。
Wettle对这一评价毫无防备,于是他没有回答,只是把它重复了一遍。“万人迷?”
“哦,一定有人一直占着你的时间!”她眯起眼角,就好像他至高的威严令她无法直视。“我都快放弃了,我以为要么是你不会来了,要么是我已经错过你了。”
这也同样很难回答。“错过我了。”
“幸好没有!”她皱起鼻子,把更多的牙齿暴露在笑容中。“我想要问你一些专业上的事。”
“专业上的事。”这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他终于钻出了困惑的迷宫,回到了理智的阳关大道上。“哦。你肯定是在找别的什么人。Okorie是研究消解的,Lillihammer是研究模因的,而Blank是研究漂亮女人的。算是吧。”
她哼了一声。“你是不是William W. Wettle博士,繁殖研究部的?”
“是的,”他说,然后立刻补充道,“不是。是复制研究。”
她脸色一红。“说错了!哈哈。”她真的把“哈哈”两个字像词语一样念了出来。“是的,我需要的就是你在复制研究方面的专业技能!我希望你能在上台演讲前带我复盘一次那场突破的细节——我看过资料了,但第一手经验总是最有价值的,你说呢?”
他翻了个白眼。“他们写那份傻逼报告时,可不认为我的经验有多少价值。”
她伸手贴住他的手臂。“哦,但我认为有价值。我真的好想搞清楚这件事,明白吗?因为这关乎我的……个人利益。”
他看着她放在他实验袍袖子上的手。她的指甲也涂成了蓝色。“不,”他缓缓说道,“我不明白。”
她松开他的胳膊,看上去略显尴尬。“哦。好吧,这都是因为……我的祖父?”
“你的祖父。”他们又回到了重复当中。
她停顿了片刻。“就是……AAG的创始人?”
“AAG?”这无疑让他想起了什么,尽管不太清楚。
她的热情略有消退。“奥秘消解小组?哦,别取笑我了。”她认定了他是在开玩笑,又换上了一张笑脸。“我在这里也许是新人,但我早就过了菜鸟的阶段。人人都知道我爷爷开创了这门学科,还设计了43站绝大多数的设施。就算是为了他,我也要查清是谁炸毁了它们。”
Wettle举起一只手。“你有没有发现,我根本不知道你是谁?”
她张大了嘴。“哦,天啊!真是太对不起了!”她竟然真的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我是Alis Rydderech。我的爷爷是Wynn Rydderech。”
“哦。”他看得出来这个名字应该具有某种意义。“这是很有名的名字,对吧。”
就算她现在真的又吃了一惊,至少她没有拉远与他的距离。“你们站点的一位创始人?秃头的威尔士人?六十年代时失踪的那个?”
这对他来说仍然是新闻,虽然他怀疑这些已经不是新的新闻。他很少会费力去记住这种信息——关于他永远不可能遇上的人的信息。“好吧,如果他六十年代就失踪了,我敢肯定爆炸的那部分不是他造的。”
“当然,”她赞同道,显然又一次燃起了热情,“但是这终究只是第二好的状况,除非他设计的什么东西真的爆炸。”她倒吸一口气。“我不是那个意思!”
他觉得自己不一定讨厌Alis Rydderech。
在宿舍放下行李又去了次洗手间之后,Harry加入了Tarrow带领的观光团。他很快发现自己置身于一条铺着白色瓷砖的圆柱形走廊中,这是连接Area-21各个区域的通道之一——它们让他想起了地铁车站,只是这里没有城市的尘垢,考虑到地面上的工厂有多脏,这显得有些好笑——Tarrow一路上滔滔不绝地介绍着各种毫无意义的事实。她的外貌无疑还是很引人注目的;除了Lillian之外,她比所有其他人都高,充满了活力,时常会突然做出夸张的全身动作来拂开飘到脸前的头发。她有某些方面让他想到了Karen Elstrom。
他其实不怎么希望想到Karen Elstrom。
他仍然想着要大醉一场,没放多少心思在听她讲话上,这时主管突然朝他这边紧张地笑了笑。“我有个问题要问我们的历史学家。”
“一般来说……很少会有人这样的。”其他来宾都面露微笑:Okorie看上去真的被逗乐了,Lillian像是很赞同他,McInnis是出于礼貌,而Ibanez完全不礼貌,甚至有点调皮——后面的这两位比Harry和Wettle只晚到了几分钟。
“哦,这是个很有启发性的问题。”Tarrow两手交握,然后朝他的方向做了个手势。“Blank博士,加拿大军团是如何攻下维米岭的3?”
他差点哼哼起来。“你事先肯定特意做过功课了,对不对?加拿大以外的人是不可能知道维米岭的。”
她朝他狡猾地眨眨眼。“观众的参与是一场好演讲的灵魂。”
他瞥了她一眼,但没再反驳。“好吧,好吧,加拿大人一说起这个故事就没完没了,这本来就够烦的了,而且它还是关于战争的,对我来说就变成了双倍的烦人,但是……”他两眼失去了焦点,开始背诵出并非自愿记住的东西。“我们驻英国陆军的所有部队都聚到了一起,攻占了法国的一座无人能攻下的山岭,而他们能做成这件事,是因为他们在自己的总部建造了一个等比例缩放的地图模型。”他皱起眉头。“哦。”他点点头。“哦哦哦。”
“答对了!”她放开交握的手,同时拍着他两侧的肩膀。他们还在朝前走;她不得不倒退着行走来完成这个动作。他必须承认,这确实让人印象深刻。这个看似笨拙的女人仿佛矛盾般地同时拥有优雅的风度。
“我是不是漏过了什么?”Okorie问。
他们来到了通往下一区域的圆形钢制舷窗。在它旁边有个闪亮的金属画框,里面是一张地图。Tarrow敲了敲那团色彩鲜艳的线条。“你们看这是什么?”
Okorie透过厚厚的眼镜凝视着它,然后轻轻地惊呼了一声。“这是……这是AAF-D?”
Harry从她肩膀后看过去。他差不多可以从她头顶看过去;因为她比他矮了半个头。“那不是F-D。”
“当然,不是完全按照蓝图来的,但你看这些线条。”Okorie用手指描摹着它们。“所有供给线的布局都是一样的。这里有灵体输出,有RVAC,有奥秘输入……这是F-D的一个复制品。”
Harry看着McInnis和Ibanez。前者一副饶有兴趣的样子,尽管他肯定早就知晓此事。后者把右脚扳向背后,用左脚维持着平衡。
“你们要这种东西干什么?”Lillian问。“训练吗?”
“又答对了!”Tarrow拍了拍手。“但是跟粘土捏的假维米岭不同,这东西比你们的设施建造得还要早——它是模型,是测试品。Area-21拥有全世界每一座主要奥秘消解设施规模较小而功能齐全的原型。”
“功能有多齐全?”Okorie问。
“当然,它们发挥功能的强度不会那么高,”Tarrow一时间显得有些生气,“但它们完全可以完成同样的工作。我们已经很多年没用过地面上的工厂了,”这很合理;如果21是一个区域,那就表示它没有任何掩盖故事,“但方圆百英里内的前哨都会把废料输送给我们,所以我们会在地下继续消解。如果别处的设施出了问题——比如去年九月那次——由我们来找出原因是最合适的。”
“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你要找上我。”他们正在深入设施内,Wettle几乎可以肯定他正在离他该去的地方越来越远……但既然从来没人想到要跟他分享旅行日程,为什么他非得按照它来走呢?
“我不是告诉你了吗?复制研究!”Alis说的每一句话结尾都像在欢呼。“相信我,你是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等我们描绘出最初那场突破的所有细节,你就能帮我进行繁殖。”她吞了口口水;她真的吞了口口水。“不对,是复制。对不起!”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看上去这样尴尬。如果这是个double entendre双关语的话……哦,他不懂法语。“你想要复制……一场连锁收容突破?”
“不!天啊,不是的!”她再次向空中挥舞双臂。“但也可以说是的。但是在受限的条件下!在一个可控的环境里。我想要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哪里出了问题,又该怎样防止它再次发生。”突然间,她变得羞涩起来。“如果你担心的是要跟一个初级研究员合作的话,请尽管放心;你可以在论文上写下你的名字。我只要做个隐秘的合作者就好。”
他对她的隐秘心存怀疑,但他已经开始喜欢起合作这个想法。
举行报告会的礼堂是在McInnis所见过的最奇怪的一个。作为基金会最重要的奥秘消解设施的主管,他当然不是首次出席这一盛会,但Area-21的集会空间每一次都令他叹为观止。它位于九个迷你设施的交界处,它们全都是更实用的处理设施的样板,而礼堂以一种突兀而又(在他看来)暗藏隐患的方式利用了这种地形。每一组座位前都有一张透明玻璃的拱形长桌,桌子的内部是同样透明的管道,运送着奥秘废料。从他所在的前排座位,低头就能看见发光的亮橙色泥浆在流动;它看上去像点缀着盐粒的刨冰。他知道,当那些盐粒变成胡椒粒的时候,再想逃跑就来不及了。
Tarrow走上舞台,嘈杂的细语声平静了下来。这个房间里少说有一百人,在McInnis面对过的听众中算是数量比较大的。他此前从未在AAG上受邀发言,而这不是他希望选来首次亮相的环境。
“朋友们,”主管说道,“我很荣幸能迎接各位参加第八十届年度奥秘消解盛典。我知道你们大多数人来这里只是为了免费的酒水和舞会,”一阵礼貌的掌声暂时打断了她的话,“但我们还是需要先完成相对没那么轻松的职责。为此,我要向大家介绍今天研讨的主题,然后你们将听到Site-43选派的六位员工的报告。我知道你们有一部分人希望能向Site-43奥秘消解设施AAF-D的设计者Noè Nascimbeni请教,但是今年,重建工作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我想他的同事们应该不会介意替他接手这里的工作;我们脑力劳动者总是时不时亏欠这位体力劳动者一些休息时间。”
一阵礼貌的笑声。McInnis猜测着Nascimbeni在这个被定义为“休息时间”的时刻到底在干什么。他很可能正在某个狭窄的空间里满头大汗地焊接着什么东西,精疲力竭却又不肯停手。自从一月他们罢免了Falkirk之后,他一直像着了魔一样拼命工作。
当被问到是否愿意来参加AAG时,他回答说“见鬼去吧”。McInnis也抱有差不多的想法,但是和首席技术员不同的是,他根本没有选择。
“现在,进入我们的主题:各位也许还记得,在邀请函上它被称为‘反流:消解出错之时!’,这种轻佻的标题存在误导性,我要告诉各位,我们收到了很多对此的异议。2002年9月8日发生在Site-43的灾难是奥秘消解设施中发生过的最不好笑的一件事。今天我邀请到的这几位先生和女士将会告诉你们它是如何发生的,以及它对他们意味着什么;在听完他们说的话之后,我希望大家能私下讨论,可以在今晚的晚宴期间谈,然后在明天的研讨会上继续。尽管我们大致成功的无效化工作已经维持了八十个年头,我们还是需要花一些时间来思考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又该如何继续走下去。”她朝McInnis露出微笑,伸出双手。“现在,让我们热烈欢迎Site-43的主管,Allan James McInnis博士!”
这欢迎不算太热烈;要他形容的话,他会用“克制”这个词。这样就够了,他要进行的那番演讲估计也会达到差不多的效果。他走到台前,与Tarrow握手,小心地摆出友善而礼貌的表情,取代了她在讲台前的位置。
“今天我很荣幸,”他说,“能告诉各位一些你们早已无所不知的那个事件当中并不巧妙的细节。”
这句话引发的笑声比Tarrow多得多。他没有回头去看她是不是注意到了。她不像是会注意这种事的人。
Wettle以为Rydderech会带他去她的办公室,但他发现这些走廊把他带到了看上去像宿舍的地方。她从实验袍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开始摸索着打开门锁——而且很紧张!——这时他突然开始怀疑,这会不会就是他在大学期间因为从不走出自己的宿舍而错过的那种体验。
“感觉像在潜入学校。”
她抬头朝他笑笑。“做过不少这种坏事了吧,你?不过很可惜,没多少人在这里偷偷摸摸上床。他们管这里叫‘暧昧消解’当然是有原因的。”
他点点头。“我不懂。”
Rydderech的个人宿舍非常简朴。Wettle认出了所有物品都是基金会标准制式:床单,家具,甚至墙上的画都没有一丝个性。这个女人的私生活一点也没有渗透进她周围的环境中。
她抖掉了身上的实验袍,把它扔在餐桌上。他看着那件吊带背心,而穿着它的女人走过房间,坐倒在沙发上,解开她精致的发髻,让蓝色的头发散落在脸前。“过来,我们开干吧。”
这一次他觉得自己绝对听出了双关语,但Rydderech的表情毫无变化。他小心翼翼地脱下自己的实验袍,把它挂在一把椅子上——她对他微笑以示鼓励——然后坐到她身边。他坐下后,她在坐垫上弹了一下。“很好。好了,在我们开始前你有什么问题吗?”
他没有任何与工作相关的问题,于是他摇摇头。
“好吧,呃,那我就回答一下你没有问的那个问题。我主要的目标是:让九月八日那种事再也不会发生。”
“这看上去像是日历公司要头疼的事,”他回答说。她大笑起来,暴露出牙齿,皱着鼻子,他惊奇地发现这正是最吸引他的那种无礼的率真。他很高兴自己从Harry那儿偷来了这个玩笑。“好,但要怎么做?你要怎么阻止它发生?”
她从茶几上拿起一台平板电脑。“我们要利用事故报告和Area-21的仿制系统,复原这场灾难的时间线,我们要进行模拟运行。”
他试图让自己显得聪明一些。“你需要我干什么?”
“没有报告起草者的认证,我无法访问完整的事故报告。在所有人选当中,你是最合适的那个!”
这合理吗?“呃,当然。但是……为什么?”
“哦天啊,别谦虚了!”她伸出手,玩闹般地推了一把他的胸口。“复制研究!你是唯一一个真正理解模式有多重要的人。其他的人只会把异常视为静态的东西,他们只会调查一次,一旦提出合适的理论就会放手不管。但你不一样!只有你知道学习是一个过程,不是一个孤立的事件。”
他傻笑起来。“这是不是为和我独处找的借口?”
她突然把身体向前倾,与他目光相接,而他沿着她的衣服向下看去,切断了这种接触。“如果是的话,它奏效了吗?”
Ibanez推开挡在面前的讲台,把两手的拇指勾在腰带上。“要是你们在今天之前就知道我的名字,那一定是因为你们在事故报告上看到过它。我是负责记录的人,怪不得你们有很多人以为这表示我知道那里发生了什么事。但你们搞错了。”她指着坐在前排的同事们。“Udo Okorie给过我一份写满术语的清单,它也只描述了一小部分发生的事件——里面的词语我连念都不会念,更别说看懂了。活过来的物件。现实的新维度。另一个世界的东西……来到了这个世界。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是六个像我一样的普通人,和三个像你们各位一样的特殊人才。”
礼貌的笑声。他们不太清楚该如何看待她。从来也没人搞清楚过。
“我的部门中有五个人卷入了这场事故。其中有一个人——Howard Yancy——看守着监视器,有三个人——Janet Gwilherm、Stuart Radcliffe和Ana Mukami——冲进了突破现场,还有一个人——我——除了下命令之外什么也没干,而紧急响应人员都是因为那个命令而死。结果最后写报告的却是我?了解情况的却是我?哼,去他妈的吧。”
她让这句话沉淀了一会儿,才继续说下去。
“我当时都不在现场,我毫发无伤地躲过了这件事,我没有看见火,也没有闻到烟味。说到我们为什么能挺过这场灾难,我可以告诉你们我的看法,那很大程度上会牵涉到普通人的英勇举动,但你们也该问问自己:为什么要相信我?你们凭什么认为我对于人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事有什么独到的见解?就因为我还活着,而他们已经不在了?这是幸存者偏差。难道非得是我做对了什么,他们做错了什么,我们才会得到各自的结果?”她在舞台上踱步,踢着凹陷的脚灯。“如果事情没像这样发展会怎么样?如果我亲自去了现场呢?我跑得比那几个大块头快得多。我有没有可能冲进监控室,按下开关,并且赶在一切都太迟之前冲出来?有可能。如果我封锁了所有的办公室,不让Willie Wettle半夜偷偷溜出来,又会怎么样?”这次的笑声有几分怀疑的色彩。“以这个站点最不受欢迎的学者吸入浓烟而死作为小小的代价,我的特工是不是就能及时完成任务了呢?”他们还在笑。“当然,他的办公室里当时还有一个技术员在。我只是在调整死亡名单,好让自己觉得好受一些。”
笑声不情愿地停了下来。
“我可以拯救那些我想关心却没时间关心的人,而放弃那些我本来就不想关心的。把创伤转移给其他什么人。”她抬头望着人群;她已经引起了他们的注意,这样很好,因为她不喜欢平白无故倾吐这些事。“而这就是一切的意义,真的,事后的反思和悔恨就是为了这。因为我们希望自己在身陷困境的时候做出了更好的选择,好像我们当时就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一样。如果你能把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天重活一遍,知道明天最适合告诉某人……某件事,知道后天是申请某份工作的最佳时机,知道大后天你最好的朋友会被大巴撞上,如果你能在做好万全准备的情况下经历这些事件,那么没错,你也许有可能得到一个比原本更好的结局。但是这种知识的问题在于:它根本没有用。”
这是对着一屋子学者演讲时的又一个自然的停顿点。Ibanez喜欢让这种含蓄的冒犯停留得更久一些。
“每一天都是由许多事件构成的,它们被无意义的迷雾连接在一起,直到事情已经完成了一半,我们才会察觉到究竟发生了什么。我们可以从我们的错误中学习,开发出新的措施,尽情演练到我们满意为止,但是到了紧要的关头,我们还是不得不在缺乏足够信息的情况下快速做出决定。有人可能会因此而死。”
她叹了口气,又再次深吸了一口,然后才说完她的序言。“只有两种方法能缓解这个问题:一种程式化的,和一种人性化的。在程式化层面上,我们可以用所有的时间去为最坏的情况做准备,训练自己的身心,使自己能在事情真正发生时知道如何应对。但是你对这种事的承受度是有限的;准备一旦超过某个限度,就不再能给你提供防备,只会让你白费力气。你不可能为一切意外情况做好万全的准备,如果你的生活中只有演习,那到真的出事时你说不定都分辨不出来。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你只能信任你自己,而这就是人性化的东西出场的时候了。”她把手伸进枪套,向外一抽——她事先就告知过门口的警卫们她会来这一出——拿出一份写满事件经过和统计数据的文件,这是她为这场演讲中较为客观的那部分准备的。她预备要直接读出它。“不要遗留下任何该说、该想、该做的事,因为你可能会永远失去说、想或做它们的机会,只留下悔恨。如果你这样做了,如果你尽可能把自己会后悔的事减到最少,那么你不但做好了面对一场灾难的准备,也学会了如何在灾难结束后继续生活下去。这,才是最艰难的部分,朋友们。”
她用卷起来的文件拍拍自己的手掌。
“相信我。我认为这就是Janet Gwilherm、Stuart Radcliffe和Ana Mukami唯一没机会学到的东西,而我会把它牢记在心,直到我入土为止,不论那会是在何时。”
他们把他和一个孩子拴在一起。
在离婚期间,Wettle曾经险些和一个孩子在一起过,他不喜欢看到这种问题再次浮出水面。Harold Blank应该是某个方面的博士,但他的娃娃脸和傻气的发型让他看上去像《综合医院》4里跑出来的角色。
“你几岁了?”Wettle问他。
Blank停下来思考了一会儿。“呃……1966……今年是几几年?98年。我32岁。”
这孩子比我还大两岁。感觉很不对劲。“哦,”他说。每当他觉得不对劲时他就会这样说。
Blank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垃圾。建筑的纸模,一书架的透镜和棱镜,一玻璃柜搭了一半的塑料船模,被扔得到处都是的书本。他立刻注意到,这里比他自己的办公室大了几平方英尺——而且他知道,如果他跟别人提起此事,他们会先告诉他这是因为Blank是部门领导——或者他们这儿的别的什么叫法,然后再纠正他,应该说“平方米”,他们还会在心里把“米meter”的r和e反过来拼写。
哦,他已经开始恨上加拿大人了。
“这上面说你是从大西洋城来的,但你最初是在芝加哥。那是伊利诺伊的首府,对吗?”
“对,”Wettle说。他真的以为那是对的5。
“你的专业是……”Blank翻阅着桌上的文件,这张桌子上已经堆满了纸张,Wettle都没法看到它仿木纹的底色。“呃,我猜是化学方面的什么东西?”
Wettle对这种反应已经习惯了。他背诵道:“我本科学的是化学,但我不喜欢,就转到了历史专业,这个我也不喜欢,但还是毕业了,于是我硕士读了化学,还是不喜欢,所以我又读了一个历史硕士,也一样不喜欢,现在我开始读化学博士了。”他眨眨眼。“在这里工作的话,我还能把它读完吗?”
“当然,”Blank说,他看上去有些晕头转向。“只要……你知道……你喜欢的话。”
Wettle又眨了眨眼。
“好吧。”Blank放下Wettle的简历,注视着他的眼睛。“你是怎么会到我们这里来的?”
“我想找份制药的工作,但一直不顺利。没人在招工。”这不完全是真的;芝加哥的制药业非常兴盛。然而,大多数公司并不想雇佣一个无法从任何一位前任导师或雇主那里得到推荐信的人。“我到处申请,但一点用也没有,所以我想来基金会碰碰运气。要是没来就好了。”
“唔。因为你最后一不小心进了一家超药企业。”
“超什么?”
现在轮到Blank眨眼了。“超药。超常药物。你一不小心成了RxX的员工。”
“哦。我想确实是这样。但我的意思是,现在我在加拿大。这真是比死了还糟。”
Blank勉强地笑了笑。
“不管怎么样,我猜他们就是一伙骗子。他们从第三世界的什么鬼地方走私一种花,据说能让你鸡巴硬邦邦还是怎么的。不记得了。”
这会儿Blank的呼吸显得很奇怪,呼气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响。他从纸堆里摸出一份报告。“Nigella cerritulus,‘雾中陌客’。带有强烈休谟值偏离的亮蓝色花朵,用于治疗跨多元宇宙旅行造成的现实脱离症。”
“是啊,没错,这些东西总是和性脱不开干系,对吧?”
Blank瞪着他。
“反正后来MTF就杀过来了,扫荡了整个公司,办公室呀工厂呀全都没放过,我被一块带走了。我在333站待了段时间,”提到大西洋城那个基金会站点时,他脸上浮现出困窘的厌恶神情,“然后你们这儿的人事觉得我还有点用处,所以我就到这里来了。”
Blank又看了一眼他的简历。
“他们有没有说他们觉得你哪里有用?”
以下是新近毕业的基金会博士William Wallace Wettle在完成学业期间遭遇的所有大小事故的列表。
受伤:动物咬伤(17),锁骨骨折(1),脑震荡(4),触电(1),腹股沟拉伤(3),感染(9),肌肉拉伤(1),泳池排水口吸伤(2),后交叉韧带损伤(3),胫骨骨裂(1),拇指内韧带断裂(9),脚踝扭伤(7),脚趾扭伤(1)
设备损坏:餐盘(4),地毯(2),天花板瓷砖(8),收容装置(1),门(117),电梯(1),地板瓷砖(11),读卡器(4),门禁卡(16),机动车(3),个人电脑终端(8),个人电话(17),窗户(9),工作用电脑终端(11),工作用平板电脑(4),工作用电话(7)
要给他的人际问题和过失整理一个列表的话,恐怕你我的时间都不够用,Allan。我不知道是谁把这个蠢货硬塞给了我们,但是说到该把他放到哪里,我倒是有个主意。还记得你一直想要建立的复制研究分部吗?
——Harry
2003年
4月21日
处理区Area-21:奥地利,维也纳
Udo缩在讲台后面,就好像它是个木制的盾牌。“我不记得我当时做了什么,”她开了口,有那么一瞬间她真想扔下这句话就跑。但是随后她注意到她的父母就坐在中间的某排座位上,这才下定决心撑下去。“我不是在故意谦虚。我很清楚,事故的官方报告里明确地写着,是我当机立断地封闭了应用神秘学部那个收容室,这救了很多人的命,甚至可以说是阻止了整个部门被毁灭——而它的毁灭会让楼上收容的所有东西脱离控制,让死亡降临到下面的人头上。”现在她的父母满脸笑容。“他们是这样跟我解释的。我看过它的时间表。我知道这个版本的描述跟我对事情经过的零散记忆是吻合的。”
又有那么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她在考虑着转身逃跑。后台一定有什么地方可以让她藏起来的。
这一瞬间过去了。“但问题在于,这些记忆真的非常零散。算上事情的引子,这起事故总共占据了我人生中的十分钟,其中只有五分钟的时间我能说得清发生了什么事。这五分钟不是一段连贯的时间,而是许多长度不一的片段。有的记忆涵盖了比较久的时间,有的记忆只是一个姿势,或者我当时所在地点的一帧画面。而其他本该有记忆的地方,只是一片巨大、顽固的空白blank。”她看着Blank,他翘起一侧嘴角朝她笑了笑。她还以一个浅浅的微笑。“这让我害怕极了。我不记得自己曾经决定关上管道的盖子,也不记得自己实际上是如何把它关上的,这留下了两个棘手的问题:为什么我会知道发生了什么,又知道该怎样应对,以及我到底是怎么做到这些的?据我所知,我应该会在阖上那个盖子时失去整条手臂才对。我是怎么能这么快就从收容室里出来的?我是怎么到达门口的?我可以确定——非常确定地回忆起我当时在想我已经来不及逃了,我会死在那里,但是发生了某件事,于是我逃出来了。到底是什么事?发生了什么?我遗漏了什么?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竟然自己都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她突然认出了观众中的另一个人——一个有龅牙的纤瘦女孩,早在二月时就调离了43站——她的思路一时中断了。她低头看着她的稿子,久久没有抬头。
Udo现在对AAF-D了如指掌。这不是一种比喻的说法;通过控尘术,她对这座消解设施了解的程度已经与自己身体的一部分无异。她消耗了近半的魔法之沙储备,把它们灌入各种管道,测量了收容设施的每一寸空间,最终彻底确认了2002年9月8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没有发生什么。
发生的是一场连锁收容失效。没有发生的是任何可能引发它的事件。
她花了几个月的时间来深入每一处角落和缝隙,但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只要她想的话,她现在收集到的原始数据已经足够完成她的博士论文,而且她为消解溶液提供了一种方便的媒介,使它们能够进入那些管道中。多亏了她,设备中残留的逆时性、奥秘性、灵体性、修辞性和秘度性物质没花多少时间就被清理干净了。系统也被重置到了接近正常的状态。
这个不解之谜的线索也就此湮灭。
当Falkirk的应用神秘学部审计员到来的时候,她正在无精打采地输入数据。
审计员就是Falkirk本人。
“啊,”主管在公共办公室的门口冷笑道。“果然不愧是一家人。”
她看向他。她以前从没见过他,只听到过一些零碎的传言。他在这里工作的时间比她一辈子都久,差不多所有人对他都没什么好说的——就算有也不是什么好话。她没有让这些传言表露在她的回答中:“下午好,主管。”
Falkirk走进办公室,细长苍白的手指拂过Imrich办公桌上的物件。他碰翻了一个空的水瓶,把它推向墙壁。“什么乱七八糟的。你爷爷对你的期望肯定不止这点。”
她转过来面朝他。“我从没见过我爷爷。”
“哦,但是我见过。”Falkirk来到了Rozálie的办公桌边,拿起她的文件,随手翻阅。“他对我们的安全自始至终都是一种威胁。就像一个喇叭,朝着广阔未知的世界大喊大叫。如果照我的方式来办的话,我们根本就不会雇佣千里眼,而会把他们直接枪毙。”他扔下那些报告。“但毕竟,他还是有他的用处的。不像你,他们告诉我说你是个神童什么的,但你现在却在这种地方,在低级知识分子的牢笼里浪费人生。”
她不太确定他到底想表达什么,但这显然收效甚微。他极度夸大了攻击性,却扑了个空。“我只是个研究员,”她告诉他。“你想听我讲讲我的研究吗?”
他不屑地一笑。“我知道你搞的所有研究。你跟那个魁北克食人魔很有共鸣嘛。”他把魁北克念成“Kwebec”。
他终于找到了能刺激到她的点。她当然知道,5281是一个吃小孩的传说生物,那些睡粉是以反熵的方式从他体内生成的。她只是像炼金术士一样,选择不去多想这种东西在被她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究竟是什么。她没有回答他,只是希望他不要再逼问下去。
他逼问了下去。“我听说你实际上是吸收了他残余的能量。把那个怪物的一部分吸进了体内。我早就知道Izaak喜欢巫毒那一套,但是直接吃掉一个食人魔?这比我想的还要大胆。不知道你爷爷是会觉得骄傲,还是羞耻。”
她的爷爷对她来说并不是特别的弱点。不论是Falkirk对Izaak Okorie的恶毒侮辱,还是Euler对他天赋的盛赞,都没有给她的内心带来太多波澜。那些都不是她的记忆。“我只是想把事情搞清楚,长官。一切都变得不合理了。”
无效的攻击反过来开始激怒他。他过于苍白的肤色正在泛红。“你的职责就是让它变合理,小姐。你是想告诉我你白白出卖了你的人性吗?你花了那么多时间在这个泥坑里挖来挖去,找到了什么?发现了什么?”现在他差不多已经在吼叫了。
她看了一眼她的笔记本电脑,耸了耸肩。“我不知道,长官。我完全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当然不知道。要给你解释清楚其实并不难,但我想我是不会这么做的。”他转过身去。
她站起来。“等一下。你是说……你知道什么?关于突破的事?”他走出了办公室,她追在他身后。“长官?拜托,如果你知道什么,不管是什么……”
他大步走远了,后半截的话语在她唇边熄灭。Rozálie Astrauskas正站在走廊对面的洗手间敞开的门口处,注视着她在大庭广众下无力地颤抖。
“干嘛?”Udo吼道。“我受够这套可怜巴巴偷看的把戏了,有话就跟我直说好不好?”
Rozálie向后一退,关上了她们之间的门。
2003年
4月21日
处理区Area-21:奥地利,维也纳
“事情是这样的。”Udo从遐想中挣脱出来;她还有一段独白要说完。“我没有答案。我没法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不知道我所不知道的这些事。这一定和突破存在某种关系,呃,这应该很明显。有东西把某人的脑袋变成了二维平面,有东西变成了一条半透明橙色的蛇……这倒是惯例了。有东西杀了我的老板,”她的声音有点破音,“那甚至是在我们发现不对劲的几小时前,因为有东西……让我们没有察觉到这件事的发生。AAF-D和应用神秘学部里出了很多事,而我对它们的了解还远远不够。”
她再次抬头看着她的父母。在他们脸上,担忧和迷惑取代了骄傲,仿佛在映射她自身的感受。
“已经过了好几个月,我们仍然远没有得出明确的结论。要说我们在手忙脚乱的自我修复期间学到了什么,我想应该是这个:除了粗浅的印象之外,我们不可能理解这场灾难的任何要素,没有每个时刻的完整记录,我们不可能理解整个事件的经过,而由于整个事件本身的性质,我们不可能获得那样的记录。我们必须继续努力,力争做得更好,即便我们不知道是什么击溃了我们,或者我们做错了什么。”她的稿子上写的其实是我们可能做错了什么。“所以我认为我不应该为9月8日发生的事接受任何形式的荣誉,因为不论是谁拯救了应用神秘学部,那个人肯定不是我。如果真的是我,如果今天的我和当时的我是同一个人,那我应该记得我做了什么才对。”她拍了一下讲台,毫不掩饰自己的沮丧。“记忆造就了我们的自我,它是我们存续的纽带,而我却丢失了一部分记忆。我不愿为自己不记得的事接受表彰,也不愿为任何自己可能犯下的错误而自责,因为它们现在对我来说只是岩洞中的一片阴影而已。”
她痛苦地意识到所有观众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她身上。“这也许不是你们一部分人期待的那种复杂的技术分析,当然也不是战胜困难的励志发言,但这就是事实。在这个有朝一日将被视为重要历史时刻的事件中,我只是一名参与者,在未来的很多年里,随着这件事成为奥秘消解史上的里程碑事件,我的动机和能力也会得到评估,而我将无法认出那些报告中描述的我自己。当时在现场,在一片混乱中,我什么也不知道,只是凭本能行事。应该学到的教训是,事情的结果并不是身在事发现场的一个女人决定得了的,我们所有人都在这片黑暗中摸索前进,而该发生的就这样发生了。它也许根本毫无意义,我们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它为什么发生。”她叹了口气。“但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她与Rozálie Astrauskas远远地对视。
“我必须接受这个现实。”
她凑近过来时,他几乎能肯定她要吻他,但她却只是把平板电脑塞进他手里。“我已经准备好文件了,”她用土腔唱歌般地说道。“我只需要你给出你的安全代码。”
他吞了口口水。“哦。我不能给你。”
她又向后靠去。“你当然能。我有Tarrow主管的批准,你想看的话我可以给你看!”
他摇摇头。“我才不管那个。我是说,我不知道我的安全代码。”
他们交流中的那股热情又开始消退了。“你……不知道……?我是说你的安全代码。就是有你的名字,后面带着一串数字和暗号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我忘了。天天都会忘。”
她瞪着他。
“真的,跟你们一样,每天我都要重设最后一个词,防止别人使用我的旧代码,但是差不多过了一小时,我就会忘记新设的词,然后也忘了原本的那些。每天都这样。”他一点也不觉得难为情;他早就失去了这种能力。“除了有一个研究站进不去之外,真的没给我添什么麻烦,因为他们本来也不放心把敏感的东西交给我。”
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会抽他一巴掌。但她脸上的傻笑又回来了。“那你把它记在哪里了?”
“在……”他开口,然后突然意识到自己将要说出什么,改口道,“当然没记在哪里。”
她伸手搭在他肩上。“那么是在哪里呢?”
他又吞了口口水。“那是违反安保规定的。”
她伸出另一只手,拨下背心的一侧吊带。
“在我的证章后面的便利贴上,”他一口气说了出来。“跟我过夜用的东西放在一起。”
她从沙发上跳起来,捡起他们俩的实验袍。她没有把吊带拨回原位。“我想,现在你该带我去参观参观你的卧室了,Wettle博士!”
“从这场突破中我没有得到什么新的教训。”
Harry喜欢唱个小小的反调来开始一段演讲。
“我得到的每一个教训,差不多都是我早就知道的——训练很重要。不要冲向爆炸。‘总有一天’永远不会来……是的,我听过CCR6的那首歌。”只有一个人在笑,Harry指着他。“这位朋友听懂了!但是没错,它们之间唯一的区别在于,这些老套格言的强化版有超强的爆炸性,而且不怀好意。所以我想今天我应该站在这里,用我的发言来耍小聪明,谈谈我的一无所获,但把它说成是对于求知无法尽善尽美的一番深思,或者类似的东西。但是Ibanez部长和Okorie研究员已经做过完全一样的事了,然后她们极其细致地狂扯了一通,现在我没东西可说了。”
观众已经站到了他这边。
“就连我以为是史无前例的东西实际上都是传统了。我的研究助理被一条芬达触手杀了,于是我去查了一下资料,好家伙,这玩意在奥秘消解相关的突破事件里频频出现,它甚至早就有了自己的SCP编号——6643——你们这些人还给它起了个昵称。”
“Verne!”有人喊道,引来了一片掌声。
他为这段小插曲做了个敬礼的姿势。“那么,除了像你们预料的那样,总结一些类似但规模较小的泥浆爆炸事件之外,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还有什么值得我们去思考?我能强迫自己学到什么,又能强加给你们什么教益?”
他摊开双手,然后把它们插进实验袍口袋里。
“也许学习并不是我们要的答案。”他开始在舞台上踱步。“你们也许知道,污物处理的主保圣人Wynn Rydderech在Site-43时自己也经历过奥秘消解事故。那件事的细节出奇的模糊——记录有提到他和一名搭档一起做一个实验,但搭档的名字已经从记录中删掉了——不太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到底接触到了什么东西,但我们确实有他在事后的陈述。他说——我要引用他的原话,”他用最夸张的声音开始模仿,这一招总是能很好地再现被引用者的威严,“‘如果我对它一无所知的话,我根本不会走进那里,也不会做那样的事。如果我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如果这样做的风险未知,而我对它心存恐惧的话,我也许就能避免被那可怕的东西糊一脸。但是我知道得太多了,我太聪明了,我差一点自寻死路。作为科学家,我们必须知道我们不知道的东西,必须接受我们宏大的知识集合体中的不确定性,这一点也不奇怪,但是尊重迷信的恐惧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因为现在我确信我们必须如此。我们应该记住,我们的研究对象对于实证性的研究并不完全有反应。我们要成为探索智慧的先锋,但在一定程度上,我们也要成为生怕明天太阳不会再升起的穴居人,因为我们并不确定它会升起。要为你的项目骄傲,而不要为你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敬畏神明,不然祂会让你学会敬畏。’”Harry微微一笑。“我背下来了,怎么样?”
他们仍然站在他这边。“神明的那部分我不确定,但整体的观点没有错。这也是我要传达给你们这些理工科超级英雄的文科观点:在你们的日常生活中加入一点点对死亡的恐惧。在你们的项目大纲里留出空间,让人能为无法消除的不确定性悲泣。记住,我们并非全知,我们知道的只有我们是多么无知而已。如果我们忘了这一点,灾难就会发生。不信?”
他转向讲台,把一个马尼拉纸信封拍在上面。
“我有数据可以佐证这个说法。幻灯片?”
她拉着他的手穿过走廊,在每个路口都会左右张望,像担心被人看见似的。
这是很多年以来他最接近性生活的一次。
Lillian根本没靠近讲台,而是跳到了舞台边缘,跺了跺脚。“嘿。我比你们都聪明。”
有人笑了。并不是所有的人。
“但我还是搞不懂你们这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在43站的时候我对这里只有一点模糊的概念,那还是多亏了Okorie是个大嘴巴,而过来的飞机上她就坐在我旁边。”
剩下的人也开始笑起来。
“但是你们这些人?我完全不清楚。话说回来,这个房间里到底有多少人真的是在21区工作的?举个手?”她数了数。“好,大概……四分之一吧。其他的人现在也许跟我有同样的疑问。这些人是什么人?奥秘消解小组到底是什么?我该怎么防止我的站点像你的站点那样炸掉,这些在这里工作的人真的可以帮我做到吗?哦,也许他们真的能!反正我肯定是不能。我他妈的只是一个模因学家。而Harry是档案员,Allan是外交家,Udo还没脱离玩洋娃娃的阶段,”持久的笑声。“Del还不及她车上的仪表板高——我知道这和主题没关系,但这真的很好笑——而Willie他妈的连来都没来。Nascimbeni倒是说不定可以给你们讲些有用的东西,但他选择留在加拿大做个有用的人,不像我们。我们剩下这些人只是喋喋不休地说着老套的台词,展示着你们迟早要在研讨会上看到的统计数字。所以我的演讲的噱头来了:那就是演讲到此结束,都散了吧,去找真的知道自己在干什么的人好好聊聊。”
她跳下舞台,激起稀稀落落困惑的掌声。McInnis在摇头,但仍然像平常一样面带微笑。Ibanez捂着胸口,显然在拼命控制自己不倒在过道上打滚。Harry看上去像是恨不得这番话是他自己说的。
Rydderech一直到他给她看了那张便利贴才拉他上床。
W.W. Wettle博士为奥秘消解盛典准备的演讲稿(未使用)
[名称]的女士们先生们,我很荣幸受邀成为今年的嘉宾。我和各位一样非常看重[名称],我很高兴与大家分享2002年9月[日期]的独特回忆。
在回忆一场灾难时,我们往往过多地把注意力集中在直接受到它影响和直接导致它停止的人身上。在我看来,这样有可能会使受害者和所谓的英雄过度曝光,而那些因为这一特殊情况遭遇麻烦、或是采取了有意义的行动的人却被埋没。我可以更进一步地认为,在这一类的突破发生时,因果关系和顺序链条总是得到过多的关注,相应地,有些没有直接卷入事件的人实施过更复杂的行动,却很少得到理解。这就是今天我希望向各位阐明的观点。
从表面上看,我与9月[日期]的那场悲剧唯一的交集就是和[几]名特工发生过冲突,当时他们正被派往AAF-[?]进行[什么事?],并最终在那里迎来[形容词]的[命运]。我代表一个外部的向量,控制与收容部所谓的突破调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但我对事情的最终结果做出了再重要不过的贡献。在接下来的一小时里我将尝试论述,最初看似微不足道的那些因素为什么如此重要,可以帮助我们真正理解发生了什么事——又是为何、如何、在何地、甚至在何时。
为了详细说明我的观点,我有必要勾勒出我在2002年9月之前的数月间的工作轮廓。[…]
她身体的轮廓棒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