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ite-43的每个人都是一个被误导的观察者。
被误导的观察者会认为,在2002年9月8日,突破警报响起的时候,Harold Blank博士面对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他的灾难响应职责有很大的自由度;作为站点最古老的部门的主席,他理应在危急时保持冷静,因此他理论上有很多种选择。他可以和他的研究助理一同前往那场灯光秀,并一同死去。他可以像所有善良的学者一样,联系控制与收容部寻求建议。他可以从容地前往指挥中心提供协助,尽管他其实帮不上什么忙。他甚至可以一个人出去自找麻烦,依靠应变而非智慧(换个花样)来安全过关。但这些他都没有做。
他实际做的事情和这些高层次的思维没有一点关系。按照人类听到不详的警笛时的基本反应,最自然的选择就是去寻找他的女朋友——身份信息与技术密码学部部长Eileen Veiksaar——并确认她平安无事。他知道她在哪里。他也知道该怎么去那里。如果他不够负责或不够聪明,这就会是他考虑去做的第一件事。
但他根本想都没想过这个。
当警报响起时,他反而从桌边站了起来,走出敞开的大门,进入血红的紧急灯光下,转身远离那片已经诱惑了Reuben Wirth赴死的混乱回响。他一点也没有要往那个年轻人殒命的地方靠近的意思,只是沿着走廊大步前进,随着远处每一声新的轰隆颤抖,窥视着办公室和实验室窗口一张张恐惧的面孔,小心警惕着潜伏的危险,但从未偏离过路线,他就这样穿过了半个站点。穿过宿舍,穿过行政区,穿过实验室,穿过他的研究搭档办公室的大门。
Melissa Bradbury本该因为突破期间门被突然推开而吓得跳起来。但如果她真的跳了,她就不是Melissa Bradbury了。相反,这个银发的年轻女子只是从神游中惊醒,深蓝色的眼睛带着好奇与惊讶,目光朦胧地注视着他——她的眼镜被摘下来放在了她面前的桌子上——她咕哝道:“哦,你好啊Harry。”
他谨慎地举起一只手挥了挥,宽慰迅速变成了尴尬。
“外面出了什么事?”
他感觉自己的眉头拧成一团。“我,呃……不知道。”
她的眉毛抬了起来。“那你为什么要大老远跑这儿来?”
他真的,真的,真的没法回答这个问题。他真希望自己是能回答的那种人。他有很多事需要告诉她,他有很多事需要告诉……
Eileen。
直到这一刻,他才第一次想到他公认的恋爱对象的存在。他倒吸了一口气。
Melissa已经再次凝视着她的书架,进入了出神状态,于是Harry默默地退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是该现在才出发去找他的女朋友,还是该站在已经关上的门外守护他不幸的搭档。犹豫令他动弹不得,默认执行了后一种行为。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关上身后的门的那一瞬,Bradbury放空的表情立刻消失了。她怜爱地抿起嘴唇,朝他刚才站着的地方满怀感激地轻声叹息。

Eileen Veiksaar在灾难中的职责非常明确。她需要保护站点的信息技术网络,保持通信路线畅通,过滤低等级、低重要性的通信,为紧急响应人员留出带宽。她需要监控电子认知危害和包含潜在破坏性概念的数据包,阻止它们的传播。她需要追踪一切数据崩坏,找到它们的源头,从而识别出受损的系统。
但这些事她一件也没干成,因为那场毁了AAF-D、杀了八个人(按官方公布是七个)、严重破坏了周围建筑的收容突破总共只持续了五分四十秒。
收容突破警报响起的一分钟前,她感觉想打喷嚏。坐在她桌子一端的Daniil Sokolsky博士从他的条纹实验袍里掏出纸巾递给她。她挥挥手把他赶开。收容突破警报响起的几秒钟前,她的电脑也开始犯病。她站起来——相当愚蠢的反应,就好像宕机是什么可以阻拦或躲避的物理威胁似的——透过她的办公室门上的玻璃,看到I&T所有其他的终端仍在正常运作。这里有三十二台联网的电脑,怎么只有她这台出问题?
“怎么了?”Sokolsky问,他探头过来,看到了她空白的屏幕。“哦。”
她绕过桌子,把手伸向他的臀部后方,拨动机箱背后的大型红色开关。电脑已经在重启,但它的嗡鸣声调子明显变了。她刚刚隔离了她的终端,以防它中了什么传染性的东西。
一直打不出来的喷嚏让她的鼻子感觉——
“哈啾。”Sokolsky冲着纸巾打了个喷嚏,突然间她觉得脑子清醒了。秃头的俄罗斯人擦完鼻子,皱起了眉头。“我的头好痛。”
警笛响了起来,I&T微黄的灯光变成了昏暗的橙色。Eileen走到外面的格子间,Sokolsky紧跟在她身后。她的技术员们现在全都站了起来,望着实验室玻璃墙外一片深红的走廊。
“坐下,”她厉声说。“紧急职责。等待指示。”她拨动另一个在墙上的开关,每一个屏幕上突然显示出紧急报修系统的界面。有一个格子间是空的——Randy Gershwin正在Site-15参加技术研讨会——于是Sokolsky坐到了他的机器前。
她把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仅限受过训练的人员,Daniil。”
他嗤之以鼻。“我接受过每个部门的工作训练,Eileen。你的部门我只花了半小时就学会了。”
她叹了口气。“你这家伙当然……怎么?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捂着自己的两侧太阳穴。“偏头痛。感觉就像——”
她打了个喷嚏,灯光又变回了黄色。警笛声停了。
房间里的每一个人,包括Sokolsky,都转过头来看着她。
“这是我干的吗?”
Sokolsky庄严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用它轻触自己的后脑,然后把它抛向她。
Gershwin的终端发出一声响亮的哔,Sokolsky回过头去。文献与修缮部刚刚有人发来了报修单。哔。这次是雇佣与监管部。哔,哔。又是A&R,还有心理学和超心理学部。
哔 哔 哔 哔 哔哔哔哔哔哔哔哔哔……
每一个部门都插了进来。十八个部门一个不漏。

Harry和Eileen在他们共同的宿舍重聚时已经是将近午夜,他们差不多是同时到达门口的。他张大了两眼和嘴巴,做了个蛤蟆般的鬼脸;她点点头,像激动的牛蛙一样鼓起自己的腮帮。翻译一下:哦这可真巧,和是的,真巧。
直到她脱掉黄色棉质的手术服、脸朝下倒在床上为止,他们都没再说过一句话。他试图对她半裸的身体曲线燃起一点点兴趣,但这毫无意义;因为她已经睡着了,就算她没睡着也不会有多大意义。他把她的脚抬上床垫,靠近被单,然后把被单拉起来盖在她身上。Eileen Veiksaar有很多值得羡慕的品质,但他最羡慕的是这一点。
他走进浴室,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看了大约十五分钟。
之后,他坐倒在他们那个丑得可怕的棕色印花沙发上,从咖啡桌上拿过一块记录板。他一边描摹着记忆中的Melissa,一边醒着做梦,画完时,他真的进入了梦乡。

9月9日
“我真的没时间做这个。”
“你有的。”Harry扫视着他的“绘儿乐”1——铅笔形状的蜡笔;他是个业余爱好者,不是小孩——然后选择了深蓝色的一支。“我们还要在这里再关十分钟。”
“太荒唐了,”Eileen哼了一声。她极为擅长哼人;有一次她朝他哼得如此响亮凶猛,他不禁问了她是不是从南极的哪个研究站点调到这里来的。她当时并没听懂这个笑话,但她毕竟是这个站点顶尖的电脑专家,所以她最后还是去查了一下……那次她发出的哼声之大,他觉得整个房间被她吹跑他都不会惊讶。
“怎么荒唐了?”他在纸片上轻轻涂上一抹蓝色,那是两个跃动的点,大致与隔着厨房桌子怒视着他的那两个相似。
“J&M那帮人现在正在那里穿着橡胶大靴子到处乱踩,他们对我的系统屁都不懂!我理解,我们需要先确保没有什么东西着火,然后那些脑力劳动者才会起床工作,”她没有停下来考虑这番发言会让她现在的同伴怎么想,尽管她以前可能会,“但是,我现在应该忙着干正事才对!我们收到了整个站点足足百分之三的机器的报修单,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结果却是一群我不认识的人在碰我的电脑。一群戴棒球帽的人。一群不是开玩笑地戴着棒球帽的人在碰我的电脑,Harry。我敢打赌,他们在制服里加上这个是为了不让人把他们错当成真正的技术人员。”
“机智,”他评论道。“太机智了。”那幅画已经快要画完。就像其他的画一样,他把它们画在记录板上随便哪份部门文件下方的空白处。这一次的文件是他2002年9月9日的最终日程表,已无事故运行:1天,它是由起居室墙上的打印机自动打印出来的。上面没多少内容,所以他有的是空间作画。
“你应该画Wirth的。”
这让他停下了画笔。但也只停了一小会。“已经画过了,去年。我还是更喜欢画女人。”
她摇了摇头。“你没有证据。反正最近没画过吧。”
他决定不去理会,但是……他做不到。“别损我了,我已经很失落了。”
她用手指敲打着刨花板桌面。“你看上去并不失落。你的研究助理昨晚被克苏鲁吃了,而你现在在给人用蜡笔画滑稽画像。”
滑稽画像。不值得为这个生气。“也许这两者是有关联的。也许画画是一种应对机制。”
她做了个找不到合适词语形容的动作:咬住下嘴唇,瞪大眼睛,把脑袋从一侧晃到另一侧。翻译:吹吧你就。“真的是这个原因吗?”
“为什么非得有个原因?”Eileen是个程序员。她总是盯着最后一行。“我只是想……应该留一份纪念。”
“纪念?什么纪念?”
他叹了口气;她有一次告诉他说他的前世是风。他只当这是个笑话,因为他和风实在毫无相似之处。“我们的纪念。”
她朝他露出今天早晨的第一个微笑,他意识到她可能误解了他的意思。她甚至直视着他,她已经很久没这样做了,微笑很快变成了皱眉。“你看上去糟透了。”
他扭过脸去,试图阻止接下来发生的事,但那个句子仿佛活物般自行钻出了他的嘴。“你该看看另一个家伙是什么样。”
门上传来低低的咔嗒一声,广播响了起来。一个冷静低沉的男声——是全局主管——播报了好消息:“全体员工现在已经可以继续履行职责。请领取日程表并在指定集合点会见你们的上级。请服从控制与收容部和保洁与维修部人员及其指定代理人的全部指示,直至‘灰色情景’解决为止。完毕。”
“全体起立,奏国歌,”Harry加了一句,他们确实站了起来——当然,四周一片寂静。
“不打算画完了吗?”她从手术服口袋里捞出她的日程表。她总是比他先收到,因为她差不多一直都比他更早迎接新的一天——也更礼貌。她已经重设完了她安保权限密语的最后一个词,她是如此渴望把与他相伴的时间换成与同事相伴。
他捏起那张画的边缘,略略将它卷起,使纸面绷紧,然后把它呈到她眼前。“已经画完了。”
她瞪大了眼睛。“看她笑的。”
“我尽力了,”他赞同。“这妞儿知道不少东西。”
“所以她才有这么高的工资。但是她看上去更像是想要什么东西。”她挑起眉毛。
他也做了一个没法用一个词概括的动作:把下嘴唇往外翻,直到里面的部分露在外面,瞪大眼睛,歪了歪头。翻译:哦,是吗?
她哼了一声。他从来不拿她的哼声开玩笑;虽然不多,但他还是有一些求生欲的。“也许这是你自身的投射。”
“不到五分钟前你还在指责我麻木。”
她转身走了出去。他们的对话差不多都是这样结束的——其中一方认定自己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并且不乐意多加掩饰。不过,她走到门口时还是暂时停下了脚步,回头望着他。“Harry?”
“Eileen?”
“我真的是这样笑的吗?今天?”
他点点头。“是的。”
她试图模仿那个笑容,然后她走出去开始了她的一天。
他回想着那张差不多完全是凭记忆——甚至都不是最近的记忆——画出的速写,思考着这个谎言到底能给他们带来什么好处。

Site-43的全系统地图仅以为专项工作定制的电子版形式提供。这座设施有三千五百八十一个不同的房间,根本不可能在纸质媒介上以清晰易懂的形式描绘出服务于它们的所有电力、供暖、管道、废物处理、燃气、能源、空气循环、冷却、文件回收、尖锐物品处理、尸体处理和防火系统,除非你能用显微镜看地图;事实上,完整的.43m文件大小足有七百兆字节,只能通过内部开发的专用软件浏览,而这个软件本身就需要花三天来学习使用,花半个职业生涯来领会精通。它比地球物理测绘程序有更多的层级切换,它有自己的算法。如果它是个电子游戏,说不定还能赚几个钱。它是如此庞大,又是如此幽闭恐怖。
当然,论幽闭恐怖它比不上这些系统所占据的空间本身。站点的三个主要楼层(以及AAF-D额外的两层地下空间)周围都有隔热的服务通道完全环绕,它们长达数千米,为站点的许多基础设施提供了便捷的出入口;但是为了让电网或网络中继点连接畅通,就有必要开发每个楼层之间的厚度将近一层楼高的基岩。
换句话说,这里的天花板和地板里有爬行通道。
你也许会更想要一个不同的、宽敞的空间。水豹的隧道在各个水平方向上几乎是无尽延伸,但是它们在竖直方向上就没有这么慷慨了。因为楼层的间隔只有不到一层楼高,又因为站点的每个部门都需要不同的护罩和外壳保护自己,或保护外界以防自己,维修通道只能被压缩到只容跪行通过的尺寸。这对于改善在全世界技术人员中都普遍存在的臭名昭著的坏脾气毫无帮助。
只有J&M和I&T会经常使用这些通道,而只有S&C可以在其中任意行动而完全不受处罚。你必须先计划路线(期间必须与43NET保持连通,这样你的计划才能得到审核与监督),然后用自己的认证解锁其中的每一个交叉口,开始这段漫长而恼人的爬行。Site-43的每一个房间平均包含1.4台电脑和12.7台其他电子设备,所以每个房间都有与之对应的爬行通道,但并非每个房间都可以进入爬行通道。因为如果有这么多路线可以在站点中漫游,对于安保来说将会不啻于噩梦。所以,假如你想要在某个特定的地方用特定的系统做些什么,你有很大的概率只需打开房间里的一个面板就能做到,但是你也有不算太低的概率会需要四肢着地爬行在充满电线和管道的低矮走廊里。
如果有哪里出了问题,那你的这场小郊游可能会在安保检查路线时变成一段短暂而拥挤的假期。
这就是为什么技术人员很少能说得出他们在Site-43最不喜欢的房间,因为他们平等地强烈憎恨着它们全部。
——Blank,《混乱中的线条》
今天正在渐渐成为Eileen职业生涯中最讨厌的一天。在当前运行着43NET软件的五千一百二十台电脑中,她已经收到了超过一百台的报修。百分之二。这相当于信息技术领域的一场全球健康危机,而她完全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
这些故障中看不出什么规律和理由。健康学与病理学部当时正在对一种俗称“虱子”的SCP“物品”的爆发流行进行模拟预测,用了十多台不同的终端,其中有一台随机删除了它的数据缓存。他们不得不重启整个模拟。行政与监督部A&O遭遇了严重的服务器崩坏,但是受影响的只有一个程序:一个低级AI,负责监控基金会行政系统中固有的的某种长期存在的官僚危害。在可预见的未来里,每个人的工资条上都会多出一行擦不掉的幸运签饼谒语式的水印,内容大致类似“你是收容者,还是被收容之物”或者“看管好你的工作;你的看管者亦会如此”。(A&O的部长Rory Skellicorne一再请求不要约束这个异常的活动。他认为这些小谚语说得很有哲理,并开始在日常对话中不时引用它们。)地热能源的分配发生了波动,导致三个收容室获得的电力少于预期。它们本该获得比它们本身所需更多的电量,并将多余的电存入电容器,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不能让囚徒趁着断电逃跑。每当有收容设备出现哪怕一点点不合规之处时,控制与收容部还是理所当然地抱怨不停,由于地热发电厂在J&M职权范围中,现在Ibanez和Nascimbeni都为此事紧追着Eileen不放。
好吧,紧追的其实只有Ibanez。Nascimbeni只发来了一封邮件,然后就扔下不管了。Eileen怀疑这封投诉邮件是他的临时副主管Azad Banerjee代他写的。她今天早上还没见过Nascimbeni的面。
有一部分问题是与软件有关的。全站都出现了代码损坏的状况——每个个案损坏的部分都不算太多,但足够多的个案加在一起就能让她的整个部门整整一周都忙于重写代码。有些重要程序被删除了,必须依靠服务器备份或者——老天啊——安装盘才能复原。无数的更新被回退,用户权限被扰乱,一切都让人抓狂,但是Eileen手下有三十八个技术员,所以她可以分出人手来应付。
但是更多的问题是硬件上的问题,而这些硬件并不都是在台面上的。
她现在站在量子超力学部QS粉刷成黑灰色的走廊里,注视着隐藏在专属的小壁龛里的格栅地板门。她预备性地揉了揉后背;与大众的想法不同,信息技术并不是一份不需要体力的工作。
“Veiksaar部长?”
她回过头,看见一名J&M技术员一脸殷勤地站在她身后。她不认识他。他比她年纪大些……他并不比她年纪大,她意识到他只是过度操劳而已。他略有些驼背,两颊消瘦,眼神忧伤,肤色苍白,但身体倒还结实,衣着也很整齐。他外套上的名字是新绣上去的:CARTER。
他伸出一只手。“Chuck Carter。听老大说你需要帮忙?”
她握住他的手,但并不摇晃它。“你是电气技师?”
他点点头。“该有的证书都有。FETR。包在我身上。”他拍拍自己的工具带。富兰克林Franklin,爱迪生Edison,特斯拉Tesla和雷电Raiden。异常电学延展的坐标。
“很好。”她指着格栅门,一块S&C便携式迷你隔板被直接钉在地上,盖住了它,这是一种预警措施。她(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希望这种事发生时她能正好不在这里。“我们要准备一起躺进去了。”
“我受宠若惊,女士。”他俯下身开始拆除隔板上的螺钉,所以他错过了这句俏皮话造成的反应。“知道吗,我调到这里来是为了躲避收容失效。”
她靠在墙上,看着同事们来来往往。QS的研究员穿着带有不规则斑纹的灰色实验袍,她听说这些斑纹与宇宙背景辐射相匹配。他们大多数人都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样子。“你是从哪儿调过来的?”
“19。”
难怪了。Site-19以收容失效而著称,而Site-17则是精神虐待。
“那里整个地方都有一股血的气味。”技术员的拆解工作进展顺利;一旦他卸下了隔板,他们俩就都能用自己的门禁卡打开格栅门了。“有一个螺钉滑牙了,要花上一会儿。”
“有很多人死在19站,”她赞同道。
“我说的不是……呃,比喻的意思。”他从腰带上抽出一把凿子,开始把它凿进螺钉的头部。“现在那里闻起来就是字面意义的像血一样。有个新来的skip追杀一个……跟我一起工作过的人,把他追进了通风管道。通风管道可不是用来藏人的,Site-19里你玩不了《虎胆龙威》那一套——管道不及片子里的一半大,所以那家伙卡在了里面。”
她突然开始怀疑是否应该不听他的故事为妙,至少不该在今天听,但是讲故事似乎能帮助他集中精神。他的手只是微微颤抖。
“那鬼东西抓住了他的腿,你知道吗?然后开始扯。把它们从关节上扯脱,然后开始……咬。”Carter极为专注地盯着螺钉。“它让自己的下巴脱位,然后大咬特咬,把他的一条腿咬成了两截。Joe还在往前爬,想在管道里钻得更深,他又是哭又是叫,还尿了一路。在整个该死的站点都能听到他的声音。”
她把手伸进实验袍口袋,抚摩着装耳塞的小塑料袋。
“后来他的另一条腿也给那东西咬掉了,终于不会卡住了。警卫用开花弹轰它,连个凹坑都没打出来。Joe还在往前爬,到处都是血,他在自己的血污里滑了一下,然后……就摔下去了。通道有个向下的岔路,下面是个大得要命的风扇。干脆利落地把他的脸削掉了。”技术员向后坐,擦了擦额头。“好吧,实际上可能没那么干脆。至于那个skip?然后它就慢慢转身走开了,要多安静有多安静,乖乖让他们送它回到了收容室,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知道吗?它只是非常,非常,非常讨厌Joe这个人。他们立刻开始清洗管道,但是没有用。”他站起来。“整个地方现在就像Joe的内脏一样发臭,他们没法否认这一点。”
她注视着他。“你没事吧?你需不需要……那个,心理治疗?就现在?”
“没事,我好得很。”他再次俯身,用他的门禁卡碰了碰已经暴露在外的读卡器。“谁先进去?”

Site-43的四十七名档案员中的绝大部分都三三两两地走进了A&R的休息室。没有人是独自一人来的。他们大多显得不安;有些显得担忧,还有几个脸色非常严峻——主要是安保权限较高的人,因为他们对于自己将会听到什么已经有所知觉。Harry坐在一张破旧的藤条沙发上,上下颠动着他的工作靴,让橡胶鞋底在青铜色的地砖上弹跳。这令他牙齿格格打颤,是他用来镇定自己的老把戏。
他有好久没有公开演讲过了。
他等到了所有人都各就其位,不论是坐在家具上还是靠在墙上,然后又多等了一会儿,直到窃窃私语平息为紧张尴尬的寂静。最终他站了起来,走到沙发后方,用力将它往前一推,留出一片能让他站得更自在的空间。他像抓着讲台一样抓住人造革靠背,开始讲话。
“AAF-D昨天爆炸了。”
这不是什么爆炸性新闻。
“七个人死了。”
这可能算是新闻,哪怕它同时还是个删节的谎言;Dougall Deering的死亡就像他的存在一样与世隔绝。“基金会对于收容失效情景造成的生命损失早有明确规定。我们不会举行集会大谈牺牲和职责,来安抚或鼓舞人心,我们不会有光荣榜,也不会告诉人们应该如何应对失去。我们每天都在黑暗的地方做着黑暗的事,所以当事情出错时,我们理应忍受一切。向前看。假装什么也没发生,或者把它藏在心底,当作一个教训,然后发誓绝不让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忍着点,这里可不是幼儿园,等等等等。”
不安的面孔愈发不安。担忧的面孔毫无起色。严峻的面孔现在既严峻又迷惑。
“显然,我从来都不认同这一点。我们在这里建造了属于我们自己的社区,这些极端的鬼话并不符合我们的基调。但是,假如有一天你的同事没有来上班,那么不论实际情况如何,我都不应当告诉你为什么,你也不应当问。”
他从沙发前推开自己,用左脚的鞋底顶住了身后的墙。他把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但是去他妈的。我要做这次讲话,因为这是我欠你们的,也因为这是我欠……”他叹了口气。“换作是我,就会想要有人给我讲讲,我可以肯定你们也一样想。也许不想由我来讲,但是就凑合着听听吧。”
他深吸了一口气。
“Reuben Wirth死了。”
他默默数到了十,就像几小时前他在浴室镜子前排练这次演说时一样。这段时间里没有人说话,于是他继续说下去。“他的死亡不是什么善终。我们没找到尸体。他的遗骸应该还留在AAF-D中的某处,他们告诉我,要区分不同人的遗骸,甚至区分人的遗骸和其他物品都已经基本不可能办到了。我们没有机会与他道别,我们没有机会埋葬任何东西。这件事烂透了,事实就是这样,我很抱歉。”
后排有人在抽泣。听声音像是Veasna Chey;去年春天她的狗死时他也听到过类似的声音。
“Reuben是个好孩子。我没有老到能说‘Reuben是个好孩子’这种话的程度,但是当上主席就等于给年龄加了十岁,而且你们都知道Reuben:他在我们眼中从来没有不是个孩子过。永远都像三岁。从没听他说过丧气话,从没听他骂过脏字——就连Stacey Laiken我都听她骂过一次,女士们先生们。就一次,而且是骂我。”一名抄写员,Inderjeet Ahmad,压制住一声罪恶的偷笑。“Reuben工作从不偷懒。他从不说同事的坏话。他最大的缺点是,如果你想恨他,你都找不到合适的理由去恨。”
有点太真情实感了。
他再次抓住临时的讲台。“呃,现在他死了。他会死是因为他听到了一个声音,并且走向了它。Nascimbeni部长说一条橙色的大触手折断了他的脊骨,而这甚至是昨天发生的事当中最接近常识的一件。其他的事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理解。但有一件事是我们确实知道的:那就是他有很多朋友。好朋友。关心他的人,在他离去后会想念他的人。请继续这样下去。把他留在你们心中。因为这是我们的职责,这是我们的本质。我们是档案员:整日埋在书堆里的怪人,平时很少出声,在酒吧里喝不了多少酒就会开始大喊大叫。”心领神会的对视和悲伤的微笑在人群中渐渐扩散开来。“我们很团结。我们亲密无间。我们把工作带回家,又把私人事务带来工作。制定那些关于集会和公告的规则的科学家和商务人员根本不了解我们。我们并不互相憎恨,我们并不勾心斗角——大多数不会——我们也并不遵循互相中伤的神圣学术传统。我们是一个整体,当我们中有人离去时,我们真的会受到伤害。”
他破了音。
“我们不会这么简单地翻篇。我们会花一段时间去悲哀,去愤怒,去感受我们想要感受的一切,因为我们他妈的是人,这他妈的就是我们的天性。我们也是人类的一部分,所以我们应该人性地应对这件事:如果你需要时间缓一缓,随你的便。如果你需要更多的工作来逃避,尽管开口。如果你对于Reuben Wirth的话题有什么想说的,那我已经在档案库里建立了一份新的文档。从现在开始,我们会为我们所有的员工保留个人记录——不是人事记录,而是个人记录,Reuben就是这批记录中的第一个。它们会向所有人开放。留下你们的留言,阅读其他人的留言,记住这孩子曾经的样子,而非现在。那是我们的职责所在,记得吗?”
他与每一个没有移开视线、或用手帕遮住眼睛的人目光相交。
“我们是制度化的记忆。如果我们把工作做好了,做对了,记忆不会全都是痛苦的。”
一,二,三。
他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好了,都散了吧。”

身份信息与技术密码学部I&T的标准制服在所有部门当中算得上独具一格,因为它并不是实验袍。他们更偏好全棉的黄色套头衫和黄色裤子,棉是一种廉价的抗静电织物。
I&T因此比其他部门更早一步地解决了衣柜问题。他们的着装从1990年代早期之后就未有变化,而且很可能直到2090年代晚期都不会再变。这种手术服般的衣服非常宽松舒适,但也特别凸显人的臀部;最终技术员们看上去都显得像护士,当然,某种意义上他们确实是护士。他们的客户通常都像垂死的病人一样悲惨又无助,而他们的工作本身往往和外科手术没什么区别。
缺乏外套是一大痛点。套头衫和宽松的裤子会让身体感觉更暴露,没有大衣或马甲来遮掩人的身体线条。有弹性的棉质面料不会给人留下太多想象的空间。I&T的生活与工作方式完全体现在他们的袖口和裤子的臀部;他们的屁股是为坐下而生的,当他们在座位与座位间移动时,你就能清楚地看出这个事实。
——Blank,《混乱中的线条》
99年Harry写下上述文字时是在开内部玩笑,而Eileen因此在同事中受到了无尽的揶揄。她的脑子里现在还在回放着它们,这时她身后的声音问道:“说起来,这里上一次收容突破是在什么时候?我是说出过人命的。”
她努力不去想她的屁股现在正对着Carter的脸这个事实,回答道:“是在我来之前了。”他们正在从量子超力学部的下方爬过,这是站点中最有科技感的一个部门,围成一百边形的墙壁上到处是面板、断路器和冗余电源。地上铺着红色的橡胶垫,而他们都戴着护膝,但是这仍然称不上是她最舒适的一次远足。
“哦,”Carter说。“你也是新来的?”
她差一点停了下来,还好立刻考虑到了可能造成的后果。“不,我95年就来了。”
“什么?”
她放慢速度,确保他不会爬到让他们都感到尴尬的位置,然后翻转身体与他对视。“什么什么?”
他俯到她的上方,她突然回想起之前那句“一起躺进去”,脸红了起来。他回答道:“你说上一次出过人命的突破发生在你来这里之前。”
“对。”
“而你是1995年来的?”
“对?”
他盯着她。“什么?”
她哼了一声,克制着膝击他肚子的冲动。“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们这里从1995年到现在没出过一次死过人的收容突破?你是这个意思吗?”
“嗯哼。”她想点头,但橡胶地面不允许;她的头发被夹在后背和硫化材质之间。
他瞪大了眼睛。“在19站那会儿,我们每隔几个月就能出一次这种事。你们是不是……其实什么也不干?”
她伸出双手,轻轻把他向后一推,然后翻过身去,继续向前爬。“我们做的事可多了。”
“不做危险的事吧?”
“危险的事也不少。”
“我不懂。”新来的人从来都不懂。“就没有人死过吗?你们是不是只是不去冒险?这里是不是什么也不会改变?”
她不断搬动着自己的四肢,没有回答。

“他怎么会没有死?”
这不是该对病人说的话,但Melissa不是医学方面的博士,床上的人也没有意识。她们俩都能看到这位病人,而病人就算没有昏迷也无法看到或听到她们。挡在病房前的单向玻璃很薄,但隔音性极佳。窗边有一个按钮,让她们可以听里面的声音——假如她们想听一个年轻男子打鼾的话。
Melissa差一点真的想这样做。她惊讶于Philip Deering在经历了这样的事之后竟然还做得了打鼾这样日常的行为。
“因为过氯酸奥利哈钢。”Émilie LeClair博士注视着观察室屏幕上Deering的生命体征参数。Melissa一直觉得健康学与病理学部有观察室是件既可笑又反常的事,就好像他们把受伤的研究员、特工和勤务人员当作收容对象看待一样。但是这一次,考虑到病人是从哪里来的,这反倒显得很合理。LeClair继续说道:“他的消解液箱完全空了,我们在他的奥秘防护服上找到了液体残留。全身都是。要么是他突然急中生智,决定在奇术溢流击中自己之前把它浇遍自己全身,要么是奇术溢流把它撞破到他身上。猜猜哪一种更有可能?”
Melissa点点头。“我认识他。他一定是听到声音,回过头,说不定还‘哈?’了一声,然后就被反魔法清洁剂喷了一脸。纯属幸运。”
“既幸运又不幸。”LeClair指着屏幕上的读数。“他的身体状况不比上次体检时差。没有任何不良影响——只是他之前醒过一小会,而且显得彻底疯了。”
这并不意外。在他的脑袋撞上地砖之前,他看到的疯狂就够多的了。“护士告诉我,你不得不给他上了记忆删除剂。B级的,是吗?”注射一份B级记忆删除剂能无副作用地抹去对象最近一段时间的记忆。
LeClair摇摇头。“F级。”
Melissa又点点头。她抿起了嘴唇。她把头歪向一边,沉思般地看着正在打鼾的技术员。
她再次转向LeClair。“你他妈说什么?”F级记忆删除剂只被用在最严重的创伤病例中,高价值的基金会人员想要退休回到常态世界时也会用到它。它能够彻底重建,或彻底破坏对象的思想,在事后也会留下一定的后遗症。
LeClair冷冷地一笑。“我是个医学博士。我说他彻底疯了,意思可不只是他今天感觉有点糟。我是说他在临床意义上精神失常了——EPAU建议化学诱导昏迷,但是主管否决了他们。”紧急心理评估单元Emergency Psychological Assessment Unit是心理学与超心理学部的下属机关,一般程度的恐怖他们是不会建议化学诱导昏迷的。“不管他在那里看到了什么,不管它们对他做了什么,总之他的脑子险些被撕成了两半。我们不得不把一切回溯到源头,从最基本的准则开始重构他的心灵。他只要睡上一觉,就又会变回他自己了——我们也很幸运,而且多亏了他还年轻——不过这要花上一整夜。”
现在回头看看,LeClair确实比平时憔悴了一些。H&P的这位主席本来就长得像一位已经风光不再的电影明星,全站点的人都称她为“LeClair夫人”,但现在的她看上去简直连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难怪他在打呼。Allan为什么这么想救他?”
LeClair耸耸肩。“那你得去问他自己,但你也知道Allan这个人的。除非他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是啊。”Melissa凝视着天花板,陷入了沉思。“也许这是Phil他哥哥的要求。那个人多事得很。”
LeClair没有回答。
“又或者是因为Phil是唯一一个没有……唯一一个活了下来的人。”她想起了Reuben Wirth,这让她的眉头突然纠结起来。LeClair正在非常认真地打量着她。“他也许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想他们应该还没查清是什么造成了这次突破,甚至没有辨认清楚所有的……唉。你懂的。”
LeClair把一只手放在她肩上。“Wirth的事我很遗憾。”
Melissa转开了目光。
“要我给你些帮助睡眠的药吗?”
她摇摇头,在实验袍口袋里翻寻着多余的零钱。“不了,我需要的是咖啡。今天这一天还长着呢。”
“以后的日子也长着呢。”

2001年
12月14日
一个名字意味着什么?社区往往是用下面两种东西中的一种来命名的:你在开始建造前必须铲平的东西,或是你为取得这片土地必须杀死的东西。建筑物的名字通常来源于它们的所有者、前所有者、用途或设计者——按以上顺序排列。道路以死在此处或死在其他的路上的人命名。新发明则大多是以它们的发明者的名字命名的……安保方面的发明除外,它们的名字一般来自如果它们早一点被发明就不会死的那些人。
在基金会,安保发明的名字往往会与此略有不同:它们的名字大多来自于搞砸了一件大事、幸存下来写了事故报告、在一定时间内没有被记忆删除或处决、最终设计出某种预防性措施来赎罪的人。Site-41的Wheeler面部识别系统、Site-87的Tyler Bailey多宇宙活动桥、Site-91的Douglas反抗程序都是这样得名的,而Site-43也按此命名了世界上最复杂的碎纸机:Reynders真空消解通道Reynders Vacuum Abatement Conduit。
RVAC从文献与修缮部的异常文件处置室(ADDC)出发,穿过三百米的水豹隧道,延伸至奥秘消解设施AAF-D的神秘媒体制品储存器(OMAR)中。位于AAF-A的旧ADDC只是一个简单的焚化炉,因为1940年代它刚刚建成时,人们对闹鬼的纸张的秘密并不了解多少。后来那个焚化炉发生了爆炸,把Ilse Reynders困进了一个时空气泡里,使她拥有了无尽的时间来反复思考她一生的工作,直到这时我们才发现异常文件可以在多达六个不同的肉眼看不到的维度中存在,在它们的灰烬附近的空气中富集。Reynders博士开发了RVAC,以确保自己的这种独一无二的放逐状态始终保持独一无二。有问题的纸张会被放在钢夹里运送,通过一连串的休谟槽、康德解耦器和阿吉巴分解阵列,稳定它们在多宇宙、超现实和神学层面的波长,然后它们被吸入消解干洗室,这场奥秘沙浴结束后,剩下的物质到达AAF-D时已经只剩一团半消化状态的纸浆,只有超灵体维度仍然保持完整。
然后它们才会被焚化。这就是进步!
——Blank,《混乱中的线条》
Reuben Wirth显然并不会费心思考AAF-D会对他文档的幽灵做什么。他要负责把它们从死气沉沉的线卷里取出,这已经够麻烦的了,而他甚至无法集中精神。要不是够不到,Harry真想给他带雀斑的额头来一记暴栗。
“能帮我保守一个秘密吗?”Wirth一边把文件装进夹板下面一边问道。ADDC通过狭长的金属平车将文件喂给RVAC,它们动起来很像运尸体的轮床,两侧有细细的钢质轨道,上面是固定异常纸张的夹子。通道的宽度够容下两排轨道,一侧一排。
Harry正在他的助理对面的轨道上装货。“不能,不过你尽管说就是了。”
Wirth走到台子的一端,把夹板向上抬了一点。他们有很多纸要烧,把它们叠高有助于加快工作流程。“是关于Bradbury博士的。”
Harry希望他的紧张关注不会表现得太明显。Wirth并不善于观察,所以也许他根本不用担心。“她怎么了?”
初级研究员耸耸肩,不去看Harry,假装在研究发黄的书页。它们也在回望着他;今天要被投入消解烈火中的是一份《了不起的盖茨比》拷贝,其中的每一个字母都是unicode编码中的眼睛符号。不知为何它仍然可以被当作文字来阅读,只是那些小小的黑色眼珠会随着读者的目光转动。某地的某人似乎把这当作是一个非常机灵的笑话。Harry认为这个人一定是个高中生,再不济也是高中语文老师。
“你知道她平时喜欢干什么吗?”Wirth漫不经心般地问道。
Harry装完了他这边的纸张,开始调节他的夹板。比起一口气夹一大叠,他更喜欢把每一页或每少数页纸分别夹住。由于缺乏参考数据,如何固定纸张是个人的自由。“我也不知道。看天花板?在走廊里闲逛?大声说出我正在想的事?大概就是这样。”
Wirth畏缩了一下。他落到Harry身后。“我想问的是……我们可以一起做的事。”
Harry夹完最后一批纸,纸张在台子上抗议般地扑打着。“我不……你是说,像团建活动那种吗?我不知道你指的是什么。”
“呃。”年轻的助理现在看上去真的很痛苦。“我是说我想约她出去,想找点建议。”
Harry一时间失了神。他的嘴变得很干。他的胃拧成了一团。头脑里的某种应急程序替他回答道:“哦,那祝你好运了。”
“谢了。”Wirth草草装完他的最后几页,回头转动主调节器。“我觉得我们一定会很合得来。”
Harry正沉溺在徒手扼死对方的幻想中,钢质夹板上咔的一声巨响惊醒了他。Wirth夹得太用力了,结果——
——结果纸张爆裂开来,四处飞舞,把右侧的夹板从台子上打落,如疾风一般掠过他们俩的头发,差一点切掉了Wirth的脑袋。他们向后退去,狂风把Harry这一侧的纸张撕成醒目的大碎片,卷到空中,融合成——
——谁他妈还管它融合成什么样子。应用神秘学部评估这玩意的时候搞砸了,直接砸到了他的脚上。他拔腿冲向门口,Wirth紧跟在他身后,他把门禁卡往读卡器上一扫,冲到了外面的走廊里,他准备关上身后的门,但是……
……但是Wirth实际上并没有紧跟在他身后。Wirth死死盯着那场纸的龙卷风,看着它在RVAC的工作台上方折叠成三个摇摆不定的环状,两个在上,一个在下。它看上去就像……它无疑就是一张脸,有一双非常悲伤的眼睛和两片嘴唇。在Harry的注视下,最细的纸带勾勒出的抽象头发开始从这张眨着眼睛的面具上渐渐脱落。Harry立刻认出了这张著名的脸2。
那孩子没有跟上来。
他握着门禁卡,在走廊一侧的读卡器前犹豫着。果断点。快刷卡。他凝视着风暴的双眼,凝视着纸折的审判者斜睨的面孔,然后他冲回房间里,一把抓住了另一个男人实验袍的衣领。Wirth跌跌撞撞地后退,Harry换了个姿势,抓着他的腋下把他往外拖。Wirth踢打着,挣扎着,终于喊出了“好了!我已经没事了!”他们两人随之冲出了ADDC,Harry像扔下一袋土豆一样放开了他。
咔嚓。门禁卡干脆利落地滑过,门无声地阖上了。Harry敲打门边的一个红色大按钮,快速喊出:“BLANK MU TWENTY-TWO HYO QUEBEC TORRENTIAL。”然后他用更大的力气再次敲向按钮。
透过强化玻璃的窗户,他们看着埃克尔堡的幻影在一片刺眼的强光中消失。RVAC能让文本异常的消解更加安全,但没有哪种措施是绝对安全的。因此,新的ADDC仍然拥有原版本的部分功能,它是一个额外的紧急焚化设施。正如Reynders所说:“当你被困进了一个焚化炉,得到的教训不应该是‘焚化炉是不好的’,而应该是‘不要被困进焚化炉’。”
Wirth还躺在走廊的地板上,正在从自己头发里揪出粘乎乎的纸浆。“谢谢,”他咕哝道。“我刚才有点……分心。”
Harry向他俯下身。“‘要双方都不小心才能造成一次车祸’3。”
Wirth皱起眉头。“这句话有什么出处吗?”
Harry伸出一只手。“我高中时看的一本无聊的小说。”

2002年
9月9日
量子超力学部可以令Site-43其他所有的计算中心蒙羞,而且这种羞耻伴着迷惑和担忧而来。他们使用自己专门的主机来运行那些复杂得可怕的运算,那就是DUAL核心:一套令人眼花缭乱的互联服务器阵列,其所需的能源在设计规格中被委婉地称为“非传统供能”。确切地说,该主机由逆时性能源供能,这是AAF-B的一种消解副产品,通过时间扩张橡胶的粗缆线穿过整个站点被输送过来。QS因此得以实施他们所说的“非离散运算”,利用叠加的微小时间反转来探索一个问题所有可能的解决方案,分析每种的利弊,而无需实际去一一测试。
这种粗暴虐待了物理学的设备的物理形态是一台形状和大小接近星舰曲率引擎的电脑,它大约有三十米高,十八条1.4米高的同心维修通道环绕着它。三台无人机以首尾相连的路线在这些通道中巡逻,寻找导管和冷却管道上的一切破漏之处。
如果机器人会做噩梦,它们一定会梦到这台电脑。
——Blank,《混乱中的线条》
Eileen最怕的就是量子超力学部来的电话。今天,他们的三台无人机全部失联了,而主机正在回退;他们不得不中断同步,以免丢失昨天的工作进度。在主服务器室有一条正常高度的隧道通往核心,但是由于这场人人都希望仅仅是个不幸的意外的事故,它的门出现在I&T的另一张报修单上。它现在纹丝不动,而它的设计是可以承受住小型核弹轰炸的——DUAL核心的建造成本非常高,它的工作不应该被任何老套的末日情景影响——摆弄电力系统总比用蛮力容易。现在核心的状况等不起,所以他们才会在这里。
“至少这里没什么危险,”Xinyi Du向她担保。他是核心的设计师和它的名字的一部分来源,也是QS的主席。“温度和完整性的读数都很正常,虽然我们切断连接时核心的状况不太理想,但它仍然在正常的范围内。”Du不是什么疯狂科学家;他的工作需要很多想象力,但却需要更多有条理的思考。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家里的不确定性——他依赖着它们,甚至时常寻求它们的帮助——但是他更喜欢有规则的、可预测的不确定性。
Eileen注意到前方的红色橡胶地面上有一道黑色的焦痕……它的前面还有另一道,又一道,再一道。他们已经来到了核心的上方,她可以看到空中走廊和巨大机器占据的空间,尽管它们看上去莫名其妙的模糊……
她的头撞上了一个低垂的路由器,她骂了一句。“操你妈,马特·杰弗瑞斯4。”
“什么?”
“我们就快到了,”她扭头喊道。她几乎快忘记Carter还在她身后了,除了跑鞋发出的声音之外,他一直礼貌地保持沉默。
“不用担心,”他回答说,就在这一瞬间,她真的开始非常担心。

“哦,这他妈又是个什么玩意儿。”
Melissa笑起来。“是吧?!2D脑袋根本算不了什么。”
他们透过被Philip Deering认为是墙壁的窗口,观察着禁闭室镜子里的……东西,它正在调整着脸部的伤疤,挤出近似狞笑的表情。它是Harry见过的最丑恶的生物,而他已经见过不少相当丑恶的枢纽生物了。它看上去像用人类尸体雕刻出的前卫艺术品,像有人发明了将骨骼液化和重新固化的方法,并把它用于创造一个畸形、枯瘦的灰色异形——
“丧尸哥布林,”Harry说。“镜子妖怪。这杂种真是丑爆了,不是吗?”它全身到处是疤痕,其中最大的三条裂开来,显露出内部粗糙、肿胀的紫色:它们是两纵一横,蜿蜒曲折,模仿出嘴巴和双眼的样子。它的肋骨伸展到通常肋骨伸展不到的地方。它有眉弓,却没有眼窝。不能否认,它最显著的特征应该是它看上去生活在镜子里,但……
“它太丑了,”他又说了一遍。“我喜欢它。”
“你不以貌取人真是太好了,”Melissa温和地评论道。
“它会做什么酷炫的事吗?”
“它会尖叫!”她朝他笑笑。“我可以非常确定地说,它叫得可相当不少。但它并不叫出声。只是做出尖叫的动作,没人能听到它的声音。”
“哇哦。让人想起了谁。”
“哦。”她像是爱抚宠物般拍拍他的肩膀。“我永远会在这里听你尖叫,亲爱的。”
他的心脏没有漏跳一拍。“除了你没人能让我尖叫,亲爱的。”他指着Deering。“他醒着吗?”
这清洁工重新穿上他的J&M制服才过了没多久。现在他穿着E级人员的连体服,在床铺上蜷缩成胎儿般的姿势。
E级这个分级,以及它专属的紫色连体服,意味着拥有一定人权的囚犯。人员在暴露于认知危害、极端危险的病原体、精神控制或劝诱犯等状况之后就会被降为该级别。如果问题解决了,他们就能恢复原本的级别和权利。
D级人员——Site-43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将来大概率也不会拥有——则是完全被剥夺人权的囚犯。“贬为D级”在基金会中是一种传说,或者说是内部笑话;他们真正的来历众说纷纭,但他们寿命不长是不争的严酷事实。E级人员除非传染风险很小,否则都会在禁闭状态下熬过他们各自的难关,而D级人员则被专门用于实验、探索,以及(在某些情况下)取得异常。他们的连体服是橙色的。有很多人注意到Nascimbeni的技术员们同样穿着橙色的制服,关于“橙衬衫”都被视为消耗品的笑话广为流传。
D级以上的人员须注意,J&M的制服是橙色的马甲。他们的衬衫通常是黑色的。
——Blank,《混乱中的线条》
Melissa摇了摇头。“睡得像个婴儿。在那之前哭得像个婴儿,可怜的家伙;H&P几小时前刚刚把他放出来。”
Harry喜欢Phil。这小伙子是个废物,就像他自己一样。“有什么推论吗?”
“闹鬼。”
他翻了个白眼。“而我们没有鬼魂部门。”
她朝他挑起眉毛。“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在上次主席与部长大会上投票反对建立鬼魂部门。”
“是啊,没错,你可以理解为我相信有鬼魂,但我不相信抓鬼人。这不能怪我。那么,这个丑八怪都干了些什么?”
Melissa向玻璃俯身。“到目前为止它只是一直跟着Deering——也没多久。LeClair放他出来才过了几小时;他去看Banerjee领了本月最佳员工奖——”
“Banerjee?”Harry嗤笑。“本月最佳员工还欠着我五块钱呢。”
“如果欠你钱的是Deering,我们就可以推断这是一个恐怖的讨债幽灵。一开始我们都以为它只是个一次性的幻象,当它出现在洗手间镜子上——”
“那倒很省事。”
“怎么省事?”她早就习惯了他的插话,这都不能算真的插话。他们的合作关系发展到这份上,她已经会给他留下插话的空间。
“像这样的东西突然跳出来,把你当场吓出屎来……”
她耐心地等待着。
“你懂的。正好在洗手间里真是太省事了。”
“你的小小贡献总是这么有价值,亲爱的。”他们最喜欢的小游戏——互相甜言蜜语——今天也玩得很开心。“那么,正如你所说的,它在洗手间突然跳出来,然后又一下消失了,他——”
“——被吓出屎来——”
“——他写了一份报告给Nascimbeni,Nascimbeni把它交给了全局主管。”作为站点的跨部门外交官,处理问题和投诉是全局主管的职责之一。“全局主管当时正在写初步的文档,Deering就在他办公室里,然后那东西又出现了。从那之后它就没再离开过他周围的镜面。”
“呵。”Harry克制着敲击玻璃的冲动;他不确定如果这鬼魂从一面镜子跳跃到了另一面的话,他应该怎么办。“我们有没有试着问问它想要什么?”
“还没。你是要写一份正式提案还是怎么样?”
“不,亲爱的,我只是想要和镜子聊聊天。我跟我自己聊得太多了,想要换换口味。”

Eileen真希望她带了Sokolsky一起来。他是个模因学家,Lillian手下的干部之一,而且他极其擅长把握某个时刻的戏剧性。他要是在这里,一定可以为她所看见的东西提供简明扼要而又贴切的吐槽。而她则完全没有这种天赋。
再往前爬一小段,他们就要进入围绕着DUAL核心的八边形空中走廊了,通道在这里变得较为宽敞,它原本是一条废弃的地热管道。通常情况下,她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位于中心处的巨大旋转塔台,周身布满闪动的灯光和接入点和冷却风扇,三台无人机嗡鸣着来来往往,确保一切安好。但她实际看到的是一台冒着火花的无人机倒在走廊里,不时发出尖叫,另两台一模一样的无人机被融合到了一起,八个旋翼一齐转动着,无法维持平衡;走廊本身成了一堆杂乱的金属平行线阴影;核心应该在的位置现在是一团高速旋转的模糊,她拼命眨眼,想缓解这超高的帧速带来的晕眩,此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眼前的其实是两个核心,完美地叠合在一起,朝相反的方向转动。空气中有种越来越响的嗡鸣声。
在通往空中走廊的一个入口,她看见了……她自己。她回头看着她。显得和她一样困惑。
“怎么了?”她屁股后面的声音问道。
“呃,”她说。她让到一边,Carter挤到了她的侧面;这里的空间不够他挤过去,至少两人不凑近到不太得体的程度是办不到的,但他在这里看到的显然比他过去十分钟内看到的要有趣的多。
“哦,”他注视着这片二元化的混乱。“我想这里毕竟还是有些东西会改变——”
距离空中走廊最近的焦痕突然变成了明亮的蓝色,然后化作一道电弧,跳到塔台上消失了。一阵雷鸣般的巨响宣告着它的抵达。同样的事在每一个入口发生……她看见另一个她在原地被闪电击中,液化发黑的皮肤从烤熟的脂肪层和软骨上滑落下来。它和橡胶地面融合到一起,扭曲如腐化的鲸鱼尸体。
“Cart——”她开口,然而她的下巴突然撞上了地面。有什么东西正在抓着她的脚踝把她向后拖,她听见橡胶在橡胶上摩擦的声音,核心正在离她越来越远。下一道闪电将它的电荷释放回塔内,释放回塔内!时间在倒流,然后又是一道,然后轮到了她刚才跪着的位置下方的那一道,它们正在越来越靠近,她不知道之前还有多少她没注意到的。电光从她脸前一英尺处掠过,她的头发根根竖立,在刺目的光芒中,她突然清清楚楚地看见了一个男人的脸孔,一个她认识的男人,她心中一阵悔恨。随后的那道闪电让她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她用双手撑着地面……
然后闪电停了,她也停了。
他们都停了。虽然现在她脸朝下躺在地上,但她知道事情一定是这样:Carter抓住了她的脚踝,沿着通道将她拖了回来。他救了她的命。她伸手摸了摸发烫的下巴,发现它受了严重的擦伤。直到现在她才开始感觉到疼痛。她能听到那个老技术员在她身后调整着姿势,便翻过身去看他。他浑身是汗,喘着粗气靠在一块关闭的面板上。他短短的棕色头发看上去像个瓶刷。她想把自己的头发压平,但静电让她无法做到。
“谢谢,”她说。
“什么?”他向前一倒,像刚才一样俯到了她身上。“什么?”
“谢谢,”她朝他的脸大喊。
“该死的通风管,”他说。他摇着头,吐了吐舌头。
她吹了口气,他们俩同时大笑起来。笑声高亢而狂乱。
笑过之后,她挺起身体,把舌头探向他的咽喉深处,脏污的烟尘顺着他们的脸流到他们口中。做完了这件事,她倒回地垫上,盲目地摸索着她的寻呼机。
拔掉电源。
他们几乎立刻听到它的旋转渐渐慢了下去。她继续输入。
不要插进去了。她把寻呼机转过来给Carter看。
“这是对他们说,还是对我说?”他坏笑起来。
她在地垫上一阵战栗。“知道吗?我们还有好多分钟的时间。这是对他们说的。”
每个楼层下的维修空间自然都是火灾隐患。每当有烟雾或电火花被侦测到时,格栅门就会原地关闭,强制进入为时十五分钟的隔离。如果I&T的部长正在值班,他们可以决定是否要切断氧气供应,启动灭火装置,提前开门……或者只是任凭这段时间过去。
——Blank,《混乱中的线条》
他们任凭这段时间过去。

“还是睡得很死,”Harry站在Deering的床尾观察着。
“但是那个嗑了兴奋剂的木乃伊还在不停地叫。”Melissa在怪物的脸前挥了挥手。“哼。”
“怎么了?”他回到她身边。禁闭室的墙全是软垫,但有一块垫子被挪走,换上了一面镜子;在Deering从全局主管的办公室转移到这里的短暂旅途中,他的二重身先后出现在了管道、窗户、灯具,甚至一名大受惊吓的J&M技术员的水瓶里,因此才有了现在的措施。他们当然不想失去这位神奇的新朋友……就算他们想,可能也不见得能失去。
“脸部微表情。”Melissa朝镜子打了个响指,怪物毫无反应。“我跟Ngo聊过这个。只要学会判读它们,你就能非常有把握地判断某个人是否观察到了你,确定到底是它故意无视你,还是你对它来说根本不存在。”
“那么?”
“那么,它是在故意无视我们。当然,它的骨骼和肌肉扭曲得不像样,但它和人类还是足够近似,可以进行分析,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它知道你我就在它面前。它只是……不在乎。”
Harry皱起眉头。“为什么你要研究这个……是叫脸部微表情,对吗?”
她甜甜地一笑。“没什么理由。我们该做什么实验呢?”
“光学套装。”他们俩在这方面都有博士学位;她在认识他之前就有了,并在他为时两年的研习期间给了他很多指导。“看它会显现在什么东西上,看它对媒体有什么影响——它会留下痕迹吗?休谟?阿吉巴?反流?还要看它会不会……”
他停了下来。
“怎么了?”
“我们不该当着这个……东西的面说这些。”
她发出轻轻的“噗”的一声。“可你看上去完全不介意当着他的面说。”她指着Deering,后者在睡梦中动了动。
“那不一样。Deering只是一个清洁工;而这个丑八怪是某种更奇妙的东西。”
“哈,哈。”她亲切地碰碰他的实验袍袖子。“我真不明白让你兴奋的点到底在哪里。”
他回过神来时,她已经快走到门口了。他喊道:“Melissa?”
她转过身,实验袍围绕着她的身体飘荡,如同一件化装舞会的裙子,她优雅地倚靠在软垫墙壁上。“这很老套,你觉得呢?”
“什么很老套?”
她抬头看着天花板。“我们说话的方式。面对面时只是东拉西扯,直到要走时才会出现一个有意义的句子。”她眯起眼睛盯着日光灯;眼镜的反光让他几乎无法看清她的眼睛。“很没效率,是吧?我们真该一直在门口说话,其他什么都别管了。”她把头抬得更高,她的眼睛完全隐没在白光中。
“你在玩Scout那一套。”
她的头一动不动。“Scout那一套?”
“藏起你的眼睛。心灵的窗户。”
她哼了一声,比Eileen哼得轻柔。“眼睛是悔恨的窗户。我不想让你看见我的。”
他们之间的空间有一瞬仿佛屏住了呼吸。
他打破了这个魔咒。“Reuben的事我很遗憾。”
她没有回答。
“我知道你……”他低头看着靴子磨损的鞋尖,暗自希望附近有墙可以让他踢一脚。他总是穿着钢头靴子,因为他知道他一旦不穿它就一定会把脚踢断。
“你知道我什么?”
他再次抬头看着她。她仍然一动不动。
见他不说话,她叹了口气。“至少他尝试过了。”她从墙上推开身体……
……而他冲了上去,在她消失在拐角之前抓住了她的手。“你自己刚才也很老套。”
她把嘴完全撇到了脸的一侧,抬头凝视着他。她什么也没有说。一如既往,他沉醉于她光滑的皮肤,微翘的嘴唇,深邃的眼睛,收容突破警报……
……声音轻微而又遥远,但持续不断。是收容突破警报。又一次。
她瞪大了眼睛。“看来现在我们有时间了。”
他的心在狂跳,与Melissa寻呼机的铃响完美同步。她从蓝色牛仔裤的腰带环上取下它,看了一眼,把它展示给他。那是一条来自Eileen的信息:
QS 研讨 尽快
她翻了翻眼睛。“你女朋友真的很懂怎么破坏气氛。”
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我们刚才有那种气氛吗?”
“有,从97年就有了。回头见啦。”
她走了。

“它不能一直关着!”Xinyi Du气急败坏。“程序还在我们的终端里空转,最多四个小时缓存就会给它塞爆!”
“程序就是问题所在。”Eileen又捋了捋自己缠结的头发。她的手术服浸透了汗水和黑色的灰尘,而且她知道自己的脸涨得通红。她不在乎。她还活着。
“你们就算没有那台魔法电脑也够特别的了,Xin。”Sokolsky向后靠在椅子上,两手摩挲着光秃秃的后脑。“这几天就搞点传统的量子力学吧,把‘超’的那部分交给我们处理。”
Eileen忍着笑。
“我们模拟那个口袋宇宙已经两个月了!”Du在QS的会议室里踱来踱去,几乎要在带黑色斑点的灰色地毯上跑起来。“如果我们不重新接上核心——”
“我们就能阻止它把这个口袋宇宙实现到我们的宇宙中来,没错。”Sokolsky打了个哈欠。“在我看来,这好像不是一件坏事。”
“等一下。”Eileen身体前倾。“它真的能做这种事?”
“不能,”Du厉声说。
“能。”Sokolsky把脚搁在桌子上。“原本的核心可以模拟出微小的永恒状态,将它们的时间向前或向后运行,调节各种变量测试结果。它使用我们的现实作为样板,而且已经用了好几个月了。没错吧,Xin?”
Du用力点头。“我们正在测试一种新的多宇宙迭代模型。我们将会重新定义现实相互作用的方式。这非常重要。”
“而且它现在非常危险。新的核心,叠加态的那个,正在反向运转。”Sokolsky比划着它的动态。“逆时性入口反转过来——现在变成了顺时性出口。时间从这里泄漏。非线性数学变成了线性反数学。它们互相知晓宇宙交换的所有技巧。它已经在向世界展露能量,又将它吸回——它已经超越了概念,开始具体化。这就是为什么你会看到你自己——它正在重现它周围的环境,精确到每一个细节。”
他仿佛毫不费力地说个不停,复杂性让她神往不已,但接下来她意识到其中可怕的暗示,不禁颤抖起来,她把这两种想法全都扔进了脑子里标有“以后再说”的抽屉。“也就是说它可以在模拟环境……之外,运行它的模拟。”
“它什么也干不了,”Du吼道。“它没有意识。它不是AI。它只是一台非常、非常强力的电脑罢了。”
Sokolsky用危险的姿势前后摇晃着椅子。“它不需要有意识。你交给它一个任务,而它会用尽可能高的效率来执行这个任务。具体化模拟比内在化效率要高,而且现在它拥有这个能力。你肯定不希望一个原本是为了计算宇宙的扩张和收缩而设计的程序开始拿现实当沙盒玩。Eileen选择关掉核心是正确的;现在我们只需关掉模拟,免得那东西趁着她把自己卡在爬行通道的时候学到些什么智能。”
他的用词——‘把自己卡在’而不是单纯的‘卡在’,在她听来很刺耳。但她无视了它,因为他提出的观点——她此前从未想到过——让她的后背掠过一阵恐怖的寒意。“老天啊,我根本没想到这一层。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
Sokolsky从腰带上取下寻呼机,Du坐到了桌子的一头。“我不同意。我不相信核心有本质促动性,也绝对不会相信我们的模拟服务器能够获得二手的相关特性。”本质促动是基金会人员称呼“现实扭曲”的超科学术语。
“你的量子叠加计算机现在量子叠加到了……它自己身上。”Eileen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镇定下来。“这绝对是那场突破造成的,就跟我今天看到的其他狗屎一样——F-D发生的事影响到的范围非常非常巨大。核心正在破坏规则,冲破它们的界限。它使用自身的纠缠状态作为数据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毕竟它是一台具有创造性机器学习功能的预测性电脑。F-B传输的逆时性能源一定是在突破期间受到了污染——我操,这乱子传得可真远——我们有理由相信,这种污染以同样的方式从核心泄漏到了你的模拟服务器。Daniil说得对——我们必须执行焦土策略。”
Sokolsky把寻呼机放回原地。“那位女士已经知道了。”他朝她眨眨眼,而她差一点想朝他说句俏皮话。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真的可以去学学这个。
Du抱起双臂。“我不会签字同意关机的。”
“你不需要签字。”Sokolsky向后挪去,脚又落回地面。“我已经告诉Ibanez去切断电源了。”
“你什么?!”Du猛地站了起来,他的椅子被掀翻在身后。
“三位天才中有两位赞成。这是我们能得到的最好的票数了。”他歪着头。“我们本来可以再等等Bradbury的,但是没人会喜欢投票陷入死局。这里最近死的东西已经够多了,明白我意思吧?”
Du非常缓慢地转过身去,一拳砸在白板上。白板凹了个坑,但纹丝不动。
Sokolsky露出笑容。“要一起去吃个晚饭吗,Eileen?还是你和你男朋友有什么计划?”
她眨了眨眼。今天剩下的时间她当然是有计划的;还有报修单没有完成,还有工作要做。但是,在浑浑噩噩活着却差一点死去的冲击下,在紧随其后的亲密接触中,那些计划已经烟消云散,就像她模拟的二重身的血肉一样被蒸发殆尽。
她不知道Harry计划或不计划做什么。自从早晨离开他们的房间后,她一秒也没有想到过他。
在那个爬行通道里,她看到的不是他的脸。当然也不是Chuck Carter的脸,尽管他们俩都因为她在狭缝中的突发奇想而得到了一些乐趣。
“现在吃晚饭太晚了,”她说。“一小时后来我的宿舍碰头吧。”
“你的宿舍?”Sokolsky抬起一侧眉毛。“我以为你住在Harry那里。”
她凝视着他。
他凝视着她。
他点了点头。

她在走廊里与Melissa Bradbury擦肩而过,根本没想过要提醒她会议已经结束了。

Harry坐在他的终端前,享受着四周的寂静。A&R很少会有喧闹的时候,但他还是最喜欢下班后的这里。过了下班时间还留在办公室有种僭越感,他并不想念数十个键盘一齐工作时那扰人的咔嗒声。他离开这里去找Bradbury开始早间巡视时,打字声还在此起彼伏,他自以为知道其中一部分是在打些什么。
他打开数据库文件,看着短短的唯一一条内容。
Reuben Wirth(1976-2002)
没有人写下任何东西。
他注视着屏幕,完全忘记了时间,不知过了多久之后,他在打出了属于自己的几行字,然后关掉终端,走向门口。
“我们应当学会在朋友活着的时候讲交情,而不要等到他死了之后。”
——F.斯科特·菲茨杰拉德

Harry和Eileen在他们共同的宿舍重聚时已经是深夜,他们差不多是同时到达门口的。他张大了两眼和嘴巴,做了个蛤蟆般的鬼脸;她点点头,像激动的牛蛙一样鼓起自己的腮帮。翻译……
“我们应该去跟别人约会,”她说。
“是的,”他回答。“我们应该。”
她点点头。又停留了一小会,然后沿着走廊向她自己的宿舍走去。
Harry面对并做出了一个艰难的抉择。
他决定先等一等,到明天早上再给Melissa打电话——或者下午,那样好像更合适些。不管怎么样,现在已经很晚了,而他们现在拥有全世界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