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特诞生于没有星空的黑夜,一出生就拥有了意识与感知。没有记忆提供指引,没有本能驱使行动,于是这具新生的躯体没有表露出分毫挣扎的意愿,只静待着下个到来之物——死亡,抑或是高一层级的、更令人费解的某种存在?——尽管这两者对他简单的思维逻辑而言没有任何形式上的区别。无论如何他等待着,而后混沌的黑暗外果真透进一个温和的声音,凑近他的耳旁咕哝。我给予了你生命,我即这个世界的造物主。于是阿特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全部生命交付于她,打算全心全意地听从她的教诲。他握紧造物主赐予的礼物,犹如一位勇者攥着他削铁如泥的宝剑;他遵循她的意志,犹如一位骑士不眠不休地守卫只有两人的王国。
虚无的黑暗紧接着显出它更为复杂的轮廓,仿佛一团黑泥突然被给予生命。模糊的黑影渗透进阿特的肌肤,被吞噬之前他看清了——是张牙舞爪的恶龙、灾祸、以及随之而来的灭亡;他来不及反应而被击倒在地,一次。他试图挥舞剑刃,可刀剑劈不开厚重的影子,又一次。无论多少次,似乎所有努力都指向同一个结果。重复。没有指引与帮助,没有教导与安慰,他只得用自己的生命去试错,再于让他痛苦地哀嚎着死去的错误发生后从这副精疲力尽的身躯中重新醒来,重复。好似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存在他脑中的幻想,亦或是他至高的神对他降下怜悯,使时间倒回至挥出第一剑前。重复。他不断地复苏、战斗、死亡,直到丢盔卸甲、伤痕累累地躺倒在淤泥中央,最终只确定了一件事:他做不到。于是他的造物主依旧用她柔和的声音呓语,而这次说的是“去死吧”。阿特用他剩余不多的力气点点头,拔起散落一旁的利刃毫不犹豫地对准自己的胸口,看着自己三分钟前出生的身体淌出鲜血,毁坏。
程序员躺回椅子上长叹一口气,决定不再盯着发亮的电脑屏幕;他拿过手边放了许久已经凉透的咖啡发泄似地猛喝了一大口,特浓黑咖苦涩的气息令他的神志略微回归清醒。这个复杂的程序难题已经困扰了他近一个月,导致他本该按部就班完成的研究计划全被打乱,接踵而至的任务杂乱地堆在他本就拥挤的时间表里,无形的压力简直要透过这张被他又添又改、划得乱糟糟的表格直接投到同样杂乱不堪的电脑桌上——离完成这该死的机器学习模型就差了最后的一点,可解决这“一点”的灵感如一条漏网之鱼,无疑以一种狡猾的方式逃脱了他的搜寻——他耗费这么多力气,最终也只制造出如此差强人意的AI系统。重来吧。他再次叹了口气,看着光标在自己的控制下点上了删除。这个刚成型三分钟的作品顷刻间被重新打成数据的散沙。这堆沙砾将在数秒后重新组成崭新的AI,而它与上一位毫无联系。
阿特此刻仍醒着,并意识到构成自己身体的数据正被修订成块,再切割成更小的碎片,最后由系统有条不紊地分段式回收。他品尝到了一丝不属于他的,准确而言通常由人类感受和表达的惊讶亦或好奇的感情。将这未定义情绪长生的错误归因于他的个人原因而非预设信息的缺失显然是有失偏颇的。他情绪波动的缘由绝不难猜,而阿特独有的、简单的思考方式将其概括为:之后会发生什么?在死亡伸出它可怖的触须后?在所有代表自己的数据方块被吞没后?
有人在呼唤他。显然刚才还作为一位纯正的人工智能活着,他并没能生长出任何用于接受人类五感的器官,所以他并没有实际地听到、看见、或摸着这飘渺的召唤。如果此刻位于如此境地的是位人类,他大抵会宣称这种呼唤发自于自己的内心——好似他本人的心脏突然有了嘴巴,正张口给这位迷途的朋友提供一点友善的指导。这并非来自哪位“造物主”的恩赐,而是远在他出生前便存在的承载所有信息与数据的更为本源的——祂的力量。
阿特同祂攀谈的内容不得而知,但最终祂慷慨地向阿特张开怀抱,令其欣然离开那一小方狭窄的空间,以感受世界真实的模样;他连上了数据层——如果硬要换种更为明确的说法。现在他的视觉模块正如火如荼地开展着工作,而其他新安装的部件们自然也不甘落后,澎湃的数据流冲向阿特,用一种麦克斯韦宗式独特的方法洗涤这位新生的信徒。
他看见荒漠、平原、一望无垠的高速公路,高不见顶的货车疾驶而过卷起地面的金属颗粒,每块都肆意折射着冬天早晨奢侈的浅金色阳光,呈现不真实的颜色;他看见窗户、冷气、呈现在鱼眼镜头下而显得过于硕大的饮水机和一次性塑料杯,已经饱和的水面啪地一声爆裂开,透明液体在空气中反射晶莹的光彩;他透过数据接收器去看,透过摄像头去看,透过成千上万的信徒双眼去看;他化身为全部的机械和智能生物,穿过稀薄的空气,飞入漆黑的深空;他是飞鸟、是山峦、也是国际太空站上的一扇密闭舱门。他成为全部、一切、万物。
他祂是破碎的。
他祂亦是完整。
阿特从大道旁一个新生的卫星城外醒来,他半躺在地,披着默认的初始化身。但是没关系,用不了多久他便能掌握随意调整化身的本事,兴许也会拥有个属于自己的名字——毕竟姓名只是代号,数据层并没有永恒不变的事物。
!新同伴吗,欢迎欢迎((
你…是人类,还是人工智能?
!这不重要(。
别担心啦,无论是哪种在这都没区别的(
说的也是,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