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卡波利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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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拉卡达总是充满遐想,或许是因为每一次在不经意之间提起时人们常正色而劝我不要好奇那个地方:太渺茫、太危险,“只有连命都不要的投机分子和那些失心疯才会跑到那里去”。关于这个国度,我所知道的只是一些文档记录和传说,当然,也有可能在早年间的某时偶然与之邂逅或是在梦中窥见了阿伽阊扉,于是文字描述中那昏黄的天空上粲然悬照的黑星、交错扭曲的街巷和戴着面具往往来来的熙攘人群给我以莫名的熟悉。而当我亲眼目睹雅努斯之门的精致纹饰间闪烁起红光的时候,正是伦敦疫情防控最严密的那些日子,泰晤士河畔还有零星的商铺保持营业,但是不再有因生活感到窒息而出来透气的人们的身影了。从站点的窗户望出去,在对面的玻璃幕墙后常可以看见几双远眺着城市天际线的眼睛闪着热切与寞落。所以被困在伦敦的几天,留在记忆里的也就是可以同时看到的不同时代风格各异的建筑,那一栋又一栋的楼房就宛如林立的碑石,铭念着一些时艰,也镇压着因失落无依而躁动不安的灵魂。

监督者通过我的申请的时间真是绝妙无比,于是我几乎是趁着百无聊赖的封锁期间去公款旅游;父亲也没有明确表示反对,只是反复叮咛要注意安全。“其他研究从来没有停过,其实都是隔靴搔痒。到底还是得去那里做实证,但那么多年了没人再提,我们也就只是像那个鞑靼人一样守在法的门口。”马丁塔的同事们这么说道。于是我就走进了阿拉卡达——长久以来我一直有散步的习惯,穿过大半个城市,大部分时候都没有目的地,只要最后可以回家或回到在站点就行;参与一些地域性项目的考察时,也会到那些其实并不危险、只是许多人惧于“异常”而不敢前往的地方转一转,沉浸在一种因为现代语言的匮乏而难以描述的氛围中(被我硬拉去的朋友们则常这么表达:“好有感觉啊!”但那到底是什么感觉呢?)。


一条小径直通向不远处的一座建筑,四围是黑色的虚空,透过流动的阴影隐约可以看见其他的小径不知从何处延伸,尽头也都是那建筑的庭院。想象一种建筑样式是各个世界大都可以接受的,那么你便知道阿拉卡达的签证处是什么样子的了,大厅宽敞明亮,楼上则略显凌乱,一些建材和漆桶堆放在角落,显然这里是刚刚建造而尚未完工,所以并不能说“阿拉卡达不是一开门就直接进去了吗”是误解。空间已经开始有些交叠了,一再走错门之后,我终于找到了应该进入的房间。办公室的墙上确实挂着画,但并不是预想中威严的肖像或是宏大的地图,而只是一副风景画:昏黄天空下的针叶林静谧安宁,画面一角还有几间零落的房舍。一位戴着微笑面具、穿着精致的制服的女子从码放着的一摞摞卷宗后抬起头打量着我,透着那种阿拉卡达特有的高雅气质——和我想象的阿拉卡达人一模一样。虽然她特意提到一些不怀好意的旅者来到她的国家就是为了对种种谣传进一步大发议论夸夸其谈,但她还是对我的目的不存怀疑,“旅行,随便走走”,于是她取出一枚印章,说道:“欢迎来到阿拉卡达帝国。”印章不是使用油墨的,直接盖到护照上,一阵檀木燃烧的气味散去后,留下火燎一般的焦痕。她说的是古狄瓦语,除了在资料中取得的了解,我先前只听亚伯说过几句,我从未想过这种粗豪的原始语言竟然还可以如此悦耳动听。在我起身离开时,她又补充道:“一路顺风。”

又是迷宫般的廊道,迂回曲折,阿拉卡达已经为我分配好了面具、装束与身份证号似的色号(#50616d,墨色。似乎临时居留者的都是黑色系的颜色。)从另一个门走出签证处是无常美德广场,虽然想象过也尝试过调出那种味道,空气中弥漫着的古卷与干花的气息还是让我为之一振;成群的乌鸦在黄色的天空飞旋,而我竟在一些楼房的屋顶看见了手工制作的鸟舍。那些建筑的外墙是大红、火红、枫叶红,姜黄、杏黄、秋香黄,莹白、月白、象牙白:广义的红黄白却呈现出缤纷斑斓的色彩。


我走过无常美德广场的边缘,那是阿拉卡达最繁华的地段之一,吸引着异界旅者和本地居民,当然,它拥有巨大的人流量的另一个原因在于它位于王宫周围的各部府衙与一般居住区的交界处,是吏员们的必经之地,或许这还起到了强化治安的效果。我兴致勃勃地转了一圈,却突然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维度级别的上海南京路或者纽约第五大道,于是我得出的结论颇有些让自己失望:除去地方的文化特色之后,难道全宇宙的核心商业街区在表现形式上都是大同小异的吗?

安布罗斯餐厅以及那一整排餐馆的后街,在远离如织的行人、离厨余垃圾箱也没那么近的地方,一名厨师打扮的人正在布置一张小桌,接着,别的人——厨师、服务生还有穿旧正装的餐厅经营者纷纷围拢过来,就像忽然从食品集装箱里钻出来的一样。

这场景在其他各处也是可见,在每一处不会影响到其他人的、可以成为“空地”的地方,人们都可以支起简便的小桌聚在一起喝茶吃点心、打一种我不曾见识过的纸牌,赌博是被严令禁止的,这是几个熟人在一起稍微消磨一些时光,暂时把事务和连带着的烦恼忘掉——毕竟如果真是那般,还有几个永恒需要操劳呢。


走出广场之后,我决定先到城外拜访一位魔杖人,我还专门查询了她的行踪与住址,恰好正在这里。准确来说,这个人曾经是我的一位老朋友、老同学、老同事,我们是同年加入基金会的,她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拒绝了人世间的生活,走上了魔杖人的道路。马利德劳格河上游的小木屋前,她坐在花架边,有暗纹的黑罩袍下是鸦羽覆盖的身躯,鸟嘴面具的眼洞中两团蓝火曳动(说实话,我以前觉得魔杖人是一个特定种族,本来就是“那一副鸟样”)。她热情地招待我,请我进屋。

“喝茶吗?茶叶这里有产,品质都是极佳;花是我自己种的——你进来的时候应该看到了。哦,Patricia,忘了和你说‘好久不见’了。”

“没事。谢谢……咳,咳这这也太酽了吧……”

又是极浓的茉莉花茶,又是繁饰的室内风格,又是刻意为之的离群索居,除了外貌,她其实一点也没有变化。我询问是否可以为我的阿拉卡达之行提供一些建议,她说自己除了宫廷藏书楼和位于白领区的阿伽图书馆之外几乎没有去过其他地方,“虽然阿拉卡波利斯是我的一个据点,但是真的不很熟悉。抱歉,Pat。”

我问为什么是“阿拉卡波利斯”,回答:“阿拉卡达早就不是一个小城邦了。这座首都现在就叫做阿拉卡波利斯,曾经狭义的阿拉卡达,第二狄瓦帝国的心脏,无量叙事场域的中枢。”

我向魔杖人道别。在河对岸的针叶林间仿佛有农家的炊烟,如果从树林另一头看向这边,或许就是那位签证员背后挂着的画描绘的景色。


我现在是从郊区向城市进发,走了没多久就遇见了第一块路牌,它有些年纪了,字迹已然模糊难辨。“前方:杰特布莱克村,黑领区;右转:斯特罗大道,黄领区”。可是我望向远处的高楼轮廓,只看见各式的黄色,或者就是较近一些地方被废弃的断壁残垣,那或许是真正的“黑领区”的最后一点遗存,比起完全被摧毁然后遗忘,这种废墟情景更加让人有感触;这样仿佛被毁坏遗弃的不只是一个村落的几座房子,而是“黑领区”本身。

毫无疑问,黑领区在两千多年前已经和黑领主一同不复存在,土地被重新划到了其他领区中,房屋被推倒重建,居民移到新社区并且很快就融入了新的生活。当某一日城市的边界拓展到此,工程队看到那未硬化的泥土路和旧路牌后连连摇头,新的路牌不久就被立起来,上面再没有与“黑领区”有关的字样,那时黑领区就真正消失了。


人们说黄领区的西边是保留阿拉卡达城邦时代的遗迹最多的地方,但是说实话,那被存留下来的老城区其实更像只是一栋栋古建筑杂乱堆砌。看不到人影,空落落的没有一丝生机,空气中的霉味也远比其他地方浓烈,这不仅仅是因为这些天里没有节日活动。有十足的迹象表明这里并非无人区,可人们几乎都无声无息,我见到了几个休憩的老人,但始终没有勇气向他们问话。不过那些更加沉默不语的无生命之物也可以告诉你许多:路上有很明显的车辙和拖拽的痕迹,还有一些小物什深嵌在沙中,看着这些,人们搬迁的场景仿佛历历在目;一些堆放在路边、使狭窄的人行道更加狭窄的长方形木箱原本一定是种上花草摆在路的正中作为车道之间隔的,但现在里面只有板结的陈年泥土,微薄的阳光一照便会龟裂开来,而雨水又使裂纹弥合。

旧城与新城的界线是一座大教堂,不知处于关闭状态多久了,七个指向天穹的尖顶都被削掉了一大部分,那些被截下的塔尖随意地倒插在庭院中。教堂门口布告栏还有着一张挺新的告示,不是用钉子而是用一把细长的尖刀钉上去的,刀曾经沾过血,没擦干净,还有朱红的水纹;告示上面只有一句手涂的标语:

“诸神俱殒,阿伽惟存”

笔触十分狂野,像是在发泄。


马利德劳格河汩汩地从旁经过,水流声很快就被都市的交响曲盖过了。一群樱草黄衣着的年轻人在河边慢跑。其实从最初抵达的无常美德广场甚至更早一些的时候开始,那些对于阿拉卡达的叙说所展示的图景与眼前的景象就在交叠:造访者(我也是一个造访者呀)异口同声地称它为永恒之索多玛、蛾摩拉或者其他什么罪恶之城、血之大都会,放荡与暴力的享乐是阿拉卡达的全部。我清楚地记得自己跟着父亲为Papadoulopos特工分析血液样本的一次经历,我透过玻璃墙看到了他——手足因重伤被截去,机械护套除了防护还给他以肢体仍在的主观感觉;身上接着的许多管子另一头连着占据房间大半的各类设备,维持着他的痛苦的苟延残喘。虽然没有血腥画面,但这场景更让人不适,我一阵反胃,背过身干呕不已,再回过头的时候,我发现老特工正在盯着隔离间外面的我,目光如炬。

“阿拉卡达有比地球上做梦还多的东西,孩子,我只是自己去惹了麻烦。”他大声说道,周围的博士和研究员们都面面相觑莫名其妙,不知他在和谁说胡话。当时我理解的侧重在于“我简直活该,自己去惹了麻烦”,一群壮汉突然闯进宫殿显然在任何地方都会挑起一些事端。但是我现在知道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阿拉卡达远不止如此。可是不知为什么,离开阿拉卡达的人们的记忆中最后只留下了这么几个符号:靡乱、险恶和空洞,其他的印象逐渐被消减,或者并入这三个符号使它们更加鲜明——但是,事实上,没有任何有生气的东西是可以被仅几个单调的符号拼凑出来的。我又想起了另一些文字,它们的源头是一些无名的旅者,也不知他们来自何方,他们的讲述与其说是在编撰荒诞故事集,不如说是在把关于阿拉卡达的种种幻想分类,以此突出其间的不一致与当中的大片空白——这些内容的形式使它们不被纳入正规文档,但作为一种文学在私下里流传。


终于在天黑前到了福来科森,黄领区的中心,魔杖人给了我一些阿拉卡达的金币(我竟然没想起货币不流通而且手机已经随着原本的衣装消失了)。我在领主府衙前小广场的雕像边驻足,那是一个周身缠绕着红色的带刺锁链的没有特征的深色人体,并不雄壮但一眼便知十分有力;人形极其高大挺拔,傲然屹立,那种姿态比起是扯开链条挣脱束缚,更像是他猛然站起,然后身上沉重的铁锁尽数崩裂。雕塑基座上有字,是作品的题目:《阿拉卡达人》,还有很多没有翻译的狄瓦语铭文。路对面聚着一群人,等候晚班公共交通,不得不说,阿拉卡达的车辆大部分是用轮子的,虽然不知是用什么驱动而且与汽车的制式很不同,但更具特色的是还有一种可以浮在地面上半米左右的厢式交通工具类似于公交车,可以承载数十人——他们就在等候这个。我的视线在雕塑与这些安静而略带倦意的阿拉卡达人之间来回切换,直到现在那车厢飘来,他们远去。


夜幕沉沉降临,我并不打算下榻某一个旅馆,而是继续着漫步。一排排五六层的房屋是居民区,但亮灯的窗子并不多,人们大多都还在外面溜达。很难说阿拉卡达,至少是阿拉卡波利斯的产业结构是怎样,它的政治经济如何如何,我能说的只有:虽然像极了,但一定不是我们意义上的封建君主专制,更不是小农经济。我本来也就不是个社会学家。启程前我去找过多次探索阿拉卡达的Narváez博士,他说:“到一个异世界去,首先就要先认识到自己在这边学的一切可能甚至大多时候和那边的东西完全对不上。对于那些东西别去指手画脚,别当混蛋,要尝试着以他们的方式去理解。在阿拉卡达,就是以‘永恒’的视角去看待一切问题,单是这一点就已经不是我们可以理解的了。”

于是我登上市区内的莫罗斯山,稀疏的树木上有许多乌鸦的巢,丘陵顶上视野很开阔,可以眺望大部分城市街道。我还遇见几位穿着卡其布短装、背着双肩包,他们手里提着灯,拿着一些瓶瓶罐罐和不知道名字的工具,是一群昆虫学家吧。后来,夜间游山的人越来越多了,有说笑的青年团伙,有依偎的情侣,有还在谈生意的人,也有老人——除了“阿拉卡达没有孩子”之外,我仿佛又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下山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情,这座山莫不就是王缢未死之处?“是的,外邦人小姐,正是此地。”一个精神矍铄的老妇人听到了我的嘀咕,对我说道,“那棵树都还在。”


我会带你去看阿拉卡达的日出的——虽然那并不是太阳,只是天空的一块更亮的光斑。但是,那是城市中最绮丽的时刻,阿拉卡达在广义上只有四色,但是破晓时分的天空就不是受文化传统或者其他人为因素可以影响的了,霞光流转着理论上可以出现的所有颜色。那些伴着晨光起床的人每天都可以见到一个与前一日不同的黎明,这或许是进度条卡在百分之零的乏味生活中为少数可以给人以惊喜的东西。


从城市区划图来看(“有全国的政区图吗?”“没有!”书店的老板近乎自豪地说,但我没理解他的意思。),马利德劳格河呈“几”字形蜿蜒穿过了阿拉卡波利斯的三大领区,王畿恰好就是中间。沿着河边的步道一路走到白领区需要两个半小时,我选择了尝试“公交车”,它“行驶”得出乎意料的平稳。

我下车的地方大概是白领区和红领区的交界处。我想从老城区开始这一段旅程,所以期待着最终能够见到几处低矮的老式房舍,可是直到报站说下一站红领区卡麦府、我不得不下车的时候,目之所及都是清白的高楼大厦在清晨的天光下一侧变成了金色。这些高楼就是白领区占大多数的建筑,或者说,几乎就是白领区的一切。

还是那个一模一样的雕像,立在白领主府衙前。我在很远的地方一眼就看到了它,它是那片区域中比店铺招牌高、比大片的窗玻璃矮的那两三米的空当中惟一不是白色的东西,何况它在白色之间更加醒目。白领区的人都是行色匆匆的,但经过这座雕像时总会稍稍放缓脚步,向它投去充满敬意的几暼。


虽然安布罗斯随处可见,但我就是从没考虑过它,这和去北京定然是吃烤鸭而不是麦当劳是同一个道理。我的早餐来自于一家本地的餐馆,没有音乐,只有其他一些居民和我一样坐在光滑的桦木桌边(竟然是实木而不是复合板!)快速地咀嚼着——我都已经喝过阿拉卡达的茶了,或许不应该再为阿拉卡达人也把面包作为主食感到任何惊异,毕竟即使有那么多故事,在阿拉卡达成为阿拉卡达之前,那里可是中亚——麦子的产地。也许在先前看到的那些针叶林后面后面就会是麦田吧。不过遗世独立的三千年,加之融入的其他族群,同样的小麦粉制作出来的食物定然是非常不同的。齁咸。这就是我撕下一块塞入口中后的第一感觉。我又尝了一些其他食物(也许是因为文档看多了吧,我反复问服务生关于肉制品的问题,我可以想象到他一脸认真的面具后疑惑不解的神情),几乎所有当地饮食都是极重口味,甜得发腻,酸得牙疼,苦和辣对我这么一个外邦人更是无异折磨;而且他们是不知道糖醋、酸辣是什么的,一道菜品就一个突出的味道。

(投降了投降了,中午晚上还是逃回安布罗斯吧。)

但是既然饭菜都是大盐大醋,阿拉卡达人生活的大苦大乐是不言自明的。当然,也有这种可能,或许是因为生活存状态如此,才使他们做饭也是如此重口味。


我徒步继续向红领区走去,有一支衣着灰暗的队伍走过,我突然改了主意,跟在他们后面再一次出了城。这个方向的城郊是贫瘠的荒野,然后,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尊巨大的雕塑,是一只破土而出的手和半边肩膀头颈,那高举的手腕和昂起的脖子上还拖着锁链,人头被残破的纱布蒙着,眼神凝固在无尽的忿恨化作狂热与企盼的那一瞬间——这分明是缢王苏生的场景啊!雕塑下方是一大片公墓,墓碑是来自一座帝国边地小城的一种玄武岩,这些据说比金刚石更加坚不可摧的石板两面用另一种更坚硬的工具雕刻了逝者的等身浮雕,与缢王朝向一致即面向荒漠的都是全副武装、整装待发,而朝向城市的那一面则是按照日常生活的情景雕刻的,比如说这里有一位Kaus-Leshal Entelechi,这位未来的烈士正穿着宽松的长袍,极潇洒地揣着几卷书。来祭奠的人们跪在各自亲属的坟前,掏出崭新的抹布仔细擦拭墓碑,当他们清理那些雕刻的人像时,动作轻柔得近于爱抚。呜咽声不绝,但都十分克制,是强忍着不让自己恸哭。

不久,又一批悼念者来了,我这个局外人越发得显得突兀。虽然我并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事情,但我告诉自己,根本没有必要去问他们。墓地也绝非参观之地。我正打算离开时,不知是谁领了一句,人们唱起了一支歌,但百余人的和声使我听不清词。没有人再哭泣了,昂扬的声音惊起了枯木上栖落的群鸦。


如果我原本到阿拉卡达来就是为寻求异世的新奇,那么当然不会被红领区拥挤的人群吸引,当对商业街的厌倦吞没我的时候,我惊异地发现自己已经把在家乡的种种情绪带到了这里——自翻译魔法更是使人们的交谈在我耳边也变成了汉语和英语,每次闭目凝听,都让我感觉身在一座我万分熟悉的城市。然而这就是它作为维度中枢的特性吗?每一个人无论来自何方都可以在这里体会到“家的感觉”?

尽管如此,阿拉卡波利斯还有太多自己的个性,那是其他任何地方不会具有的。人们拥抱了自己与整个国度的过往,所谓过往不仅仅是史书中的狄瓦族血祭和食人的野蛮传统、四方征服的惨败,不仅仅是神话里与诸神的博弈和被无限拉长的起义与扬升瞬间。

又是《阿拉卡达人》。难道我真的只能反复写它吗?但它确是一个隐喻般的存在。这里的它,脚下基座是一处遗迹,雕花依稀可辨。王畿的钟楼传来洪亮的声音,似乎携着一些渺远的喊杀声,穿透时间与虚空——仿佛之前看到的那些场景串联了起来,但故事有无数种发生与推进的方式,我看到的只是业已形成的结局。我伸手狠狠抓了一把那些深红的锁链,棘刺扎破了手心,很疼。再抓一把。

身后,一位高大的男人提着包刚刚从大门出来,他的大氅是殷红的,衣襟和袖口有玉红的纹饰,面具眼眶很大,嘴角满意地上扬:是愉悦之面。于是,红领主本人饶有兴致地望了我几眼,然后侧过身和僚属说了些什么,一人离去了,没有车马仪仗。他的衣装其实也并不很凸显身份,甚至没有僚属的制服“正式”,他就像一名普通人一样走在路上,不知是去处理什么事务,有行人认出了他,向他行礼,他也向他们挥了挥手。


那位魔杖人朋友已经离开阿拉卡达了,小屋的门没有锁,她留下字条说知道我在城市里转了一圈之后一定再会来找她。桌上摊着未收起的多元宇宙地图,那些复杂的螺旋并不是一般人可以从中看出门道来的。我曾经也在脑海中绘制过阿拉卡达的地图,当然只是空想罢了——

“阿拉卡波利斯的地图啊。你是外邦人吗?还是是从其他行省过来的?”

“外邦人。”

“你看起来并不像。”

“也许吧。哦,先生,有全国的政区图吗?”

“没有!”

“这是什么情况呢?”

因为地图的中心与边界都是阿拉卡达!

“那么地图之外的地方呢?它们是一定存在的呀。”

“那是乌有意,我们迟早会征服它的。”


Alagalopolis.png

最后,我回家了,上级批给我的“考察”(哦,对他们来说没有“阿拉卡达”,只有SCP-2264)时间是三天,也许虽然时间对阿拉卡达已没有意义,但日子的流速和我们那里应该是一致的吧——已经是必须回去的时候了。阿拉卡达展现给我的一面与我先前听闻的一切截然不同:它就像父母、同事还有,以及像是扮演着其他每一个通情达理的角色一样,等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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