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湖沼

海中湖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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斗士跌落无尽黑暗。

斗士曾是谋杀者,逃犯,死囚。为图一时快意,为寻无望的公正,他挥刀了结了那个侮辱他同胞的家伙。尽管这没能对现状造成任何改变,在路易斯安那和北卡罗来纳,像这样的事情依然屡见不鲜。在可预测的未来二三十年内,也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改善。

斗士一家子都是天主教徒。他的迎婴派对和父母婚配仪式前后举行。他十岁开始在教会乐团担当架子鼓手,并在十六岁同他的教友在底特律青年弦乐团大赛上夺冠,那曾是他最骄傲的时光。他十一岁时也能将马太福音五到七章倒背如流,虽然没人会带他去太空针塔。

斗士即将成为一位父亲。在事发前三个月,他从他妻子的医生那得到这个消息。那天他欣喜若狂,花了整个周末的时间将房子里外粉刷了一遍,并把阁楼腾出,准备留给这个还未降生的新生命。遗憾的是,这张满怀希望的支票没能等来兑现的那一天。有时斗士会想,他的孩子会向他的妻子追问有关他的事吗?有时,他希望她永远不在孩子面前提起他。

而现在,斗士跌入黑暗。斗士来到夜泉。斗士肩负使命。斗士需要与黑暗抗争。

斗士举目四顾,茫茫大雾笼罩了一切。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他轻声说。


“这演的又是哪一出?”Alex Casey轻声说。

此时他正站在悬崖的礁石上,背靠着木制的观光护栏。悬崖下是比湖更深邃的海,墨绿色的浪涛时而汹涌,时而宁静。俯视大海一眼望去,浓雾遮掩住海平线,静静地,不动声色地将这个地方切割成世界的一隅。他抬眼望去,夜空无云,依稀可见闪烁的星斗,却怎么也寻不得那轮皎月。在这里,时间似乎不再有晨昏之别,世界也成了半梦半醒的囚徒。 Casey有种预感:这里的天恐怕不会再亮了。

最先困扰他的,是脑中浑浊不清的记忆。他忘了自己是谁,忘了出现在这里的缘由,以及忘了他将去往的地点和需要做去的事。但这些问题都随着晚风带来的一阵寒颤而迅速消逝, 他被一种简单却粗暴的直觉支配:有人正等候他去营救,有东西需要他去了结。

“我已经照着你们说的把它们都杀干净了,还不够吗?”Casey不假思索地蹦出了这么一句,无人应答。他自个儿也摇了摇头嘲笑自己的魔怔。

他理了理领口,他穿着一套很贴身的橘色运动服,微妙的设计和配色让他开始往某些不好的方面联想。好在他检查了一遍,他的胸口并没有贴着某串编号。但那儿的确有写着什么东西,那是三个字母:AWE。什么意思?是想惊叹某物,还是单纯指某个电子博览会?

他又搜刮了遍衣袋,这次他发现了件不得了的东西。一支半自动手枪,以及一把纯银子弹。但他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他竟然能带着这样沉的东西发那么长的呆。对这件事的惊讶甚至超过了他竟持有枪械这回事,天呐,这怪极了。

他检查了下枪膛和弹夹,又将弹夹滑了回去。不管怎么说,在这显然更为古怪的地方,能有把枪在手总是令人欣慰的。

远处,一盏街灯照亮了一条兀自蜿蜒向密林与迷雾的幽径。有乌鸦在临近的树梢上怪叫,直勾勾地盯着他看,随即拍翅扑入雾中。Casey顺台阶而下,寂静使空气泛着冷意,让他忍不住向光源靠拢,试图寻获一丝温暖。

但很快,他整个人直接僵在原地。

有人径直拦在路中央,似乎早已在那等候许久。它穿着一身破烂的工装,举起一把伐木斧,上面仍有被害者闪闪发光的血迹。Casey没法看清它的脸,一团燃烧着蒸腾着的阴影将它包裹,显得格外诡异。但对方显然是注意到了他的注视,大喇喇地跨步上前,朝他怒吼。

“你以为自己是上帝吗?以为自己可以随便编故事?”

Casey此前从不认为有人能在梦呓的同时暴喝,这个怪物(他现在很难把这家伙称为人)令他大开眼界。尽管完全听不懂它在说什么,他无法忆起的记忆告诉他自己,通常遇到这种情况,尝试用沟通来解决问题一般都没什么好下场。

Casey拔出枪,几乎不带犹豫地朝眼前怪物的头部射去,嘴中快速默念着“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仿佛早已面对过这种情况。他并无负疚感,要说真有什么情绪,射击时不由自主地默诵主祷文倒是令他稍有困惑。

毫不谦虚地说,这枪打得精准无比,但预想中脑袋开瓢的画面并未出现。子弹打在怪物油亮的黑雾面纱上,擦出一串火星后弹飞进远方的黑暗。而怪物只当绊倒般稍一踉跄,待缓过劲来,继续挥舞着斧刃朝Casey逼近。

Casey无比讶异,他继续开枪射击,胸口,腹部,大腿,无一例外跳弹。很快枪里只剩一枚子弹,而他们之间的距离如此之近,近在咫尺的威胁使他来不及重新填装。

怪物伐木工丝毫不带手软地迎头一劈,Casey弯腰闪避,斧刃嵌进观景栏的扶手。他顺势想要扑倒对方,双手触碰到那身阴影时却像着火般灼痛。他不得不垫步躲开,朝反方向拔腿就跑。砰。那盏昏暗的街灯不知为何突然爆碎,落下的碎片差点将他扎成刺猬。

眼前是一片黑,他只好闯入林中,脚步声惊起一片乌鸦叫唤。破裂声自背后响起,伐木工直接劈烂整条护栏,提着斧头向他追来。Casey能听见它高喊癌症和脂肪酸,也能听见灌木丛沙沙作响,他匆匆一瞥,林荫间鬼影幢幢,一闪而过。小路弯弯曲曲地穿过森林,直到在路的尽头急拐弯时,他才发觉刚刚看见的并不是错觉。另一个阴影怪物突然从林间窜出,像三月兔般敏捷疯狂,挥舞着镰刀迎面砍来。

“种植作物是辛苦的工作!”

Casey没能彻底躲过这早有预谋的伏击,刀刃划开他的衣服和手臂,溅出一捧鲜血。他咬牙忍住剧痛,踹开这个逼近他的疯子,夺路而逃。他没有止步照看伤口,越来越多的人影从树林间隙中走出,手里拿着各式工具武器,口中重复狂乱语句,无一不想取他性命。

空气变得潮湿,一条湍急的河流拦住去路,好在有截断木横跨河的两侧。Casey小心翼翼地踩上这棵倒木,尽可能避开苔藓和地衣,一步一步朝对岸走去。树皮很滑,河水更是黑得深不见底。伤口仍在作痛,牵动着Casey的神经。树宽的能站下两个人,他却觉得自己似乎走在钢丝上。他一遍一遍对自己说要小心,深呼吸。这趟渡河之旅似乎无比漫长,直到脚再次踏上实地,他悬着的心方才落下.

但他告诉自己危险尚未离去,黑暗中仍有怪物穷追不舍。他迈开退向前跑去,树林愈加密集,路径愈加逼仄。风刮了起来,惹得树叶作响。他还能听见狂躁而扭曲的人声此起彼伏,正如他所料地尾随在后。

Casey毫无目的地前进,直到遇见一块巨石才停下脚步。有人用黄色的夜光漆在上面写着“行走在光明中”,旁边是一道箭头,指向右方的路径。这些文字有一种无法言喻的怀旧感,Casey不知道是谁留下这些讯息,但眼下除了相信它恐怕也别无选择。

他迈向箭头指引的方向,这里的路更为狭隘。Casey几乎被树枝就缠住,他喘着粗气,小心护住伤口与它们擦身而过。

就在正前方,有隐约白光木漏。Casey精神大振,不知为何感到如释重负。就在树林尽头,他只要穿过去——

砰。一把蒸腾着黑烟的斧头猛地砸到他的脚边,Casey心脏骤停,回头望去,最先的那头伐木工站在阴影彼方,空着双手,仰天大吼:

“你根本认不出我是谁,对吧?”

只是一个恍惚,伐木工已经站在他面前,仿佛先前只是一个透视错觉。Casey吓了一跳,朝后拉开距离。伐木工向他猛扑。

“你现在也在这个故事里了,我要让你吃吃苦头!”

“我不懂你的意思。”Casey躲闪开,但被石头绊倒在地,双手和下巴都麻木了,嘴中似乎磕出了血沫。他颤抖着膝盖赶忙爬起来,啐了一口,掉头就跑。

怪物拔出斧头,向他追来。漫长的跋涉和伤口令Casey开始力不从心。二人的距离渐渐拉近,怪物又挥出斧头。

有光线突然倾泻而来,像海上灯塔,照出一条伤痕累累的路。长时间黑暗磨损了Casey的眼睛,面对突如其来的强光,他不得不转过脸伸手暂作遮挡。怪物则发出凄厉的哀嚎,它身上的阴影裹尸布有如沸腾的石油,眨眼间燃烧殆尽。Casey趁机掏出枪,将仅剩的子弹射进怪物的躯干。

怪物直直倒去,像褪色的墨迹,余灰中残留的火星,像跌进帷幔的西里斯·布莱克。它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却一言不发,就这样消散于风中。没有灰烬,没有遗体,没有那把带血的手斧。一切能证明它曾经存在过的痕迹都消失地一干二净。Casey彻底松了一口气。

强光开始消退,逐渐稳定在一个令人舒适的亮度。那原来是一盏路灯,伫立在道路尽头的高地上。

有个男人站在路灯下,背着光,只能看见一圈光晕轮廓。朝他伸出手。

“第一铁律,不要在行走于黑夜。”

“到这来吧,你是安全的。”


托马斯·赞恩。我的朋友。我的引导者。我的微光和灯塔。我身后的声音。我创作出的人物,创作出我的人物。我互绘的手。

我和他的命运相连。尽管故事始终,我们都从未谋面。我最后见到的他早已不是他,是一具空壳,装着一个献身给光明的灵魂。我很佩服他的勇气,他在写出了这场悲剧,这个黑暗源头,这些回魂尸后,选择去承担这一切。在发现一切覆水难收后,果断将自己在这世上的痕迹擦去。而我做不到,我没法任由自己消弭,我仍抱着逃出这里的幻想,去见那些还在牵挂我的人:我的经纪人兼最好的朋友巴里。以及我的挚爱,我的缪斯,我在这活地狱里苦苦挣扎的理由,我的艾莉丝。

我很抱歉需要再次唤醒他。但他也许是唯一能理解我的用意的人,他会明白的。

有时候我会憎恨他擅自把我拉进他故事里,引起我和我身边所有人近十年的悲剧。然而,当我现在坐在他的位置上,充当构思整部剧脚本的人物时,我很快就理解了他。

从一落笔开始,我们就别无他法。


这个男人意外的年轻帅气,他身穿一件有趣的蓝灰色粗花呢外套,上面打着老式肘部补丁。他的脸长而瘦削,头发油光锃亮,胡茬剃得整整齐齐,下巴上有一道裂口,不至于破相,反倒是平添了一份狠劲。他坐在一张木桌子上,紧邻着一打被堆叠成金字塔的易拉罐,似乎已经在此等候许久。他手上抓着本合着的书,封面印着一位中年人的半身照,其表情就和他现在展露的微笑一样自命不凡。

“Alex Casey,谢谢你的帮助。请问你是?”Casey询问道。

年轻人点点头,接话道:“托马斯·赞恩。我认得你,Casey,我们的英雄。”最后几个字细弱蚊声。

“抱歉,我们见过吗?”Casey皱了皱眉,他不喜欢这种故作神秘的轻佻,怪事已经够多了。

赞恩跳下桌子,视线和他齐平。Casey能看见他蓝色眼睛中的狡黠。“没有。你不是第一个从林子里走出来的人,但你是第一个到达我面前的,Alex Casey。我很喜欢你,你看起来比他们都要专业,成熟。有没有人说过你很像温斯顿·雷德莫尔?你像是能单枪匹马解决黑暗俘虏的英雄。”

“抱歉,黑暗什么?”

“俘虏,黑暗俘虏。你刚才已经见过了不是吗?长得怪模怪样的人形,身上裹着一层射不出砸不烂的影子纱布,嘴里唠叨着没人能懂话,还会拿危险武器见人就打。他们是黑暗的俘虏,是已经死去,被剥夺肉身的人类。而现在,”他耸耸肩,“只是一群游走在夜泉的怪物罢了。”

“你刚才做了什么?”Casey想起来,“你把光打向了它,它就能被杀死了。”

“只是光。很简单的答案。黑暗保护着它们,所以你要做的只是用光去驱走黑暗。在这我们称之为第一铁律,不要在走在黑夜里,只在灯光下行动。没了那层裹尸布,它们也只是群回魂尸罢了。”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令人安心,Casey想。行走在光下。他又问说:“我在过来的路上看到一些写着字的石头,那些信息是你留下的吗?”

赞恩摇了摇头。“不,我没做过那种事。但这没什么奇怪,夜泉镇的人都对黑暗俘虏有所警觉,他们共享某些秘密,对外人留下些警告也不足为奇。”

赞恩不像是在撒谎,但Casey觉得他似乎仍有所隐瞒。有一个词他重复过多遍,Casey将它扣出来问:“夜泉是什么。”

“就是我们现在站着的地方啊。”赞恩笑了。他介绍起这片凶险诡谲的土地如此轻描淡写,就像是在介绍自家后院。“欢迎来到夜泉,宇宙的中心。”

“夜泉是一个薄膜,可能在亚利桑那州或华盛顿州,也可能更偏僻。一个故事组成的社区,一个由作家创造的世界。”他解释道。

Casey笑了。“那算什么,夜谷的邻镇吗?我是不是应该说——”他突然挺直腰板,手指并拢,高抬右臂,喊道:“赞美永恒的发光云!”

但话音刚落,他就停止了发笑。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赞恩微笑着点点头。“绝妙的比喻,我承认某种意义上正是那么一回事。请记住这个联想,并顺着这种感觉走,它会帮到你的。你喜欢播客是吗?黑磁带?马格努斯档案馆?还是美国一夜?哦抱歉,我对时下的流行不是那么了解。你知道,我也曾做过一段时间播客,但后来公司把我调去负责电影制片,我就再没什么机会接触这一行了,真令人怀念呐。”

Casey收敛笑容。“我对你的职业生涯不感兴趣,赞恩,你不妨把话讲得再明白些。告诉我,这里是哪,我该怎么出去。”

“这里是夜泉。”赞恩闭上眼,用一种缓缓的,惹人昏昏欲睡的语调说话,像吟诵艾略特或叶芝的诗一样沉醉。“在这里,诺维科夫自洽性原则管束着迈耶·乔伊斯场。在这里,做梦人和被梦见的梦中人,都得保证熟睡者不得靠近火焰。在这里,当你决定服侍什么东西时,自由意志便先得被刨除。”

“在这里,人们都学不会正常说话。”Casey撇撇嘴。

“在这里,我们都是故事中的人物,而作者真不幸得了写作阻塞症。”赞恩故作神秘,“所以我们只好自己扮演自己了。”

“夜泉是人为创作出的地方,黑暗支配之地。我不知道那位作家是出于什么目的要写这样的故事,但他既然这么做了,一定有他的用意。听着Casey,我知道你有很多问题想问,但我并非无所不知,只是一段预设的程序,懂吗?你得自己回忆起来的。我负责传递这样一条信息:有一件东西,我确信正藏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你必须取得到它,它会让你回忆起来的,到时候一切都会明了,明白了吗?”

“我还是不能理解,你说的有些绕。”Casey茫然。“作家,故事什么的,听起来不是很现实。”

“你大可以先不理解,尽管去做。我们的作家喜欢隐喻。至于现实不现实的,你很快会发现,在夜泉,它们是一回事。”

“我该怎么做?”他问。

“我有东西要给你。”赞恩转过身,摸索着他之前坐过的木桌。他取出一个金属手电筒和一把左轮,摆在桌子上。“试试?”

Casey打开手电,细长的光线令人安心。“这不是手电筒,这是光所代表的东西。”

Casey拿起左轮,填弹,朝易拉罐金字塔试开了一枪。罐子飞散。“这不是枪,这是消灭敌人的合理程序。”

“准备好的话尽快动身吧。”赞恩说。“还有很多人正被黑暗所扰,你最好能把他们一并救下来。”

Casey突然想到什么。“等一下,你这有没有绷带,我需要——”他转头想去看手臂上的伤口,哪有什么伤口,那片皮肤光滑得像是刚剥壳的鸡蛋,只有破裂开的衣服能证明他确实曾被什么砍中过。“这是?”

“不要在走在黑夜里,只在灯光下行动。”赞恩重复道。“就像黑暗保护着俘虏,光也同样会保护我们。”

好吧,这听起来确实不赖。Casey挥了挥胳膊,完好如初。

他顺着高地另一端的下坡顺行而下,这条路每隔数米都设有一盏路灯,在黑夜中显得格外有安全感。赞恩向他招手,他继续掀开那本《创作者的困境》。Casey现在可以看清封面的男人正脸,以及书脊上的作者署名,埃米尔·哈特曼。

“今晚还会有很多事等着你去做呢,Alex Casey。有的人生而甜蜜欢畅,有的人生而无尽夜长。总是如此。”赞恩说。


警察,消防员或者邮递员,你想成为谁?为何不能是像你父亲一样的人物呢?稳重,质朴,严厉,或许还藏着某些秘密,更重要的是,深爱着你。这位父亲有个秘密,他对家人绝口不提。他在看守着……夜泉。

今晚我们的主题是:湖沼边的守望者。

接到警报电话前,弗兰克 · 布雷克正在阅读艾伦·韦克的旧作《骤停》。他惊叹于这个年轻人构思之精巧,文笔之老练,对枪械知识的掌握和对人物观察刻画之入微。他简直要把自己自带入亚历克斯·凯西。虽然对于他的工作而言,毒贩和黑帮简直不值一提。

正当他叹惋有如此才情的年轻人就这样宣布封笔时,他没想到,这位当代詹姆斯·埃尔洛依的经纪人竟在这时给他打来了电话,还带来那个他从退休开始就等候久矣的词,“夜泉”。

弗兰克在看守这里。他一直告诉身边人他是厌倦了大城市的生活,选择退休返乡,为此还专门盘了块农场。只有莎拉,他的女儿看出了一丝端倪,他从来不是能闲得住的人。他在看守这里,这个令他魂牵梦绕的故乡,这个毫无疑问藏着某个黑暗秘密的小镇。会动的树,狼人,他死去妻子的魂魄……是的,他在其他地方见过太多太多了。但发生在他的家乡?这真是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他即刻动身出发。在路上顺便联系了柯克伦德,他那位预见性的主管,早在三日前便寄信询问该地状况。他告诉他们这里可能将发生的情况,遗憾的是他们暂时抽不开手前来支援,他只好孤身奋战。也许不是?莎拉现在人在哪里?她还好吗?他相信她能撑到他抵达,她一直是个坚强的孩子,更何况还有那位作家伴她左右。尽管二人未曾谋面,但弗兰克相信能写出凯西这种角色的人不会是什么宵小之辈。

作家。作家?继诗人,摇滚歌手之后,又轮到作家吗?


黑暗俘虏——那些家伙的名字,正站在光锥外翘首以盼。有时,它们会趁机凑上前,但当灯光滋烤到身上那层影子时,它们又不得不伸手遮挡退避回阴影中。Casey从一片灯光走向另一片灯光,那些被光明阻挡隔远的人影便朦胧褪色,化作无边夜幕的一部分。

Casey已经知道它们无可奈何,他偶尔还会主动应答那些不着调的梦呓。“好的好的,我知道了。”“你说的不会是真的吧。”

但黑暗反应的很快,那些为他提供庇护的街灯开始变得不灵光。起初,它们接触不良般一闪一闪,随后是长时间的烁灭,他不得不加紧脚步迈向下一圈光亮。每当再次亮起时,灯光比起上次总会暗淡几分。最后,就像是有人在蓄意破坏,砰的一声,灯泡炸的细碎。然后是第二盏,第三盏,再下一次盏。这条光明之路很快尽数落入黑暗虎口。

Casey不得不打起手电。这件造物小巧寻常,他能自由调节聚焦光线,像一把利剑刺向那些黑暗里的来犯者,戳破它们的阴影护盾,随后再用左轮让它们彻底消失,再也不见。就是这样连打带逃,他勉强冲出了黑暗俘虏的围捕。

一条沿海公路横断树林的尽头,有车头灯从远方照来。这是个好兆头,显然,这个世界除了黑暗俘虏还是有正常人,Casey想。

他还没来得及做些什么,就听到打转的刹车声,随后是振聋发聩的碰撞声,简直撞到像撞倒了一棵树。Casey耳中嗡鸣,震惊无比。抬眼望去,有一群乌鸦发狂般扑打车前窗,车前灯早已被啄破,蒸汽不断从引擎盖冒出。一个中年人握着手电,将光聚在它们身上,试图驱走这群可憎之物。

“该死的畜生。”男人破口大骂,他从车后座取出一把双管猎枪,冲那群发疯的飞禽砰砰就是两枪。

鸦群仿佛事先商量好般分作两批,一群飞向天空融入夜色,一群则近地滑翔,在即将触碰时翻滚,汇集成一个赤裸苍白的人形。它完全不似人类,长着尖爪和鸟喙,喉咙里翻滚着阴沉的声音,仿佛报丧般鸣叫。它贴地爬行,如野兽般向男人靠近。

中年人丝毫不惧,对着怪物频频开火。后者几乎毫发无损,黑暗轻而易举弹飞了那些铅弹。

“嘿!”Casey大喊,他将手电的光对准那头怪物,效果拔群。它在光明腐蚀下抓耳挠腮。男人看向Casey一眼,很快把握住这次机会,朝全无防护的怪物倾泻弹药。

Casey听见一声可怕的哀嚎,简直能刺穿耳膜。他看见怪物的躯体分崩离析,重新化作数十只乌鸦,只是集群显然溃散了不少。先前离去的鸦群此刻遣返,它们的数量成倍增长,遮天蔽日,整片夜空都是它们扑打翅膀的身影。

一个老妇人出现在鸦群后的公路上,她穿着一袭黑色礼服,死人般惨白的眼睛透过黑色头纱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看。

“这是我和作家之间的事。”她的声音朦胧飘渺,即使相隔数米,依然能听着一清二楚。“这与你无关。”

“这他妈当然有关!”中年人怒吼,他将手电照向女人。“我的女儿——”

女人消失了。Casey可以看见她站在更远方的山冈上,被浓雾笼罩。“她若一心护着韦克,就得死。”

大雾不合时宜地包笼四周,场外传来若有似无的呼吸声,声音不断迫近。

“如果我想吃特别的东西,就会去夜泉镇碰碰运气。”

突然,一千万道尖叫在公路上响起。乌鸦纷纷落地,一个打滚化身恶魔瑞克。道路两边的丛林间不断人走出,是阴影包裹,看不清面貌的黑暗俘虏。Casey只能通过装束和手上的武器判断他们的身份:伐木工,背包客,农夫,矿工,警察。以及一些上身赤裸,体格和肌肉夸张到不似人类的家伙,拎着电锯嗡嗡直响。它们自晃动的雾影捏聚而来,围堵住每一个可能的逃脱路线,并朝他们渐渐逼近。

报丧女妖奴役她多如洋流的俘虏,梳理双爪,咬紧牙关,朝入侵者发出黑暗的鞭挞。

“用光照它们。”Casey叫喊道。他跳下灌木丛,一手握住手电,一手拿着左轮搭在其上,摆出短刀护大剑架势。他猎杀起黑暗俘虏愈加得心应手,他知道该将光圈调节到什么程度能将阴影正好消退,也摸索出对付俘虏最节约有效的莫桑比克射击法,只有当需要换弹和换电池时才会露出破绽,不得不迂回躲避。

中年人心领神会,他回到车后备箱开始翻找起什么。时间过了如此之久,Casey却再没听过他那杆双管猎枪的动静。就在他以为男人出了什么意外时,嚓的一声,浓烟弥漫,炽烈的红光照明了半边天。中年人从他背后走出,手中拽着信号火炬的钢丝握把,驱狼般凑上前,照得黑暗俘虏浑身亮斑闪烁,退避三舍。

他大手一挥,将信号火炬掷入俘虏群中,浓烟和红光顿时开出一片缓冲带。男人提起枪,对着失去保护的俘虏一打一个准,他虽已步入中年,身手却意外干净利落,面对这些明显非人的怪物却也安之若素,冷静得仿佛早有应对这种情况的经验。

“一群混蛋……”他边开枪边说。

警察?安保?还是秘密特工?Casey浮想联翩。

黑暗的攻势开始消退,余下的鸟人纷纷化作鸦群四散,伐木工人和徒步旅行者也躲进林中阴影,在离去前抛掷刀子和斧头以表愤怒。直到最后一名俘虏消失,Casey紧绷的心弦方才松了下来,他一屁股跌坐在地,气喘吁吁。和黑暗争斗,体力的消耗是其次,要命的心理上的压力。总有些俘虏就那样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背后,毫不留情地挥斧砍下。他不得不眼观六路,留意每个方向。

但仍有些事情令他在意。他又站起来举目四望,想找到先前那位老妇人的位置。一无所获。

“先别管芭芭雅嘎了。”中年人对他说,“你干得不赖,小子。”

“你也一样。”Casey发自真心地说,“Alex Casey,请问你是?”

中年人好奇地盯着他的脸看。“弗兰克 · 布雷克,夜泉镇的巡警,虽然已经退休好多年了。我喜欢你的名字,就和我刚读过的书里的英雄一样。抱歉,我好像从没见过你,小子,你不是本地人吧?”

“对。”Casey如实回答,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介绍自己的处境。“今晚这里可真热闹。”

“今晚这里可不太平,你最好还是别在此久留。生面孔越来越多了,如果是想观光的话,换个季节再来吧。”弗兰克突然发笑,“前提是在你见过刚才那些玩意之后还能有这份心思,”

“这里一向如此吗?”

“在一些本地人那可能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但我们仍想给外人尽量留下一个正常的印象。”弗兰克顿了顿。“夜泉……真是一个怪地方,不是吗?但我们都喜欢它,也希望外面的人也能喜欢上它。为此,今晚可有的忙了。

弗兰克翻开汽车引擎盖,提灯照看故障的部位。Casey又问道:“你认识那个女人吗?”

“不,我不认识。但她一定和这些事脱不了关系。还有作家。”

“作家?”Casey想起赞恩的话。

“在夜泉,艺术家总能扯上怪事,这次也不例外。”弗兰克冷哼一声。“我喜欢这个叫韦克的小子写的东西,但他要是敢把我的女儿扯进这些麻烦,我饶不了他。”

韦克,这个名字让Casey心神一荡,他隐约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听过。

弗兰克捣鼓半天,汽车终于发出正常运作的嗡鸣声。他转头对Casey说:“我得走了,去通知更多人及时反应过来。我的女儿正和作家在一起,他们可能会有麻烦。而今晚少不了麻烦,那些怪物可能还在伺机以待。我建议你最好尽快离开。我没法送一程,但是我想,你能自己走出去的,对吗?”弗兰克眨了眨眼。

“当然。”Casey说。

“那就再见了,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弗兰克说,他想了想,又丢给Casey一袋红色包装的东西,是信号火炬。“拿着吧,希望会派上用场。”

Casey向他致意。弗兰克钻进车,发动机响起糟糕的回火声,但车子好歹再次动了起来。一转眼的工夫,就消失在了公路的尽头。

一切又安静了下来,只留下Casey一人站在公路旁。他看见公路前方灯影绰绰,决心先找个安全的地方。

就在一瞬间,就那么一瞬间,Casey骤然感觉四周明亮了起来,彷佛眨眼之间清晨到来,阳光毫无保留地洒遍夜泉。他的眼睛被突然其来的强光照得下意识合拢,他甚至听到了两旁森林里的消融和哀嚎声。可当他抬头查看异状时,天空仍是一片乌黑,夜泉重回到黑暗的控制之下。

“要有光。”Casey独自嘀咕说。


科学!我们寻找常量,实证常量,归因常量的方法,我们满足好奇心的手段。但在某个地方,变量笼统地支配一切,好奇会滋生行走的野兽。想要获寻变中的不变,必须付出漫长而严酷的代价。那个地方就是……夜泉。

今天我们的主题是:探求者。

卡斯珀已为联邦夜泉局工作了十多年,他能敏锐感受到局内近来的一些变化。同他们受限落后的科技水平一样,夜泉局的思想体制也在固步自封,官僚主义充斥着太古屋上下,逐步影响着各部门之间的联系与协作。局长执掌大权,依照自己的命令独断专行,很长一段时间同他的管理团队脱节。就像他们行动部主管经常挂在嘴上的,“他把秩序看得比人重要,把无形声音的建议看得比老朋友的建议重要。他已然不知道自己是谁!”

有东西在控制他们,控制这一切。但卡斯珀不想再深究下去,他只觉得厌烦。他的工作要求他研究,而不是浪费时间在这些无足轻重的事情上。但现在想和这些麻烦撇清只专注于学究已然是不可能的,于是他觉得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天线]很早就向他提出邀请。它展示给他看到一些未来,一种敌意,一种血红色的暴戾,一种与[天线]传输客体同源的声音。这鉴定了他的决心。[天线]让他看到了更多的世界,更大的,海洋。而他正手握着通往港口的钥匙。卡斯珀再不能忍受封禁在这片狭隘腐朽的老屋里头了。

他首先选择那扇画有漩涡标志的门,这道充满谜团的门径是在三年前凭空出现在旅馆内的。三年以来,不断有手稿从门缝中递来,上面只写了些意义不明,不成语句的字词,和大段大段涂黑了的条纹,但这依然让他心驰神往。卡斯珀很难不去想,这扇新门后面会是通往哪个阈域呢?写下这些纸张的又是谁呢?是个活生生的,有足够理智沟通的人吗?真的有人能在阈域内存活这么长时间吗?他是怎么做到的?他又为何沦落至此呢?谜题即将揭晓。

[天线]开始对他说话,有如一朵盛放的绣球,一片打碎的钴玻璃。卡斯珀看到了声音,卡斯珀听到了光。他被拉长,弯曲形变。他感受到了更多,更远的声音。门背后的声音,浪潮的声音,黑暗的声音。他打开那扇门,黑暗朝他露出獠牙。

直到没入黑暗的前一刻,卡斯珀才猛然想起,他还有件事没来得及交代。

——那张锁在黑石保险柜内的幻灯片。


一栋未竣工的老宅突兀出现在公路的尽头,背靠小山和树林。荒凉,孤寂,且邪恶。

Casey拿不定主意是否该进去一探究竟,一方面他的弹药和电池已快消耗殆尽,需要尽快找到补给,另一方面,他沿着公路一路跑了体感近半小时,实在渴望找个地方歇歇脚。但他差不多摸透了这里的规矩,没有人会在《死神来了》里坐电梯。

就在他踌躇之际,熟悉的呵斥声在脑后响起:

“我出租夜泉镇最好的小屋!”

就像是在演木偶戏,十几只黑暗俘虏从幕后提线降落,各自手持着斧头,草叉与电锯,朝他逼近。

饶了我吧。Casey举起手电和枪,边连续点射边朝后退,闪避俘虏投掷的武器。前排的俘虏倒下,很快又有新的俘虏从半空降下。Casey咬牙掏出的一枚信号火炬,试图点燃的同时找机会扫视寻找宅邸的入口。这下他可没得选了,对吗?

视线死角的黑暗中,他隐约听见了拉绳和金属摩擦声。有人不知不觉站在了他的背后。

后面也有?Casey暗自叫苦,他刚想弯腰闪避。却听见啪嗒一声,一道强光自他背后打来,照向前方一整排区域。Casey自己差点没被这阵光照瞎,更遑论那群黑暗俘虏。它们如摆上烤盘的肉片,被蒸干黑影裹尸布,在哀鸿声中消失殆尽。

“这边。”有人对他说。

待眼睛稍微适应下来,Casey看见一个戴着圆框眼睛,打蝴蝶领结的老男人站在大型探照灯后,朝他伸出手。他没多想,向他赶了过去。男人拉开地上的一道活板门,径直跳了下去。Casey紧随其后。

这是一条笔直的地道,冰冷,潮湿,延伸进深不见底的黑暗。Casey收回枪,但仍举着手电,光线照在男人的白大褂上格外耀眼。“后面怎么办?”他问那个男人。而男人却转身握住他的手,嘴上嘘了一声,关上了他的手电。

Casey大惊失色,他知道光亮在此地的重要性,试图熄灯藏身黑暗同自杀无异,因在这里黑暗本身就是敌人。此刻他不得不开始怀疑眼前男人的身份。他能正常说话,不惧怕光,也无黑影庇身,怎么也不像黑暗俘虏。又或者它们是一伙的?但真有人会与怪物为伍吗?

下一刻,Casey冷汗都要冒出来了,他感到体温正在迅速流失。隧道前方有什么东西正在流出,腐败而泥泞,在墙体间甩动,很快便经过他头上。Casey甚至没敢抬头去看看它到底是什么玩意,他只觉得呼吸都愈渐冰冷,冰冷如炎夏里将手指插进埋着生蛆死鼹鼠的土堆里。

他将手再度伸向枪支,尽管黑暗庇护下射击毫无意义,但他不想坐以待毙。

“别紧张,没事的。”

一副不那么有效的定心剂,但毕竟还是定心剂。Casey感到呼吸顺畅了许多。栖肤寒意的来源远去,与之消失不见的还有背后黑暗俘虏的叫嚣。一时万籁俱寂,就如古屋吃掉了那些不合时宜的声音。

男人稍作确认什么后,牵着Casey的手继续往前走。“你是明智的,第二铁律:永远处于光明。不过在这里就没必要了,会误伤到他的。”

Casey默不作声。二人静静地走完这一小段地下通道,很快又从另一扇活板门钻出,进入老屋内。

Casey觉得自己先前的评价欠妥,这里何止是烂尾楼,这里简直是一片废墟。遍地铺满瓦砾碎石,霉菌和青苔长上未经粉刷的混凝土墙,金属楼梯截断弯折,通向无法抵达的室外。每处角落都堆着大批落满灰尘的颜料罐和补给箱,上面画着一个黄色的火把标志。天花板正中央塌了一角,这下他知道先前丢失的月亮哪去了,它正挂在露天的房顶上空,将少许光亮照进老宅。

他观望半天,找了一张还算完整的红色沙发靠了下来。而男人坐在面向他的木椅上,略带遗憾地冲他笑了笑:“很抱歉没什么能招待你的。我的名字是卡斯珀·达林,你一定是?”

“Alex Casey,他们都这么叫我。刚才那个是什么东西?”Casey省去了客套话,问出憋在心里的话。

“那些是黑暗的俘虏,是心智被黑暗腐化的人类。它们为黑暗服务,会根据生前的本能行动。”卡斯珀的眼神有些意外。“我以为这些你应该都已经知道了,你战斗的方式明明很是熟练嘛。”

Casey深呼吸,说:“不,我是说,刚才在地下室的那玩意——”

他瞳孔一缩,先前寒冷的感觉又重新爬上脊鞘。他听见啪嗒啪嗒的流体撞击声正向他靠近,卡斯珀背后的花白墙壁有东西渗出,像坏了的钢笔笔尖,漆黑粘液覆盖成一个模糊的人形。人形在阴影间探出,起伏,像跃出水面的鱼儿。Casey甚至幻听到它在说话,声音就和它的身躯一样腐败泥泞,在空荡的废墟间回响。

人形开始移动,他只能看见它拖拽在地板上的黑色条纹,正在慢慢朝他接近。Casey无比紧张。待冰冷似乎近在咫尺时,人形甩出黑色粘液,留下一道墨迹似的图案。

:3

啥?

“认识一下Troy吧,他是黑暗俘虏中的特例。”卡斯珀的声音传来,他招招手,人形回到墙体,与黑暗融为一体。“没有他我们恐怕不会在这聊的那么轻松了。”

“他?你养了头俘虏?他看起来是和它们不太一样。”Casey的疑虑渐渐转为好奇。

卡斯珀推了推眼镜。“这些说来话长。如你所见,我其实算是名学者,致力于研究一些,呃,边缘科学。福庭现象,超心理学和维度研究之类的。别那么看着我,我拿过MIT物理学和管理学双博士学位。有人会觉得这是大材小用,但我热爱我的研究,尽管它们永不能为人所知。”

"你已经见过不少了吧?黑暗,阴影,被支配的人类。在我们认知之外,某些东西通过共振或传导等形式影响可观测世界,集体无意识从中充当催化剂,超自然现象就此诞生。我研究它们,分析它们的成因,为它们做分类,甚至推测抑制它们的对策。是的,我热爱异常,热爱超自然。你难道不曾好奇吗?世界之外的世界,黑暗俘虏源头的黑暗,以及夜泉,这个毫无逻辑可言的社区的来历?你不想知道吗?”他言语间意气风发,眼中喷出的光简直能吓退黑暗俘虏。

Casey不置可否,卡斯珀的样子让他想到一个疯子,站在鹰峰顶上高喊:“记住,是查理最先告诉你们的!”

但下一秒,这光就黯淡下去。“但只凭一腔热血没法走远的,是不是?我曾有过一群志同道合者,共誓要在这个充斥荒唐的世界里解释不可解释之物,控制不可控制之物,保护我们的所爱的世界免于黑暗和疯狂。然而时间在杀死承诺,掌权者们逐一效忠其他意志,他们成了比我们所监禁疯狂更疯狂的存在。其余人上行下效,机构很快沦为腐朽官僚主义的一例典范。直到某一时刻到来,我明白自己是时候该离开了。”

“当时整个机构彻底封锁,我无法直接离去。我稍微借用了点东西,我离去前一直在钻研的东西。然后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我打开了一扇门。我来到了……夜泉。”

这是第一次有人和他谈论夜泉以外,Casey很想插嘴问话,但卡斯珀没能给他机会。

“啊,黑暗,黑暗,黑暗!我走进了黑暗。夜泉,异常之乡,我都要起鸡皮疙瘩了。我能嗅到无序和阴云,俘虏和渡鸦,还有统治这里的邪恶黑暗。它们对外来者可不是特别友好,对不对?常人在黑暗中的第一反应是制造点光明,但它们讨厌光明,所以它们只好拉你入伙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找不到被黑暗俘虏杀死的尸体。”

“和你一样,我到来的瞬间就被它们盯上了。虽然我不是行动派,但到来前也算做足了准备。我有说过我借用了点东西吧。”

卡斯珀故作神秘地傻笑。但Casey不得不承认,这次他确实感受到了某种特质,他仿佛能看见声音,天蓝色的弧形波纹在绕着面前的学者打转。明明不发出任何光亮,黑暗却不攻自退。只是站在他身旁,就能感到神智清明。

“抱歉跑题了这么久,该是给你介绍我的这位朋友了。”卡斯珀向黑暗招手,黑暗给予回应。“我不会被腐化,但也做不了更多。大多数时间里我都在观察和流窜,这个世界的构成是令人迷惑且有趣的。非连续的山地建筑,反拓扑的空间结构。我会从城镇一脚踏入森林,从海边游荡到沙漠中心。直到不知不觉逃到这栋还没盖完的山间别墅,我遇见了这家伙,Troy。”

“Troy——我用过很多名字喊他,他只对这一个有反应——显然是个黑暗俘虏,但他和其他俘虏不一样。他有自己的心智,能做别人吩咐的事,心情好时偶尔还会讲上一两个笑话。这不是比喻。最关键的是,他并不效忠于我们所知的,掌控夜泉的黑暗。他会驱赶黑暗俘虏,主动屏蔽来自黑暗的感知。他服务另一种黑暗,二者很像,但又截然相反。这种黑暗缺乏侵略性,倒是——”卡斯珀若有所思。“倒是有点说不出的悲哀。”

“这个黑暗又是哪来的,他为什么会在这?”

“谁知道呢?你相信秘密和阴影会使人自我腐化吗?我们有时会用阴暗来形容人的内心,但假如这不再是个比喻呢?我能确信Troy和它们不是流自同一片湖,其他的就尚待商榷了”他摊了摊手。“至于为什么Troy会出现在,一开始我以为不过是黑暗与黑暗间的相互吸引,后来发觉事实可能并非如此。你看。”

卡斯珀拿起一枚小探灯,往侧边的墙面照去。Casey顺势望去。“哇哦。”他会意地笑了笑,仿佛瞥见了什么难言的秘密。“这可真是……”

那面原本裸露光秃的墙壁,在光线照耀下显露出黄色的荧光油漆。不只是一处,而是有成百上千道文字纵横交错,若不是时机不对,Casey会甚至会以为那是道留言墙。他认出这些留言和先前发现的明显出自同一人之手,但细观内容情感大有不同,如果说先前的留言是来自事故亲历者的警告,那写在这里的简直有如怀春少女。“汤姆,汤姆,汤姆”“我爱你,汤姆”“我想你,汤姆”“和芭芭拉分手吧”“你在电视上和我说话”“C.W. & T.Z.”他觉得自己甚至看到某处用汤姆这个名字堆叠出一个爱心。

“我见过类似的话,它们给了我不少帮助。”Casey尴尬地挠了挠头,他简直快起鸡皮疙瘩了。“但是真没想到——”

“谁还没有过年轻的时候呢?”卡斯珀插嘴道,似乎不这么做他就没法活下去。“我就是在这里初见到Troy的。Troy很喜欢这些话,他会花上一整天的时间潜伏在这面墙上,用墨汁仿写这些句子。这大概率是夜泉吸引他驻足的原因。我管这叫,擦肩而过的夜航船,或与黑暗相爱之人。听起来很扯淡是吗?我想我能用某种荣格原型进一步做出解释的。”他喃喃自语。

Casey想对此表示怀疑,但他也不奢望知道太多。他的好奇又转移到留言墙上了。

卡斯珀看了出来,他说:“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涂鸦很是特殊?正常人看不见它们,只有像你我这样接触过黑暗的人才能照出这些话。写下这些的人一定与黑暗曾有过交际,具体是什么经历暂时不得而知。但她了解的一定很深。”他指了指角落里灰尘扑扑的匣子。“她为此没少做足准备。”

“她?你认识这个人?”

“当然不。据我所知这栋庄园的持有者是夜泉镇富商巴塞洛缪·韦弗先生,他于1910年出资修建,但后来工程因为其本人的一些精神原因而终止。他可能有个女儿,爱上了这个叫汤姆的小伙子,求而不得后含泪在这片荒地倾吐衷肠。至于她本人如何与黑暗有所关联,估计我们永不得知了。”

Casey对陈年八卦毫无兴趣,他只抓到了其他的内容。“卡斯珀,你对夜泉镇似乎了解很多。夜泉到底是什么地方?”

演讲欲强烈的异常学博士头一回沉默了,Casey可以听见Troy在阴影里吐泡泡。待第六个泡泡破裂后,他才缓缓开口:“关于这个问题我有的仅是推测。我有说过这个世界的构成是令人迷惑的吧,就结果而言,夜泉并不存在于客观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区。它是,我们称之为异世界的现象,可能位于其他星球或宇宙维度,因某些事件而与正常世界接轨,形成暂时稳定共同的阈域。我不知道这个阈域会持续多久,也许它会一直稳定到熵灭,也许它会在故事结束那一刻瓦解,谁知道呢?”

就Casey的一贯经验而言,卡斯珀的解释绝对可以归为他们所说的锡纸帽的疯话。但他已经历过黑暗侵蚀和俘虏们的袭击,加上一些他仍想不起来的记忆作祟,要自己心理上接受这些天方夜谭似乎并没有想象那么困难。随后,Casey想起赞恩说过的话。

“好吧,棒极了。看来你对这里的人物事真懂得不少,是吗?卡斯珀,我需要你帮个忙。我想找个地方。”

“你想找什么?事先声明我不一定能帮到你,我说过这里的一些特质。在夜泉,你无法判断浓雾的另一头是轨道还是悬崖。”

“一个洞窟,我想。一个最适合藏东西的地方。”

“洞窟?你说月光洞窟?你去那里做什么?”卡斯珀来了兴致。

“有人自称在那留了件东西给我,他说它能帮到我。怎么了,那里有什么讲究吗?”Casey问道。

他摇了摇头。“我没去过那里。事实上,我从没去过夜泉的任何一个地方。我对这里的了解仅限这栋小屋。但我一直有看电视。”他指了指放在房间角落桌子上的一台上世纪黑白电视机。“夜泉是由非连续性的故事组成的阈域,这里每个地方上发生过的每个故事都是一期节目。作为待在这里唯一的消遣,我从没漏过一期。也许就在现在,有人正在屏幕外看着我们的对话。”

“这应该能在我今晚听说的怪事里排进前三,我希望我的演技至少没拙劣到让他们这么快换台”Casey说。“那么,能谈谈你的观影心得吗?”

“我的评价是,对阴阳魔界的拙劣模仿。”卡斯珀耸耸肩。

“你知道我不是在问这个。”Casey无语。这位博士着实有些脱线过头。

“只是一个玩笑。”但显然只有卡斯珀笑得很开心。“你稍等我一下,我记得它应该放在那了。”

他转身走上楼,Casey听见了翻覆石砾,拖拉木轴的声音。很快,卡斯珀又走下楼,手里抓着一页折叠好的稿纸。他将手稿递给Casey。后者不明就里,接过展开。手稿在昏暗中发散出盈盈微光,使得上面打印整齐的铅字清晰可见。Casey递给卡斯珀一个疑惑的眼神。

“百闻不如一见,你不如亲自读读剧本。”他耸了耸肩。

“你从哪弄来的?”

“捡来的。”他耸耸肩,“在我来的时候它就被钉在墙上,不只这一页,还有一张手稿上详细写明了我捡起它们的过程,以及某个将会到访这里的英雄,你看,是不是很奇妙?我说我们早晚会上电视。”

Casey想起了赞恩说过的作家,他开始了阅读。故事不长,很快他便将其读完。他将脸埋进双臂,闷声说:“你是对的,确实是拙劣的模仿。”

卡斯珀大笑不止。Casey接着说:“谢谢你的帮助,我是时候该走了。我能将它一起带走吗?”他挥了挥手中的手稿。

“请便吧,还有放在那的东西,能带多少尽量都带上,你会用到的。”卡斯珀向他拥抱。“我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希望今晚我没把你吓到。我知道你有事得去做,你有你的故事,我只想说,祝你好运。”Casey也用力拍了拍对方的后背。

“楼顶有段梯子通向东边的林子,一直往前走,不出意外就能抵达另一座山头,你想找的山洞就在应该半山腰。”卡斯珀说,随后又故意笑着补充:“需要Troy为你保驾护航一段路吗?他看起来似乎跃跃欲试。”

阴影在他周围再度汇聚成人形,喷涂粘液勾勒新的图案:XD。

Casey正从补给箱里取出一把信号枪,他讪讪一笑:“我想不必,这玩意好用多了。”

:(


灵感枯竭,艺术家的灾厄,创作者的末路。但有些人会选择抛开自己的生活,就此消失到某个地方,折磨自己,创造悲剧,为的是压榨出更多的黑暗灵感。让自己再次变得思如泉涌,又或者就此疯掉。这个地方正是……夜泉。

今晚我们的主题是:沙龙研习营。

屋外暴风雷鸣, 漆黑一片。屋内一群人围坐在前厅的客桌旁,桌上唯一的照明物,一支蜡烛,照出沙发上委靡却又振奋的每一张脸。

游戏设计师率先开口:“故事起先是一段自白,一些预见性的隐喻和名言引用,以及主人公的自我介绍。”

音乐起,起先悠扬婉转,空旷飘渺,像一只雨燕飞过山川,越过湖海,探入大山深处。

诗人接着说:“曾今,他将湖泊误认是海洋,就此跌进深渊。在黑暗的海洋里,在光明的镜子里,他消耗着他的性命。他游荡着,找寻着那条通向光明和他挚爱的道路,永无止境。”

音乐逐渐拔高,突兀,神秘,凄怆惶悚。

画家是他们当中最为沉默的。他沉浸在自己的画板上,用简单的线条勾勒黑色的桥梁,黑色的树丛,黑色的停栖在扶手上的乌鸦,以及黑色的人的背影。于是舞蹈家替他接过话茬。她唱到:“他呼唤那些同病相怜之人,等候着当中的英雄到来。他将踏上黑暗的旅程,一遍又一遍被击倒,一次又一次回归。这份重担就像一个许诺,如影随形。”

音乐变得庄重严肃,推向顶峰。随后骤停,重回细腻婉柔,饱含思绪。

吉他手恭候已久,他弹着不存在的琴,说:“而现在他正准备走进巨釜湖山庄……”

音乐戛然而止。

一声雷鸣划破天际,照出了那个站在门口的人的轮廓。


当夜幕在翻山越岭后仍是一成不变的夜幕时,巨釜湖山庄清冷的景色缓缓展现在Casey的面前。

卡斯珀从没告诉过他另一头的山腰上还有这么大一座庄园。无论以前用于何事,接待过何人,现在它都明显衰败了。迷宫似的花园缺乏打理,杂草众生,垣墙萧瑟,敞开的金属栅栏门在风的教唆下频频撞向门铰,发出哐哐的巨响,回荡在山谷间。仅凭遥远的一瞥,某种难以忍受的阴郁便浸透了他的心。

Casey踢开铁门,一头钻进绿篱迷宫当中。即使这些灌木多已发黄枯萎,仍可覆过他的头顶,让他对方向产生误判。他四处打转,好几次撞进死胡同。最后索性从植被中硬生生穿身而过,眼不见心不烦。

这股无名焦躁让他想起了某些不太好的电影片段。进入禁忌的区域,便会有邪恶的事物临头。他默念道。

就在他刚这么想时,一阵黑风从头顶掠过,黑暗俘虏在树篱间跳窜。该死。他边想边沿着树叶墙跑。说俘虏俘虏到。手电光线在林荫间摇晃,他听见树枝被轻易折断的噼啪声,面前的一排矮乔木突然被横生生伐出一个缺口。

“早上吃两颗药,之后一整天都会很平静。”

两名俘虏从篱笆后面钻出来,黑雾在它们脸上燃烧。其中一人迅速向侧方围堵,另一人则挥舞着撬棍径直扑来。

Casey迎面打光,照退了来势汹汹的第二个俘虏。另一个俘虏不知所踪迹,他拿着手电东打西照,冷不丁从树丛里窜出一道身影,手握镰刀砍向他的脑袋。真悬呐,那刀光差点让他身首异处。Casey几乎被削掉层皮才闪开这致命的一击,但刀刃打翻了那把他用了一路的左轮,掉进灌木间不知所踪。

该死!他赶忙握住那支保命的手电筒,将所有光聚向眼前的俘虏。俘虏嚎叫,呜咽,裸露出苍白的死皮和破烂衣裳,但就是没法被杀死。直到电量近无,光束开始时隐时现,Casey方才拉开引线,丢下一枚闪光弹,转头就跑。

砰!致命的白光带着俘虏残留的黑影一齐烟消云散。

树篱迷宫尽管盘根错节,每条路径最终都通向同一片空地。空地中央摆放着一尊铜雕像,两个牛仔踩在一具鹿尸上,一人拿着望远镜向外眺望,一人则叼着雪茄,低头检查他们的猎物,手中握着一杆枪。一杆……枪?

真正字面意义上的“枪”漂浮在雕像的手上,被阴影裹挟。Casey谨慎地接近它,给自己的手电换好电池。他只是起手一照,“枪”字符突然爆炸开,黑烟弥散,一杆泵动式霰弹枪正插在雕像的手里。

这大概能算某种机械降神?Casey咧嘴笑道。他取下这把霰弹枪,咬住手电,扛着枪托填装枪弹。卡斯珀屋内的补给箱中应有尽有,尽管不一定会用上,他还是带上了其他种类子弹。手电的光不受控地照向雕像下的一块基岩,照出一排黄色小字:“不要相信哈特曼医生”。

哈特曼医生。他在心里默念起这个名字。

三五个人从其他通道踩着碎石走出,声音狂躁,语调诡异。

“睡前再吃三颗药,就会一觉到天明。”

Casey捏了把汗,他交错着将灯光照在不同的俘虏身上,以防其中有人突然向他冲来。待阴影闷烧尽,他不由分说举起他的新武器,朝众人开火。啪。一排子弹直接打翻了离他最近的三名俘虏,像掐灭烟头一样带走它们。另外两人已尽在咫尺,黑影消散,它们愈加狂乱,Casey又是一枪,这次仅仅是令其稍一停顿。他还想继续补枪,撞针发出啪嗒声,空仓挂机。

该死。Casey果断丢下一枚信号火炬,在红烟掩护下逃进一条小道。

有光在路径尽头照耀。视野逐渐开阔,他从迷宫中脱出,正式走进这座宅邸的庭前。这是一座简单的大型木质结构建筑,像是旅馆或度假村,考虑到俘虏们的碎碎念和所谓的哈特曼医生,更可能是家疗养院。光自庭院中的唯一一盏路灯照下,Casey手脚并用奔向灯光下,当他一脚迈入时,追踪来的俘虏果断后撤遁入黑夜。

这下可以好好休息下了。Casey简直虚脱了,他弯腰按着膝盖,不时打量着四周。木屋的墙上写着一排大字,宣告此地的身份:巨釜湖山庄。

山庄主厅的玻璃门敞开着,隐约可见微弱的光点在其深处的黑暗中闪烁。Casey迟疑片刻,最终还是提起心举起枪,顺着大理石台阶进入主厅。手电射出的光在漆黑中盲目扫视,扫到成排的木制桌椅,扫到松木墙上的挂画和鹿头挂饰,扫到摆放在正门口的盆栽和没打开的落地灯。当他扫向石砌承重柱后的更远处时,扶手沙发上的五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

Casey吓了一跳,他握着的枪差点走火。幸而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些人并非黑暗俘虏,他们围坐在室中心,仅点着根蜡烛照明,不知道在搞什么名堂。

“呃,你们好?”他试着打了个招呼。

一个瘦骨嶙峋的男人,原本蜷缩在沙发中心,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越过沙发,撞倒一张扶手椅,指着他,亢奋地说道:“啊,我算是了解了,就是他,对吧?”

周围的人点头附和。“什么?”Casey被搞糊涂了,而这已经不是一回两回,他干脆放弃了追问。“好吧,该死的。你们聚在这做什么呢?”

“头脑风暴,亲爱的。”一个老女人说,她独自坐在一张沙发椅上,穿着一套粉白色过膝长裙,风韵犹存。“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集体创作,我们在变着法接力编故事。坦白说,如果有别的选择,我真不想陪他们玩这种无聊游戏,他们的脑子里简直是一团垃圾。我们讲到哪了?”

“风暴,风暴。”男人兴奋地大喊,“风暴在湖上腾起,湖水漆黑如阴云,黑色龙卷要来啦,嘿嘿,阿卡迪亚风暴……”他手舞足蹈,似乎在摆着某种武术架势。另一张沙发上紧挨着的两位白发苍苍的老头突然哼起激昂的小调,一个对着空气拨起吉他, 一个不时锤打桌面,唱道:“即便是光也会投下暗影。”

“即便是夜泉也从光明中诞生。”另一人立刻接上。二人爆发出古怪的大笑,“汤姆呢,得让他听听这个,他一定会爱上的。汤姆去哪了?”

女人摇摇头,“如果我还能像年轻时候那样随手编出好东西,我才不会待在这里浪费时间。我有告诉你我是个舞蹈家吗,十年前我在休斯顿最红的那阵时演出一票难求,而现在我不得不在这穷乡下陪这群怪胎疯子玩思维游戏,令人感叹。”

“我是当代最伟大的游戏制作人,而他,鲁道夫。”瘦削的男人插嘴道。他兴奋得眉飞凤舞,伸手指向角落里佝偻着背默不作声作画的男人。“他是活着的莫奈·雷诺阿,你真应该来好好看看。总有一天我们将扬名在外。MOMA会单独给他开一个展厅,而我将在TGA的颁奖典礼上大操奥斯卡。”

“得了吧,埃默森,谁都不会对你做的垃圾感兴趣的。你只是白色细条纹世界里的一件格子西装。”女人说。她似乎受够了,不再言语,低声哼起蓝色多瑙河。

埃默森还想缠着他说些什么,但Casey的注意力已经被那些画吸引去了。他皱起眉头,似乎看见了什么熟悉的东西。

鲁道夫苍老,半秃,披着一件军绿色夹克,正端着调色盘起笔作画。他似乎是众人当中唯一正常且平静的人,看到Casey走近,他和颜说:“啊,欢迎,Alex Casey先生。我正画到你呢。”

“你认识我?”虽然已经知道自己的名字在夜泉不是个秘密,但Casey还是忍不住问道。

“我在电视上经常能看到你的风采。”鲁道夫说。“你做的好啊。”

Casey端详着他正在画着的那幅画,深蓝色的背景下一道纯黑的人影侧立着,看不清轮廓五官,只能勉强认出是个男人。这是我?

他又看向画板上的其他画:黑色人影靠在崖边的观景栅栏,底下的海洋波涛汹涌。黑色人影站在灯光下,和飘在半空中的航天员对话。黑色人影候在撞烂冒烟的警车前,在红色烟雾中持枪以待。黑色人影在一地残渣废墟中,和身着白大褂的研究员对话。黑色人影试图穿过废弃营地,汽油罐集装箱还有别的什么突然飞起来攻击他。黑色人影站在门槛上,看着门内的一群人聚在桌前聊天,一个画家在旁作画。

Casey摸了摸这些画,干的。他越看越感到不妙,冷不丁突然翻到一张男人的正脸画像。这次总算不再是一成不变的黑色人影了。一位衣冠楚楚的中年男人,展露着成功人士特有的灿烂微笑,俨然一副教授,律师或是心理医生的姿态。Casey觉得这笑容似曾相识,这回他想到了——赞恩看的那本书。

思绪豁然开朗,先前的无端联想也被紧紧抓住。结合这个地方,男人的身份不言而喻。

“哈特曼医生。”Casey脱口而出。

就像掷下一枚炸弹,这个问题在那伙人之间引起轩然大波。他听见有人倒吸了口冷气,鲁道夫浑身颤抖,画笔在板上戳出了个黑洞。“抱歉,你刚才说什么?”

“哈特曼医生,你们认识哈特曼医生吗?”

真的有人掷下一枚炸弹。一道闪电在窗外炸裂而过,雷声之大仿佛近在咫尺。鲁道夫摇晃着身子连连后退:“你不该在提起那个名字,我们从不在这里提起那个名字。拜托,拜托,求你了。”椅子上的女人不住地尖叫。埃默森挺身而出,对着空气挥打拳头,颤抖着声音强装勇敢:“我才是真正的噩梦,老兄,你应该要怕我才对!”而那对音乐兄弟早已不知所踪。

桌上的蜡烛,室内唯一的光源此时噗的一声转瞬熄灭。

“出什么事了。”Casey的心脏在胸口砰砰直跳。他打开手电四下扫去。埃默森也开始发出尖叫,随后和女人的声音一齐消失在接连的雷鸣中。他听见鲁道夫的哭嚎声,“拜托,拜托,哈特曼医生,我已经在画了,我马上就要画好了。求你了。”当他将光线投向声音来源处,画家亦无影无踪。

闪电在黑夜中闪耀,雷声紧随其后隆隆直响,风暴吹开前厅的每一扇窗户,裹挟着黑暗魅影呼啸而入。整栋建筑似乎都摇晃了起来,阴影抓起衣橱,沙发,落地灯等等家具撞向天花板,它们悬在半空中,旋转,碰撞,荡漾,撞开或堵住其他通道。一些甚至直接朝Casey冲来,他不得不用光束将它击落。

空中不断滴淌黑暗液滴,有如石油般光滑闪亮,渐渐覆盖整条地毯。Casey逃窜中无意触碰到它,感觉整条腿都熔化了般灼痛难忍。更要命的是,他感觉浑身力气正慢慢被抽去,有什么东西正顺着膝盖爬上,有声音在他脑中晃荡,命令他就此屈服。他拉开一条信号火炬,丢在脚边。刺眼红光向外辐射,将地板上整片液态黑暗聚成的小潭蒸发殆尽。

“搞什么鬼……”他扶着迷迷糊糊地脑袋前进,喉头涌上一股强烈的恶心。

玻璃门被狂风猛地吹倒,碎了一地。有个男人正站在门外,黑影在他身上蒸腾。

“韦克,为什么你就不能乖乖听话。”

一如既往,Casey没法看清他被黑雾遮挡的脸,隐约可见有块胶布贴在他歪曲的鼻梁上。这个男人身穿羊绒开领衬衫和休闲裤,身材走样,手中全无武器,但身上黑暗的恶意较之任何俘虏都要强烈。Casey认识他,他在书上见过,在画上见过,在石头上见过。

“哈特曼医生。”他再次咬出这个名字,手电的光聚焦成尖刺,刺向这所庄园的主人。

就像是用水泼灭油火,阴影在熊熊燃烧,哈特曼却不为所动。他开始移动,用绝非人类能及的速度平行移动。黑雾在室内扰动,Casey只能捕捉到一闪而过的阴影。他又拉开一根火炬,握在手中,以防不可预见的突袭。

当他抓住医生暂缓的片刻时,他果断抛出那支火炬。红光照亮哈特曼扭曲撕裂的脸庞,Casey端起霰弹枪,扣动扳机,一口气打空所有子弹。

哈特曼终于发出呻吟声,但这痛苦似乎是来自他自身而非外界。Casey惊恐地发现他照去的光线视界正变窄变暗,只照出医生俘虏和他周围的一小片地方。哈特曼似乎痛苦无比,他浑身湿漉,身上冒出多到反常的水。他的胸口被挤压,疼痛令他发出尖叫。他仿佛置身深海,骨骼和肌肉被压缩,皮肤开始发黑,四肢拉长,背部钻出数条黑色的触须。哈特曼被弯曲拉伸。

“这些政党……毫无远见。”

Casey以往会管黑暗俘虏叫怪物,但客观来说,这些俘虏光凭外表其实与正常人无异,除了部分特征。但眼前的哈特曼不同,那身庇体的黑暗裹尸布似乎已和它融为一体,它的肢体长似瘦长鬼影,它的个头快顶破天花板,它那一身触须更是有如异形。总而言之,用怪物这个词来描述它绝不有失偏颇。

这已经不是他能解决的麻烦了,毫无疑问,这应该交给……名字几乎快到嘴边,但他就是没法想起。

Casey一支又一支点燃信号火炬,只求能暂时拖住黑暗中的怪物,给他争取到足够时间朝后室的门口退去。红烟顿时堆满整个房间。他听见怪物发出嘶嘶的机械声音,分不清到底是疼痛还是欢愉。他没法定位它的位置,它仿佛已和黑暗一体,无处不在。

Casey冲到门外,这里是一处开阔的室外瞭望台,山谷下的整片巨釜湖尽收眼底。瞭望台如遭雷击,炸出了一块通向山脚的缺口。黑暗在波涛汹涌的湖面上翻滚,天空中乌云密布。阴影连接着天与湖,湖水徒然腾空而起,蛇形卷云露出獠牙。二者结合,螺旋,形成气旋,朝着巨釜湖山庄袭来。沿途吹断树枝,卷起杂物,一路势如破竹。

风暴,风暴,黑色龙卷!现在轮到Casey控制不住怪叫。身后的红光逐渐熄灭,怪物的嘶吼声愈来愈近。前有斯库拉后有卡律布狄斯,他感到气血翻涌到脸上,惊骇和无力感快撑爆身体。

一座硕大无比的青铜日晷摆放在瞭望台中央。Casey没曾留意过它,在黑夜辨识日晷时间显然是个蠢注意。但他能看见一圈刻在日晷周围的小字,连成一句诗:“在你安然栖身的阴影彼方,是被照亮的奇迹。~T.Z. ”

这句话有如故友在耳的忠言,一股从未有过的惬意遍及他的全身。Casey冷静下来,耸了耸肩,自言自语:“别让我逮到你,韦克先生……”

Casey掏出信号枪,朝天空开火。一枚红点直冲云霄,旋即绽放出的光亮照红了半边夜空,龙卷与怪物的势头似乎都弱了几分。Casey手脚并用,趁机冲到露台护墙被炸开的缺口处,朝着背离湖与山庄方向的斜坡一跃而下。

他开始猛烈下滑,溅蹭泥土和碎石,手臂,大腿和后背很快被刮得鲜血淋漓。他试图中途抓住树根什么的,手心却像挨了一鞭子似的火辣辣的疼。他蜷缩,护住头部,衣袋和腰间挂着的东西开始散落。坠落很快结束,Casey栽倒在地,疼痛蔓延至各处,身上找不出一处没有擦伤和瘀伤。他觉得自己似乎摔断了腿。

但好歹他逃开了。

前方灌木丛中有什么东西,发出柔和,奇怪的光芒,像一小片月亮碎片。他小心翼翼地爬近查看,那是一个白色的字符,“灯”,悬浮在草丛间。Casey摸索地面,找回了他的手电筒,索性没被摔坏。他将光束聚向字符。砰!一盏路灯拔地而起,灯泡接触不良般的闪烁几下,最终投下稳定的,令人安心的光线。Casey如释重负,躺在灯光之中,闭上眼睛任由时间流逝。

浓雾开始在树林中弥漫,宣告着一段故事的终了。隔着山,他隐约听见龙卷风撕毁山庄建筑群的声音,逐渐远去,归于宁静。

厄舍府要倒下来,倒下来,倒下来。厄舍府要倒下来,我亲爱的医生。


音乐!活着的情绪,上帝的语言!古人相信他们能以乐通神,敲击乐器,演绎旋律,传唱英雄的伟绩和神灵的奇迹。而在某些地方,音乐则会勾引起黑暗中沉睡的秘密,那个地方正是……夜泉!

今晚我们的主题是:黄昏号角

芙蕾雅独自一人来到了瓦尔哈拉。

这不是什么神话故事。如果你和芙蕾雅一样有个疯狂迷恋北欧神话的老爹,你也会有同样的烦恼。从小到大没少有人拿她的名字做文章,而她则不得不不厌其烦解释个中渊源——那所谓阿斯加德古老众神乐队(现如今恐怕中学生乐队都羞于启齿的名字),她那成天拿锤子瞎咋呼的索尔父亲,以及他的兄弟,挖出自己眼睛的狂人大伯奥丁。何其怪也,不是吗?根据某些学者的说法,这两兄弟应该互为父子,她得是她大伯的配偶,是她父亲的义母!

这些早已是陈年往事,如今重提也只作笑谈。芙蕾雅独自来到了瓦尔哈拉——她父伯晚年所居的农场房屋,她要收拾这座破落的英灵殿,并提前准备二人的后事。

巴里·惠勒几个月前联系到了她,并给了她安德森农场的钥匙。芙蕾雅很感谢这位年轻人,能为两位年近八十的迟暮老人提供再度登台巡演的机会,还支付了高昂的抚养费,让他们从一处瓦尔哈拉搬到另一处瓦尔哈拉。她曾追问过他们相遇相识的因缘,但惠勒本人始终只字不提,她也只好作罢。

薄暮迫近,芙蕾雅·安德森正提灯独自奔赴瓦尔哈拉。红衫高耸,田垄荒芜,一座北欧风格的小木屋自夜泉的山谷间脱颖而出,门面上装挂着维京主题的盾牌和战斧,既古怪幼稚,又英姿飒爽,格外引人注目。

如果不是数百米外的那座巨大舞台,它也许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舞台搭建在农田边的空地上,即使金属支架早已锈迹斑斑,即使木材结构尽数腐朽败坏,它依然屹立不倒。赤红色的巨龙垂落在舞台上空,怒目獠牙,好似随时能喷出烈火。舞台顶部刻有“阿斯加德古老众神”标识。台前插着数十杆烟花,芙蕾雅想象着演出至高潮时它们怒放的情景,那将是何等壮丽的画面。

她被一种熟悉的既视感牵引,慢慢走向这座舞台。

就在这时,天彻底黑了。狂风呼啸得叫人睁不开眼,有黑影在风中晃动,有如摇曳的烛火。土壤破裂声,踩着木板的嘎吱声不绝于耳。待她能稍微看清时,她骇然发现,一群被黑影包裹的骷髅正站在舞台上,仿佛乐队即将登台表演。

“随我步入地底(Follow Me Underground)。”黑影骸骨高声歌唱。


薄雾至山路尽头拨散,一片衰败的开阔田野引入眼帘。筒仓和卡车林立,狂风吹拂秸秆飒飒。Casey顺山而下,踩着泥土和砾石步入其中。有道木栅栏门被暴力吹开,在风中嘎吱作响。待Casey经过时,它猛然合上,罩上一层阴影面纱。他用手电照射许久,其方才松口。

更多黑暗裹挟着山间的空气和鸟鸣,这让Casey愈加焦躁不安。于是他加紧脚步,朝农场另一头奔去。

没过多久,瓦尔哈拉的一角就隐约可见。Casey还未来得及表达对这栋独特建筑的感叹,就听见远处忽然传来雷暴般的金属乐声。他心下一惊,眺望而去,红色巨龙盘踞的大舞台上,不断传来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旋律与节奏。空地边搭建成的简陋观众席尽皆成锈,千百道黑影站无虚席。狂风和阴影封锁住整片农场,在台风眼处,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女人提着盏煤油灯,为黑暗俘虏所环伺。

周围的土壤不断爆裂开,有阴影冒头探出。女人手中的微光已如稍将捻灭的烛火,但她似乎全然不知。她只是静静地,怔怔地望向舞台的骇人场面。

“见鬼了……”

Casey本以为自己在经历前面种种后已经很难再感受到震惊,但当他看到一群骷髅站在舞台上堂而皇之载歌载舞时,恐怕没有别的词能比震惊更贴合此刻的心情了。

他几乎是飞扑般向前冲,抽手拉开一支信号火炬,在红光和烟雾的烟雾下的掩护下急速挺进。俘虏人墙叫声凄厉,在光亮的照耀下或是消融或是退避。Casey很快便抵达农场中央。“嘿!”他冲那位女士大吼。“不要离光线太远。”

后者如梦初醒,苍白的脸转向Casey这头。他却惊奇的发现上面没有丝毫恐惧,倒是有股无名的哀恸。

烛光,悲哀与魑魅魍魉之夜。一副活着的《油灯前的抹大拉》正在Casey面前上演。

舞台上,黑影骸骨仍在狂歌。另有一群骷髅环伺左右,发出单调可憎无规律的音色,为其伴奏。

“我步入地底”

“随我步入地底”

“其他人都已去了那里”

“深入地底”

“我将带你前往地底”

Casey简直想为其喝彩。为这支实际意义上的“死亡”金属乐队,为那位幕后创作的韦克先生。恐怕连科幻作家都不会采用这种简单的设定。假如骷髅能在没有骨连结和韧带的情况下运动,为何它们不能说话和歌唱?为我歌唱吧,我的俘虏。

虽然但是,这并不影响他将一颗颗子弹打进它们的骨头架子里,送这些怪物重回黑暗。

大地在脚下震动,Casey险些摔了一跤。七八个黑暗俘虏走下舞台两旁的楼梯,戴着猎鹿帽,穿着又脏又破的牛仔工装裤,人人都手持一柄双刃斧头,更有甚者拎起一把电锯,嗡嗡作响。“这世界上总共有650亿只的乳牛和猪!”

Casey不由分说扣动信号枪扳机,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了整排俘虏,它们在鲜红色耀斑中被蒸发成碎屑。没等Casey来得及放松,一团从天而降的黑影狠狠砸向他,将他撞到在地。他快速起身,丢开那个黏在他身上的东西,一具骷髅。

骷髅飘升起,触电般颤抖,朝着他又一次狠狠撞来。这次Casey及时躲过。他拿起手电筒,照射向骷髅,许久方才驱退黑影,令其不再运动。

这些骷髅不像黑暗俘虏,俘虏是被黑暗占据的活尸,能条件反射性言语,能像正常人一样活动。它们更接近他之前遭遇过的汽油罐和挖掘机,骚灵现象,黑暗活跃的证据,被简单视作工具使用。

月光下,更多的俘虏从外界聚向农场,步履蹒跚,手里拿着铁镐铁锹铁铲铁锤等等武器,汇聚成阴影的海洋。而开裂的地底下,不断有骷髅冒出,被黑暗所支配,浮在半空,抽搐着,四处乱撞。这片农场以前是个乱葬岗吗?

“他们曾追寻过一个谜团

“他们于我而言是个谜团”

“当我告诉你我的故事”

“你也将视我为谜团”

骷髅乐队引入主歌。Casey明显开始感到吃力,他用光束钉住它们,用子弹终结它们,他丢下一支又一支信号火炬,为自己架起一道烟雾战壕。奈何黑暗的俘虏无穷无尽,结伴成军,像浪潮一样一波又一波打来,他双拳难敌四手。更别提他手里的物资就快消耗殆尽,他必须争取更多的光源。

在这片空旷的原野上?去哪?

“Alex Casey先生?”一个不确定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那位提着灯的女士终于开始说话,她小心翼翼:“是你吗?”

“你们看的都是哪台节目?”Casey无言,他大喊道:“在我背后待好别动,我会搞定它们的。”

“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去舞台上找找吧。”女士回应说,“不必担心我。让那儿亮起来吧。”

Casey没有多想,他又丢下一枚火炬,顺着舞台的阶梯爬上。有几名俘虏试图抓住他,还有几人朝他丢来武器,他连照带逃,勉强躲过了围堵。舞台上的负责和声伴奏的骷髅们停止发声,也开始抖动,抽搐,撞向他的道路。他弯腰避开。

但主唱从始至今没曾给予过他一个眼神,如果它真的还有眼珠的话。现在到了预副歌环节。

“我们为自己带来了什么”

“惭愧的秘密与尴尬的谎言”

“与雨天相配的”

“一个讲述阴天的故事”

“跌落这里的其他一切”

“早已被窃夺过如此多次”

“走下台阶的每个人都会死去”

旧发电机,摇头灯,音响,扬声器,麦克风以及其他不认识的设备杂乱无章地摆放在台上。在满地电缆和支架中,Casey发现了女士要他找的东西,一台摆在角落的灯光控制台,被一张灰扑扑的桌布遮盖住,显然已有些时日没用过了。

坏消息是,他对这些按键插孔的功效一概不知。好消息是,一个字符正浮在控制台上空,“启动”。

他掀开布,用光束融化字符。顿时舞台如遭雷击,震爆声中,台上的效果灯,激光灯,聚光灯和其他他叫不出名字的灯光设备齐齐亮起,向着周围选转切割。最接近舞台的俘虏瞬间被解体蒸发。顶部的红色巨龙缓缓昂起头颅,眼睛红光乍现,口中吐下强光。一排排扬声器炸裂出令人心惊的背景音。骷髅主唱的声音被掩盖而过,铺天盖地的灯光焚烧着它的躯体,它怪叫一声,同队员一齐消失,重新出现在远方的观众席上。

Casey从台上摸到一卷灯光师用过的布基胶带。他将手电筒贴在霰弹枪枪管上,拿胶带紧紧缠上好几圈,勉强做了个枪灯。 他推拉霰弹枪的滑轨,跳下舞台,对着周围的黑暗俘虏开火。光线与枪的结合使他的效率高上不少,片刻功夫,他就将舞台外围的俘虏一扫而空,来到女人身边。

“你没事吧?”他问道。

女人似乎又回到了最先的状态,着魔般盯着舞台上闪耀的灯光。“他们从没告诉过我他们在做这么漂亮的事。”

“他们?”

远处,骸骨组合稍作整顿,继续开始演奏。它们已唱至高潮副歌,百万分贝的吉他二重奏响彻夜空,招致来更多黑暗。那是成群的俘虏。

“我步入地底”

“随我步入地底”

“其他人都已去了那里”

“深入地底”

“我将带你前往地底”

潮水般的军团堵在舞台灯光的范围外跃跃欲试,时不时掷来武器试探,只待他们离开光明的那一刻。

女士回过神来。“别停下,还没落幕呢。”她说。“点燃烟花为演出助兴吧。”

Casey这才注意到那排间序插在田间的火箭状烟花,每一个头上都悬着黑色的“砰”字符。他心领神会,取下手电调大功率一扫而过,将字符尽数点燃。砰!就像它们写的那样,数十枚火箭在炸裂声中射向天空,绽出紫色黄色绿色红色橙色蓝色交相辉映,百般癫狂却真实可触。

黑暗俘虏四分五裂,整个场地顿时空无一人。黑影骸骨们孤零零站在看台上,像是过气乐队无人问津。但它们仍在坚持歌唱。

光辉久久不散,汇聚成光球移向地面。光球内隐约可见蜷缩着的人形,好似熟睡婴儿。它开口说话,声音却雄浑如成年男性。

“找到你了,Darken。”它说。

Casey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情况?”他向女人问道。对方一动不动,没有作答。

带头的黑影骷髅弹错了一个音。它在歌唱,声音却近乎发抖。

“随我步入地底”它说。

光球几乎和黑影面对面贴近,它也开始歌唱:

“古老神祇的孩子们”

“用光明鞭打黑暗”

光中的声音在咆哮,大笑。有低音贝斯嗡鸣,盖过了吉他二重奏。黑影骸骨断电般哑然失声,呆呆伫立在观众席上。

一束槲寄生尖枝从光中掷出,刺进活骷髅的肋骨间。霎时,Casey听见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骨骼摩擦声,从黑影骸骨身上传来。围在它周围的骷髅瞬间炸碎成齑粉,而原先保护着它的那层顽固的黑色阴影,逐渐变亮,变红,变成一团燃烧的火焰,带着它远离地面,再也不见。

一切音乐戛然而止。光球颤抖着破碎,剩下一阵燃尽烟花的星火从空中落下。先前发生的一切有如幻影转瞬即逝。这是他臆想出来的,还是确有其事?

Casey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感到精疲力尽。“你认识那是什么吗?嘿?”

女人终于转过身面对他,他惊讶地发现有泪水滑落她的脸庞。她微笑,她哭泣,她开口说:“谁知道呢?也许是我的孩子吧。”

她擦了擦眼泪,接着说,“抱歉我失态了,芙蕾雅·安德森,很高兴见到你。你一定是Alex Casey先生吧?我听过你的事。你喜欢这场演出吗?”

Casey耸了耸肩,“虽然演员很怪,但是,怎么说,很赞。”

芙蕾雅破涕为笑,“感谢你今晚的帮助。我的家就在这片田的尽头。”她指了指远方的那座英灵殿。“我的父亲和大伯姑且算是略有名气的歌手吧,家里应该还存着他们的旧唱片。你有兴趣进来听一两首吗?”她问道。

Casey欣然答应,他已经累到不行了。

锈蚀的铰链在风中嘎吱作响,芙蕾雅推开掉漆的木门,摸索着寻找客厅灯光的拉绳。当灯光亮起时,Casey吃惊地发现半个房间都堆满音响设备和演出道具,而那些维京元素也不仅限于屋外,屋里随处可见角盔,铠甲和维京长船模型。房间杂乱无章,他甚至在角落发现一个大铜罐,联通着一堆铜管和玻璃瓶,周围堆放着成袋成袋的玉米。他向芙蕾雅递了个疑问的眼神。

“我警告过他们别那么做了。”芙蕾雅摇了摇头,“他们居然还搬进了家里来了。让你见笑了,这里简直是疯人院。”

Casey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随便挑了张空着的沙发坐了下来,他喜欢这种杂乱无章。芙蕾雅打开唱机,将唱针放在唱片边缘,她坐到Casey对面。唱片开始在唱盘旋转,吉他声缓缓传来。

“这个古老的故事充满神秘 ,讲述着诗人汤姆和他的缪斯少女”

“汤姆!”Casey叫了出来,芙蕾雅吓了一跳。“出什么事了?”她问说。

“你认识这个叫汤姆的吗?”他问道。Casey不止一次见过和听过这个名字。

“我听我的父亲提起过,他是他们的一位朋友,夜泉当地有名的诗人,他经常给他们的歌作词。”芙蕾雅说。

“你的父亲……”Casey仿佛又想到了什么,但他没有再说话。

“为她述说那神奇的密宝……藏匿于湖底黑暗的波涛”

两种混杂在一起的奇妙熟悉感,就和先前听到过的乐曲如出一辙。Casey突然察觉到了什么,他震惊地看向芙蕾雅,说:“等下,该不会——”

她含蓄地点点头,笑了笑,“你的耳朵很灵,但是猜的不对,我的父辈尚还健在。他们,他们应该是他们组合的其他队员,我小的时候见过几面,胖鲍勃和洛基,一个失踪不见,一个很久以前就死于白血病。我没想到时隔多年的返乡还会和他们相见,死去的长辈突然开始攻击我,哈。”

“也许并不是。”Casey想起芙蕾雅盯着舞台的哀伤神情,又想到那群骸骨从事至今只是在表演。在夜泉,艺术会侵入现实,招引来并非本意的黑暗。赞恩说过,卡斯珀也说过,他现在大概有些明白了。

唱片仍在不停选转。

“找寻那位光之女士,在黑夜里陷入疯狂”

针头啪的一声在转盘上卡住,唱片开始停转。

“找寻那位光之女士,在黑夜里陷入疯狂。找寻那位光之女士,在黑夜里陷入疯狂。找寻那位光之女士,在黑夜里陷入疯狂”

“该死,老古董又闹毛病了。”芙蕾雅咒骂道。“也许是太久没人用过了。”

“没关系,已经够了。”Casey站了起来,伸了伸胳膊。“谢谢你的款待,我休息的够久了。你父亲的音乐很棒,让我想起堕落诗人的《迟来的告别》,那真是无与伦比。”

“我相信那是很高的评价。”她皱了皱眉头,“但这么晚了你还要去哪,在这里呆着吧。”

“我必须去。”Casey说,“你知道去情人峰的路吗?”

“离这不远,屋后有条小路能直通半山。我父亲他们在那有个据点,据说他们经常——”芙蕾雅话风一转,“你去那做什么,在夜泉我们从不在夜晚游荡。”

“我没法和你解释,但我非去不可。非常感谢你,芙蕾雅女士。”Casey向屋外走去,芙蕾雅拦下了他。

“你可不能就这出去,等我一会。”她转身走进另一个房间,过了不久,她抱着一个匣子回到客厅。她把匣子丢在桌上,撬开封皮,里面装满各式子弹,手电筒电池,信号火炬,手提式手电筒,好几发信号弹,甚至还有一把9毫米手枪。

Casey瞠目结舌,“你从哪弄来的。”

“辛西娅·韦弗女士留在这的。她人心底不错,就是有点疯疯癫癫。近些年总是喜欢挨家挨户地派送这些用不着的物资,别人不肯收下,她就趁他们不注意藏在周围。她是我父亲的故交,我在刚到镇上时和她见过几面,她还特意叮嘱过我,什么‘第三铁律:不要忘记携带光源’,还硬塞给我一盏灯。现在我知道她为什么要那么做了。”

“韦弗……”Casey用灯扫了扫匣子的顶盖,果真扫出一个黄色的火炬标志。

“我父亲他们和她很能聊的来,也许因为他们都是疯子吧。就像他本人老爱挂在嘴上的,‘只有疯子才能了解疯狂的世界。’

“没准他是对的。”Casey窃窃私语。

在将他送出门时,芙蕾雅说:“请务必小心,自从我父亲和他的兄弟在76年定居到这座农场后,情人峰就一直有不好的传言产生。”

“希望我能见识到。”他俩都笑了。

现在,Casey朝着后山方向蜿蜒而行,阿斯加德古老众神的舞台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只探出半只龙头。芙蕾雅站在瓦尔哈拉门口,朝着他挥手。待他渐行渐远,她重新回到充满光亮的小屋,准备收拾她父亲们的烂摊子。

桌上的留声机停止跳针,唱片继续开始转动。

“重写那命运的诗章……”


民俗传说之于如今你我的意义是什么,是陈词滥调,是约定俗成,还是对寻根溯源之心的满足?但在某些地方,传言决定真实,三人即成猛虎,所有谣言皆有背后的悲剧和警告可循,且会不断诞生新的悲剧。那个地方正是……夜泉!

今晚我们的主题是:恶魔之喉。

韦恩知道那座山上的传闻。他在夜泉度过整个童年,他了解社区的每一处风景和每一条流言。早在开拓者踏上华盛顿州前,当地的卢米部落人便将巨釜湖称之为通往地狱之门。近百年来有人曾见过黑色龙卷,有人听到过诡异尖叫,山人卡拉汉还公开声称曾遇见过大脚怪,他的尸体隔天在数里外被发现,须发皆白。更别提现在他们正准备前往的地方,情人峰的月光洞窟。

但诺玛怎能错过这里?这位来自大城市的姑娘,他的恋人,一心想在乡下找点乐子。一尘不变的绿湖和破旧老屋可满足不了她。如果韦恩再拿不出点有意思的都市传说和风景名胜,恐怕他们的关系就该画上句号了。

“快来啊。”她快活地说,背后正是那座恶名昭著的洞窟。“我们马上就到了。”

韦恩上气不接下气:“他们管那里叫恶魔之喉,传闻有人在那进行不法交易,有人在那神秘失踪。说真的,我们还是赶紧下山吧,天就快——”

“你要是再喋喋不休,就自己回去好了。”诺玛打断了他的话,转头走进洞窟。韦恩能听见她咧嘴笑说:“恶魔之喉,我倒是想看看恶魔的屁眼在哪?”他只好跟上女孩的脚步。

洞里的黑暗无休止地向内延伸,吞没了黄昏的最后一道霞光。韦恩能隐约看到嶙峋的钟乳石和石笋,好似恶魔的獠牙,在等候着什么。洞内潮湿浑浊的空气简直令人窒息,他边咳嗽边挥打扬尘,对前往喊道:“这里简直糟透了,我们该走了。诺玛?”

女孩的脚步声消失不见。黑暗之中无人应答。

“诺玛?你还好吗,你在哪?”韦恩开始慌了,他在一片漆黑中盲目奔跑,突然感到一阵剧痛,额头似乎磕到了什么。他抬头一看,洞穴的顶部不知什么时候竟与他的身高齐平。

“不,不,不!”他撤退边说,掉头朝反方向跑去。他又闻到了几乎发酵的空气,钟乳石刮擦着他的肢体。但无论怎么跑,往哪跑,他都没法看见洞外的光线。慌乱中,他隐约听见女孩的尖叫声。

砰!韦恩重重地撞到了什么,他的额头鲜血淋漓。他颤抖着手摸索去,那是一面严实的岩壁。

“不!”韦恩痛哭流涕,他能感受到石壁正坚挺着挤压在他的背上,石笋逐渐刺穿他的皮肤。在无尽黑暗中,逐渐失去意识的韦恩再一次隐约听见诺玛的声音,冰冷如挤压他周身的岩石:“微积分,我看到了微积分。”

当尚有余温的手臂触碰到他破烂的脸庞,韦恩终于开始尖叫。


流水声清晰可见。不知是谁在山道上一路布下十几个捕兽夹,锯齿在月光照耀下泛着寒芒。木桶不合时宜地摆在路边,三两个易拉罐堆叠在上面。房车和木棚错落在松木林外的空地边,看样子已经许久没有人接近过了。草丛间的野餐桌上突兀地摆着个保温瓶,像是刚有人放上去一样。木桌旁是一架挂着轮胎的秋千,明明此刻无风,轮胎却在寂静中轻轻摇晃。

Casey自然景观步道前进,一路上不停推开木栅栏门,每道门上都统一写着“情人峰”。就离这不远了,对吗?

两棵抱在一起榕树出现在路前,树之间的空隙突然转出一个黑暗俘虏。它刚想说些什么,就被Casey的灯光照了回去。另一个俘虏从“小心坠落”的黄色告示牌后冲出,举着一把超大号的扳手。Casey丢出一枚闪光弹,闭上眼回头。在发出耀眼光芒的爆炸声中,两名俘虏就这样消失了。

他顺着道路继续前进,很快,在走过横跨河流的木桥后,步道作为两岔,一道继续通往深山,一道则戛然而止,被灌木草丛覆盖。裸露的岩地前不远处,依稀可见一口深不见底的黑暗紧依在山壁上。

Casey放慢了脚步,走到这里已不急于一时。他从口袋里掏出折好稿纸。借着灯光再读了一遍。

无非是蠕动意面那一套,但考虑到他现在正处在一个故事决定现实的世界,他必须确保自己没有漏过任何细节。

这张稿纸非凡无比,在昏暗中兀自发出微弱的白光。Casey清楚这多半出自那位作家手笔,但其中用意何在?他为何不直接转交到自己手上?如果能对自己将面对的处境有个清晰的了解,他也不至于一路吃上这么多苦头。

Casey收回稿纸,他调高手电亮度,打起十二分精神,朝着山岩下的巨大山洞口走去。光束警觉地扫射着,照亮缠满藤毡,写着“月光洞窟”的木牌匾,照亮洞口边缘一排排裸露的岩刺,照亮蕨类和青苔,照亮一排涂在洞窟外石壁上的荧光涂料:远离此地!

韦弗女士——他多半已经猜中了这些留言的标记者——一定对黑暗存在知之颇深,夜泉到处是她的箴言和戒律,警示大家注意黑暗,对抗黑暗。虽然不知道是什么驱使着这样一位人物坚持与黑暗斗争,Casey仍对她抱有敬意。只可惜他现在没法听进她的话了。

那么,那一对小情侣是因为什么而遇难的呢?黑暗俘虏吗?不论如何,保持充足光亮绝不会错。芙蕾雅赠予的手提手电真是棒极了,光照范围,照度,续航时间都远甚于自己先前的那把小手电,他可以看清楚岩洞里的每一块石头。Casey一手举着枪,一手拎着手电,手掌空出的地方顺便夹了一支信号火炬,以备不时之需。

洞窟很安静,偶尔传来不知何处的滴水声,正如剧本上描述过的那样又冷又湿。丁达尔效应令空气中飘落的颗粒粉尘清晰可见,光是呼吸就让人开始警惕矽肺病。Casey摸索着被侵蚀的石灰岩壁前进,意外或不出意外的,这里没有任何植物,没有昆虫的动静,没有……生气。就连他预期中,躲藏在石柱后面等待过路时袭击的黑暗俘虏也没有。这个洞窟似乎不欢迎生命。

他穿过狭隘的通道,进入一片较为宽阔的空间,这里大到可以塞下一整个厅堂。顶部和侧壁悬挂着各式的沉积物,石笋石柱又或者石旗石幔层次不齐,地质学家们在书本上定义的名词此刻琳琅满目,Casey也不免为之惊叹。

愈渐深入,道路分化向多条。其中一些只是死胡同,而另一些则窄到无法同行。Casey试着原地做些记号。当他捡起石头往石壁上刻去,却惊异地发现上面竟已有所属的图案。

石壁上满是象形文字和怪诞图画。这些图腾刻迹古老的骇人,它们与经年的积灰融为一体,若非在灯下用手接触,根本察觉不到和岩壁本身有何二致。Casey盯了老半天,才从中扣出几个熟悉的单词和图形,“AWE”,“瀑”,“665”,“火山口湖”,“电灯开关”,一个螺旋线条绘成的涡纹,以及一个他已经不能再熟悉的,火炬的图案。

Casey越发觉得邪门。他果断穿过最宽的那条裂缝,摩擦间,石壁出乎意料地令他感到温暖。

空间越来越小,顶部从原先遥不可及变得近在咫尺。有时候,Casey不得不弯腰避开石笋,以免转上自己的额头。当他这么做时,一种涌上心头的即视感让他稍一分神,反而真的碰撞上去,险些磕破头皮。

不对劲。Casey加紧脚步,扫过熟悉的景色,沿途摸索着石壁。当灯光不再衍射,照出一片逼仄的角落时,这条最深最大的通道最终还是通向了死胡同。

他连忙回头,提着灯向后奔去。却骇然发现,原先通过的缝隙不翼而飞,整片岩壁严丝合缝,找不出一点漏洞。

一切都照着稿纸上的故事发生,恐慌顿时爬上Casey的心头。他站起身又仔细检查了周围一圈,仍旧一无所获。入眼的尽是钟乳石和密合粗糙的石壁,完完整整的包裹住整个空间,就像一个中空的石笼,将他关死在里面。

Casey突然隐约听到微弱的白噪音,他将耳朵贴在温热的石壁上仔细聆听。声音像相互碾撞的压路机,像调不准频道的收音机发出的杂音,最要命的是,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亮,即刻抵达他身边。

Casey蓦然回首,想试着其他地方找寻出路,却发现先前撞上的死胡同居然近在眼前。灯光几乎能照亮眼前剩余的所有空间,岩壁已肉眼可见地逐渐向他移动来,如一台横摆着的液压机。

狗日的作家。Casey几乎想破口大骂。狗日的埋藏动物。他提起拳头向墙壁打去,一拳又一拳,但只是让自己的手徒劳的破皮流血,岩壁本身依然毫无反应。他一时上头,又向岩壁重重踢去。砰的一声,一股灼痛和无力感爬上膝盖。Casey心下一惊,这种感觉他再熟悉不过——

光束聚向膝盖,驱走被汲取走力量后腿部的虚寒无力感。同时照向他曾气急败坏踢向的角落,顿时,那一角的岩壁燃起刺眼的耀斑,一直烧至顶部,最后化作一缕青烟挥散去。一道勉强能供人穿行的缝隙赫然出现在石壁上。

那两个蠢货!挤死他们的压根不是什么石壁,那是黑暗,凝成固状的黑暗。他知道黑暗除了俘虏与支配外还有更直接的表现形式,甚至在巨釜湖山庄直面过液态黑暗,那是对肉体和心智的双重侵害。而黑暗恐怕早已占据这所暗无天日的洞窟久矣,不断用自己的分泌物封闭或制造洞穴和缝隙,天晓得哪些是正常的岩石,哪些是它由衍生物制成的迷宫。也许它们早已紧密相连,不分彼此。

总之,若再不找到出路尽快脱身,再多的光源都将消耗殆尽。届时,他也会步入那对小情侣的后尘。

洞窟本身似乎察觉到了他内心的想法,不再试图温水煮青蛙,隆隆推进的嗡鸣声响起。恶魔开始咀嚼它送上门的一餐。

Casey一口气点燃三支信号火炬,他穿过缝隙,每跑一段距离便丢下一支。隧道顿时灌满红色的烟雾,光线舐舔着洞中每个隐秘角落里潜藏的黑暗,阴影连着闷烧过一整条岩壁,待其消散,洞窟中又多了几条不知通向何处的通道。

Casey回到原先的那个厅堂,这里俨然已是黑暗的地盘。沾染阴影的石笋浮到半空砸向各处,钟乳石不断滴淌烧蚀人心的黑暗液体。而他原先进来的入口处已被黑暗堆满,如同一大团熔融蠕动的蜡。蜡中伸出一千只手,一千只手里拿着一千把铁镐,一千个声音齐声说:

“所有意外都是可以避免。”

Casey丢向一枚闪光弹,蜡中人发出震塌洞窟的惨叫,在光爆中暴沸。

但这堵阴影织成的城墙分毫不见削小,俘虏前赴后继,Casey没法同时彻底照亮每一处黑暗。他索性直接丢下一枚火炬拉起防线,并朝着另一条死胡同分岔路照去光亮,硬生生撕开一条通道。他跻身钻过后,回头在缝隙间又卡上一支火炬,拉开。呲呲红烟堵上了后来之路。

一阵潮湿的风迎面吹来,眼前是一片浅潭。有无数道微光在潭水底下静静闪耀。

找到了。

Casey跳下岩坡,朝着潭水奔去。正当他即将没入水中时,顶部一大片钟乳岩突然崩落了下来,砸进小潭,溅起 一大片水。Casey听到无数玻璃破裂声,潭里的微光开始逐一暗淡,消失。

别整我了行吗,又要我来找东西又要整这么一出,你觉得自己很幽默?Casey站在潭水中紧握拳头无语凝噎,他甩了甩头,擦去脸上被溅到的水渍。继续在潭中寻觅起光亮。总该给我留下一个吧。

水中的钟乳岩愤怒地颤抖,分崩离析,黑暗将其提起,无差别砸落。Casey直接掏出信号枪朝上空射出一发照明弹,整个洞窟顿时溢满刺眼的红光,每一块被支配的碎石都重归宁静。

Casey抓住潭水中的唯一剩下的一道微光,冰冷光滑的触感传到手中。他提出水面,放到另一只手的光照下:一个梅森瓶,里头灌着半瓶无色透明的液体。

Casey认识这玩意,这玩意曾名极一时。他想到了自己在瓦尔哈拉见过的装置,想起芙蕾雅未说完的话语“我父亲他们在那有个据点,据说他们经常——”,想起稿纸上的描述“传闻有人在那进行不法交易”,想起挂在洞窟外的牌匾,这个洞窟的名字。

“月光洞窟。”他自言自语,最后忍不住笑出了声。就这?

就这?赞恩转达给他的,作家要求他去寻找的东西就是这个?他一路上累死累活几番赴险就为了这个?他们的意思难道是“哈,幸苦你啦英雄,谢谢你跑这么一趟。累了吧,坐下来好好喝一杯吧!”?这期的夜泉走的难道是幽默风格?

他有一种砸碎手中玻璃瓶的冲动。但在他愤慨之际,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自小潭两侧传来,很快传到他的附近。

Casey打光照去,照出成群成群巴掌大的黑影蜘蛛,不断朝他的脚边爬来。一些蜘蛛很快在光照下被烧死,但另一些蜘蛛又很快补上。蛛形纲大军似乎无穷无尽,自阴影中缓慢爬出,顺着钟乳石投下的影子集群前进,汇聚成一条黑色的小河。

动物形态的黑暗俘虏不是什么新闻,Casey曾见过铺天盖地的乌鸦,至今还心有余悸。但这群蜘蛛有些不大一样。他不是动物专家,但很清楚正常蜘蛛不是这个样子。它们不像是被俘虏,更类似一种黑暗聚合物,只在阴影下活动。

Casey举枪频频开火,子弹将蜘蛛们射穿,炸出一层烟雾状的油膜,而后淡去。

显然它们同样危险,但至少更容易对付。黑暗不会像保护俘虏那样保护它们,因此它们可以直接被子弹消灭。但这效率未免太低,他刚击退一波,另一波蜘蛛已近在咫尺。他只好提起手电一扫,像喷灯一样烤干净这群小虫子。

Casey突然感到脖颈一阵刺痛,他俯下身,发现一只小蜘蛛不知何时已经爬到他的影子下,朝影子的脖子处啃咬。他挥舞手电将它轻易烧死,但脖子上的疼痛却挥之不去。他打了个寒颤,伸手摸了摸脖子,没有创口,却起了一大片红疹。

不能在拖下去了。Casey取出最后一枚信号火炬,点燃,握在手中。红光使蜘蛛群纷纷避退。他一跃而下跳进小潭,高举着火炬,顺着水流前进。

那蜘蛛不对劲。Casey开始剧烈出汗,却又觉得潭水奇冷无比。待摆脱了蜘蛛纠缠,他紧忙上岸,一连打了好几个哆嗦。他又摸了摸脖子,已经是通红一片,并开始像洞窟内的被阴影覆盖的石壁一样滚烫。

有光在隧道尽头亮起,Casey稍作振奋,朝光亮走去。明明只是几步之遥,他却再累到再也跑不动了。待他站在洞窟出口边缘,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想躲回阴影内。但他还是克服着,迎着光走了出去。

洞窟的出口设在一处半山坡上,在这里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底下的环山公路,横贯森林与河流的防腐木栈道与吊桥,以及更远方的,建在峭壁上的一座灯塔,灯光在海面上扫视,似乎能穿透这片绿色幽暗,深不见底的海洋。

Casey现在浑身发热,头昏脑涨。不管蜘蛛对他做了什么,那都一定是灾难性的。他感到口干舌燥,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夜泉没有时间概念,他也不会感受到饥饿或困倦。但现在,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快冒烟了。好吧,如果这是也是你预料到的。

几乎是下意识的,Casey用枪托砸开手中梅森罐的罐盖,一股刺鼻的味道直冲脑门,熏得直叫人双眼流泪。他举起罐子,不由分说往喉咙里硬灌了几口。立即半咳半喷出一部分来。

什么垃圾玩意?喝起来就跟货船的废油一个味儿。安德森兄弟往里面加了什么?他觉得脑子快从鼻孔流出来了,眼前雾影重重,几乎快瞎掉了。他甚至有种强烈的冲动,像就这么脱光了冲到公路上裸奔。他们一定是把它泡坏了。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灌上几口,再喷出一半。

酒劲很大,Casey头痛欲裂,半醉半醒。

朦胧间,他那遗失的记忆碎裂成千百块,一块一块地重回到他脑内:他想起柯美利加球场,他身着海军蓝服装,为底特律老虎队欢呼喝彩。他想起西贡河畔,他眺望胡志明市金融塔,瞻仰心目中的斯塔克大厦。他想起纽约一间名不见经传的酒吧,他默默擦拭海波杯,随时等候为客人调上一杯金汤力。他想起怀俄明州某地的一栋单层农舍,黑影怪物,他以信仰和性命去搏斗的敌人。

数不尽的这些记忆碎片浮现,抛光,拼凑,最终完好如新。Alex Casey ,挂用这个名字的男人睁开了眼睛。

男人像出生般无比清醒,亦像出身般观察着这个世界。他盯着自己的双手看,盯着手里的月光酒看,盯着手枪和手电筒看,盯着公路和路灯看,盯着远方的灯塔与海看,盯着漫天黑夜看。他又灌了一口月光,这次没有咳出来。

“他妈的傻逼。”男人说,“起的什么鬼名字,当自己是超市特工吗?”

尽管神志清明,但月光没有治好他现在的奇怪病症,他的身体依旧忽冷忽热,脖子处的红疹已蔓延到整条手臂。若再不能今早解决,恐怕会有性命之危。

男人站了起来,拍了拍裤腿。他四肢昏沉,绵软无力,步履蹒跚。他一步一步向山下对街的路灯走去。

那个电影制作人说过,光会保护他们。

他胸口处蒙着一层阴影的“AWE”三字母此刻正兀自燃烧,褪色,显露原本底下印着的一串编号:D-14134。


艾伦·韦克在黑暗之地漂泊已久。

这个充满恶意的世界没能杀死他,反倒教会了他一些东西,如何应对孤独,如何在世界疯狂时保持理智,如何运用我们称之为想象力的东西,去改写你需要的现实。

现实理所当然地比我们想象的更柔和,更具适应性。通过正确的方式,你可以自由重塑它,把它变成几乎任何你想要的模样。只需要注意一些细节,魔鬼总藏在细节中。当逻辑完整,能够自圆其说时,谎言,无论多么令人发指,都将成为现实。

这种改变是逆因果的。当它发生在亮瀑镇,发生在平凡镇,发生在任何你想它发生的地方时,没人会注意到这一切。除了那些被力量直接触动的人。

多年来韦克始终不忘思考脱身之策。他首先拾起旧日创作过的一档电台节目,创作出一个以自己为原型的黑暗化身,以及一个自带入的光明化身。最后光明击溃黑暗,平衡杀死恶魔。但一切没有丝毫改变,脱困的是他笔下的自己,故事中的故事。光之斗士韦克获得了自由,获得了一个万事万物都围绕着他的,名为夜泉的异常社区。但他能做的也只有在这片效仿真实世界的黑暗之地里狂奔,拯救,驾车疾驰。而作家韦克仍被困在鸟腿小屋,困在打字机前。永无止境。

于是他转换了一个思路。亮瀑镇的湖底绝不是唯一连通黑暗之地的门径,自己也不是仅有的受困黑暗之人。他创造英雄,像抛出绳套,将他们勾近自己身边,和自己发生关联。印在牛奶盒上的孩子们穿梭诸界的僭越者,韦克觉得自己正逐渐触摸到另一个疯狂的世界。最后,Jackson Parker,另一名光之斗士来到这个世界,他用自己写过的硬汉犯罪小说主角为其命名,亚历克斯·凯西。

他会是救出自己的人吗?


灯光近在咫尺。

Jackson Parker病得很重,他浑身发烫,脖颈刺痛难忍。他的眼睛几乎看不清了,只能隐约感受到模糊的灯光在眼前晃动。因此,但那辆疾驰的汽车朝他驶来时,他甚至没能听到轮胎打滑的急响。

血色蒙上双眼,前胸传来剧痛,金属和肉体的碰撞声传来,他的肋骨一定是断了。摸了摸腹部,一手粘稠。

好在这辆车把他创进了路灯投下的光圈内。尽管遍体鳞伤,精神涣散,Parker还是愉悦地感受到那些伤口正在光线照耀慢慢愈合,脖子上的红疹很快消失不见。他的眼睛逐渐明亮了起来。

他能看见那车的引擎盖被撞得起皱,水箱冒着蒸汽。一个熟悉的身影下车向他走近,战栗不安,嘴巴抽动着想要,说些什么俯身试图检查他的躯体。

这人一凑近,Parker立马认出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和下巴的一道豁口。

“你没事吧?”

Parker暴起,拽住他的衣领往地上侧撞去,并趁机压在他身上:“当然,但是你麻烦可大了。你可算舍得露面了。你把书读完了吗,作家先生?”

艾伦·韦克瞠目结舌。他还想说些什么,Parker拿枪抵住他的下颔,“你最好想清楚了再说话,我受够和你还有你笔下的人物兜圈子了。现在,告诉我,怎么离开这鬼地方。”

韦克打了个手势,Parker才松开他的手。作家止不住地咳嗽了几声,眼中冒着一种令人恶心的兴奋。“离开?当然得离开,我们一起离开!”他激动却又陌生地打量着自己的双手,自己身上的衣着,就像Parker刚恢复记忆那阵子一样,口中喃喃细语:“我居然真的出来了,两个身份重叠在了一起,你做了什么?”

Parker莫名其妙。“我拿到了洞中的东西,那不是你让我去拿的吗?”

“是的,但这不应该……”作家一阵恍惚,似乎在试着弄明白他的话。旋即他摇了摇头,将其抛之脑后。“那已经不重要了,现在我出来了,我们可以直接出去了。我们走,现在就走!”他满脸亢奋。

“那样最好……”Parker小声嘀咕,他没告诉韦克月光已经被自己喝干净丢到山坡不知道哪去了。看他的表情那似乎并不是个玩笑,不过既然他说用不到了,那也就就此作罢吧。“我们去哪?”

韦克伸手向灯塔指,塔顶的光线正好向他们打来。“去那。”

韦克曾无数次梦到过这座灯塔。早在一切开始的那场噩梦中,光中的声音就指引他逃进灯塔,逃离黑暗。他做到了,也的确醒来了。此路不一定正确,但毕竟这是一条路。既然作家韦克已和斗士韦克融为一体,那没准塔的里面就藏着那道通往真实之地的暗门。

“我们走!”韦克说。

Parker已经猜到了作家和所谓电影人之间的关系,但没想到这副人格面具和创作者本人的性格居然如此天差地别。眼前的韦克忧郁不安,眼神躲闪,情绪激进,几乎像快被折磨疯了。他胡子拉碴,头发长到肩膀,似乎好几年没打理过了。原先一身时尚的黑色夹克外搭粗花呢外套,已经换成一件未扣上的黑白格子衫,打底白T恤和破破烂烂的牛仔裤,像是刚从西部的某处荒漠度假归来。

照这样恐怕再没过几年,即使黑暗没能占据他,恐怕他也会自我腐化。

Parker原想着在见到作家后好好算上这笔账,不说拳打脚踢,至少也应训斥一顿。但看到韦克这幅落魄模样,像溺水的人想方设法抓住周围的人,心里的话也不好再说出口了。

二人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韦克跑回车里,取出一把黄红色射钉枪和一只手电筒。Parker歪着脑袋看着他。

“那玩具真的有用?”

“摧毁黑暗只是一种程序,任何形式都会有效。”韦克说。“用久了你会发现它格外方便。”

Parker不置可否。二人离开公路,沿着岩石斜坡向下走到栈桥上。桥道上插着一面告示墙,墙上贴满了各种海报和通知:一只挂满彩灯的驯鹿花车“离驯鹿节还有两周”,一家名叫“Oh Deer”的餐厅“提供太平洋西北部最好的纸杯蛋糕”,一张潜水员的大头照,意义不明。Parker在其中看到了韦克,他身着考究的黑色西服,胳膊底下夹着一本书“知名作家艾伦·韦克在上周于夜泉镇度假期间失踪”。

他想问些什么,但韦克像压根没注意到似的,他的眼里只有那座灯塔。他踢开架在栈桥道中的警示路障,沿着阶梯一路小跑。Parker不得不加紧脚步,才得以跟上心急的作家。

栈道尽头是一扇紧合着的木门,一头黑暗俘虏突然凭空出现在木门前,举着双刃斧,冲他大吼:“你已经错过了截稿期限!”

Parker自诩已是对付俘虏的专家,但面对韦克这位本地人来说还是深感望尘莫及。韦克厌倦了俘虏的废话,他的光束先话语一步照射到它身上,从头到脚过了一遍,直冒火花,很快便焚尽那层阴影。他右手握住的射钉枪同步开火,俘虏像跳舞一样被钢钉射得左摇右摆。待到俘虏彻底身死消散,韦克同时散开聚光结束射击,仿佛算好了次数,没浪费一点弹药。

“你真是个作家?”Parker说。

“在事情发生前,我只在郊外的靶场里练过射击,还是为了写书收集素材。”韦克冷笑,“如果你在黑暗之地待上十几年,你会比我还厉害。”

他提灯烧开被阴影黏住的木门。门扉大开,路径伸向一座木桥。Parker刚想跟上去,背后突然传来巨响。

黑色能量噼啪作响。指示着狂风在树林间呼啸而过,一瞬间摧毁他们走过的栈道。毁坏的汽车皮卡,连根拔起的树木和广告牌,砾石和路障,各种杂物被吸入漩涡,再度形成黑暗龙卷。旋风越卷越高,越卷越高,声音震耳欲聋,直抵天际。夜幕中,群星逐一合上了眼睛。

一群黑暗俘虏集结在暴风前,为首的大个子狂言:“被你自己创造出来的东西杀掉,感觉如何啊?”

“跑!”韦克大喊,Parker急忙跟上。他们迈过小桥,冲进林间。

黑暗龙卷紧追不舍,它轻易撕毁木桥,拔起撞见的每一棵灌木和矮乔树。Parker和韦克躲进林间的一盏路灯,但待龙卷逼近,灯泡开始闪烁,很快砰的炸开。紧接着是远方的灯光熄灭,然后是下一盏,再下一盏。沿途的路灯如多米诺骨牌,一节一节失去光亮。

二人不得不加快脚步。途中不时有黑暗俘虏从林中蹿出,Parke抽不出时间彻底将它消灭,只能暂时用光束逼退后扬长而去。

林子的尽头开阔起来,灯塔赫然近在眼前。韦克跳下林地,落在公路上。Parker折开一支信号火炬断后。他刚沿岩坡跑下,就听见韦克站在路中间,对着远方咬牙骂道:“该死!”

整条路都在颤抖,公路的一头徒然升起黑暗龙卷,发出令人战栗的咆哮,势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公路的另一头搭着一座直通灯塔脚底下的木桥。他们正欲跑上桥,狂风嚎叫着投掷来杂物,在木桥上砸出一个又一个缺口。二人跌跌撞撞,韦克险些跌落海底。Parker逼急了,回头掏出信号枪,将一发照明弹打进龙卷内。

光亮染红了他们的敌人和整片夜景,一些杂物失去黑暗掌控坠落了下来,但风势丝毫不见衰竭。好在压力减轻了不少,没了天上掉下的杂物碍事,两人很快跑过千疮百孔的木桥,扑进枯草地。

韦克苍白着脸,扶住膝盖止不住地喘息。他虽然经验丰富,但长期伏案写作罔顾了身体锻炼,一连串高强度运动下来,他现在虚的简直一推就倒。Parker只好护在他身边,手灯朝周围打转,以防有不期的袭击。他扫了一圈,在白色的栅栏上又照出一排荧光小字:“安全屋(The Well-Lit Room)”

“别在这停下。”韦克抓住他的衣角,沙哑着嗓子说:“就在前面,我们马上就能出去了。”

Parker咬了咬牙,他高举着信号枪打空所有弹药,半个夜泉顿时覆盖在红光之下,远处狰狞的暴风也黯然失色,不断冒出耀斑,停摆不前。趁着这段争取来的明亮,他搀扶着韦克向灯塔走去,踩着宽阔的白石阶梯一步一步上前。

黑暗龙卷很快反应过来,足以刺穿耳膜的尖啸声从身后传来。Parker大叫着,顶开灯塔的门,抱住艾伦倒了进去。

万籁俱静。

他们倒在地板上,一言不发。Parker可以听见作家疲倦却激动的呼吸。龙卷风没有钻进来把他们杀死,他们逃出来了吗?

直到过了许久,什么也没发生,他们才缓缓爬了起来,打量着灯塔内的空间。

这里绝非正常灯塔应有的内部。微光透过百叶窗照进来,照亮了一个昏暗,整洁,看上去像是汽车旅馆的单间。窗台上斜放着一台收音机,实木镶板墙上挂着考究的水彩画,床铺和被单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的摆着一面时钟,时针正指向三点四十五分。

Parker看向韦克,“这是什么情况?”

韦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以往的梦里,我一进到里面就醒来了。”

他们放松了下来。这里是如此平静敞亮,窗外久违的自然光柔和而温暖,无论身处何处,都不像是还在黑暗之地。他们真的逃出来了。

韦克的双手在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阔别久矣的自由气息,夹带着一丝海腥味。

“出去看看吧,没准外面就是阿尔基海滩。”Parker笑着说。

韦克点了点头。他们推开房门,走进过道。两侧是许多间一模一样的房间,门上挂着依次递减的门牌号。Parker特意看了一眼他们走出来的房间号:665。这数字大到有些夸张。过道上挂着蓝色的吊灯,为整片空间染上一丝冰冷。他试着打开对面的房门,门把手纹丝不动。

韦克对着他摇了摇头,他们走出过道,进入旅馆的前厅。这里亮堂得简直叫人流泪,黄昏温暖的日光透过前门的毛玻璃照进大厅,洒落一地碎金箔。几张软沙发围成一圈,书架上摆满报纸杂志,一面美国国旗插在墙上,不知从哪传来舒缓轻柔的蓝调。前台没有一个人,但光是这种熟悉的怀旧感就让韦克微微发抖。

“我觉得咱们还是别高兴的太早为好。”Parker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追忆,他站在另一边的过道,挨家挨户地转动门把手,没一个能打得开。他甚至卯足了劲试图撞开门,胳膊撞到肿痛也没给门丝毫变化。“这里有点不对劲。”

韦克的脸寒了下来,他上前尝试推开玻璃门,同样闭合的死死的。

“这里也是你写出来的东西吗?”Parker问道。他检查了旅馆半天,没有什么可疑的,无奈只好挑了张沙发坐下。

韦克摇摇头。“我从来没有写过这种东西。我对夜泉的塑造基本是照搬自华盛顿州亮瀑镇,那儿就是个现实版的梅伯里,找不来这么高档的旅馆。我们绝对已经离开黑暗之地了,但是具体到了哪,我不知道。我的文字没有影响到这里。”

“你能在这当场写作吗?”Parker提出,“让那些门打开什么的。”

韦克还是摇了摇头。“做不到,文字只有在黑暗之地才会对现实造成改变。还有说真的,我已经恨透为此而写作了。”

作家脸上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他一定为出逃尝试了很多次很多次。Parker忍不住又问:“真有这么辛苦的话,为什么不把自己写的尽量强大点?整几个核能手电筒超大功率探照灯什么的,直接把黑暗写死不就得了。那对你来说不是轻而易举?”

“没有那么简单的。”韦克无语。他干脆也找了张沙发坐下,解释道:“故事必须符合逻辑,由一个合理的剧情穿针引线,我不能盲目夸大光明的力量,那只会适得其反,等效地放大黑暗的力量,到时候就更不好收拾了。我必须把光明限制在一个合理的范围,为了平衡。”

“那就叫它不好收拾吧。平衡?”Parker嗤之以鼻。“让光式微,同时管束黑暗不蔓延就是你所谓的平衡?那你准备在这里呆一辈子吧大作家。听着,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这些文人绝对无法相信。我遭遇过更惊险的黑暗,相比之下你的创作简直是小打小闹。外面的世界早就疯了,谁还在乎你这里的什么平衡。你想在维稳这两股力量的同时脱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那倒是说说你的建议。”韦克说。

“你得让它们混乱,你才能创造可能性,懂吗?想象力不是你的武器吗?为你的读者考虑考虑,他们会喜欢小小平衡吗?他们会说,‘无聊,我要看到血流成河’。当然,这代价可能不小,但我想比起余生都浪费时间在这鬼地方,这简直微不足道,不是吗?”

“我做不到,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牵扯进来的。”韦克摇头。“我没法掌控故事的每一个细节,把故事写大必然有很多无关紧要的小角色会因此而死。我已经这么做过一次了。洛斯提,史塔奇,伯奇,不能再有人因我而死了。”

“你好温柔,大作家。那就等着,等到黑暗壮大后去收割他们的性命吧,那时候你就可以站来澄清他们的死与你无关了。”Parker白了他一眼。

韦克无言以对,他开始抵住下颔思考。他总觉得这里有点似曾相识,他曾在哪里听说过。他开始追忆起那场开始一切的噩梦。

“他并不知道,在他称为家的,湖泊深处,有着更深更黑暗的绿色海洋。”韦克默诵道。

怎么又开始念起诗了。Parker无语,上次他们见面时也是这样,现在依然没改掉这个臭毛病。

“那里的浪更加汹涌,但有时也更加宁静。”韦克越念越大声,他眼睛顿时明亮了起来,大喊道:“我曾去过它的港口,曾去过它的港口啊!港口,这里是港口!联通黑暗之地和现实,以及其他世界的港口。赞恩早知道这件事,所以它在梦中一直引导我前往灯塔。”

“钥匙。对,还有钥匙,如果这真是赞恩本意的话,那么钥匙一定是——”韦克冒出期盼的眼神,Parker悚然发现那个眼神正看向自己。“——神奇开关。”

Parker打了个哆嗦,他觉得韦克的狂热有些不对头。“什么开关?”

“神奇开关。赞恩留给我的小道具,很久以前我用它粉碎了黑暗的一个代言人,从此它就失落在黑暗之地。黑暗有意阻止我得到它,但我仍能用文字决定它出现的位置,我把它放到了一个专门藏东西的地方,等着能救出我的人找到它。”韦克死死地盯着他看,咧开了嘴。“你已经去过月光洞窟了,它现在就在你身上,对吧?”

Parker终于开始摸不着头脑。“我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赞恩。你说你自己给自己留个开关,又说那开关在我身上?别开玩笑了,那个该死的洞窟里只有他妈的酒, 还难喝的要死。”

韦克的血冷了起来。“你刚才管我叫什么?”

“赞恩啊,你不会真以为我是个白痴吧。电影制作人,亏你编得出来。”Parker笑着说,“托马斯·赞恩,汤姆,T.Z.,那里到处都能看到你的诗,你还给安德森兄弟写词,说真的那还不赖。你可太有名了,大诗人,大作家。讲真,赞恩这名字不挺好的吗,为什么还要给自己起个怪笔名,‘醒醒(Wake)’,亏你想的出来。”

韦克唰的站起来,质问他道:“不对,你是谁?”

Parker笑了,“Alex Casey,你难道没看电视?”但看到韦克慌乱的眼神,他也严肃起来:“Jackson Parker,出什么事了?”

“你知道了自己的名字。”韦克的样子像是被抽干的力气,整个身体摇摇晃晃。“怪不得,怪不得我能醒过来,怪不得这个文字化身能和我本人合一。做梦的人的梦中,被梦见的人醒了,梦也随着结束了。你想起来了一切,你喝了酒,是不是?安德森兄弟的月光酒,用具有黑暗力量的湖水酿造,能够让人回忆起过去。只是为什么?在洞里?这不是我设计的故事,这是谁写的?你一开始见到的托马斯·赞恩是谁?”

“就是你啊。”Parker莫名其妙,但他也察觉到不对劲,“你们长得都一样。哦,就是你头发长了点,人看起来傻了点。”

韦克似乎恍然大悟,捏紧拳头。“不对,我不是赞恩。那时在我笔下和你见面的应该是个穿着潜水服的家伙,浑身发光。有人在从中作梗,我想我知道他是哪位了,一具空壳,阴魂不散的空壳。”

Parker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那现在该怎么办。”

“钥匙被调包了,我们没法开门出去。这里恐怕是个陷阱。”韦克焦急着说,“我们不能在呆在这了,得想办法——”

有人拍了一下前台的传唤铃。韦克和Parker警觉地站了起来,举灯照去。强光照聚在一张熟悉的脸上,韦克本人的脸。那张脸带着自命不凡的微笑,Parker再熟悉不过了。

“如果我是你们的话,至少也该走到前台空喊一声‘我想见黑暗之主’。”

赞恩/韦克从前台走出来,现在他换了一身黑白色西装马甲,顶着满脸的光束,笑容满面地向他们鞠了一躬,“舟车劳顿了,我亲爱的先生们,请把光放下来吧,这并没有什么用。”

“空壳先生。”韦克冷冷地说。他没有听他的话,Parker也是。

“你认错人啦,我不是你的二重身。”他笑着说,“我真的是托马斯·赞恩,我是他的空壳先生。”

韦克愣住了,赞恩从没提过这件事。但他既然能为自己塑造一个出空壳先生,想必也有过前科。

“你唯一的错误就是不该去写赞恩。”这位赞恩说,“赞恩身为人的部分彻底死了,而身为光的部分早已潜入比海更深的海底,它在那造了片湖,就和你造出的夜泉一样,一片海中湖。在那里,它做了梦,它和它亲爱的芭芭拉度过一生,多么甜蜜啊。代价是它和现实的联系被彻底切断了,你没法再将它介入自己的故事中。于是我来了,我也是托马斯·赞恩,我顶替了它的工作。这是你犯的最大的错误。”

他转向Parker,向他点头致意。“而你,你做的好极了,我接待过好多个Alex Casey,你是他们当中最优秀的。在这之前没有人能带着韦克走到这里。我也没必要换掉洞里的东西,守着这里数着指头等待你们。月光酒算是我的一点小礼物,你不该被蒙在鼓里,是不是?”

他从衣兜里取出一个小玩意,像是老旧的电灯开关,两头还接着一小段电线。“我想你们在找这个。”

神奇开关。

韦克沉默不语,他向Parker点了点头,后者心领神会。“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就算你真是赞恩的二重身,你又有什么理由阻止我离开?既然赞恩真的死了,那你应当自由了,可以随意顶着他的身份生活了,为什么要特意来妨碍我?”韦克质问眼前这位赞恩。

“你是对的,我确实没有理由碍你的事。”他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但我们老板不希望你这么早就醒过来,你会碍到我们的事,所以真抱歉,亲爱的,回你的夜泉再睡上一觉吧。”

Parker猛扑向赞恩,试图把他压倒。但假赞恩反应很快,他立马按下手上的开关。

啪嗒。

电流声噼啪作响,一瞬间,前厅里的每一盏灯都熄灭了,包括他们手上握着的手电筒,甚至还有正门玻璃外照进的阳光。每一丝可见光束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黑暗再度吞没一切,Parker还以为自己被送回了夜泉。

他扑了隔空,赞恩似乎随着光的消逝一同消失不见。黑暗中,韦克大叫,“换上新电池。”

Parker照做,再度点亮了手电。两束光相互对照,点亮了一小片黑暗。他看见韦克紧张的面庞,韦克也看着他。二人对视完,很有默契地背靠着背,拿光朝周围扫去,想找到假赞恩的去向。

黑暗魅影在前厅蔓延。Parker顺势望去,它正从过道里唯一没关上的665号客房中流出,很快便积附在没被光照过的地方。有手臂从中探出,进而是头颅,上半身,膝盖。俘虏们从影子中钻出,手握凶器,张口狂啸。 前厅顿时挤满了人。

韦克频频开火,让俘虏跳起了舞。Parker负责提供光照,高功率手提灯眨眼间烧掉它们的裹尸布。他又掏出一支火炬,点燃,朝过道丢去。

深处的黑暗被照亮,假赞恩显露出上半身。他手指着Parker,开口说话:

“我们一致认同,此人曾犯下谋杀之罪。”

阴影在涌动,恐惧攀上了Parker心头。他左右观望,并没有发现异状。665号客房的对门突然砰的被撞开,大量黑烟喷涌出,他急忙聚向光束,照出一个身着中世纪骑士甲胄,手持长矛和盾牌的不自然阴影。这道人形阴影竟丝毫不惧光束,顶着光线冲到Parker面前,伸出尖矛刺向他的胸口。

韦克猛地推开Parker,替他挡下这一枪。骑士影子猛地止住,长矛停在半空,和韦克几乎只有一隙之隔。它左右查看,试着寻找Parker的位置。

韦克咬牙,举起射钉枪频频开火,钢钉却像橡胶弹一样撞到铠甲上掉落。他心一横,丢下枪,握着手电朝它的张开的头盔捅去。

骑士阴影发出可怖的怪叫,它甩开韦克,暂时遁入周围的黑暗,只探出半只手臂继续视察。

Parker已经冲到了过道尽头,他看到假赞恩正站在一条拉绳下若有所思。红烟掩护着他,他丢下些什么,举起手枪朝点射。

有什么在保护着赞恩,就像阴影保护着俘虏,子弹只擦出火花便弹到别处。但冲击力明显使他吃痛。Parker扑了上去,朝假赞恩压去。他还想故技重施,周围却在他即将按下去开关的时候爆发出一片刺眼的强光。那些Parker布置下的闪光弹一齐炸开。

他压倒赞恩,摔开他手中的神奇开关,一拳一拳地打向他的脸,打到拳头鲜血淋漓。对方闷哼一声,似乎暂时失去了意识。Parker于是爬了起来,喘着粗气,刚想思考一个驱退阴影的对策,手却在支撑起的时候不慎抓住那条拉绳,下意识地拉了下来。

整个旅馆到处亮起怪异的橙色灯光,这光属实引人生理不适,但毕竟也是光。围在韦克周围的黑暗俘虏,正向Parker冲来的骑士阴影,一瞬间全都在照耀下化为虚无,再也不见。Parker连忙关上665号和对面客房的门,为求保险,他干脆拿自己的手电堵住门缝。

结束了。Parker擦了擦汗,走向倒在地上的韦克。

他的背后传来冷笑。

Parker猛地过头,假赞恩的躯体消失不见。有道阴影再次从665号的对门门缝间探出,丝毫无惧光亮,这光照下肆无忌惮地穿行,聚向Parker本人的影子。

他本能的闪躲,但在一片橙光下,Parker的影子边界分明,十分明显。这道魅影很快锁定住了他,融进他的影子。一头两米高的人形阴影怪物自Parker影子中拔地而起,张牙弄爪,满身硫磺味。。

Parker一眼认出了这玩意,他可再熟悉不过了。他感到肾上腺素在飙升,血翻涌上脸。时隔这么久,他都快忘了这家伙了,该死!

怪物伸出利爪,刺向他的胸口。他下意识地举出枪,没有照射光束,口中飞快默念着“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同时射出子弹。

子弹飞速贯穿了怪物。一瞬间,Parker真的以为自己成功消灭了眼前的怪物。然而下一刻,那头脑门被子弹洞穿的影子怪的尖爪便直直贯穿了他的胸口。没有创口,没有流血,不着痕迹地,Parker摇晃着身子倒了下来。怪物手中抓着一抹猩红,遁入阴影回到原先的客房。

“面条,地毯。”伴着最后一口气,Jackson Parker最后吐出两个意义不明的词汇。他合上眼,就这么倒地死去。

缩在地上的韦克发出呻吟,“不……”他挣扎着试图爬起来。

“蠢货,杀俘虏杀傻了吧。”假赞恩面无表情地走来,他手中又捡起那枚开关。“我希望你怀念它们的滋味,它们可一直惦记着你。”

他看都没看Parker一眼,径直走向地上的韦克。

“空壳先生在等待。你真的把他伤得不轻,不是吗?他再也没办法在阳光下明目张胆地骚扰你的漂亮老婆和爱慕你的书迷了。这实在太遗憾了。我们花了一大笔钱投资有关你传闻的书籍和影视。克莱·史都华是块难啃的骨头,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们在他书里做一些小小修改。我们耗了那么大功夫将你的二重身培训成开膛手杰克,而你居然只随手写了篇三流剧本就又把他送了回来。你可真能啊,艾伦·韦克。”

“你还不能就这么醒过来,亲爱的斯蒂芬金。你是个麻烦。哈特曼医生没能看出这一点,于是他半辈子的心血就这么搭进去了,他自己也变得不人不鬼。他唯一留给我们的教训就是别和你这种该死的天才打交道。现在我们再次看到你的能耐了,你又造了个斗士, 指望着他带你逃出环形废墟,连我也不得不顺着你的剧本走,充当这场英雄之旅的长师。好在现在都该结束了。”

啪嗒。

“再见了艾伦,愿板/委员会赐福May Board bless you。”

光线彻底消失,韦克开始不住地尖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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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来我试着为逃离梦魇敲上句号,结果却越陷越深。以前,我知道虚实之间的界线在哪儿。在这里,一切都是一样的。这是个可怕的陷阱,我的每个念头都成为了现实。恐惧。欲望。我如何确定自己是真的逃出去了,而非迷失在了逃出去的幻想之中?单单这个想法就足以把你逼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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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克在鸟腿小屋中醒来,就像他的名字一样。但他又没能真正醒来,噩梦紧接着噩梦。他脸上挂着字盘磕出的印记,面前的打字机上还插着一张没写完的手稿。他取下查看,上面布满喷墨般密密麻麻的黑色印记。遮盖了底下的文字。黑暗再次擅自修改了他的手稿。

韦克无名火起。他将手稿揉作一团,狠狠向旁边的纸篓掷去。纸团没能如愿入框,但纸篓却吸引了韦克的注意。

纸篓里是成堆揉成团的废稿,几欲溢出。艾伦像个疯子一样将其倾倒出,抓起一团,在手中展开一一阅读。

夜泉。夜泉。夜泉。那么多夜泉!那么多徒劳的自救。他向福佑影业投递了整整一季的剧本,统统遭到退稿。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在这里呆了多久?他还得再呆上多久?一如亚利桑那州丛林山地的三重循环,但鸟腿木屋是在何时成了埃俄洛斯号?群鸦在夜泉上空讪笑,它们又是“思想”和“记忆”的第几代子孙?黑暗魅影在等候。它正伏在门外,于漫长的时光中,等候韦克束手就擒。

那个守在港口的家伙到底是谁,他自称是赞恩的二重身,却对自己百般阻挠。他口中的老板又是谁,他在为谁服务?为什么他们要设计让自己继续留在黑暗之地,他们的目的是什么?太多问题了。

韦克头痛欲裂。多年来噩梦折虐着他的心灵与意志,令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抗争还是自我献祭。如今他难得清醒,却是被更难以接受的事实所砸醒。他的计划幼稚浅薄,他的行动只是在做无用功。逃离这里的办法,真的存在吗?

就在这时,韦克想起了斗士的话语。

Alex Casey,不,Jackson Parker。他创作的角色,他最后的尝试。一个与他有过相似经历的人,他用文字游戏混淆这个角色的身份,让亡命徒当上执法者。韦克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他的确不负斗士之名,尽管最终还是没能成功救出自己。他曾说过什么来着?

这简直微不足道,不是吗?一记重锤。

会有作家思考自己创作角色的思想和忠告吗?韦克知道自己不是在和自己对话。黑暗之地给予他落笔成真的能力,但他没法无中生有,创作需要服从逻辑。Jackson Parker曾活过,这不是临时添加的设定。他曾是个有独立灵魂,有自我知觉的人,但遭遇了黑暗。而韦克正需要一个英雄,一个接触了黑暗的人物来拯救他。至于他究竟是谁,来自何方,名叫Thompson也好Jameson也罢,对于受困黑暗中的韦克来说,根本无关紧要。创作即是预言。

“当然啦……”韦克哑然失笑,他又来了灵感。

他坐回打字机前,从取之不尽的空白稿纸中取出一张,插进辊筒。他冥想片刻,随后开始思如泉涌地敲击字盘。

如果可以,他会用上现有的一切素材,哪怕是尸体。

“故事是怪物,而怪物长着一千张脸。”

“故事起始于阴谋。阴谋在湖底构想,阴谋在海洋里成型。阴谋伴随浪涛声上岸。”

浪涛声带着斗士回归。斗士败落孤沼,斗士被迫割舍自我意志,斗士成了俘虏。他的脸被墨色烟雾笼罩,胸前别有徽标,写着:AWE。他是无意识的傀儡,恶毒残忍,只为战斗和服务黑暗,偶尔念诵不明所以的词句。他说,上帝保佑你。他说,你就要死了,倒霉的傻逼。他说,赴死者向你致敬。

这名黑暗俘虏游荡在荒野,夺取过路人的心脏。堆放在农舍深处,堆叠成小山。它并非使用爪牙或棍斧,它使用手枪,用银弹取走人们的性命。这是一个可怕的进步。俘虏们通常总是一根筋,它们如野兽般狡猾,善于设伏,但也仅到此为此。真实的枪械过于复杂,它们无法操作,这也是为什么它们总使用冷兵器。

这是一个可怕的进步,第一头猴子学会了用海水洗番薯。

没有人会容许无缘无故的谋杀,尤其是在……夜泉以外。帷幕监视者寻踪觅迹,轻易将这一系列神秘死亡事件锁定在怀俄明州的某处。类似的事件已发生千万回解决千万回,因他们是行家中的行家,管束湖与海流通的大坝,他们是这自然法则迅速瓦解的世界里最后的安全壁垒。 基础。基石。基金会。

“我没法拍下它。”女孩拿着张烧糊了底片,冲她的队员们摇了摇头。

Alice



韦克顿住了。黑暗之地对叙事因果的扭曲让他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这种程度的隐喻会带来什么后果。

这时,他想起了萝丝·玛丽歌德(Rose Marigold),那位他的狂热粉丝。

███ Iris Thompson精通射击与摄影术,但这不是她能成为这伙超自然能力者领队的理由。她能随意操作那台挂在她脖子上的宝丽来拍下的照片,刺杀,布置陷阱,隔空取物不在话下。但她现在只想拿这台神奇相机做点本职工作,却出现了点意外。

半小时前他们抵达这个传闻有阴影怪物出没的地方,Dietrich定位到这间废弃的《林间小屋》取景地,而Alexandra则直接给了那只《记忆的倒影》里走出的影子怪物一枪。Iris本想阻止他,因为怪物口中明显在嘀咕些什么。但一想到要和Alexandra Foxx搭话,她宁愿装作没听到。

Andrea Adams耸了耸肩,“那我们恐怕都不行,不必浪费时间。Chelsea,做下速涂和记录。”一个戴着椭圆眼睛的女人点点头,带上三两名队员围住怪物的遗体。Adams是Iris的安保负责人,换句话说,这支小队的保姆和老妈。不过她觉得自家孩子够可以一个人去大学了,这次被塞进任务完全是她的杂种上司的主意。对此,她显然不是很满意。

“呃,Adams,你得过来看看这个。”Chelsea的语气听起来好像她重新发现了东京金花茶。

Adams没好气,“怎么了,那倒霉家伙是什么名人,杰克·塔兰斯还是D·B·库伯?”

Chelsea Elliott显然兴奋到没注意Adams的讽刺,“大名人,你一定得来看看。我记着所有拿过星星的人的脸,毫无疑问,他是那两个之一,他妈的一四一三四。”

Iris一头雾水,他们什么时候有了五位数的收容物?但这个代号的吸引力可见一斑,她从未见过Adams的眼睛如此闪耀,扎进人堆的速度更是迅捷无比。好几个队员探头探脑,交头接耳。就连Alexandra也克制不住把视线往这转。

“他怎么会在这……”

“……Django是对的,这显然是1983的又一例典型副本。”

“他手里抓着的是什么?”

人群扎堆在角落,农舍顿时空旷了许多。Iris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周围,她没法为那具尸体留照,但她可以存点别的东西。她发现了一副旧日历,最后一张的时间定格在1970年7月4日。独立日。她想。

一幅画吸引了她的注意。

画中是一片火山口湖, 湖水墨绿深邃,时而宁静时而汹涌。湖泊深陷入群山,好似一口锅釜。一条木质长桥自湖畔斗折行向湖心小岛,岛上建着一栋小木屋,它看上去,呃,简直就是现在他们待着的地方。

Iris感觉有些不妙,正当她回头之际,一根拉绳凭空出现在她与画当中。无比自然,仿佛打一开始它就在那,负责管理这所农舍的灯光。

Iris头皮发麻, 她盯着这根拉绳看,她感觉有人透过门缝盯着她看。有人伏在她耳边说话。

“准备动身的时候通知我,艾伦·韦克。”

她吓了一跳,回头冲她聚在角落的队员们大喊道:“各位,离那家伙远点,事情有些不对劲。”

只一瞬间,农舍内陷入了无尽黑暗。



“事就这样成了。”

这名作家说:

“如果警报是真的,那么引发警报的原因也是真的。造成的影响也一定是对应的。”

“又发生了。重现了。而若要用他们的话说——”

“你已经被警告了。”

光之斗士重执起笔。

那么今晚我们的主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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