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次
迷狂的
经历。
对安布罗斯餐厅维也纳分店的评论。
作者:Eden Bumaro。
需要17分钟阅读。
⭐⭐★★★
免责声明:对于这篇评论的其中一部分,我无法确定我所写的内容和真正发生的事情之间有多大的差异。然而,这是我对自身经历的记录,尽管它可能不完全等同于现实,它仍是我的真相,而我最后给安布罗斯维也纳的星级评分也反映了这一点。
在餐厅评论行业,餐厅直接、明确地要求评论很不常见——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先例。这种做法其实是不被看好的。通常,征求评论的过程都是很缓慢的,需要酝酿很久。一家餐厅应当自然地打响起自己的名声,和满意的顾客建立起融洽的关系,让他们在网络上留下好评。餐厅不应当问顾客要评价,主动征求专业点评的做法也会令人蹙额。目标是要通过自己的名声吸引到专业评审员的注意力,而不是通过他们的旗号打自己的广告。这无疑是一场博弈,遵循着不成文的规则,优雅的胜利方式是慢慢地展开棋局。
然而,真正闻所未闻的是,一家安布罗斯的餐厅直接要求评论。安布罗斯餐厅,严格来说是一家小型国际连锁餐厅,但事实上是一系列互不相关的餐厅,只是用了同一个名字、拥有一致的商业档案。他们低调神秘。安布罗斯餐厅迎合的是特定的顾客群——锁定的群体;未知的人;古怪的人,从不知哪里冒出来,只吃一顿就回到来的地方,从此再度销声匿迹。他们总是有一套把戏。
对安布罗斯餐厅来说,主流媒体的关注是有害的。
所以当安布罗斯餐厅维也纳分店联系华尔登工作室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而当他们特别要求了我本人——Eden Bumaro的评论的时候,就更惊讶了。但华尔登工作室若是离了未知的鉴赏家,我们就什么都不剩了,所以虽然不合规矩——我还是高兴地接受了。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即将面临什么。

第一印象
安布罗斯维也纳坐落在环城大道外部,环城大道围绕着维也纳市中心,从城南步行十分钟即可到达。我运气不错,能在去的路上搭上一辆电车,很有历史意义但除此之外也很普通的经历,只是我前一晚到旅馆的时候错过了这个机会。从电车站走到餐厅的那段步行很愉快,虽然我没有找到做晨祷的教堂。奥地利在晨光中要美丽许多,冬季寒凉的气氛足以让我把注意力集中在欣赏它的美景上,但还不足以鼓励我一心一意地寻找温暖的地方(虽然我要惭愧地承认,我在前一晚已经做了这事了)。
安布罗斯维也纳的大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两扇玻璃窗格嵌在深色的木框里,顶部装饰着连锁店金色字体的标志。两个长长的、细细的门把手由抛光的银色金属制成,柔和地向内弯曲,强调了隐藏在玻璃后面的温暖的黑暗。我很庆幸开门的时候戴上了手套,因为我不希望破坏这金属完美的表面。
我走进去,一阵颤栗传遍周身。门厅很昏暗,我适应了冬日阳光的眼睛需要些时间才能看清。我右边有一个衣帽架,被穿过门的光线照亮,我花了点时间脱下外套、围巾和手套。当我的衣物装饰好那黄铜的物件的时候,我就可以清楚地看见了。
我前方有一张小小的桌子,无疑是服务员问候进门的顾客的地方,但现在那里还没有人(安布罗斯维也纳同意让我独自探索几分钟)。我右边是一面墙,我有些惊讶,因为我进来的门是在建筑的中央——我本来以为会看到座位区的。不过,我左边有一块玻璃板,透过它我可以看到我期待的座位,但每张椅子边上都没有桌子。事实上,它让我联想到的是等候室。服务台后面有一条通道,绕过玻璃板通往椅子区。
我走进了那间“等候室”。不知为何,里面的温度非常完美——就好像空气根本不存在一样。在右手边,窗户对面,有一个吧台,后面储藏着很多品质优秀的酒。五把椅子均匀地放在房间里,看上去是用人造皮革做的,没有裂缝,也没有损坏。这些椅子从来没被用过。快速的测试发现它们确实都很舒适。我越来越相信这些都是为了让顾客漫长等待而设计的,而这让我有些矛盾:一家承认有过长等候时间的餐厅肯定不会是好的餐厅……但是这么坦率地承认的呢?
安布罗斯的餐厅总是有一套把戏,然而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看出来。
我的航班延误了,所以我昨晚和今早都没能参加祈祷仪式——你会以为找一间教堂会很容易,既然所有的礼拜场所都是一样的。然而,椅子很舒服,它就成为了我等候时做快速个人祈祷的最佳场所了。
廉价试镜
吧台后的门打开了。我的孤寂被打破,我的祈祷便听不到了回应。
这个新面孔很年轻——大概不到三十岁——头发剃得很短,但脸上和下巴上留着络腮胡。他穿着紧扣的深红色厨师服,向我致意后从吧台后面走出来,我看到他穿着黑色的长裤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用一个微笑和一点点犹豫,我回应了他的致意。
他向前走了几步,一只手上拿着一个金属罐,另一只手朝我伸出。我握住了它,我们握了握手,我盯着他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直到把他眼睛的颜色记住。是深棕色的。他的名牌上写着“Jakub Svobodný”。这就是曾和我通过邮件的那个人,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本人。
“你一定是Jakub了,”我说,“上帝保佑。很高兴终于见到你了。”
“我也是。”他回答道,但随即结巴了起来:“呃……”
“Eden。”我知道他在想要选择哪个敬称。“Eden Bumaro。”
“谢谢您,Eden。上帝保佑。欢迎来到安布罗斯维也纳餐厅。
我点了点头。我已经知道这点了。我热切地想了解些别的东西——比如说,他手里拿着的金属罐里装的东西。我指了指它。
“这是礼物吗?”
他低头看着它,好像忘记了那是什么。
“啊,自然是,”他说,“关于我们在这里是干什么的,您知道多少呢?”
我投降似的举起手臂。“完全一无所知。是你来找我的,记得吗?”
他笑了。“我明白了。好,这个罐子里装着的是气态致幻剂。”
他停下来,估摸着我的反应。我设法忍住了自己,什么也没有说。
“我现在要给您一剂这个,当然,是在您同意之后。它要过半个小时才会起效,那时候您可以点餐,我们也可以聊聊,而当您开始受到影响的时候,您就可以享用餐点了。这样如何?”
我花了点时间消化他的话。
“怎么保证它正常工作呢?你们给每个顾客都来一剂这个吗?”我瞄了一眼房间,“所有五个顾客都这样?”
“每个顾客都一样。这就是我们只能容纳这么少人的原因。”
“合法吗?”
“当然了。全部都是基于一致同意的。奥地利的规章制度比您熟悉的那种要宽松许多,我想。”
确实。我来自王国,在那里,拥有任何形式的毒品都是违反刑法的。看到一罐会让我得到终身监禁的东西离我只有一米远,多少有些文化冲击。就算是我到了机场之后路过的几家快餐店看起来都疏远了。可能这也是Jakub没有事先说明这点的原因,担心我受到自己生活环境的影响,不愿意尝试违禁的体验。但我既然已经来了,专业上看,我是不能回去的,就算我很想也不行。我们都知道这一点。
“那么,没问题了,”我告诉他,“你得到了我的同意。”
他从吧台下面拿出一副橡胶面罩,向我保证已经消过毒了,然后把它接在了金属罐上。他让我把它紧紧贴在脸上,深呼吸三次——不要多,也不要少。那气体闻着是酸的。金属罐里的气体量一定是精确测量过的,因为当我呼吸完三次之后,送气的嘶嘶声就停下了。Jakub把金属罐和面罩拿了回去,把它们放在吧台上。看到这些东西没有固定的放置处,让我突然感觉很奇怪。
至少我知道这地方的把戏是什么了。
产蜜之蜂
Jakub的第一个任务是让我点餐。他递给我一张菜单,是从吧台下面抽出来的,可能还有很多的一摞。没有别的指示——我很熟悉这一步。
菜单上有各种各样的餐品,餐厅提供了很多不同的食物,但只有一个选项引起了我的注意:
Penne all’arrabbiata。意大利语的字面意思是“愤怒的意面”,指的是辣椒的辣味。那是一道简单易做的菜,但我见过很多没有做好的例子。尤其是有很多餐厅还把拼错的名字——“arrabiata”——当成一种完全不辣的番茄酱的名字。如果餐厅提供这道菜,我就会点。熟悉我们的读者知道——我想安布罗斯维也纳也一样——我觉得这是对餐厅的完美考验。用一道特别的菜很容易让我惊艳,但用最基础的菜品就没那么容易了。如果一家餐厅能做到这一点,那么他们无疑是真正优秀的。
Jakub接过我的菜单,把我的点单传给了厨房,然后让我坐在了等候区的一把椅子上。我选择了我之前坐的那张。他蹲在了我面前的地上。
我们现在有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可浪费,Jakub就像只兴奋的啄木鸟一样开始了。他有很多故事要讲,很多传说要分享,但最重要的是,我觉得,他有一个剧本要走。他告诉我,他的家庭来自内来塔尼亚,而在战争和后来的宗教统一之后,他的祖父被允许搬到维也纳和他祖母在一起。他说从此之后,他就一直住在这里了。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而他悲痛的父亲想把他培养成一个无神论者——很陌生的词——但他向我保证,他们两人最终都看到了真相,现在的关系也健康多了。我知道他会弹鲁特琴,是一个叫做“倡议会”的业余乐队的成员,他们会定期聚会演奏中世纪音乐。他们正在争取在当地教堂演奏的机会,但不是很顺利。他好像不是很介意,但也没有告诉我别的兴趣爱好。我一直觉得“一人一爱好”这种套路很烦人,但Jakub似乎完美地符合了那种刻板印象。
我问他为什么想来安布罗斯餐厅工作。他说这是家族产业,但奇怪的是,他没有具体说明自己和在这里工作的人有什么血缘关系。所以我猜他的意思是某种其他的家族。可能是音乐上的朋友。
他问我为什么想在华尔登工作室工作。我告诉了他实话:我欣赏好的写作和更好的食物。我们笑了一场。
我们花了大概二十分钟闲聊。他教了我几个德语习语,推荐了附近的一家街边香肠小摊,他经常在那里吃午饭。我记了下来,希望能有机会去试试。
我们的谈话非常愉快,但这些琐碎的闲话没有持续太久,谈话的气氛也急转直下。
播种之种
“在致幻剂开始起效的时候,”Jakub解释道,“我会在您脑海中种下一颗种子,来让它开花。您会觉得我在胡说,但我希望您能够尝试着搁置您对我的怀疑和不信任。您可以做到吗?”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告诉您一些显然并非事实的话,或者完全没有意义的话,我希望您能相信。我想打开您的心,让那些信息留在里边。这是整场体验的一环——药会帮您到达那里,但不能自己开始旅程。您能为我做到吗?”
“那是……那是安全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有些药会有可怕的,甚至是长期的副作用,但来源是那种,呃,看起来没问题的药品——我只是有点担心,好吗?”
“很安全。”他向我保证,“就算用到了药也一样。我们从来没有遇到过对我们的旅程后悔的顾客。”
我思考了一会儿。我承认我很紧张,但他的保证起作用了。Jakub有点特别——他的脸看起来特别值得信任。“好。我想我可以。这些说法目前看来没有什么意义,但我会尽力的。”
“非常感谢。”
在他再度开口之前,沉默了很长时间。
“Eden,这间房里有三个人。你能感觉到吗?”
我思考了一下。“是的——我,你,和上帝。”
Jakub摇了摇头。“不,不。是我,你,和餐厅。餐厅和你和我是一样的人,它也一样有思想和情绪和欲望。它和我们没有区别。你明白了吗?”
“没有上帝吗?”
“现在,上帝没有在看。”
“这是你让我尽力相信的事情之一?”
“是的。满足我吧。我需要你真正相信这一点。”
“好的。上帝分心了,而这家餐厅也是……一个活人?或者它觉得自己像个人?”
他点了点头。“好!你进入状态了。当你收到食物的时候,我需要你明白,是餐厅为你创造了它。这一点很重要——那是专门为你烹制的。那不是可以给其他任何人的意面,而是注定要端到你面前的。那是专门为你构建、为你制作、为你烹饪、为你端上的意面。意面的概念在很久以前的意大利,甚至在更久之前形成,都是因为这个宇宙需要想办法就在此时此地给你一盘意面。告诉我你明白了什么。”
他直截了当的命令让我有点吃惊。“这盘意面……是注定给我的。一切的意面都是注定给我的?”
他笑了。“是的。完美,是的。但是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的。告诉我。”
“反过来?是说……我也注定要吃这份意面?”
“对!”他以庆贺的语气大喊,高兴地拍着我的膝盖,“你注定要吃这份意面。你生命的唯一意义,你创生的神圣目的,便是消化这份意面。你理解吗?”
“理解。”
“你相信吗?”
“不相信。”
“没有关系。我们还有几分钟。餐厅想要促进这份交换。餐厅的命运便是你的命运。一切都围绕着你,Eden。餐厅做了意面,把它给你端上。我只是个信使——我的工作是把你交给餐厅,但我不重要。餐厅就是整个宇宙,而它除了想看你吃意面之外,别无所求。而你也必须想吃,必须多于世上一切。”
我闭上了双眼。虽然他尽力让我去相信——而且,相信我,我努力了——他的嗓音和脸都让我分心。药品让我产生了奇怪的感觉,但这更有可能是我对自己会有感觉的期望在作祟。我过度考虑着脑海中的每一个想法。我想,如果我只是被告知自己吃了致幻剂的话,我也会有同样的感觉。我能确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我目前还没有产生任何幻觉。
当我看不到他蹲在那里让我分心的时候,更容易集中精神去想他说的话。谢天谢地,Jakub已经不说话了。他说的话没有任何意义,但我努力不这么想。我真诚地尝试着去相信——而当我想到,不管我怎么怀疑他说的话,Jakub似乎都真心地相信着它们时,一切都变得更简单了。我只是需要说服我自己也这么想。
整个宇宙是现在的模样,是因为我必须吃这份意面。(尽管,很可能事实是意面无关紧要。它是消化这一行为的符号。)世界是现在的模样不是因为上帝让它如此,而是因为它仅仅是需要这样来让我存在于此。有那么一瞬间,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我感觉到了环绕我周身的宇宙,我可以感觉到宇宙挤压着万事万物,我可以感觉到它不可知晓的宏伟的欲望,我可以感觉到餐厅像避雷针引导电流一样引导着我。然而,当我睁开双眼的时候,那个瞬间过去了,如海浪在海滩上退去,整栋建筑也不过只是一家餐馆罢了。可是,就像海浪总会起落一般,我相信那瞬间很快就会回来。药品开始起效了。旅程已经开始了。
待宰羔羊
我听到了微弱的嘟嘟声。Jakub肯定给药品起效的理想时刻设了定时器。我被他的精确折服了。他拿出手机关掉定时器,声音消失了。看到那东西几秒前还在控制时间本身、跨越宇宙的流淌,此时却屈服并顺从于区区人类的谵妄,真是太可怕了。几乎令人感到侮辱。
“我感觉到了。”我说。
“你相信吗?”
感觉就像他知道我感受到了什么,而我也不需要多加详述。一句简单的是或否就足够了。
“我信。”
他让我站起来,我照做了,很庆幸我坐着的椅子边上没有桌子挡路。我发现自己有点站不稳,而Jakub扶着我的手臂帮我站了起来。他把我引向房间后面的一扇门,我之前没有注意到它。我领着路,他在我后面跟着。当我们在餐厅里行走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也在脑海中的沙滩上前进。几秒钟内,我们到达了门口和海上。这几步路让我的腿上有了些感觉,证明它发生了,但我走过的事实又从我脑中溜走了。Jakub的脸离我很近。
“你还好吗?”他问道。
“是的,我还好。”
他推开了门,后面是一条长长的、黑暗的走廊。他炽热的右手轻轻地放在我脖子后面,引导我向前,而他冰冷的左手握住了我的左肘。我踏入了黑暗,灯光一个接一个地闪烁着亮起来,左边然后右边然后无限向外延伸,我的双眼跟着忽左忽右地看着。随着它的延伸,走廊似乎也在稍稍地逆时针地弯曲,因为当我行走的时候,我感觉自己总要顺时针往左走,但Jakub坚实的把握让我重定了方向,把我固定在所在之处的中央。
我其实很清楚,在任何一个时刻,我以为我在经历的并不一定会是真正发生的。事实上,我怀疑我还坐在那等候室的椅子上。海浪拍打着我的脚,水很温暖,沙很柔软。很是令人宽慰。
我们到了走廊的尽头,进入了一间巨大的圆形房间,可能有十米宽。墙壁是无光泽的灰色金属,似乎一直向上延伸到我视线的尽头,就像一层又一层堆叠的铁环。地板是金属的网眼,钢制的支柱支撑着它,下方是黑色的深渊,似乎也延伸着同样的距离。没有可见的灯,但房间里灯火通明。在房间的中央,在这巨大的管子的中央,只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一套餐具也已经摆好了。
“这就是你们只有五个排位的原因。一次只接待一位顾客。”
我望向Jakub想求证我有没有说对。他点头微笑,就像刚看到自己的小孩正确地分辨出了狗粪的父母一样。
他把我领到了房间中央,拉开了椅子。我的神智彷徨着。我知道我应该做什么事情,我应该采取什么行动,但这些好像既无以得知也无法做到。它的概念躲开了我。我已经不被允许触碰和决定了。
“坐下。”
我坐下了。
另一个人从我过来的走廊上出现,同样穿着深红和黑色的衣服。我看着来人的脸想知道那是谁,但没有细节可看。在某个瞬间,我理解了Jakub告诉我的一切全部都是假的;他不是我以为他是的那个人;他只是餐厅的面孔,我和它之间的媒介,而我知道的每一个关于他的事实都是捏造出来让我安心的——但那个瞬间很快就过去了,转瞬即逝。海浪又涌了上来,覆盖了露出的沙子。水现在已经漫过了我的膝盖,而就算是坐着,我还是在朝它更深处涉去。那个人,端着一盘食物的人,把它放在了我面前。那就是penne all'arrabbiata。
“谢谢。”我对那人说。“我能拍张照吗?”
它点头了。它是蜂巢中的一只蜜蜂。

我的手机屏幕扭曲而混乱。相机的控制元件好像很熟悉但又很陌生,形状很奇怪,我可以认出但没有办法明白。我只拍了一张照片——希望能把它用在文章里。(回头看看,确实,拍得很好。)
那个人离开了。我不确定它一开始到底有没有在那里。那也不是一个真正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我至少可以确定这一点。那是拼图的一块,是宇宙书写的一条信息。是餐厅的一部分。
水已经漫上了我的臀部,开始限制我的行动了。我的行走也自然变成了涉水。
Jakub告诉我的一切都是假的。餐厅不希望我消化——它只是一个传声筒,一个木偶。Jakub是个傀儡,操控他的线摇晃在木顶梁上,他称其为餐厅,但它同样也有线在牵着,那线系在别的什么东西上,紧握着那东西的则是无边无际的庞大空虚。
我的心脏冻结了。我的呼吸停止了。那空虚——我见过它。我完全理解它究竟是什么,我对它了如指掌,我曾在我父亲承认它存在后的每一天都向它祈祷,而我认识的每一个人也都是如此。冰冷、冰冷的恐惧攫住了我的心。我们曾说过话,几乎难以理解的象征符号和巧合构成的漫长对话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持续着。相较于餐厅,Jakub微不足道,而相较于它,餐厅也微不足道。一切,即使是我所知的事实,在它面前也都苍白褪色。但从来,直到现在,我都不曾看见过它。而如果我看到了它,那么它也看到我了。它认识我。
Jakub知道它存在吗?如果他知道,他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为什么要说谎?
在这房间的中央,这圆形的金属房间,在餐厅的腹中,我位于暴风眼中。风暴,宇宙的其余,在我周围旋转,将它的混乱散播到各处。而平衡锤就在这里。是我。
我理解了——我当然理解。我是唯一与它不同的存在。它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代表的是我目前所知的一切。我生命中的每一个人,我的母亲、我的父亲、我结识的每一个朋友、我教会里的每一个人、我分享过微笑的每一个陌生人、我曾与他们在一起的每一个人;他们都是一体。
它是所有非我的一切。我理解我,因此我理解它。
我面前的意面。它也是它的一部分;事实上,是它最引人注目的部分。其他的一切只是单纯地存在,就像花朵的花瓣指引蜜蜂一般,指引着我通向深处。我终于到了,终于实现了我宿命的注定。
水漫上了我的肩膀。
当然了。Jakub知不知道也无关紧要。他也是它的一部分。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不管知道或不知道的区分到底还有没有用——他要不就参与了秘密,要不就构成了秘密。他所说的话既不是事实也不是谎言;那是一块垫脚石,一座桥梁,为的是让我的心神到达这样一个能理解什么才是重要的地方。它有它的目的。
宇宙永远不能直接给我命令——它太遥远、太抽象了。我们对彼此都是不可知的。长久以来,很久、很久以来,它一直试着告诉我它的存在,但我却一直忽略它。它的消息无处不在。每一个老师,教会我如何思考。每一条广告,教会我想要什么。每一次焦虑,教会我如何行事。每一面镜子,教会我如何改变。每一次日出,那纯粹的美丽,日复一日重复着的一致性,千篇一律的恐惧,余生的每一天都必须服下像药片一样封装的日与夜,那巩固着世界和其中万物的无端的恐惧,那一切建立于其上的忧郁。它一直试着去证明它的存在,试着向我实证它的存在,自我拥有生命之始,以及迄今为止数十亿年的时间里。
而我却以为那是上帝。
我是多么愚蠢啊。
水没上了我的脖子。
这一次,它的信息以Jakub的形态到来。这是它是可能达到的最直接的样子了。我永远不会自己偶然发现这家餐厅,尽管它可能一直在等待。它需要某种催化剂。
可是,现在,Jakub已经走了。我当然没有看见他,尽管他可能就是那个给我带来食物的人。他的工作就是向我展示宇宙。这家餐厅。他的工作是向我证明这餐厅存在,完全独立于包含着它的餐厅之外。餐厅并不像他之前说的那样是活的;它是一个理念,一扇通往宇宙的门径。一扇尽管我能触碰,却无法通过的门。我甚至不确定我到底能不能做到。严格来说,它是宇宙的欲求的入口。
现在我可以亲眼看到这些欲求了。我不再忽略它们了。这一回,这个巨大的金属房间里没有能使我分心或者让我误解的东西,这些欲求都在我之内、在我的需要和渴求之中生发。那是我对生存的本能渴求——我对食物的渴求。
只剩最后一步了,这个宇宙一直在引领我的前进,就像Jakub放在我脖子后的手。我必须自己踏出最后一步。
我向上仰起头,让嘴露出水面,然后低头,盯住我的食物。Penne all'arrabbiata。愤怒的意面。我拿起餐叉,叉起一块。意面粘上了我的叉子,淡红色的酱汁又粘在了意面上。
我把它举到嘴边,把头仰得更高了。我把意面放进去,用牙齿把它从叉子上拉下来。一点点盐水溜进了我嘴里。意面又软又硬。番茄是甜的。罗勒很刺鼻。一块搭上便车的洋葱又酸又脆。
可它不辣。
它的滋味进入我嘴里的时候,静了下来。房间空荡而寒冷。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想法。宇宙对我无话可说。我做了你让我做的事,不是吗?就是那样而已吗?你已经和我谈完了吗?
然后我吞咽。
突然我脚下的地面塌了下去——曾是沙子的地方现在成了水。我位于装满海洋的无底深渊之上。我踉跄了一下,用深水中最可能的方式,然后摔倒了;我的手臂本来放在身体两侧,但现在在惊慌失措中狂乱而徒劳地搅动着海水。
盐水刺痛了我的眼睛,而我的肺里也充满了恐惧。我还没来得及吸口气就摔倒了。我用右手抓住喉咙,努力想要呼吸,但嘴里充满的只有水。我想吐出那些水,可是我的肺却突然间想要引起注意似的,在痛苦中哭泣起来。我站起来,把椅子往后撞去,它哗啦一声倒在我后面的地面上,而我则向前朝桌子倒去,一点也不在乎挡在面前的意面。我的左手落在碗里,它摔碎了,变成了一道锋利的白色小三角组成的瀑布,意面从两边泼出,酱汁溅到了我身上。在我挣扎的时候,身体在水中旋转,让我倒了过来,黑暗的深渊在我头顶出现,随着我沉得更深而变得更加明亮,我的身体抽搐着,我绝望地呼吸,压力越来越大,我的视线开始模糊、海底的景象开始出现,而在底部我看到了——
深渊的底部什么也没有。完全、彻底地空。
那个瞬间结束了。海滩、海浪、海洋,尽数褪去。只留下一份回忆,也已经开始褪色。
番茄酱沾到了我手臂和衣服上。我羞怯地把手从脖子上移开,舌头舔了舔嘴里的各处,寻找着碎屑。什么也没有。没有意面,没有会让我噎住的东西。我感觉非常丢脸。
涉水徘徊
我的第一反应是检查伤口。我还不完全确定发生了什么。我一定是噎住了,又把意面咳了出来,然后咽下去了。可以确定发生的是,我把陶瓷碗打碎了一地。看起来好像其中的大部分碎片都掉下了覆盖地面的网眼——但现在我可以看到了,它下方并不是无底的深渊,而是一面铺满了整个房间的镜子。我抬头看,发现天花板也是一样。
我没有在管子里,只是在一个圆形的房间里。这也解释了为什么我会觉得这房间是堆叠的铁环而不是完整的管道——我看到的是镜子和墙壁的边界,无尽地向上延伸。最让我惊讶的是,我竟然没有注意到我自己和桌子的倒影。我感觉就好像是睡了很久才醒来一样。
幸运的是,我似乎没有受伤。我没有发现血迹。它可能只是我的幻觉。
随着冲击的消退,我的注意力从身体上的伤害转移到了精神上。我刚刚经历了什么?我感觉还好,在餐厅的整个期间都还好,尽管现在我有一点点恐慌,并且体内一定有肾上腺素在上涌。我强迫自己咳了一阵,主要是为了检测我的肺里有没有水。没有。我给了自己一点时间来平复呼吸,让心率恢复正常。我告诉自己我只是经历了恐慌发作,可能是那药品引起或者放大的,但其实一切都好。
我不打算用打碎的盘子继续吃,所以我的下一步行动是寻找替代品,或者至少找到一个道歉的机会。然而,环顾房间,我能看到的仅有我一人。说实话,发现自己竟然没人监督,让我很是震惊。在被下药之后,我会希望自己被一直盯着以防有意外发生——而事实上,意外也的确是发生了!
我尽己所能地弄干净了身上的酱汁,走向我进来的走廊。它没有像我记得的那样扭曲,但似乎真的有那么长。我平安无事地回到了那有个吧台的等候室。那里也没有人。我曾坐过的那把椅子——那个我部分,在某处,很确定我还坐着的座位——看起来被弄皱了。另外的四个座位看着还是崭新的。
在我到的时候,Jakub是从吧台后面的一扇门里出现的,所以我决定接下来去那里看看。在经过的时候,我看到那装着致幻气体的金属罐和吸入它用的面罩还在那里——证明他绝不是我想象出来的可靠证据,我承认我当时已经开始担忧了。我想趁这个机会弄清楚那气体是什么,但金属罐上没有标签。
我打开了吧台后的门,以为能看到厨房,但那里只有非常小的一间房,更像是一个储物间。储物间里有一个小小的柜台,上面有一个染红的空塑料容器,还有一台微波炉。更高处有一个架子,柜台下有一个碗橱,但都是空的。这里没有别的东西了。哪里都找不到Jakub——不论他有什么目的,他都达到了。他不再需要我了。
我得出了两个结论:我不会再得到食物了;是时候离开了。
我走向入口处。我的外套、围巾和手套都还在我放下的地方,而就算离门那么近,我也能感觉到外面还是很冷,所以我把它们重新穿戴上。
离开后,我向左拐,趁此机会从我进去的门右边的窗户里向内望去。里面很黑,什么也看不清,但当我用手遮住额头,朝着玻璃前倾的时候,我可以看到盖着布的桌子和椅子。窗台上还有老鼠屎。
我腹中空空、满怀心事地离开了安布罗斯维也纳餐厅。
昨日喜悦
现在,从我到维也纳之后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月了。我花了那么长的时间整理思路,才想清楚我想表达什么。
那天上午的事件深深地印刻在我的记忆里。我记得每一个细节,Jakub对我说的每一句话。我很确定,最大限度地确定,我写下的正是我的经历——尽管确实,如上所述,我所经历的可能并不是实际发生的事情。

离开安布罗斯维也纳之后,为了吃上更满足的一顿,我去了Jakub推荐的那家香肠摊。看到穿着不同工作服的当地人顶着寒冷的冬日阳光光顾这里,我确信这是个值得信赖的地方。我点了一份波兰香肠,据说这是当地的特产美食。这是我在离开王国之后第一次吃到肉,但我得说它并不合我口味,我也不能把它推荐给王国的居民。不过,我可以说,芥末酱还是很甜很美味的。
我一直都很想参观维也纳的著名观光景点圣斯蒂芬大教堂,于是下一步就去了那里,希望可以赶上礼拜,并为我错过的祈祷赎罪。它在城市的中心,但我很享受步行的过程,用这段时间仔细思考了我的经历。

教堂里有很多人在闲逛,和统一后的大多数礼拜场所一样。我加入了火之仪式,因为肉体仪式的队伍太长了,而我也不确定仪式中说的德语。然而,在中途,我意识到我只是在跟着走过场。我什么都没有感觉到,我感觉不到上帝。我找了个借口离开,坐在教堂外面的石路上。我闭上双眼祈祷,可是不论我怎么尝试,我都什么也感觉不到。只有空虚。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我自己的尸体漂浮在某片被遗忘的海洋上。
离开维也纳后的几个月里,我去了王国里无数的礼拜场所,但每一次的感觉都是一样的。我重复着那些曾让我无数次感觉到神圣欢欣的动作。而现在,一无所有。只有空虚的手势指着空虚的天空。我看着其他人经历我曾经历的事情,不得不在他们之中假装着。我已经和家人、宗教专家,以及治疗师谈过了。没有人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我的牧师要求我,为了自己的安全,不要声张这件事。在大部分时候我都做到了,尽管很诱人,我也没有在网络讨论版上向他人求助。
不论安布罗斯维也纳餐厅里发生了什么,它都夺走了我身上的什么东西。某些我不能重新创造的东西。我试过弄清那致幻剂是什么,但王国里是不可能找到任何一种毒品的,更别提具体的某一种了。我也试图重新回到维也纳的那家餐厅,和Jakub谈话,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当然,我相信你也看到新闻了,安布罗斯餐厅维也纳分店在我参访后的不到一个月里就着火了。(坊间消息都说起火的原因是纵火,但我不能说我同不同意。)我还试着寻找之前的顾客来比较我们的经历,但没有找到任何评价,没有任何餐厅测评,没有任何证据表明他们服务过除我之外的人。我只能确定一件事:不论我失去了什么,我都找不回来了。
虽然被提醒过,但我不能再等了。这是我的真相,而我不会隐瞒。我的名字是Eden Bumaro。我的上帝已死,失去上帝的我,亦如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