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
我记得祁叔以前可爱健身。
平时他套着衣服看不出来,其实锻炼的可结实。那一身死劲,好家伙,单手就能给我拎起来,跟拎小鸡似的。我小时候就喜欢往他身上扑,砸在他身上跟撞上座山差不老多。
在基金会的生活让我看习惯了死亡。尽管如此,亲手送走他依然让我充满不真实感。我站在95站的废墟上,看着祁叔变成的青烟散开在空气中。小孩在一旁懵懂地看着。到头来那么老大的祁叔,烧成灰以后也能装进这么一个小小的盒子里。我掂了掂,轻的几乎没什么重量。
祁叔在这里面?小孩看着我手里的骨灰盒。
嗯。我说。
好神奇。小孩说。
是啊,好神奇。我说。
拾点好所有东西,把行李搬上后座。我踩下油门,哈雷机车的发动机轰轰响。
走吧,上车。我说。
去哪?小孩问我。
去32站。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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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8日 阴
95站毁了。毁的彻底。
地表上到处是尸体。一些我认识。一些是陌生人。
我并不是这个站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可以做到对同僚的死去视若无睹。我把他们一一埋葬。
没有幸存者。没有物资。没有希望。
没时间给我哀悼。还有要做的事。我得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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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我出生以来,南方从不下雪。哪怕到了11月也只是冷的紧。
这世道下过雪以后路况不好,哈雷车又老,我的车技又是跟祁叔学的,差的老命,开起来那叫一个颠簸。开不了多远脑子被震得发慌。小孩在后座跟着一阵一阵干呕。
你晕车了?我问他。
啥叫晕车?小孩说。
就是脑子晕乎乎的,犯恶心,想吐。我说。
那我是有点晕车。小孩说。
于是我把车停在路旁。小孩伏在旁边呕着。我给他拍背。
天黑之前我们开到了一座村子。今晚风很大,我找了间水泥房子,把车推进来堵着门。小孩帮我把锅子支起来,晚饭是米饭,干货和罐头的糊糊。我吃得眉头直皱。小孩在一旁稀里糊涂地吃,吃的很开心,完全看不出来是个白天还在晕车呕吐的人。
吃过饭小孩窝在一边玩手指打架。我翻出日记本写着。
你在干啥?小孩凑过来问我。
写日记。我说。
啥是日记?小孩问。
就是你今天都干了啥。我说。
我今天晕车了。小孩说。
又没问你。我弹他脑门。快去睡觉。小孩哦了一声,轱辘滚一旁去了。
我以前不爱写日记,觉得写这东西没有意义。祁叔爱写,他每天都写,不过不给别人看。现在他走了,我也开始写日记。
我想我开始有点理解他为什么爱写日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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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0日 晴
站点附近的镇子也是荒的,找不到半点人,兴许是逃难去了。镇上找不到一点吃的,我估摸着是逃难的时候一并带走了。下一个目标是57站。我知道这片大地上一定还有人活着。但我对找到他们并不抱希望。
今天也没走多远。哈雷比我想的难开多了。不过我车技向来就不好,倒也负负得正了。能开就成。幸好开车的人不会晕车。以前在32站外出的时候都是常伯开车。偶尔是余姐。他们夫妻俩一摸方向盘就跟疯子一样飙车。其他组的人说我们全是他妈的一群马路杀手。
晚餐是糊糊。我不在乎口味,但这东西确实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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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下得大了就得停车。我们停在57站出来不远的地方。我把背包里的工具一样样翻出来检查。小孩在旁边给罐头排序。
傍晚的时候雪更大了些。有人来敲门。我攥着腰间的手枪,把门推开一条缝。一个快被雪埋上的男人站在外面,冻得瑟瑟发抖。
可以让我进去躲一晚吗?拜托。男人请求。
我看看小孩。小孩看看男人,又看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进来吧。我说。
男人躲在锅子旁边烤暖。我把晚餐的糊糊分了一些给他。男人说自己姓苗,今天是去外边寻找物资和生还者的,没想到半路上载具抛锚了,回来的时候还碰上大雪。还以为铁定捱不过今天了。他说。
我注意到他外套底下的制服。他察觉到我的视线,低头看了看。
哦,这个吗?这是我以前公司的制服。男人笑了笑。基金会?我说。
你知道?男人很惊讶。我也是基金会的。我说。
你是哪个站点的?男人半跪起来问我。
32站。我说。
这样啊。男人有些失望地坐回去。
男人说他是57站的。启示录发生的时候他不在57站,因此逃过一劫。等他火急火燎地赶回来的时候,57站已经什么都不剩下了。他把找到的尸体都埋下,在57站的废墟上用泥土和瓦砾建起了一座小屋。每天白天就出去收集物资,快天黑了就回来。
57站都成这样了,为什么还要待在这?我问他。
像我们这样的老家伙,对站点是有感情的。男人说。就算站点不在了,也许还会有人回来。我想,至少他们回来的时候,看到那座小屋,就知道还有人活着。不要像我一样,看见一个什么都不剩下的57站。
你们是要去哪?男人问我。我说回32站。
是要回去看看。男人点头。不管它家变成了什么样,都应该回去看看。
天亮了雪也跟着停了。男人感谢我们一晚的收留,带上行李往57站的方向走去。我看着他走向57站,想起他在那片废墟上建起的小屋和那片墓地,突然觉得他的背影有点像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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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3日 小雪
今天下雪了。
南方很久没有下过雪了。我小时候夏天没这么热,冬天也要更冷些。冷的紧的时候山里头一些地方就会下雪。我娘说我出生的时候下了好大一场雪。
57站也没了。我想所有的站点可能都是一样的结局。大抵32站也是如此。
在离57站不远的地方碰到个男人。57站的研究员,启示录的时候在站点外,逃过一劫。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的站点没了。整个57站可能就剩下他一个人。可怜的家伙。不过我也没好到哪去。
我们这些来得及转移的人侥幸活下来了。但是常伯,余姐,小章。他们都没来得及转移。
我们这些活下来的家伙都是可怜虫。
我让他跟我一起走。他拒绝了。他说他要在废墟上建起一座小屋,然后在这等其他人回来,不能让剩下的人看到一个空空荡荡的站点。他的精神令我震撼。
32站又如何呢?那里有人等着我吗?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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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为止,我埋葬了太多尸体。
他们当中的大多都死于启示录。也有些是死于天气。还有一些明显死于并非寻常的的事物。我把他们一一埋葬。
这种感觉绝对说不上好。但是我已经学会习惯。基金会的工作性质注定了你需要面对死亡,这与年龄、性别和经验无关。
有些尸体的惨烈程度令人不仅去想他究竟经历了什么。但是当休谟计数器开始嗡鸣的时候,你就知道应该离那地方有多远跑多远。
我躲在一堵矮墙后面,小孩被我捂在怀里。两人大气不敢出一点。
有什么东西正从我们身后几十米的地方路过。我不想也不敢去看那是什么。在基金会里,有些东西仅仅是知道它的存在就足够致命。我只能祈祷它不是那类东西。
仿佛过了一万年那么久。空气中粘稠的氛围像闭幕一样戛然而止。我低头看了一眼休谟计数器,上面显示的指数在正常范围。我松了一口气,劫后余生的感觉一下席卷我全身。
我看向废墟里面。没有让人发疯的怪物。休谟计数器也保持静默。空荡荡的废墟里只躺着一具没有下半身的骷髅和一座挖到一半的土坑。我把骷髅放到土坑里埋起来,用铁片立了座墓碑。
我看向手里从骷髅身上捡到的名片牌。是于叔。
刚刚那是什么?小孩问我。
异常。我说。
好可怕。小孩说。
是啊,很可怕。我说。走吧,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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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16日 中雪
遇到了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东西,但可以肯定绝对是异常。差点和它撞个满怀。这是我目前离死最近的一次。直到现在我的手都还在抖。
除了这项异常,依旧找不到任何生物。上次看到活物还是57站姓苗的那个男人。
另外,我找到老于了。
他躺在46站的废墟里。上半身靠墙坐着,下半身大腿一半处以下的部分不翼而飞。他的背包在一旁散着,开裂变形的休谟计数器躺在地上。食物和水都还有,工具也没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被那东西给杀了。我也不知道那东西有没有走远。我只能先行离开。
我跟他以前关系还蛮不错的。他经常给我炫耀他女儿来着。那时候组里结婚的不多,大伙都挺照顾他,他人也不错,乐乐呵呵的,跟大家关系都挺好。
老于死了。我还活着。而我甚至连安葬他都做不到。
今天雪不小。我找了间结实的房子躲着。
希望不要在这里待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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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不。我跟小孩说。
生日是啥?小孩反问我。
生日就是庆祝你出生的日子。我说。然后我又问他,你知道你生日是什么时候吗?
我不知道唉。小孩说。
那你就跟我一起过得了。我说。
于是我们开始准备过生日。跟往常一样找了间房子扎下,小孩从包里翻出一些罐头,我把锅子支起来,把米倒进去,加野菜,下点盐巴。干货里头的肉拿来切了点往里丢。开火看他在里头咕嘟。小孩在我旁边规矩抱膝盖坐着。火光映在他脸上红扑扑的。
这就是生日?小孩问。
好像差点啥。我挠挠头。对了,蛋糕。我说。
不过这破地确实也变不出蛋糕来。我想了想,把罐头面包打开,往上面丢了点前阵子找到的陈皮,把打火机拨开插在上头。
蛋糕。我指着那坨东西说。你要吹蜡烛吗?我问小孩。
吹蜡烛?
就是许个愿然后把火吹灭了。我指着打火机。
那我希望天天都能吃肉。小孩呼一下把火吹了。
瓜皮,许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我把火机收起来,把面包掰了一半给他。饭也好了。今天晚上吃的比较干,腊肉和野菜蒸在一起香的一塌糊涂。小孩在一旁吃的稀里呼噜。
这就是生日?小孩问我。
这就是。我说。不过以前会过得更好点。我补了一句。
以前是咋样的?小孩问我。
以前?跟这其实也差不老多,但是人更多些,吃的也更好些,会有个真正的大蛋糕,大家还会一起唱生日快乐歌。那个时候人真多,热闹得很。我说。
你要去的地方有人吗?小孩问。
不知道。但我希望有。至少得去看看。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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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23日 小雪转阴
今天是我生日。
不知道怎么今天想起来了。往常我都记不得,都是部门里的人跑过来热热闹闹祝我生日快乐了我才想起来。应该是情形不同了吧。这种时候反而总能想起些无关紧要的东西。
原来部门里有同事过生日的时候可劲热闹,大家伙都会提前攒劲要给人变着花样来惊喜,如果有人同一天生日,还会更热闹。
有一年站长还突发奇想,给站点里过同一天生日的每个人都发了一份生日礼物,那场面叫一个热闹。也就只有像这样的时候,大家才会从紧绷的工作里脱离出来稍事放松一下。小章总是最起劲的那个,一到他生日那天反而腼腆的让人恶心。
我打小就生活在32站了,那里就跟我的故乡一样。我不常提起,但我时常想念那里,和那些烦人的家伙们。
如果能让我再和这些让人烦的家伙再说说话,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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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听到除了我以外的车声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我听错了。
直到车队在我们面前停下,从车上走下来人时,我才意识到这不是幻觉。
你们是谁?我警惕地问。
别紧张,朋友,我们没有恶意。似乎是领队的男人举起双手示意。我们是探索队的,出来寻找是否还有人生还,我们不会伤害你,朋友,只要你也不会伤害我们。
我看向小孩。小孩看看他们,又看看我,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被友好地招呼上车,领队向我们简单介绍了一下状况:他们来自附近的一个聚集地,里头人不少,大概有几百来人,他们这些人就是负责外出搜寻生还者和物资的,今天没找到其他人,搜罗了一圈物资准备回程的时候正好遇上了我们。
车队由三辆车12个人组成,里面哪儿的人都有,领队的是个泉州人,和其他人交流的时候,一开口就是一串听不懂的闽南方言。
他们在说什么?小孩问我。
我不知道。我说。
你是哪里人啊?领队的问我。我说我福建的。
领队一听老乡啊,一开口一串闽南方言。
我说不好意思我不是泉州的。领队想了想嘿嘿一笑,说也是哈闽南这地方一个山头一种方言。
你们这是要去哪啊?领队这回换普通话了。我想了想,总不能说去32站吧?于是我说我去平潭。
嗨,别费那功夫了,老早给水淹了,你后边那小伙就平潭逃出来的,不信你可以问他。领队说。
我愣住了。思考了半晌说那我去沙县吧。
去那干啥?领队问。我说找人。领队说找啥人啊,这附近的人都搁我们那呢,你去我们那看看有没有你要找的人。
我说也不完全是找人,主要是去那附近一个地方看看。
成吧,反正也顺路,你先去我们那找找看,要不行你们再走呗,反正这世道也不在乎耽搁这一会儿。领队说。
我想了想说也成。
聚居地离得确实不远。车摇晃了个把小时,天黑之前就到了。镇子在一片山里边,一条溪流从镇子中间穿过,一丛丛的盒子房沿着山势扎在溪水两侧。
天黑以后的镇子里依然亮着光,里面的人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有。如果不是破损的墙壁和城镇外荒芜的郊区,这片地方看上去和启示录前的城镇几乎没有区别。
这地方不错吧?领队问我。
真好。我说。你们接收了多少生还者了?我问。
头几个月多,后面越来越找不着了。最近的一次也就上个月来了个男的,也是闽南的。穿衣显瘦,其实一身死劲。就是不知道他现在去哪了。领队说。
你们的电是从哪里来的?我问他。
发电机。我们镇长带来的。说是他们那的尖端科技。领队指了指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那就是镇长家了。你们要找啥人可以去那问问他。
领队带我们在石头路上走着。不时能看到小孩从街巷里钻出来,从我们中间窜过去,又飞快地跑开了。一些人家在户外做晚饭,香味飘出老远,看到我们伸手打招呼。
看,那个就是发电站了。领队示意我们看向山腰处一座圆柱型的建筑。我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那座乳白色的建筑立在破旧的村落中间,不时发出低沉的嗡鸣声,活像未来的造物,颇有几分奇幻色彩。
你们镇长是哪里来的人?我问领队。直觉告诉我那不是帷幕内的东西。
这我不清楚,我们都管他叫老许。领队说。当初那大灾害的时候就是他还有其他的一些人带着我们逃难的,之后又带着我们在这安营扎寨。我们只知道他不是常人,其他的真不太清楚。
嗨,这世道也没啥人有功夫关心别人出身。哝,前面就是镇长家了。领队说着,带我们走到一座屋子前面,叩响了房门。
老许,今天新来的人到了,您给见见?领队隔着房门喊话。
来了。一声闷闷的回应,房门被拉开了。一个一头灰黑色卷发的男人从屋里走出来,披着一件白色的脏上衣,脸色看上去像失眠了一个月。
哦,你们就是新人?……你们好。我是这里的镇长。你们可以叫我老荀,或者跟他们一样叫我老许,都行。镇长友好地向我伸出右手。我回握。
一阵风吹过来,镇长的外套被吹起,露出底下的制服,胸口印着一个图案:一个圆圈和三个向内的箭头。
荀博士?我对镇长说。
进来说话。镇长愣了一下,晦暗的眼神明亮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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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2日 阴转小雪
遇到了一帮搜救队的人。不是基金会的,是一些自发组成的幸存者。
我埋葬老余的时候被他们找到了。一个车队,就一辆破丰田,4、5个人。领队的是个泉州人,张嘴就是一口地道的闽南话。他们说自己来自一个正在重建的聚集地,正在寻找有没有更多的幸存者。
他们带我去了那个营地。营地在一座山里,是个小镇子,人不多,但是该有的都有。
他们的发电设备明显不是帷幕内的科技。他们带我去见了他们的镇长。他妈的,他们的镇长是个基金会人。他管自己叫老荀,但是大家都叫他老许,所以他也不在乎了。
老许给我们介绍了下现状,启示录发生的时候,他们组正好避开了灾害波及的中心地带,因此来得及紧急转移一些设备和项目。在灾害后一段时间,他们和玛娜慈善基金会之类的一些异常组织一起,重新建立聚集地并着手寻找幸存者。这个镇子便是其中之一。
关于启示录,他也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我们都同意一个观点:这并不是两方的之一做的。战争的双方都收到了极大程度的破坏,启示录带来的灾难更是将整个世界撕裂得七零八落,所有人都被迫重新开始——这也不会是任何一个异常组织乐于见到的。
我简单向他解释了下我们的情况。他表示同情和理解。
这世道大家都不好过。像他这样有心去重建文明的家伙很少,但这些家伙就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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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老许听完点点头。老祁走了?他问我。
走了。我说。
这样啊。他又点点头。我记得那本日记是老祁的吧?
嗯。我说。我以前不爱写日记,觉得写这东西没有意义。祁叔爱写,他每天都写,不过不给别人看。现在他走了,我从他手上接过这本日记本。我也变得开始喜欢写写画画了。
现在我想我开始有点理解他为什么爱写日记了。我说。
话说,那孩子是绿型?老许示意一旁坐在沙发上睡觉的小孩。
什么绿型?我反问他。
不用装了。我以前的助手就是水色型。她现在不在这个营地,不然也该让你们见见。老许说。
我只好说是,他确实是个绿型,有点很浅层的读心能力。
难怪你这么简单就跟我们的人走了。老许说。放心,现在不讲究那么多。只要对人不具有危害性都是被接受的。
就像以前基金会里不也有不少现扭不是吗。我们站点里就有不少。他又补充了一句。
你们是要去32站?老许问。
是。我说。
哦,32站啊。老许语气带上一点怀念。一直没机会回去看看。启示录以后,有的站点瞬间被毁,有的站点则是慢慢凋零,有的被辐射浸透,有的被冰雪覆盖。这么久过来我是没见到过还有哪个站点能幸存的,就算回去也只是一片狼藉而已。
那也得去。我说。我得把祁叔带回去。
落叶归根,是得回去。老许点点头。你们今天就先在这住下吧,过几天再走。他说。我说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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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6日 晴
老许和我聊了很多。我真心觉得这个营地是个很好的地方,老许也极力劝我留下,但我不能再麻烦他更多。
临走前老许给我塞了不少他觉得用得上的东西,还帮我把那台哈雷给改造了下,至少没那么破烂不堪了。
见到同为32站出来的人稍微抚慰了点我的内心。等这一切结束了,我会和他一起回去32站看看。
走的时候老许给我带足了补给。足够两个人的往返。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他。
该去把那孩子带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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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能待在那里吗?小孩在后座问我。
我说不行。
大家都是很好的人。小孩说。
我知道,和那个没关系。我说。
为什么?小孩问。
我得带祁叔回去,我们说好的。我说。
哦。小孩说。
你其实不用跟着我的,你可以留在那里。我又说。
我不要。小孩说。
你不喜欢那里吗?我问他。
喜欢。东西很好吃。床也很暖和。大家都是好人。小孩说。
那就待在那里呗。我说。
石矾去哪我去哪。祁叔说的。小孩说。
那就坐好,别乱动。我说。
小孩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乖乖在后座上坐好。
天气很晴,云朵稀稀拉拉飘着。旷野上只有哈雷的轰鸣声在飘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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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0日 阴
离开聚居地4天了。改造过的哈雷马力比我想的要更强劲,照这个样子用不了一周就能回到95站。
今天多了个旅伴。一个绿型的小孩。在一个不知道哪家的设施里发现的。
当时我扎好营地,正在准备晚饭。大概是被香味吸引了?他从围墙后面出现,小心翼翼地朝这边靠过来,问我可不可以分一点给他。
我盛了一碗给他。小孩立马两眼放光,接过去吭哧吭哧地吃着,然后被烫得哇哇叫。
他说不上来他是哪里人,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他也没有家里人。他能看出一个人的好坏。他自己说的。在他看来我算个好人。这让我还挺开心的。
小孩吃完晚饭很快就睡下,看样子是累坏了。我本想再问问他一些东西,但又不想打扰他,就让他睡了。
我打算让他跟着我走。毕竟他不可能有能力自己找到聚居地,我也不可能把他抛在这荒野上。不如让他跟着我,反正补给是不愁的。先回去找石矾,然后再把他们带到聚居地去。
之后的事,我还没想好。等把石矾接到聚居地,我会回32站看看。不管它变成了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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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的时候我被什么东西的动静吵醒。我伸手去摸腰间的枪,慢慢支起上半身。火堆没有了之前的劲头,半死不活地烧着。一个四条腿的影子被火光映在墙上。我眯起眼睛看。
那是一只鹿。
我压低呼吸声,静静地看着它。鹿也转过头来隔着火堆看我,两只乌黑的瞳孔里映着篝火。
我被小孩叫醒。从睡袋里弹起身来。火堆早已熄灭,只剩下一些火星子在灰烬里。早已不见鹿的踪迹。
我只当那是一场梦。收拾行李时,却看到火堆旁边一串鹿的脚印伸向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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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1日 阴转晴
以前夜里没这么安静,也没这么黑。
总是会有些蝉鸣鸟叫。野外露宿的时候还要小心不要被狼吃了心窝子。天空挂着星星,地平线上总是有城市的亮光。
今昔的夜晚黑的要命,也安静的要命。小孩并不在乎这些,吃饱了就去玩耍,玩累了就呼呼大睡。我有些嫉妒他。
离95站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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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我说。
你知道啥叫过年吗?我问小孩。
我知道。过年就是一年的最后一天大家聚在一起跨年。祁叔说的。小孩说。
祁叔还说了啥?我问小孩。
会吃好多好吃的,有一大桌那么多。小孩想了想说。
那你喜欢过年吗?我问他。
喜欢。小孩说。
我也喜欢。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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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3日 晴
小孩问我什么叫过年。我跟他讲我们以前在32站是怎么过年的。
以前过年的时候可热闹。
基金会一年到头都在忙,但是年还是得过。跨年那天晚上,站点食堂会做满满几大锅的年菜,足够填饱整个站点里所有老饕的肚子。
不忙的时候,偶尔也会放些鞭炮,常伯会把平时舍不得拿出来的好酒拿出来一起喝。老于喝醉了就喜欢抱着我哭,一边哭一边跟我说他有多想他女儿。
站点里的小孩这个时候就最开心,会聚在一起打闹。石矾小时候喜欢挂在我手臂上,还经常往我背上扑。
老许说他们那今年会庆祝新年。走快点的话,接上石矾说不定能赶上聚居地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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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世生恶徒。废土飞车党靠劫掠为生。
我其实有料到有碰上他们的可能。但事发突然,我还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我扭动车头,一发子弹还是打在了车胎上,车身瞬间失去平衡翻倒在地。我揽过小孩护住,被翻倒的机车狠狠甩出去。装着祁叔骨灰的盒子从背包中飞出来砸在地上,叮铃咣铛地滚到我面前。行李撒了一地。我被摔得眼冒金星,一片模糊中试图伸手去摸那个盒子。
惨叫声让我瞬间清醒。我撑起上身,看到一个绿型站在那里大发神威,许多台机车扭曲碰撞,变成一座钢筋铁骨的小山,将飞车党压在下面,并且不断施加重量。
不能让他下杀手。我连忙大喊让小孩停下,小孩看了我一眼,嘴巴一撅开始哭。我爬起来,朝他跑过去。
他们是坏人。小孩说。
我知道。没事了。我说。
小孩抱着我哭了一会儿停了,我叫他去看看行李,他点点头跑开了。我走到那堆小山前面,看着被压得半死不活的飞车党。
小孩作为绿型第一次表现出攻击性的确控制不好力道,不然我也没机会喊住他。飞车党的头领面容扭曲地看着我,眼里透露出哀求。我拔出手枪,往他的脑壳里送入一发子弹。
行李都找到了吗?我问小孩。他点点头,领着我去拿。我从地上把盒子捡起来,仔细确认了一下是否完好。还好,没有破损。
我换好备胎,把行李搬上车。我一把火把铁山和飞车党的尸体一块烧了。看看时间,离天黑还早,于是我们重新朝着32站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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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月17日 小雪
余姐以前说过,咱们这种人,什么时候突然死了都不奇怪。我深以为然。只是没想到这个时候遇上。
多亏老许的警醒,我有预料到这种世道会有这种人,但我没有做好带着一个小孩遇到他们的的准备。
那些家伙人不多,我也挺能打,但架不住人多,我还得护着一个小孩。
能看出来他们对于这种事情并不熟练,因此我才能成功逃出来。但是新手下手就是容易没轻没重。有个王八蛋给我那一刀着实要了我半条老命。
伤势很重。这破地方也没法手术。我大概是撑不过今天。
好消息是,95站离这不远了。我把位置告诉那小孩了,他记忆力很好,应该能听我的找到安全屋。我让他带你来这里,我还留了些物资,应该够你撑到下一个站点。
如果你看得到的话。石矾,我回不去了。往东南走。那里有聚居地。你们能在那里活下去。可以的话,去找找其他人,你们可以一起把文明重建起来。
真想再看一眼32啊。我记得旁边不远就是一片海。日出的时候真好看。
把那小孩照顾好。
我累了,要躺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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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回到32站了。
被老许说中了。没有什么32站了。32站原来在的地方现在是一个大坑。天一黑下来坑里黑咕隆咚的,一点光都见不到。
我在离32站不远的地方挖了个小土坑,把装着祁叔骨灰的盒子放进去,然后把坑埋上。小孩找来一块石板,我把它立在土堆前面。
祁叔,咱到家了。我说。
背包里最后一点罐头有肉有菜有水果。可燃物遍地都是。我把火生起来,借温搓了搓手。风从坑里吹过来,阴阴的冷,火烤不热这片小营地,肉罐头齁咸,菜罐头蔫吧,水果罐头腻歪,但是就米饭刚好。
这就是年夜饭?小孩问我。
这就是年夜饭。我说。
我每样给他盛了一点,小孩在旁边吭哧地吃。
我喜欢年夜饭。小孩说。
我也是。
吃过晚饭小孩闹腾一会儿很快睡了,歪七扭八,睡相死差。我躺在帐篷里横竖,睡不着于是起来走。
地黑的像石油,坑里没有一点光。我捡了石子丢进去,吧嗒了两声没了动静。营地里火还在烧。我抱膝坐在祁叔墓碑旁边。吭。小孩打呼了。我看着太阳从地平线冒出来。
新年快乐。我说。
太阳彻底升起来了,天空一片晴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