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都认为,墨是林的另一半,林是墨的另一半,她们两个缺了哪个都不行,否则,就会感觉她们任何一个人的性格都不完整,也都令人无法忍受。
凡蒂尔孤儿院在靠地中海城市直布罗陀算是历史比较悠久的地方了,破旧的青石砖,古老而不失威严的礼拜堂,院子里那片绿油油的草坪和生长在上面的蒲公英,覆盖了全院墙壁百分之七十的苔藓都在歌颂着历史,也在讲述着这里的非常悠久的故事。
大概是春天的时候,忘了是哪一年了,两个小女孩被发现于孤儿院门口垃圾桶旁边的大纸盒子里,一个有着墨绿色的短发,一个有着纯白色的长发,但是值得注意的是,她们的瞳孔,都只是一边有着代表生命的光芒,而另一边,却是让人毛骨悚然的死人眼。
她们没有说她们从哪儿来,她们的爸爸妈妈是谁,她们多少岁,她们只是说出了自己的名字,林,墨。在负责人老头挠了几十次花白的头发之后,两个孩子总算是留下了,即使三名勤杂工和两名修女觉得这样会吓到其他的宝贝,即使其他孩子的表现的确如他们所说,她们留下了,在一次春天的小雨中,她们有了自己的床位,以及迎来了流浪的终结。
故事,就这样开始了。
当地中海气候将寒冷的洋流带向陆地时,孩子们终于从以往一朝一夕的相处中得出了结论,她们完全不是看起来像是怪胎,而是她们就是两个怪胎。
墨一直都是好孩子,因为她善良的性格以及一头柔软的白色长发,有男孩子甚至曾经在礼拜堂当面宣示着以后要成为她的丈夫。她很能干,很能吃苦,以及常常帮助勤杂工干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很温柔,很大度,最重要的是,很爱笑。
的确,她一直是好孩子,所以,在该变成坏孩子的时候,她做不到。这不仅仅是让她失去了自己一个月的伙食费,也不仅仅是因为太饿了却不想麻烦别人而吃掉角落里的耗子药差点丢掉性命,更加严重的是,她太容易相信别人了,以至于被拐卖甚至差点丢掉自己的贞洁。
林却完全和她背道而驰,墨绿色的眼睛和头发在院子里被视为恶魔的存在,甚至有一些孩子患上了看见树木和草地的绿色就会不自觉地剧烈发抖的奇怪病症。有谁的床塌了,礼拜堂的十字架是谁泼上油漆的,院长老头的假牙又丢了,今天的粥里面有超量的辣椒粉,不用想,一定是那个“绿头流氓”干的,她肯定又爬上房顶躲避责罚了。
老头说啦,小孩子嘛,活泼点好。可是,当他看到林搀着墨从外面的街道回来的时候,林手上的那个长满汗毛的大断手还在流着红色的油渍的时候,他觉得,这有问题了,这绝对有问题了。他问林,干什么去了?她却咧嘴笑,爷爷,有人把小墨压在身子底下欺负,我就把他的手像砍柴火一样砍下来了,真讨厌,没能拿到他的脚,爷爷,他是不是活该啊?
起初,在得到只是一个臭名昭著的流氓被人砍掉了那只充满罪恶的手的消息时,老头意外地松了口气,然后接到了法院的传票以及在官司完成之后的赔偿,他便认为她的那种行动只局限于看到冲击景象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情感爆发,这种事情以后还能遇到几次,他就这样告诉着自己。
只是,后来的事情,让他觉得那场官司上墨因为伤害了别人而哭的说不出话来,而林牵着她在法庭上肆意喊叫描述着那个断手人的罪恶的时候,那些狠毒的诅咒话语就是她的行为准则。最先发生的就是辱骂墨的一个男孩子在半夜睡觉的时候嘴巴被缝了几针,紧接着就是撞伤墨的那个大个子被林骑着揍到骨折甚至失血性休克,再后来,由于墨在做礼拜的时候打了瞌睡,修女用教鞭轻轻地抽打了几下,结果在第二天,地下室里便发现了修女被吊着的尸体,无数个小的刀口遍布在她的皮肤上,地板上积了一层的人体组织液,貌似是被放了三四个小时,现场的刀片上发现了墨绿色的毛发,还有染血的林的衣服碎片。
就在那之后,两个小姑娘不见了,即便带着对墨被恶魔卷走的怜悯与不甘,既便带着对林疯狂举动的怀疑与愤恨,再也没有人可以找到她们,再也没有人可以从她们的身上得到真相。
上午九点,阳光温柔地照在鹅卵石铺成的大路上,路两边的树木被骑车人经过所带起来的微风吹得沙沙作响,投下来的晃动的树影在树下的一个井盖上来回游动。
井盖被打开,林从中探出头来,一只有光泽的眼睛四下打着转,观察着街上行走的行人和乞丐,还有一些叫卖着新出炉的面包的店面,香甜的气息环绕在大街上,与井盖底下的来自下水道的恶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林慢慢地摸了上来,她抚摸着昨天晚上的伤口,发出对疼痛不屑的声音,井盖底下突然传出来了几声软的像白云一样的询问。
“林,不要紧吧……要不今天就不要再去偷了,我们……我们可以吃前两天在北边的那个管道口发现的死耗子……虽然有点酸,但烤完也挺香的……”
“啧,墨,你是忘了在孤儿院吃老鼠药差点送命的事情了?昨天晚上那是我大意了,你等着,今天绝对会弄到够吃好几天的软东西。”
“呜……我也想帮上林的忙的……”
“在井盖里好好地呆着,不要出来随意地帮助别人,不要和那些给你说一两句甜言蜜语的陌生人一块儿走,这就是你对我最大的帮助了,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知道了,我今天会在这里洗一天的地铺毯子的……”
随着那个有点带着哭腔地温柔声音的远离,林放心地放下了井盖,然后一个飞身爬上了路边的红砖围墙,在墙壁上观察着城市商业街的车水马龙。她貌似在几分钟内找到了可以行窃的目标,娇小的身子开始灵活地移动,在墙头和被阳光洒满的灰瓦片房顶上跑酷,然后顺着一条长长的水管从房顶滑到了商业街的马路边街上。
有点熟练地踢开几个睡在地上的乞丐的腿,她一路往目标店面靠近,在中途,她注意到贴在墙上的告示,一开始以为是她自己的通缉令,之后仔细一看,是疏散居民的通知,而且不像是警局高层所打的章,更像是一个私人部门的特制权力章。
“莫名其妙……为什么那么多天过去了,爷爷没报警抓我们,奇怪……”
也许认为没有警察注意她们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她也就没有再多想,继续专注于自己的行动,她左瞧右看,视线最终定格在了离她最近的那一包刚出炉的吐司上面。
“来人啊!抓贼!”
“这么小年纪就偷东西,你爸妈怎么教的你……欸!啊!这丫头还他妈咬人!”
“抓住她!快抓住她!那可是价值不菲的吐司啊!”
“去后面堵她!什么……她竟然上房顶了!快!上楼!别让她跑了!”
向惊慌的人群挑衅了几下,她像是黄鼠狼一样一溜烟沿着楼间的水管道窜到了另一个房顶上,然后轻轻松松地在房梁上健步如飞。但是,她可能是忘了自己的短板,在忘乎所以地逃跑的时候,对方向感的模糊致使她偏离了回去的路,眼前陌生的景象让她觉得有点诧异,又有一点紧张。
突然,她发现了一个信标————以前的孤儿院旁边的那个游乐场门口,总是悬着一颗巨大的气球,非常地显眼,在她还在孤儿院的时候在院子中间的草坪上就可以看到,也能听到游乐场里的欢声笑语以及游乐设施运行时发出的美妙音乐。
她抱着吐司看向孤儿院,时至秋冬,远远看,院子里积了一大片的树叶,没人打扫,也没有人出来玩耍,在游乐场欢快的音乐中,孤儿院的死寂让她的心里有些发毛。
也许是精神过于集中于孤儿院的不正常景象,她的脚底瞬间踩了个空,看着快速靠近自己的地面,她闭上了眼睛,准备迎接钻心的疼痛。然而掉在地上的时候,到来的只有失去意识的黑暗。
“唔……”
再次醒来的时候,她不知道已经过了多长时间,但是看着自己所掉落的小路上方的被黄昏染得通红的天空时,她就知道时间已经很晚了。她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抱起旁边已经冷掉的吐司往她所熟知的那个方向跑去,随着速度的提升,喘息声也越来越大。
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慌张,但是她却控制不住自己。在途经孤儿院门口的时候,因为瞟了一眼看到的景象而又不自觉地放慢了脚步。
孤儿院的门口,拉上了许多条印着三个大写字母的黄色封锁带,她完全不识字,但是她看到了字母前面的那个三箭头标志,让她感觉有一种非常帅气的特别感,但是她又不知道这种感觉出自于哪里。再往里看去,孤儿院的主楼墙壁在黄昏的映衬中变得血红,上面的窗户似乎全被打破了,有一些无法分辨颜色的液体在墙壁上留下痕迹,草坪上也有一些粘稠的东西,但她看不清。
她正想仔细地看看,但是有两个人闯入了她的余光。她看过去,发现墨被一个男人牵着有说有笑地走进了游乐场,白色的长发尤为刺眼。
“……我不是和她说过了吗!怎么还是出来了!”
带着疑惑与抱怨,她愤愤地跑向那两个人,总算在游乐场的旋转木马那里追上了他们。她将他们牵着的手分开,然后以一种想要杀人的眼神盯着那个男人。旋转木马在他们的后面放着悦耳的音乐,彩色的线条犹如漩涡一般将他们照亮。
“啊,不是的,林,这是……这位先生是好人……他说,他说要帮我们两个找一个家……”
“家?我们没有那种东西,以后也不会有!”
“小,姑娘,”男人弯下腰来,但是压了压那个可以遮住他的脸的帽子,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就是时不时断断续续的,“我看,你们,太可怜,了,所以,想着这家,游乐园的,老板,夫妇喜欢孩子,所,以我,觉得比较,适合,你们。”
或许是在外飘流的经历过于辛酸,林却被眼前的这个陌生人说动了,以至于对未来的那个家庭产生了好奇与向往,这种情感不仅仅是对再度平稳生活的向往,更是印证了警察没有注意到她们的那个想法。
“……真的吗?”
“你们,可以,自己,去看看。”
“不会因为我们犯点小错而用鞭子抽我们吗?”
“不会因为我们偷吃一片面包而用锤子敲我们的骨头吗?”
“不会让我们睡在又臭又脏的下水道吗?”
“这个,你们,以后,就会,知道的。”
之后的经历,正回应了她们所需要的情感,游乐园老板夫妇将她们视为自己的亲生女儿,她们仿佛又回到了有家的感觉。这种感觉很久都没有出现过,所以在它开始出现的时候,无论是天使还是恶魔,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那种幸福,与心安。
这时候,是她们离开孤儿院后的半个月后。
清晨,鸟儿的叫声在昨夜的暴雨后尤为悦耳,蝴蝶和蜜蜂环绕在废墟旁边的花丛和浆果丛之间,柔和的阳光照在草尖的露珠上,四下反射在一个个尸体的身上,明显的光斑随着风轻轻吹动着露珠而不断地摇曳,一个光斑摇到了一张绝望无比的脸上。
墨绿色头发的女孩睁大眼睛跪在了地上,赤红色的油渍混在从废墟里流出的小溪中爬到了她的脚边,她只能看到废墟,只能看到废墟中那个乌黑色的类猫生物啃吃着用果冻条一样的尾巴卷起的半个尸体,碎末溅在地基的石板上,废墟的远处,露出的钢筋上还挂着许多的尸首,惨白色的晨光照在那些鲜血淋漓的滩涂,照得她睁不开眼睛。
生物发现了她,它背后的太阳逐渐升起,几束光线透过生物的眼洞和黑色粘液的间隙。它用不存在的眼睛盯着少女,然后慢慢地向这边蠕动。
女孩不自觉地向后退,一股力量将她向后拉去,她回头,另外一个少女拉着她的手臂疯狂地往正前方的荒野跑去,她可以听到她的喘息,以及劳累导致的轻微呻吟。
少女的白发由于凉风的吹动而飘落在她的脸颊上,让她感到无比地安心,以至于将背后的树木和楼房倒塌的声音都抛在了脑后,她闭上眼睛,只跟着自己前面的呼吸声快速地移动。
停下来了。
女孩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摩天轮。放眼四周,一些陈旧的游乐设施散乱地分布在周围,残骸的旁边长出了及膝的杂草,铁皮上遍布着苔藓,爬山虎缠绕在高高的天线和铁架子上,落叶飘在周围的空气中,直到与地上的绿色合为一幅画卷。
“它到不了这里,”少女背对着女孩边喘气边欣喜地说道,“我们就在这里躲着,等到……”
“等到警察来吗?”
“嗯……嗯,等警察来,他们一定……有办法对付那个家伙的。”
女孩面无表情地向后看去,它就在游乐场入口的那条黄线的外边,两个眼洞依然在盯着她们,却再也不敢往前了。
“它为什么……不进来?”
“我不知道……但是,”少女深吸一口气后又慢慢地吐出,然后开始整理自己衣服上的枝叶和泥土,“至少因为这个,我们活下来了。”
“为什么不带着爸爸妈妈一起来?”
少女怔住了,她回头看向女孩那个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瞳孔里仿佛射出了几把尖刀,将她的心脏刺穿,将她的骨肉分离,将她化为粉红色的尘埃。
“我……不是你想的那样,林,我的意思是……”
“还有弟弟妹妹,为什么没有带他们一起来?”
林的话语很平静,墨有些害怕地看着她,双手不知道往哪里放。周围静得出奇,只能听见落叶掉在地上的声音,以及风的呼啸。
“昨天晚上……”林说到这里的时候顿了一下,但是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为什么自己一个人逃到这种地方?为什么没有……告诉大家?”
墨直冒冷汗,她开始哆嗦,对女孩的眼神开始有意无意地躲闪,双手紧紧地抓着自己连衣裙的裙角,周围的风突然变得打了起来,将两个女孩的头发吹起,成为空中的颜色。
“为什么……你要……”
林的声音被一阵枪声打断,她们回头,看到了一队穿着特种兵服装的士兵慢慢地围住刚才被火力击倒的生物,此刻的它,已经变成了一坨没有定型的活体黏土,剧烈的卷动仿佛在反映着子弹对它造成的疼痛。
没等到她们两个反应过来,一个个黑洞洞的枪口就对上了她们的身体和头部,林本能将墨挡在了身后,眼睛里露出一点凶光以及一点恐惧。
“怎么跟你们说的,不是说不要随便地怀疑平民吗?”一个高大的男人挤过枪口群,然后对着两边嚷嚷道。随着男人的发声,枪口一排排地放下,墨注意到男人所穿的白大褂上印着奇怪的三箭头标志——————她那天看到的那种标志,那种帅气的感觉又油然而生。
“你们……不是警察吗?”
“警察?不,我们不是,警察是不管这个事情的,医生,给她们打药。”
几名白大褂凑了上来,少女看到他们正在捣鼓着一种颜色非常奇怪的试剂,然后装进那个又尖又细的针头所带的针管里,安慰她们只一小会儿就好,一会儿你们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看着男人领着带枪的人群逐渐远离,挣扎着不想打针的林对着他们喊出声来。
“啊?有什么事吗小姑娘?”
“我……我想和你们一起走!……还有她!我们想跟你们走!”将背后女孩的手举了起来,林的眼睛在对着朝霞放光,仿佛又找到了什么精神信仰或是支柱。
男人回头,怔住,然后突然笑出声来,“为什么想和我们走啊?”
“很酷!很帅气!而且还————”
林的声音被那帮带枪的人的笑声打断,笑声里不止包含了嘲笑与讽刺,还有几分的无奈。当然,两个小姑娘是看不出来的,林怔住了,然后又呆呆地看向后面一脸疑惑的墨,显然,她兴奋到将刚才质问墨的事情给忘记了。
男人看着她们,无奈地笑了笑。
“所以,这就是你…….今天把我约来,然后要……杀掉我……的原因吗?林?或者说是……盘子?”
白发少女的身躯被钢架上的铁钩洞穿,钩尖的粉红色组织渗出一滴滴的浓稠血液,从高处滴在底下的摩天轮舱室顶上。她的四肢诡异地扭曲着,仿佛是在被人强硬地改变方向后再固定在铁架上,有一根铁管从她的后肩膀一直穿刺直到从手腕处穿出,带着喷涌而出的血红和顽强的几根肉筋,她就这样被固定在摩天轮的一个舱室旁边,墨绿色短发的少女无神地站在舱室里盯着外面吊着的少女努力向她这里看的眼睛。
“从我在底下把你的关节扭曲至变形,再将你固定在钩子上,然后舱室快速转到顶层再停住让你由于气压而放血,你又说了这么多话,还有力气往这里看……”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
林坐在了舱室的地板上,双脚垂在底下的高空中,茫然地盯着底下的人群惊慌失措地逃窜,以及警车的到来。“你还记得……抓来修女的那一晚吗?”
白发少女没有说话。
“那一晚,我完全没有杀人的印象,我失去了那个晚上的记忆。直到早上我在地下室醒来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手里的刀,修女的尸体,还有……哭成泪人的你。”
“那个时候我还在奇怪……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为是我干的,我没有任何记忆,我只是……晕倒了?或是失去意识了?但是我的身体告诉我,这就是你干的,快逃命吧,带着她一起逃。”
“我逃跑了,带着你一起跑的。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也没再去想了,我只想着我们可以再好好地一起活下去就行了,直到,直到那个想把我们介绍给游乐场老板的男人出现,就是他,就是他让我觉得曾今的所有恐怕是我不敢想象的那种样子。”
“是的,我从来,从来没有忘记过,那天晚上,我们全家在游乐场旁边的家的院子草坪上野餐的那晚,它来了,它……它咬断了父亲的脖子,血就撒在妈妈面前的那些三明治上,我……我清楚地记着约翰的肚子在被咬穿前,他吃掉了一大片火腿,我都不知道……不知道露出来的粉色到底是他的肠子还是火腿,还有小茉莉,几个月大,它就像……吞掉小鸡一样把她吃进了肚子里,然后将一只稚嫩的右手……甩在我的脸上。”
“我呆住了,我真的呆住了,在它咬死妈妈以后,它就转身去住宅区找其他人了……一整夜,我听了一整夜的尖叫和惨叫,但是没人来,没有警察来,没有医生来,血越来越多,尸体越来越多,声音却越来越少了……那个时候,我还在想你是否平安无事,但我……貌似没有站起来去找你的勇气,我跪下了,跪了一个晚上,直到早上。”
“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那天早上那么问你……然后,我就想着加入基金会,就把这件事情抛在了脑后,但是我没忘,我一直都没有忘记,每回的行动,我都会将异常看成它,然后上前将它手刃,因为这个甚至有些时候连命都不要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封没有署名的信,信的开头用素描将我们两个那天站在旋转木马前的景象画了出来,很像很像,我就认定了,这是那个男人写的。他在信中……在信中和我说了一切,我,我简直不敢想……”
白发少女仍旧没有说话,只不过她的眼睛看向了摩天轮的下面。
“他说……他说我们在晚上的时候会不再是我们白天的样子。在夜晚的时候,我是一个乖孩子,从不会惹是生非,除了睡觉,就是安安静静地呆着,即使有人和我说话,我也会……像白天的你一样温柔地和他交流,轻易地去相信别人,因为一点对不起而任人摆布。”
“但是你,你不一样,在晚上的时候,你成为了恶魔,你会去报复那天在白天让你吃亏的那些人,不择手段,而且没有点到为止的概念……你和白天的我互换了,并且,更加凶猛,戾气更重。”
“是你……是你杀了修女……也是你,在我偷面包失手的那天,接近夜晚的时候,我被那些小贩拎着来找你,我被打得体无完肤,之后的事情……我也不记得了,然后第二天,那些横躺在地上的流氓捂着痛苦的伤口挣扎,那也是你的杰作吧……?”
“他告诉了我为什么在游乐场的父母收养我们以后再也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那是因为无论是善还是恶,都会因为突如其来的幸福而麻痹自己,所以……至少我们生活在新家的那段时间里,我们两个都当了一阵子的普通小孩。直到……它来。”
“那天晚上,可能是幸福在一瞬间被吞吃殆尽,我们又开始了互换,恶魔自己逃走了,而天使却在原地无能为力,直到……直到她再次成为恶魔的那一刻。”
白发少女想说话,但是张嘴后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口中的血水犹如瀑布一般泻下。
“我现在……我现在只是想再问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为什么没有带着弟弟妹妹一起逃走?是,爸是瞬间死掉的,来不及逃走,但是你可以带着其他的人走啊,只要……只要它没有吃完父亲,它就不会去杀其他人,你为什么不带他们逃走?你真的……是一个恶魔吗?”
“我……”
听着墨带着哭腔的呻吟,林俯下身子渴望得到答案,她慢慢地一点一点抽离自己坐在平板上的面积,仔细听着从墨的嘴里传出来的话语。
因为,他们,到,时间了,该,泯灭。
你们,也到,时间了。
沉闷的声音环绕在林的脑内,将她清醒的意识抽丝剥茧,随着脑中的一拨又一拨的回荡,她渐渐开始失去平衡,先是半个身躯,再是上半身向下倒去。
底下的民众们只是听到了几声在空中的击打以及一声沉闷的落地声,却没有人注意到掉落下来的是一具歪七扭八的尸体,高速旋转的飞椅在尸体的正上方画着圆圈,上面的棱角挂着的肉块宣示着尸体在堕落的时候与它的亲密接触。碰碰车场里的地板被染红了一大片,一个高速失控的小车恰好将尸体接住,然后带着它撞在了石墙上,在上面盛开出一朵粘稠的粉色玫瑰。
林保持清醒的最后,看到的是那个看不见脸的男人露出来的嘴。
那是,那天晚上从父亲的脖子后面咬过来的嘴巴。
你知道我们是干什么的吗?小姑娘,不要以为侥幸脱离那个怪物的追捕就认为自己是可以和这种东西作对的战士,医生,马上给她们打药,我们已经触碰暴露总部的底线了。
我……我虽然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但是我想,我想做到,我有这种意志,而且我会一直贯彻下去,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遭遇到了什么威胁,我都会去尝试。
……这可不是一个十二三岁的丫头能说出来的话,告诉我,你为什么……为什么要和我们一起,我们干的事情可都不怎么出彩,即便是好事,也没人会来夸奖我们,甚至没有人会知道我们的存在,就这样的遭遇,你们还会和我们一起走吗?
……叔叔,你知道只被人当作坏孩子的感受吗?
坏孩子?
我一直都是坏孩子,即使我的心里想得到别人的夸奖,即使我努力想要改变自己的坏习惯,没用,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身不由己,但是或许我已经习惯了被人当作永远的恶人来看待了。所以,即便你们所做的事情不怎么温柔,甚至不怎么光彩,我……我也习惯了。
……你后面的同伴呢?
她……她和我恰恰相反,她只知道温柔的处事方式,她只会认定自己对别人好,别人就会对自己更好这种天真的想法……拜托了,让她也加进来吧,她……她会学会怎么做一个坏人的。
你们两个……真是一人一半啊。连眼睛……
叔叔?
……我可以告诉你了,我们的身份。但是我们不是坏人,我们也做过许多的……好事,只是不太出名罢了,这种情况也是维持了挺长一段时间的了。我同意你们加入,希望你们……能够活到你们长大的那天。
真的吗?太……好了……那我们快去报警吧,把这个东西上交给他们,让他们调查一下……我们会做证是你们镇压的,这样就……
今天这件事情,我们不能够告诉其他的平民,所有的,都不能。
……为什么?
这个……以后你就知道了。如果我们哪一天成为了民众的焦点,或许那个时候就是最对不起他们的时候吧。
我……我不懂。
……小姑娘,我问你啊,这个世界漂亮吗?
世界?呃,挺好的,挺漂亮的,而且,还有好多我们没有看见的地方呢……
就是这样,我们也有没有看见的地方,我们的至亲还在这个美好却又让人觉得糟糕透顶的世界生活着,践行着生命的意义。正因为有这样的羁绊,我们才会有向妄图破坏这份美好的势力宣战的执着。但是如果被心中的情感所牵连,不管是爱意,还是罪恶,都会成为我们的败笔,我们不会允许自己拥有那种强烈的情感,即使自己心里非常地,舍不得。
……你可能不清楚吧,在这里,极端感情是一种再寻常不过的杀手,许多的稀奇古怪混杂在人们的想法和心房中,有时候因为和别人出了点矛盾,或者是思念,或者是强烈的爱,都会成为刺伤我们的刀锋,或是成为灾难肆虐于世界的跳板。
所以我们有时候就会抛弃。抛弃荣誉,甚至人性。
别无选择,但正是因为别无选择,所以才会破釜沉舟。
无路可走,但正是因为无路可走,所以才会死而无憾。
这就是基金会的行事。
明白了吗?
……走吧,路很长。
是啊,我是什么时候忘记的呢。
我为什么要加入这里呢,这里很冰冷,人们的情感都好冷淡,就像……就像我们刚刚加入孤儿院一样。被人说成怪胎,被人用鄙夷的眼光看着,没有一丝温暖,没有一点意义。
但是我为什么没有离开呢,为什么没有像离开孤儿院那样坚定地离开呢?
我的心告诉我,这里是对的地方。
对的人,对的事,以及对的信仰。
是啊,我们是什么时候忘记的呢。
以前的我们,心只有一半,精神只有一半,只有一半,都只有一半。
我们是什么时候找到那一半的呢?
在孤儿院的时候吗?不,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离开彼此。
在游乐园的时候吗?不,不对,如果是那样的话,我们为什么要伤害彼此。
那是什么时候?
我们也许忘了。
但我们绝不会失去它。
即使身躯粉身碎骨,即使心中饱含恶念,即使至亲在眼前被撕扯得支离破碎,即使我们的心已经变成了一片荒野,即使抛弃到什么都不剩了,但我们绝不会失去它。
它一直在那里,它的标志在闪烁,它的名字在跳动,在将我们的执念缝合在一起,就像空中那个巨大的雷暴云,始终俯视着荒野,始终保持着自我,始终期待着雨后的阳光洒满荒草地的那一刻。
我们终于找到了那一半。
这一次,我们不会离开它了,不会伤害它了。
再也不会了。
第六世界的留言
我叫墨林,我在这里。
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