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tzak I



当你陷入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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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TZAK
第一部分




闹钟铃声打破房间里的寂静时,你醒了。你眨眨眼,驱赶眼皮上的睡意,瞥了一眼房间,确认了你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其他人的睡眠与你一样时断时续,并不安稳。房间里装满了那些做了错误的梦的人们。房间另一头有个穿着制服,佩着枪的男人,他正在大声号令,这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你穿好衣服,往门外走时被绊了一下。你的脑袋仍然隐隐作痛,每次醒来之后它都会这样痛。你们每个人都是如此。你过了一遍你每天都要做的心理问题检查清单,他们说你得回答这些问题才行。你的名字是什么?你当然知道你叫什么。你在哪儿?在一艘潜艇上。你为什么在这儿?你宁愿自己还记得原因,但反正你就在这儿了。

有没有朋友或者家人?

啊,但正是从这里,记忆开始变得模糊了。你在你眼前看见了小孩的影像。你昨天还没看到看到那个影像,但今天就看到了。那小孩在你匹兹堡的院子里玩耍。但是你从来没有在匹兹堡居住过,你提醒自己。你有过一个孩子,但是她在她很小的时候就死掉了。而且你从来没有在匹兹堡居住过。但是为什么你关于匹兹堡的记忆如此清晰?

他们告诉你,说这是正常情况。说他们正在研究这水下一种什么物质,一种化学物质,能让人健忘的那种。你对科学研究没多大了解,但是你觉着,它估计是什么放射性的玩意儿。就像他们在日本投下炸弹时脑子被烧焦了的那些人一样。你停顿了一秒,好奇他们有没有人记得从未在自己身上发生过的事情。

你们都被引到拥挤的大厅,领取自己的任务。你们总共有十二个人,但是上星期似乎有十三个来着?也许不是吧,你记不起来了。“别为你的记忆担心”,他们说过,“我们浮上水面后,记忆都会回来的。”你们之前浮上水面过吗?你已经忘记了你们在这里待了多久,又是否久到曾回到水面上,看看你的头会不会不那么痛过了。就算你回去过,你还能记起来吗?你敢发誓,上星期你们总共有十三个人。

你抓起一个拖把开始工作。被监视的一天,就像昨天一样。就像你去见那个心理医生,和他谈了一整天你的感觉如何的前一天一样。你挺喜欢他的,至少他还把你当个人看。“叫我Anand吧。”他说过。他问了你的家庭,你所有能记起来的东西。你有没有告诉过他你在匹兹堡的孩子?他问了你的父母。问了你最早的记忆。问了你的梦。

你注意到他看起来十分焦虑。你在其他囚犯的脸上也看见过这种焦虑,一种经久不消的恐惧。他们管它叫这个。诊所的医生告诉每个人,这原因和氮有关,它让人们觉得紧张。说你们所在的加压金属管没什么用。你相信他,但你在Dr.Anand额头边缘看到的闪亮的汗珠也没什么用。

你拖地的时间有点儿长了,但是一个船员过来,摇晃着你,说你该回去卧室报到了。你今天工作了多久?超不过十五分钟。“十个小时了。”他说。这不可能,你刚刚到这儿。

你回到了睡觉的地方,只停下来洗了个最快的冷水澡。你们所有人都回到了床上,在入睡的命令响起时陷入睡眠。没人想熬夜,为什么要熬夜呢?你们谁都没有足够能记住的谈资以进行超过几分钟的谈话。你旁边那张床是空的。你上面那人说,昨晚那儿还有个人。不,绝对没有,自从我们来到这儿,那张床就一直是空的。

梦中你在失重的黑暗中漂浮。你感到了冷冷的风,坠落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的上方,只有漆黑而空洞的眼睛。


下一个清晨你在闹铃声中醒来。你离开床,穿好了衣服。你做完了心理测试问题清单。你当然记得你叫什么。你当然记得你开枪射击的那个老妇人。你当然记得你在Omaha的妻子,你们一起在那里住了很多年。但这不对啊,如果你住在Omaha,你怎么会在Savannah开枪打死某人呢?

好吧。肯定有什么原因。你无法记住任何事情。你好奇这是为什么。

他们让你们靠着墙排成一队领取今天的工作。排你前面那人被派去拖地,他一直都干这个。真不错。你希望你也能去拖地,然而你每天都他妈在刷马桶。恶心。工作人员在你面前停下,读着一张列满了名字的单子他冲他旁边的人点了点头,他们两个领着你走向船的后部。你从来没去过那儿。你问他们今天你要做什么,但直到你们抵达了船的后部你才意识到你从未开口。

那边站着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他自我介绍了,但你发现他的名字在你脑海里转瞬即逝。这很奇怪啊。大概他名字很长吧,可能他是个巴基斯坦人什么的。他说他们需要你去潜艇外面收集一份水样,用于分析。这很简单。你和你丈夫Aaron在布里斯班做了几十年的潜水员了。那个男人微笑起来,握住你的手摇晃,感谢你做的一切。“这是我们在这里做的事情的重要一部分。”他说等你回来了,你就可以回到水面上了。

你点点头,也笑了。他脸上的某种东西鼓励了你。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人说你值得什么东西了,说你提供了帮助了。实际上你已经想不起来,上一次有人说你好话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决心将任务完成到最好,之后的事儿,管他的呢?也许你在离开这里之后你还能为这些人工作,能让你们的命运继续交织在一起。能真正地为你自己做些什么,让他人因你而骄傲。

你穿上一身加固过的潜水服,不知道为什么这身衣服看起来有点儿眼熟。在你脑海中,你想起了曾经穿上它的场景。实际上,你记起来更多的东西。再一次走过这条走廊,但这很奇怪,因为你之前从来没来过这里,更别提被从队伍中挑选出来了。你想起来,在你走过这条走廊的时候你一直盯着右边,你看见了你自己站在队列的末端。这怎么可能?那名医生注意到你的脸色,过来安慰了你。他说他理解,水嘛。你深呼吸一下,感觉好点了。

他们让你站在气闭锁前,你的背部被连上一条系带。他们递给你一个尼龙的小书包,里面装满了细小的玻璃管。“从不同深度取几个样本就行。”他们说,“花不了几分钟。”你点了点头。你感觉不错。实际上,能从潜艇里出来一会儿,你还觉得很兴奋。但总觉得有什么事情很奇怪。随着气闭锁打开,空气涌入,熟悉感再一次扑面而来。你开始害怕了。

水面已漫过你的肩膀,你回头再次看了一眼气闭锁。那里没有舷窗,没人能看见你。水面没过你的脑袋,你潜入水下。你周身的世界变得模糊而缓慢,熟悉的感觉久久不散。你无法摇摇头赶走不确定性,赶走你的不安。就好像你之前也这么做过,然后——
但是你无暇继续思考下去,潜艇表面的门打开,你被奔涌的水流推进大海。你听见你脑子里一个小声音,那是那个医生的声音。他提醒你记得打开肩膀上的灯光,你这么做了。这没多大用,但随后你身后的巨大潜艇打开了它的探照灯,这比较有用。你的胃开始感觉不太舒服。

现在你漂浮在水中,无重力地悬浮在黑暗里,这黑暗仿佛能延伸至永远。水流缓慢地前后推挤着你。你觉得你也许能辨认出视界边缘的模糊图案,但这里真是太他妈黑了。你摆动四肢向前游动了一点,右手里紧紧抓着装着小玻璃瓶的书包。从记忆最开始以来的第一次,你感到了自由。你一个人在这儿,没有闹钟声,没有需要刷的马桶,没有需要拖的地板。只有无边的沉默和一个小小的任务。但你并非孤身一人。

意识后方,你与生俱来的本能,潜意识的一部分开始颤抖。你抽出第一个小玻璃瓶,寒意顺着你的脊椎猛地蹿上来,让你开始出汗以对抗这寒意。你的大脑中,记忆开始翻腾。你为什么在这儿?你好像是要做什么来着?你环顾四周,发现你实际上不知道你在哪儿。你是在水下,但是具体在哪儿?在多深的地方?要回到水面之上需要游多远?你抬头,只看见了黑暗。你是要做什么来着?

你耳边,一个令人安心的小声音说,你还得再游得远一点儿。你从这声音中感觉到了不同寻常,但你还是照做了。你不确定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但你的身体自己就动起来了。自始而终,遗忘的帷幕将你脑海中的一切掩盖起来。你就是没办法想起任何事情。但你的身体抵抗这遗忘,如同免疫系统反击疾病,你的身体向遗忘展开反击。你还记得你的名字是什么吗?就是说,如果你真的需要的话,你是能够想起来的。它就在你喉咙口,大可脱口而出。你是做什么的?是SCP基金会的一名博士。啥?你眯起眼向前踢荡水流,没注意到视界边缘,那个东西的轮廓变化了。

你从一艘渔船上掉下来,下沉了很久很久。这就是你在这儿的原因。那你为什么穿着潜水服?我在寻找水里的什么东西。样本。什么样本?从渔船上来,能找什么样本?水的样本。鱼的样本?你前面有东西在动,看得见吗?等下,你记起来了。那肯定是一艘船,还有其他的人。你迷失在这里,你忘记怎么回去了。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你意识到脑海中那个声音已经远去,你记不起来你的名字了。你看看右手,那里应该有个装着玻璃瓶子的小包。不对,你手里什么都没有。你来这里收集样本。鱼的样本,是不是?你是一名渔夫。你的名字是什么?

在你身后,灯光熄灭了。

在无边的黑暗中只有你肩上的灯管还亮着,熟悉感再一次扑面而来。那是一种惊骇的熟悉,那个生物的脸在你眼前浮现出来。你以前见过它。你以前见过它。你的大脑只掀开了那层遗忘的面纱片刻,在你短暂的清醒中你记起了你的那些梦,那些错误的梦,那些拥有无边黑暗与寂静的梦,那些在无重力的虚空中漂浮的梦,那些出现空洞而漆黑的眼睛的梦。

那些关于鳗鱼的梦。

那个东西轻轻地漂起来,你突然意识到它的体积大得十分惊人。你脑海中浮现出它近乎无边的肉身蜷缩起来,向着深渊旋转着坠落。你看见你自己的脸,根本没意识到它就在你面前。显而易见。对你面前的暗黑之神来说,这一切都显而易见。你看见那巨大的鳗鱼突然围绕着你游动起来。一条长长的线条在黑暗中盘曲,扭绕成无尽的螺旋。在这线条的最前端,是缓缓张开的鱼嘴,以及漆黑而空洞的眼。

你看见你母亲走在你前面,带你去教堂。你与其他教徒一起祈祷。这是真实的记忆。这是真实的记忆。我们的主,天堂中主宰万物的主,愿人们都尊你的名为圣。你动物的本能开始恐慌,身体扭转着。你想远离这一切,但鳗鱼整个环绕在你身边。你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心跳加速。你绝望地叫喊着,求他们将你拉回潜艇,求他们听见你的声音。

你哭喊着向上帝求助,求他宽恕你的罪。求他片刻仁慈。求任何让你能在与沉默的黑暗战斗,感觉力不从心时,重振精神的东西。你哭喊着祈求,和过去无数次祈求一样,但是神不在这里。你的大脑挣扎着想要抓住什么东西,但它已空空如也。你曾活在这世上的某一处,但你已再无声息。留下的,只有扩散开来的即视感,与孤独的恐惧。

鳗鱼在你头顶盘旋,嘴巴大张。你抬起头,求它赦免你的罪过。你祈求你曾经提出的某个问题的答案…你想不起来是什么问题了但是你仍然祈求着什么,祈求任何切实存在的事物。对…对善意的…感激?或是恶意,或是……或是任何其他事物。但是随着鳗鱼来到你面前,你的意识逐渐消散,曾经是你的那个躯壳挣扎着,祈求最后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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