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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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你想知道,你是真的想知道吗?

1

周易和我是同一年来到基金会的新人。那年在最后被调配到了Site-CN-00的只有我一个,大概在半年后,他也转了过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很长一段时间,我几乎从未和他接触过。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们都已经在基金会工作了三年多了。那次是在食堂,我看见他独自坐在角落里那张几乎从来都不会有人坐的边缘甚至已经长出苍绿的青苔的桌旁,身上散发出淡淡的香水味,面前没有餐盘,神情有些落寞,似乎是在发呆。我犹豫了一下要不要过去,但很快就被别人拉走了。

也许是与生俱来的能力,我几乎和所有人都能交上朋友,一群一群的围在身边,好像一长串篱笆。可他和我不一样,如果要我说,我也许会说他性格孤僻。我们像走了两个极端。

在那次之后我时不时就会看到他,而他总是形单影只,甚至都不住在站点的宿舍。他身上似乎带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让人没有勇气靠近。当然也没人喜欢他,但他看上去也不在乎。

其实我也隐约听过一些关于他的传闻。我没有问过他们,但周易刚到00站的时候他们便和我说了。不要和他来往,他出卖了自己的朋友。

我和他第一次接触也是在食堂。不是我去找他,是他主动和我搭话。那次其实是在下午,那天食堂的午餐里有我颇喜欢的可颂,我做完一轮研究之后出来休息,看看时间也只是一点出头,兴许食堂还有剩下,可以去再拿几个。的确如此,甚至可以说剩下得不少。

“你喜欢这个,对吧。”也就当我拿着满载的托盘坐下时,身旁的某位伙计搭了话。“当心上了年纪以后动脉硬化。”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和他交谈。甚至可以说,这是我第一次听见他的声音。印象算不上好,但破开了我们之间无形的冰层。那次以后,我们之间可以说是有了点来往。我们就是两个普通研究员,偶尔会在一起吃顿饭,通常都是在站点的食堂。除此之外,我们相安无事,各自过着自己的普通日子。

2

普通日子。

如果可以的话,我倒是想过上普通日子。可是这根本不可能。

你不会明白。你就应该那样,虽然已经三十出头,却从未遭过苦难,什么都不知道。你连我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就愚蠢地关心我。你知道一个人坐在霉菌的腐烂气味中,看着别人对自己指指点点是什么感觉吗?你知道被人刻意疏远,而在日常生活中只被别人视作空气根本没有人在乎你是什么感觉吗?你当然不知道了。你怎么会知道。

没错,当你看到我一个人坐在那里的时候,你没有上前,这是对的。神苑里的神明不应该碰下水道里的废物。我们之间不该有过多的接触,因为这只会让你掉价,不会让我升值分毫。如果让你听到你当然会否定,但是事实如此。我不需要别人来可怜我,因为我罪有应得。

你知道吗,我曾经也和你一样?我们并没有走向两个极端,我们本来……简直一模一样。我从前也有朋友,但现在已经全数散去,因为在事情出来以后不会再有人向和我扯上关系。但是,你是真心想和他们在一起?是吗?

你是怎么想的呢?扮演这样一个受欢迎的自己多累啊,你就没有想过放弃吗?可是你不能放弃,因为别人不喜欢你垂头丧气的样子,他们喜欢的是一个阳光开朗的你,没有污点的你。所有你不能放弃,你得始终保持那个样子,也不能做错任何事。若他们感觉他们被你疏远,他们便要将你举起,然后摔到粪坑之中。

可是你又不该这样,他们指不定会讨厌你的。但是即使这样,也好过有一天他们终于揭穿你。你像尘埃,虚无飘飞,努力满足每一个人的要求,却终有一日将要落地,摔作千百万片。你表面光鲜,可谁知道你实际上多么卑微?没必要为了别人委曲求全。

也许我不该这么说,也许我也没有资格这么说,背弃朋友的人有什么资格说话?可是,你知道吗,别人在背后议论你,诋毁你,那是什么感觉?无意之间,不,并非无意,我罪有应得。可是人们不会满足,你既然已经浸在污泥缸中,人们就要来投石,满足他们的心理。我走到哪里,都有人对我指指点点,在突然之间,一切都变了,我一辈子,起码直到我退休,我都得背负这个罪名,抬不起头来。我悔恨莫及,可我仍是害虫,甚至不能与人搭话。所以我才习惯了一个人。尤其是你,你不要来接近我,或许我该主动远离你。因为这会毁了你。

这只是我的疯话。没有意义,只是无病的呻吟,甚至没有讲出任何一件事情。

而我又怎么会知道你说这番话呢?我怎么会知道?这可真是两个见鬼的问题。该死,我宁愿我不知道。我什么都知道,是啊,周易什么都知道,就是不知道怎么才能让自己好起来。

知道的多并非福分,而是诅咒,是折磨。我渴望忘记这一切,而我又不可能忘掉。这就是降在我身上的惩罚。

3

我不知道在周易的想法里我们能否算是朋友,但在我看来,应该算得上。他总是有点冷冰冰的,交谈起来却是个很温和的人,如果有人真的和他接触过,他恐怕就不会这样孤独了。但是没有人愿意和他说话,他从前做过错事,于是几乎所有地人都迫切地想要和他划清界限,他也就这么被孤立,甚至不会试着反抗。即使他听到别人说他的事情,也只当做耳边风,旁若无人地走过,仿佛他不存在。于是,渐渐地,除了工作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只把他当空气,甚至肆意地对他加以诋毁。我和他说起过这种事情,我也指望过他能显露出些许的愤慨,可他只是笑笑,神情分明已经死心。

吃午饭的时候,我时常会和他坐在一起,谈点东西。在很多时候他都让我疑惑,我们都只是普通的研究员罢了,为什么他知道这么多我不知道的事情?我们只有可怜的2级权限而已,他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我们在偶然间聊起基金会。说真的,他说了一些我从未想过的事情。

“基金会的行动从来都是绝对理性的,不会掺杂感情。或者说,冷酷。到了现在,我觉得,几乎可以说是病态了。”他的神情木然,与他所说的内容极不相称。“比如说,你知道SCP-2800吗?”

“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我们不过是两个普通研究员而已,又在CN分部工作,当然不可能接触到,甚至也不可能听说那远在太平洋的另一头的异常。

“你应该知道。基金会并不在乎一个异常到底危不危险,因为我们总能找到办法收容,否则我们就只能躺平等死。基金会在乎的是,你是个异常。是异常就该被收容,因为你有可能会暴露,导致异常的存在暴露在公众面前,即使你自己也痛恨你身上的异常,不想暴露。”

“但是这理所当然。我们只能这样做。这样做是最正确的啊。再说,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

“是啊,理所当然。”他不再看我,看向食堂打开的窗外,似乎是在看风景,可他的目光投向远方,投向他根本看不到的地方,又怎么会是在看风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说宏大一点,从某种意义上,保护世界;说个人一点,也更实际一点,只是因为基金会待遇好而已。”

“所以,因为你知道的不多,所以你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不——”他说到这里忽然停嘴,似乎觉得说错了什么东西。

我愈发疑惑,他究竟经历过什么?关于他的过去,都说他背叛了朋友,这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他又为什么要那样做?按照我的印象,他无论如何都不像是那种人。

生活是个谜,只是每个人的谜团的大小不同。他身上的谜团则尤其大。

或许我该去查查他的过去,但我又恐怕没有这个权限。

4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安息香水的味道充斥着整个房间,这或许能让我的情绪不会那么激动,但搞不好也会适得其反。这几天我都没有睡好,平时效果颇好的速可眠都失去了效果,我感到疲倦,却又无法入睡,所以也许连我的思绪都会变得散乱。

你说你也许该查查我的过去,但你又觉得你没有这个权限,对吗?是的,你的确查不到。我的事情不是你可以知道的。如果我现在可以给你一个劝告,我劝你趁早离去,既然觉得我奇怪,就不要在我的身边逗留,免得重蹈我的覆辙。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要怜悯我,如果我没有犯下大错,我又怎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你的任何努力都只能缓解你的焦虑,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作用。我已经死心,我希望你也一样。

我为什么知道的这么多?我早已说过,这是对我的惩罚。是啊,682,173,049,某个只能用图片来描述的家伙,我现在幸免于难或许是因为我只是知道没有说出口而已,我知道基金会的一切密辛,但这又如何?我活成什么样了?只是,让我这样就好。

我为什么要出卖我的朋友?因为我必须做正确的事情。但是,如果你知道你做的是正确的事情,可是你做了之后,不仅没有奖励,还不会有任何人理解你的苦衷,而只会有人对你加以唾骂,你还会去做吗?没有人理解你,而你又不可能与他们解释——因为解释意为着你即将暴露,意味着你违反了在基金会身为人的基本法则,因为基金会命令你遗忘,而你若不遗忘,便是你身为异常的证据。

我恨我自己的懦弱,可是我改不了。你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即使你知道,你也没必要来安慰我。你不了解我,我并非表面看上去的那样,平静的水面下往往隐藏着你难以想象的恶兽,你的安慰恐怕会成为雪上的霜。你知道吗,其实我才是最想走出来的那个人?我只是没有勇气,因为我还是不想面对现实,所以我学会了骗,骗过所有人。我活该。

如果我告诉了你,你又会如何呢?关于我背后的一切,隐藏在伪善面孔后不可言说的恐怖?你会怎么办?你是会当个像我一样的叛徒,然后成为一个无耻的懦夫,还是将一切埋在心底,却从此无法再和我装下去,恒久之后终于将一切和盘托出,再将余生全数用于忏悔?你会选哪一个呢?无论哪个结局都不好,而你还没到必须做选择的那一天。你还有别的选择。

我说过基金会是冷酷无情的。基金会已经使我成为了基金会,而你,陈与夜,你可不该像我一样,你不该变成那该死的基金会。

我是在黄昏洒落的微光下想到这些的,我的双手浸泡在香水之中,我能看见血液将光线染成绯红,让人畅快。

而现在我已经想得够多了,我也该止住血液继续流淌下去,尽管根本没有什么伤口存在。

有些东西永远都不该被讲出来。我想我现在不会说,以后也不会说。

我愿你将一切装在心底,然后掉头离去。让我一个人呆着,这才是最安全的情况,对你对我都好。

可惜没有如果。

或许该主动离开的是我。

5

他最近总是对我有些冷冰冰的,就像他的外表一样,全然不似从前,让我觉得我做错了什么。

我想他想离开我。我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我在哪里触碰到了他不允许别人触碰的地方。他想从我身边逃离。不,或许我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但是他却在与我的来往中感受到了无形的压力。我是个人缘不错的研究员,而他是个背叛朋友的家伙,除了我不会再有朋友,因此,在我们的来往中,人们说的不会是“你看到他去找那个下三滥了吗?他也好不到哪里去”,而是“你没看到他总是想办法去找他吗?真是蹭鼻子上脸了,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样子”。我愚蠢的善意倒可能会伤害到他,而不是帮助他。

但是……我觉得我也不能这么放弃他。他明明是个好人啊,这待遇未免过于的不公正。过去的事情应该被忘掉,为什么我们要就这么把他钉在耻辱柱上?

还有,关于他的过去……不出所料,一无所获。

他说基金会过于冷酷,但我实在不知道他所说的那个异常是什么,因此也只能从别的方向试着理解。不错,对于异常, 基金会是绝对的冷酷,而从某种意义上,这是否延伸到了基金会职员的为人上?

说真的,我们对他过于冷漠了。甚至可以说,有些人在有意地伤害他。我们应该……做出改变。

可是我又能做什么?我充其量也只是一个普通研究员而已。而且,我为什么要管这么宽?管好自己的事不就行了,我为什么要管他?

因为我觉得,那一长串篱笆不是我的朋友,只有他可以称得上是我真正的朋友。

只是……为了不伤害他,我不能过多地去找他。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但愿我能帮到他。

6

但愿?但愿个头啊,你怎么可能帮到我。你完全不用在意我现在的处境,我既已是泥坑中物,也无需再为跌入化粪池苦恼。

我们就应该这样,因为我现在只是一个人。虽然我早已改过,但是与我产生关系的结果仍然是悲剧。无论是为了我自己,还是为了别人,我都不应该和任何人接触。我,你,所有人,都应该当我不存在。我是社会的多余人,没有人需要我。

看看这满地的药盒子。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我说过,我从前和你很像。而我之所以变成这样,就是因为接触了某个像现在的我这样的人的结果。如果你知道那段历史,你肯定就不会重蹈我的覆辙,可是你不知道,你也不可能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但是告诉你也意味着我将自取灭亡。我已落到如此境地,本不该再有任何奢望,可我仍然想好好活下去。不,只是像个人一样活下去而已。也许我在基金会是烂成这样,但是离开基金会,我起码还可以感受到我活着的意义。我渴望被承认存在,所以还是不愿意去接受我的归宿,幻想自己也许真的可以逃过去。

不,如果可以,我真的能逃过去,只要……没有你捣乱。

你的加入让一切都变得复杂了,这将让这个烂透了的故事成为一个无责任者悲剧。这个故事是个悲剧,但是没有任何人应该承担责任。我是这个样子不是我的错——我无力改变;你做出那样的选择也没有错——因为这是你应该做也必须做的;甚至将我们推入烂泥坑的众人,也没有错——因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是站在人类正常的道德准则上加以评判而已。

从现在来看,你是阳光,我是灰尘。而如果我不试着阻止这一切,我将坠下地狱,而你将取代我,成为那千人踩万人踏的灰尘。

如果你知道我在说什么,你不用反驳我。不要向我讲任何东西,我们之间不会有什么结果,你不要管我,说真的,谁会在乎我啊。就让一切如常,让我安安稳稳过日子,而你继续和那一长围篱笆待在一起。你不需要朋友,因为你的内心并不空虚,不需要一个无所谓的朋友来填补。如果你厌烦他们,便离群索居,因为像你我这样的人,从来没有什么真正的朋友。我们只适合孤独。

我会离开你,而你只需将我遗忘。你不用挽留,就等我自己消失吧。

我想,我应该试试提交调职申请,调到其他站点去。如果可以,调到一个尽可能远的地方去,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我过去,这样一切就都会好起来。

7

周易在不久前提交了调职申请。大概,他是不希望我太过在乎这件事,所以决定主动和我断开联系吧。

可是他身上的疑点已经越来越多。至少……最近这件事……

那天下班之后我被别人拉出去喝酒——该死,他恐怕还觉得他是我朋友,可我却连他的名字都记不住,只知道他姓王。那天我不太正常,平时我绝不会喝那么多。总之,我喝醉了。

我不记得是谁把我拉到食堂的,总之应该是周易或者那个姓王的。当我隐隐约约再次产生意识的时候我已经趴在食堂的桌上,头下面垫着个餐盘。应该是周易给我喂了一小杯食醋,然而我还是迷迷糊糊的,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陷在旋涡之中,看不清楚。现在已是深夜,到处一片灰暗,只有一盏颤颤巍巍的老式吊灯兢兢业业地工作着,四处散落着白天员工剩下尚未清洗的餐盘,周易坐在我的面前,手里拿着一本书,面前的餐盘里摆着一个可颂,而似乎还有一个站在旁边,氛围诡异得无以复加。

虽然如此,我很快也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不,也许只是我自己的幻想。我能看见坐在我对面的周易手里的那本书。红色的封面。我能看到一片模糊的猩红色从他手中的书上晕开,很快,一切都笼罩在一片薄薄的猩红色中,但他——抑或他们,毕竟我不确定还有一个人到底存不存在——却像是完全没有察觉,毫无反应。我努力把自己撑了起来,勉强抬起头看着他,感觉到一阵剧烈的耳鸣。我的大脑几乎就是在嗡嗡作响。我看到餐盘沉没于一片赤潮之中,一切都开始融化,变成大片大片的猩红色色块。我隐约能看见那些色块组合成别样的人形和兽形,围拢在周易的身后。我头痛欲裂。

我想说话,可我的喉咙干涩无比,除了微微几声呢喃外,我什么都说不出来。我看见周易放下书,他看着我,他的脸是那样的清晰,与周围的一切全然不符。

我捂住自己的脸,希望能好一点,但是没有。我松开手,再一次睡了过去。

等到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我依旧在食堂,但我没有看见任何人,我的身下垫着一个餐盘,对面也同样有一个餐盘,可是里面却什么都没有。一切似乎与那天晚上都相同,一切又似乎全然不同。

那究竟是我的幻觉,是一个梦,还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在他的身上,究竟有什么秘密?

我迫切地想知道,可是我什么都不知道,也毫无头绪。

8

我扔掉了我过去的那些东西。我想离开,离开这一切。可是我只感到空虚,就如同我现在的家。不,这里不是我的家,只是我的寓所。

你不用去想你看到的东西,这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不会在你脑海里停留太久。你只需忘掉。所谓亲眼所见,也不一定是真的。

不错,有些东西的确是真的,但是更多的,像那个人,他其实早就离开了,那只是你酒后的臆想。等到我离开,调去个合适的地方,你也会自然而然地忘掉这一切。要是你忘不掉,就将这一切埋在心底,带入坟墓。

不知道是一种福分,你不会想知道的。我早已说过,知道的多是一种惩罚。我知道其实我一直在重复无意义的东西,可我无法控制自己这样想下去。我已经确信,这就是对我的惩罚。不,接下来这一段话并不献给你,陈与夜,而是给一个混蛋,或者说,砍下我的头的那个刽子手。

我不知道你是谁,我在你身上看不到任何人的影子。在你侵入我视野的那一刻你只是一抹若有若无的猩红,可现在,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你是怎么做到的?而且,为什么你要一直缠着我?

长久以来,你一直是我的梦魇。你在我身上加诸苦难,让我连个疯子都做不成。哦,做个疯子多好?可是有你在,我就不可能那样,因为只要你还蛰伏在我的影子在之中,那样做就等同于死亡。我知道你要惩罚我,可是这样什么时候是个头?还有,为什么是我?因为我做了错事?可是我已经代你惩罚他了——我背叛了他,为什么你反倒缠上了我?难道我做错了吗?难道他不是罪有应得吗?

不,不,不。周易,放松,深呼吸,即使他错了,也未必就说明你的行为就是对的。无论如何,无耻的背叛都是不可原谅的。你没有荣誉,也没有自尊,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是你活该。但是,难道这还不够吗?你已经是什么样子了你不是不知道,你才是什么都知道的那个,为什么你就不能滚开呢?

我明白,你是降在我身上的惩罚,就像从前每一个背叛他人的混蛋一样。不管我怎么狡辩,我都是罪有应得。

可是……我还想活下去。

我不想再讲这些,所以我睁开眼睛,触目可及只有一片猩红,深浅不一的猩红,当我躺在这张床上的时候,我都能看见你,一片高速旋转的猩红色海洋,那感觉好像是在血海中载浮载沉,好像我手上沾满了无数人的鲜血,只有安息香水能让我平静下来。有时候我能看见你是个人形,好像个鬼魂。你看起来像我,又像任何人,你会把手放在我头上,逼迫我去接受那些我不愿去看的东西,而我没有任何选择。

我只想要你离开我。求求你。

9

他下个星期就要调走了,去Site-CN-82-β,在辽宁,离我们这里很远,甚至可以说,横跨整个中国。到了那里,大概不会有什么人听说过他过去的事情,而他过去事情的详情又似乎属于机密一类,知道的人也不会泄露。

他大概想和他的过去决裂,甚至都已经和我断绝了来往,不,甚至开始躲着我。他看上去好像比谁都不在乎他的过去,可是,恐怕他才是最想走出来的那个人吧。这是最好的结局

那么,为什么我还是放不下他?我想是因为我仍然对那天晚上的东西心存疑虑。我不明白,我看到的究竟是什么?那场面离奇诡异无比,如同梦境。夜里,我开始难以入眠。我只要闭上眼睛,那猩红的暗影就会穿过我心里的屏障,重重地敲击在心原上,让人震撼。这已经成了我的梦魇,无法遗忘的梦魇。

然而,我怎么会想到去找他呢?虽说是他主动搭话,但是我也可以仅仅就这样将他忘记。但我还是主动去找他了,原因何在?回忆他过去的一切,我能清清楚楚地记起他坐在食堂餐桌上的样子。那时,他看上去几近迷人,虽然日日都有人在他背后诋毁他,他却透着像是天生的高贵气质,仿佛我们不去接触他,不是他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事,而是他过于高贵。想来那时,我已经对他产生向往,因为我已经厌倦现在这样的生活。

我依稀记得有一次他和我说过,我不应该和他在一起,和他在一起没什么好结果。那时他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不希望别人在他身上投注无谓的感情,现在想来应该是因为他早就计划好要远走高飞。

那么,我也就不用再主动去找他,让一切顺其自然,回归到原样就好了。

只是……我仍然有点放不下他,我想了解他,即使我尝试着和他做了一段时间的朋友,他仍然是个黑白的剪影,没有血肉,没有色彩,完全不像个真正的人类。我对他几乎没有什么了解。所以,我想最后见他一面,试着……真真正正地去理解他。

我想去一趟他家,现在就动身,权当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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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里其实不是这么想的。我什么都知道,别想骗我。

11

也许那天我没有叩响他家的门就好了。或者,如果那天他关紧了门然后假装他不在家就好了。那么,可能一切就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到的时候,门虚掩着。该死,我究竟是怎么想到直接推门进去的?

哪儿都找不到他,直到我找进他的卧室。他仰面躺在床上,双手浸泡在两瓶安息香水之中,眼神中净是空虚。他的身边散乱着无数的药盒子,所有的药盒上都写着同一个词:速可眠。他的手腕上渗出绛红色的液体,在香水中沉浮,手上却分明没有伤口。但这都不是重点。深红色的暗影从他的影子中探出,汇聚成诡异的人形,作在他的身后,轻抚着他的头顶,血色的光芒映红了一切。我感觉文档眼睛不再是眼睛,而是两颗茫然无措的猩红的珍珠,我再次看到了食堂里的那一切。梦境仿佛与现实交错,周遭的一切向我涌来,好像闪烁的烈焰,又如同不定的漩涡。我想要昏迷,只是为了摆脱这一切。

但是……这没有持续多久。他闭上眼睛,炫目的猩红色和灿烂的人形随即消失,空气中只剩下几丝若有若无的红色血丝。然后他睁开眼睛,他看向我,眼睛里充斥着和我相同的困惑。

接下来的事情很简单,我不想再说下去,所以请原谅我说得尽可能简略。我失控了,我对着他咆哮,要求他告诉我一切。于是——还能怎么样呢?也只可能这样吧?他告诉了我一切。

“但是,”他在讲述一切之前说,“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行啊,你说吧。”

于是他讲述了一切,而我做了承诺。我告诉他我会的。

可是……我真的会吗?

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做。

12

是的,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你知道,我不想告诉你,因为告诉你同时也意为着我们的死亡。如今,你将成为灰尘,而我则是游魂。

一切都要从那天说起。

你知道的,我从前不是现在这个样子,那时候的我和现在的你很像,人缘同样很好。但是我感到厌烦,就和你现在一样,厌倦了现在的生活。其实,这也是一种围城。当你身处人群之中时,你就渴望孤独,而当你真的陷入了不可摆脱的孤独之中,你就会怀念其从前的日子。

那时我在Site-CN-21工作,也就是我转到00站之前。那时那里也有个像我一样的人,像我一样遭人诋毁,独来独往的人。某一天,我就像你主动来找我一样,在一天去找了他。我去了他家,然后确认了他身上的异常。他哀求我不要说出去,因为他不想失去自由。看看吧,这和现在的我们是多么的相似,简直就是历史的再现。

我迷茫了。从基金会的使命来看,收容异常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那么,我就应该上报他的事情,而我手头也有足够的证据。但是,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应该做这件事情。他毕竟是我的朋友,而且他身上的异常可以说只针对他一人,几乎不会对其他任何人造成影响,而从他个人的角度来看,他也绝不会让这件事情暴露。

你大概已经猜到了,我最后做了怎样的选择。因为他身上的异常可以说是全然无害,也可以说是极度危险。我背叛了他。这就是我变成现在这样,以及我调职来到这里的根本原因。

他的事情属于4级机密,所以我也被施以了记忆删除。如果我真的能就这样忘掉他,彻彻底底地忘掉他就好了,这样我就不用再被忘掉内心所累。不,记忆删除并没有失效。在我身上发生的事情,恐怕要更加离奇。

大概是那件事之后两个星期吧,我在洗澡的时候,发现从我身上流下的水变成了腥咸的红色。很奇怪,我并不害怕,也许是因为我在潜意识里以及见过了这样的情景。我赤身裸体走过客厅,站在最大的那盏灯的不远处,把亮度开到最大,看着自己的影子被拉得极长。我看着他,或者,祂?它?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所以还是用它好了。我看着它从我的影子中走出,不知为何感到一阵放松与舒适。

它什么都知道,它告诉了我一切。当平时它出现的时候,它看上去和我一模一样,但是在旁人看来,也许就只是一团混沌的红色。如果它想,它可以变成别的样子——就比如它以近乎戏谑的语气和我讲述基金会的一切密辛的时候,它所可以变作的样子。

我不知道它是谁,我渴望摆脱它,但是我没有决定权,我没有力量让它从我的影子中离开。它是我的梦魇,只要一闭眼我就能想起它,这使我夜不成寐。你也应该看见了那些安眠药,但是用处不大。

好了,现在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了你,还请你不要说出去。我知道我是罪有应得,可是……我和那个被我背叛的人一样,仍然希望拥有自由。不要告诉别人,求你了。

你说你会的。是的,你的意思是你不会告诉别人。可是,真的是这样吗?

面对基金会的行为准则和一个无足轻重的朋友,你会选哪个?

你会说出去吗?

你会的。

13

周易在不久后就调走了,可是,为什么,我过去的那些朋友都开始疏远我?

我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他们说周易之所以调走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因为我的告密。这怎么可能?对于他,我可以说什么都不知道,连说是朋友都勉强。他分明是自己要求调走的,关我什么事?

我不知道,我甚至想不起周易长什么样子,我好像从来都没见过他。但是我的脑中还留有一份印象。那是在深夜的食堂,我记得那散落的餐盘、餐桌上的青苔和持着手枪站在一边的陌生男人,甚至还记得那怎么想都是错记了的深红色暗影,记得他手拿一本红色的书坐在我面前,可是……我就是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

他的脸好像笼罩在迷雾之中,又好像被晶体所覆盖,只是一篇迷茫的灰白,什么都看不清楚。我记不起他长什么样子,就好像我从未认识这个人。

如果可以的话,我会试着把我所能想起的那些东西画下来……我已经在努力了。

我想知道这都是为什么,我想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他们都说我背叛、出卖了周易?而我脑中那幅图景,又究竟是什么?

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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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会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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