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脑

前情

昼夜循环没了。

展开旅程大概一周时,Wheeler意识到他可以来个实验。他选了一座天花板很高的建筑睡觉,一间图书馆。就寝之前,他设了一个傅科摆。他用绳子把一块重石头从天花板上悬下,让它摆动起来。第二天早上,慢悠悠的石摆还在摆着,已经旋动了。摆动比起他入睡前留下的标记刚好一个角度。

这就是说,地球还在旋转。

单凭条件反射,他不知道这能证明些什么。不知道太阳和月亮还存不存在,或者说除了地平线上的那个红黑眼窝外到底还没有其他天体。巨眼从不移动。它投下颀长而骇人的影子,明亮到足以灼瞎Wheeler,只要他朝那个大致方向走去,而大半情况下必须得这样。不管物理迹象如何,他感觉自己并不是走在真正的地球上,或者不是真的醒着。他感觉像是一只蚂蚁,在一头粗糙的巨兽脸上爬行,在这巨兽脸上凿出的符文里爬进爬出,而这符文则是来自一个势不可挡的末日论神话。他得了偏头痛,在大部分“日子”结束时,他的视线里还会有斑斑点点的多色锯齿。他感觉好像整个世界都在他脚下永恒坠落,好像他和世界都在狂跌入某个深渊当中。

他还没被逮住。Ulrich警告过他的暴力现象还没有出现,这让他感觉到不可思议的走运,以及紧张。他拿上了一把抢来的枪,射击他稍微有练过—他的枪打的比自己预期要好,只用右手。(他的左手,损毁的那只,就只会抖动而已。射击时他必须握住胸口。)枪给他带来的安慰比希望中要小。感觉就像,如果他遭遇急情,它就会从管用的枪械变化成一团难搞的金属负担,他口袋里的易爆分心物。在天边,他看到了一个摩天楼般的身影爬行而过。他站住不动,或者躲避,对方没看到他。除此之外,世界似乎已经荒芜空立着,就像一辆泥沟里倾覆的车。门户纷纷大开,灯光还在闪烁。Wheeler感觉…冷漠。幸运。内疚。

他远离了城市。他,在目前,还没有进入到某个石棺的视野里—Ulrich对此描述的支支吾吾,只是用最强烈的话语建议他远离它们。但有天“晚上”,他的扎营选错了地,风和地质隧道把某个石棺的声音从谷里传到了他这。那声音,虽然遥远而模糊,依然为他催生出狂烈而无可忍受的噩梦,他不得不起身,再次收拾走向远处,能远几里地就多远。那声音,在他心头创造的东西,他真的不想去回溯。

他进了一间商铺,在打包食物和瓶装水外,还偷到了一个便宜的数字腕表。它有日历功能。今天是4月17日星期一;才过午餐时间。

时间还在流逝。在某种层面上,这些都是真实的。它正在发生。

*

而如果它真在发生,那,是什么?

对于“什么”再也没有歧义可言,特别是那正在发生着的。在Wheeler的心里没有,别的任何人心里也一样。世界早已穿过了SCP-3125的逆模因边界层,进入到了它放射的核心中。SCP-3125不再需要假装它不是它明摆着所是的东西了。它还能是什么呢?还能有什么差别,还有什么能反抗它?它就在光天化日下耸立着。Wheeler看到了它。所有的意识现实都看到了它。它的发生无处不在,无人不遇。没有构想其他任何东西的可能了。

没有更坏的情景能比正在发生的现况更糟糕。没有争分夺秒;没有时间紧迫;没有命悬一刻,命悬一刻的时候早几年前就过了。没有什么可避免的。这就是终局态势,人类文明最高最凝练的形式。这就是接下来百万余年的形状。

SCP-3125站在那里。狰狞,随意又平常。

而Wheeler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他的思绪,很少有别的可想,他皱起眉头,长长地眨了眨眼,再次看去,然后他意识到了他之前没看到的东西—

SCP-3125是站在那里的,像个人类一样站着。

*

他在五月伊始时来到了Site 41。他的生物钟到此已经走歪到九霄云外;等他在这第一次合眼,其实已经是午夜。

这里环绕着保护场,逆模因弹头的引爆向现实践踏开来,放射到了站点周界外几百米处。这是心理性的嫌斥,而非物理。厚实的无关感筑起了防御。这里什么都没有。继续走就是了。尽管已经得到过提醒,Wheeler还是屈服于这种影响。沿路走了三十分钟,他再次检查了地图,这才发现了状况所在,然后调了头。如此发生了两次。在第三次尝试后,他终于突破了过去。死硬估算和意志力。

不知为何,他一直想象的是杂草丰茂到不得了的古老废墟,但那次让站点毁灭的收容突破只过去了十八个月而已,制止爆发的那次爆炸也只是比喻义,而非物理义。Site 41主建筑有三分之一已被撕裂,但剩下的却还完好且无损。大自然没有将它占为己有。歪曲的树木并没有从受损的站点里长出。

Wheeler吐了一口气。这地方有一股静滞、安全的氛围。好像Site 41有自己的凉爽微气候。思考更加容易了些。即便这里的光也要略泛黄了些、更自然了些。

站点的主入口被钢门封锁,但Wheeler绕到了建筑受损的那一侧,越过瓦砾进入其中。他以中偏慢的步伐前进着。他担不起误闯到哪里去,但如果他走的太慢了,他知道,他就会对周边状况多虑起来,然后害怕,然后就必须一路撤出建筑。已故的Daisy Ulrich向他保证站点是Safe的。然后她用了令人不安的长度具体解释了这里“Safe”的含义。没有实体会自发、积极地去害人;没有实体需要积极、复杂的收容措施。Safe级的SCP可以被无限期地留在黑暗、锁闭的房间里,没有风险,她解释过的。

核弹也是Safe的,”她说过,经典举例。

“好吧,”他回答道,“某种意义上是。”

这座站点是Safe的,他一边告诉自己,一边向前爬行。他会发现的最大危险就是老鼠以及—他往后一跳,把手电对准了那骇人的形状—尸首。

尸体靠着走廊墙壁坐着。它还握着一把战刀,看起来已经尽刃没入自己的大腿,动脉往外喷涌。Wheeler往后靠到了墙上,他做不到细看尸体,但同样不能移开视线,以免它…出什么事。他感觉意识模糊。在当前这无济于事,走廊里的泛光灯亮起,是他的脚步给触发的,这让他能更好地看清场面。场面就和任何一次自杀一样血腥。

“不,谢谢你了,”他说道。他背了过去。他背过去一路沿走廊穿过废墟,回到那日光通过的恶毒的红地,然后他吐了。

*

他花了很长时间告诉自己要回里面去。

他发现了更多的尸体。有一些是成群而死,在暴烈的争端中死去,或是复杂到Wheeler都无法完整分析。有些是被肢解开来,或者就是散落的碎块。有些似乎死的比其余人久很多;它们只剩薄皮裹着骨头,身后的墙上写着奇怪的东西。Wheeler没能想出是为什么。

电还在。也还有水。

一开始,他遇到的每扇门都是锁着的。但他硬起神经,回头挨个去找那些死掉的基金会人,找回了他们的钥匙和安保通行证。很快,他已经走遍了整个地方,只剩少数高安保控制室及收容单元还拒绝他入内。

到这会儿,他的任务变成了漫无目标。如果Hughes不是在Site 41的某处—他几乎肯定是不在的了—Wheeler就得去找引向他真实下落的信息。他需要数据。

他收集来了设备:手机、笔记本电脑和计算机终端,基金会制的外形粗重。大部分都需要密码或PIN,这他弄不到,但少数几个用安保通行证或者生物计量就能解锁,这他就能搞到手了,只要把设备带回到相应的尸首那,对着扫描器展示面孔或者手指就好。设备也都还有电。Wheeler在它们上找不到类似电池读数之类的。他慢慢学到了关键的一课:基金会造东西要能经折腾。虽然基金会作为一个人类团体已经消失,他们建造的物理系统依然在这里,还在运作,还在待命。

SCP数据库是每台设备主页上最明显的图标。Ulrich告诉他要找一个特定的印记,同心圆环带着三个向内指的箭头。不可避免地,就像他之前不可计数的基金会新人一样,Wheeler在阅览条目中失去了大把时间。基金会有个具体而可辨的版式风格,就是要把最让人震惊的古怪异常以绝对平实而客观的话语描述出来。即便是重度删改过—不同的用户似乎有量度不一的删改,但有不少数据不管是用谁的身份都访问不到—古怪地强迫人去读。

Hughes在数据库里被提到过很多次。他似乎有多个相重叠的研究专长,在很多条目里是收容建筑师。Wheeler记下详细的笔记,对此人的职业生涯拼凑出了一幅图景…然后他误打误撞地点开了基金会自己给Hughes的人员记录里,他刚刚写出来的东西这里差不多都有了。

人员记录里有几个巨大漏洞。与Hughes真实活动相关的最后条目是在2007年。然后是2010年,隔了好几年,这有最后一条笔记,一句没有署名的话语:

看起来那些知道Hughes下场的人也遇上了一样的事。

文件结束

Wheeler冲着这句无济于事的记录皱起眉好久。读起来像是一条谜语。Wheeler曾经,很长一段时间里,是填字谜狂人,但按他看来,基金会这样的保密组织不太应该给彼此留下些加密的线索,更该是明确、直接的指示。这就是说这句话应该要简单、字面地去解读:“不要去找Hughes,除非你想落到同样的下场。”

Wheeler把椅子往后翘,深沉地看着天花板。另一方面,这条笔记也意味着:

Hughes可以被找到。以前已经有人做到过。

*

没有了昼夜循环,但他累了。他的身体在告诉他需要睡眠。他睡在了员工休息室的沙发上,和那红色巨眼保持较远距离。这里有台小吃机,机器里还有小吃,但他没现金。他想着打碎玻璃,但要是他搞砸了、把自己划狠了点,走遍全世界都没医生可以给他缝合。他想着,排除了这种选项,然后从最近的尸首上翻出了一美元。

在他试图入睡时,有东西找到了他,一股急切、焦虑的能量。它按住了他的肩膀。起来,它远远地大喊道。你不能休息。做算数。它还在发生。行动。

他翻了个身予以无视。

然而这令他担忧,从理性上:他居然可以无视。他想知道是不是身体里少了哪个重要器官。他现在应该是在又怒又惧的颤抖,不是么?怎么会,在他的心里,还是如此平和呢?

他看着SCP-3125,它的存在本身,理论上就该让他恐惧到瘫倒。他看着SCP-3125在做什么,本应该给他存在的每一根纤维灌满狂怒的意志。他又看着自己整个行动的意义,还有他对赔率的估算。他做了下算数。所有因素的结果四舍五入基本是个零。

全都没用。这就是为什么。

必须停下来!必须要结束!求你!

Adam Wheeler在睡袋里蜷起身,眼睛紧闭,对着随便可能在听的谁念道:

“这不会有用的。”

*

在站点入口附近—他不知道怎么打开钢门,即便是从这边—他找到了一间安保办公室,有整个站点的打印布局图。他划掉已经造访过的房间,还有被毁坏的房间。剩下的就只有被锁住的了。也都是在地面之下。在地下,有隧道的大杂院,还有几十个收容单元。以及,在地下三十层,有一个没写明用途的超大地库。最后的这个地库吸引了他的注意,磁铁一般。

Ulrich向他保证这个站点是Safe的。

升降电梯一路下降着,Wheeler发现有一股焦虑的压力在他身上铸起。空气很快变热,他才发现电梯现在已经破开了口,他可能会无助地受困,死去。他不应该用电梯的。他应该走紧急楼梯。太迟了。

电梯到地了。一条空空的走廊。他跟着,向前走去。远端处是一道气闭锁,一堵白色金属墙。大到可以开进卡车。气闭锁关闭着,但上面已经钻出了七八个重叠的圆洞,合并成了足够一人通过的开口。在气闭锁之后,是一片广阔黑暗的空间。Wheeler爬过破洞,对着黑暗迈出了五步,然后才开始思考自己在做什么。

那里还有些人影,被气闭走廊里落进的些许光线照了出来—可能还有更多死人在那潜伏。Wheeler自己的影子挡住了大多的光线。他拿出自己的手电。这里是绝对的静默,温度并不宜人,让他出汗。整个巨大的地库,在他所能照亮的范围里,完全是空的—但他的手电也没亮到能照亮这么大的空间,所以很难确定。

他前进。巨大的声音随他靠近在耳内响起。这里有…他数了数…十四名死者。其中十三个死成一圈,围着第十四人,一个背靠地躺平的女人。就在这人圈之外,一辆军用卡车背后装着一台完好无损的复杂机器。这,Wheeler推断,就是那逆模因弹头了。一根电缆连到了地板上的控制单元,就在死去女人的手下按着。

“啊,”他说道,带着一丝懊悔,“所以就是你了。”

她的安保通行证看起来和别人不同。上面有道明亮的红橙斜线划过。他的脑里响起一道低吼。他第一眼看不清—有东西在扰乱他的视野,眼角处有个金白色的亮斑,极度黑暗与明亮炬光结合而成的器物。他眯起眼。这写的是“Marion Wheeler/站点主管”。

他注视许久,有些怪怪的迷失。他并不知道究竟是为何。这,当然了,是个非常普通的名字;如果他要为每个自己遇到过的Wheeler氏瞪大眼,他也就一事无成了。不过,是她把手放在开关上;就是她结束了本地的爆发。在这该死站点里每一个死掉的基金会人中,只有她不是白白死去的。他感觉自己好像该说些什么。

但他没有说出口。

他绕着地库边界快速绕了一圈,扫过地板墙壁,寻找任何值得注意的东西,除了建筑工具和脚手架一无所获。他回到了气闭锁,然后是升降电梯。他良久、失落地注视着电梯,然后同意再用它一遍并不安全。

紧急楼梯照明良好,但三十层楼堪比一座大山。上楼的路上整整三次,他必须得停下来让膝盖休息。

*

站点主管的通行证让他得到了一切。每一间控制室,每一座收容单元,每一份文件。他掌握了全部故事。他把最后一块拼图放置到位。他留下了一份字条,遵从了此前逆模因部其他人一样无望而坚定的仪式。他带上自己给自己的书面指示,从SCP-3125的“逆向收容单元”里离开。他知道到底要去哪了。

他沿着林道离开站点,越过了这座逆模因弹坑的边界。他挺起肩膀,重新迈入到SCP-3125的存在中。他内心的耳再次开始自由落体。

“刚刚,你去哪了?”有人在对他喊道。

他停下了步伐。他眯眼看到面前的强光,遮住了眼睛。他勉强能分辨出是个人站在那里。两边的树木沙沙晃动。它们太高了些。蜘蛛刮刀。一波惊恐向Wheeler袭来,紧跟着是一股执拗的宽慰。就是这样。

“我怎么不能追踪到你?”身份不明的男人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模糊。“你是如此的微弱,好像你就不存在。浪费了我两天才再把你逮到。你到底有啥问题?”

Wheeler一句话没说。

男人靠近了。他不是在走,而是两人间的距离在缩进,他的声音变得更能听闻,但他还是太过明亮无法注视。他的身体在模糊而闪动。“你不是他们之一,”他说道,“你也不是我们之一。你也绝对不是英雄。你连个屁都不算,在模因上。你为什么还要浪费时间搞这些?不管这他妈是什么。你应该直接自杀。不会有用。”

Wheeler是知道的。

光线散去。人影揉碎聚焦,变成实体。那是一个真正的人类。皮包骨头、二十几岁:散乱未修的头发,胡子拉碴。他赤膊着,锁骨处有一个深邃的黑孔,一个显然已让他身受重伤的洞。血从他胸口淌下,浸透了他的裤子和前臂,干透变黑。鲜血还在往外冒,结成了更厚的痂层,但这应该是不可能的。Wheeler没有注视他肚子上的第二个洞,血太多遮住了。

Wheeler想把表情绷住,但他知道这没用。他能感觉到左手,他的坏手,开始抖动。有一部分的他还想问这家伙是为什么。

“这就是人类种族的真相,”男人解释道,伸开手指向全世界,“我们对自己说了谎言,说我们可以更好,说了几千年的谎。但就这样了。这就是一直以来的我们。我们从来不是别的什么。”

“这是—”Wheeler才开口,便收住,想起了什么事。他把左手按在胸口,右手一拔开了一枪。这是优秀的一枪,幸运的一枪。正中男人的眼窝,从他颅骨之后飞出。他倒下了,一边倒下一边抽搐,破烂的脸首先着地。

Wheeler喘气,想起了还要呼吸。他差点没把枪丢下。他把枪更紧地握在手里,继续瞄准男人脑袋的爆裂残骸。他想吐。他控制住了自己。嘴吸气。鼻出气。他没事。“让他说了太多话,”他带着抱歉说道。

他从背包里拿出了一台基金会砖头手机。他按了些按钮,输入了坐标,然后沿路退开。他尽可能一直和死掉的男人保持视觉接触,接着转过身跪下来,把手机放在了身边的路上。根据他在控制室找到的详细指示,他用手掌捂住眼睛,脸朝着地。然后他说道:

“Aeloni zaenorae。开火。”

轨道激光炮的打击斜角而来。打击维持了一刹那,轻易就让可见光谱明亮到足以让他瞬间失明,如果他敢看。当Wheeler回头看去,尸体没有留下。只有一片焦糊的沥青轮廓。

他开口,对着焦糊的残迹说:“我本来准备说些这之类的话:‘这是个谎言。这就是你。你就是谎言’。但,哎。”

要是这混账还能复生,我就完了,真的凉透了。

他抬起头。气氛没有变化。天空也没有变蓝。还是这股恶毒的威压。SCP-3125依然是宇宙间的支配之力。

但当他回头,就听到周围的树林开始传来动静,他这才意识到那巨大的蜘蛛之形—刚刚他真的是忘了,它们站在这是如此安静—正在散布开来。

最终章: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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