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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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钝。慢性子。反应差。慢半拍。

在我达到足以理解这些词语含义的年龄前,就已经懵懂地听见过无数这样的音节。我在脱离子宫好几分钟后才瞪着眼发出第一声啼哭,我总是在饭点已经过半时才能堪堪爬上学前班的午餐桌,我在捉迷藏的倒计时结束后还没有开始寻找掩体——当闲言碎语在无聊而喜爱谈论后代的家长间传播演化,直至发展到“我曾在放学铃响过数小时的深夜才被保安在教室中找到”时,就连父母也只能叹一口气,停止为我抹除这一印象的尝试。

-看那个,蜗牛!据说,你现在打他一巴掌,要到下节课上课他才会疼。

-真的吗?这就是上次他在数学课上突然哭鼻子的原因吗?

这样的私语和“实验”伴随我渡过了整个小学,然后是初中,和两年高中。或许言语和环境真的有为人塑形的魔力,又或许我确实患有什么罕见而隐秘的疾病,总之,我最终放弃了为自己辩驳的权利。

被老师喊到名字时会顿上三秒再站起,理科演算永远做不完最后一大题,同龄人间的新鲜八卦只有被嚼烂后才会传进我的耳中,我像他们描述的那样过着我的生活,只为了能够少引起一些话题。有些夜晚,沉入梦乡前,我总会忍不住地设想,或许再次睁眼时,我会发现自己置身于博物馆的玻璃展柜里,标牌上用标准的印刷体写着“四十七年没有移动过的人类”,而一队旅游团正因我的起身而不住惊呼。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这样的事情始终没有发生。我只是一个反应慢了些许的普通学生,标准地渡过了最后一年义务教育,标准地参加高考,标准地被拖上了通往班级毕业野餐的大巴车。

自然,不出所料地,标准地“迷路”在了山林里。

嬉笑声和脚步声逐渐远去,似乎刚才他们所做的只是捣毁了一个略显巨大的蚂蚁窝,而不是在返回停车场时将一位同行的同学推进了山路旁的深坑。前些天似乎刚下过雨,身下的泥土摸起来又湿又滑;指甲应该断了几片,抖落手上的黏土时,我看见其中混杂着红色的碎块。

他们不会告诉司机,有一个人落下了的;我要快些,在车开走之前赶回去。我的大脑似乎还有更多的话想对我说,但就像长久以来早已习惯的那样,反应速度从来不是我的强项。我唯一能发出的指令就是加快脚步,快些,再快些。

扒开狗尾草,绕过山丘,踏上粗制的石阶,我在空旷的场地上看见了我们的大巴车,和我的同学们。他们似乎在议论或争吵些什么,但我只觉得寒冷和疲惫,无力也无意在此时为自己的遭遇辩驳。因此,在一瘸一拐地朝人群走去前,我努力挤出了一个自以为最友善,最象征宽容和不在意的笑容。

我没有想到他们会骤然沉寂,带着无法言喻的错愕向我看来;更没有想到他们会争抢着挤上车去,手忙脚乱地关上门窗。身体率先做出了应对,在思考这一行为的含义和可行性之前,我已经迈步追了上去。

我从未参加过任何体育活动,自然也从未了解过自己全力奔跑时的速度;但我听见风从空洞中穿过的呼啸,听见被我踢飞的某物落地时遥远的钝响,听见引擎因起步过激而熄火的故障音,听见车窗里愈发接近的骚乱。等一等,再等一等,我向他们喊道,希望车辆能再怜惜我片刻。

我抓住了后车门的把手。我确信司机已经看到了我的到来,知道这里有一场过火了的恶作剧。我喘着气,等待车门开启。

引擎发动,车辆轰鸣,以数倍于违规标准的加速度向前冲去,如同一条受惊的蛇。

当米黄色的车身与我一同翻出悬崖时,随着玻璃窗的反光映出我的身影,钝化的神经信号终于姗姗来迟:疼痛。树枝在坠落中划破了四肢与腹腔的刺痛,泥浆从创口流入皮下的钝痛,脏器如同染成粉色的金羊毛般流淌一地的剧痛——

任何感官敏锐之人早该,早能察觉到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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