褪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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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时分,尘土飞扬的街道上看不到一个人影,天色带着昏黄,不知是夕阳还是焚烧秸秆产生的烟雾。

快车道是四车宽度,路基用混凝土浇筑。两侧的人行道砖块铺就,要高出中间很多,这也导致旁边的居民楼入口低于地面,台阶缝隙里有草叶长出。

他顺着人行道快步走动,留给人的空间很窄,不时就得绕开碍事的行道树,右腿踩到低于地面的台阶上去。这些破败的楼房有些年头了,混凝土外皮剥落,露出里面的红砖墙体。这些老楼窗户里一片漆黑,有的蓝光玻璃已经破损,可以看到几户临窗的瓷砖上挂着一些漏勺锅铲之类的东西。

背包很沉,里面的一些东西抵着自己的背,不能扔,不能扔,尽管他不知道里面是什么,自己辛辛苦苦背了那么远,一定很重要。

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背包里装的是什么,为什么背着这东西,一切都是个谜。

越过四个楼道,第五个楼道下去,旁边一楼住户的窗户外侧摆着一个中式推拿的招牌,左边墙根旁有一个巨型遮阳伞和生锈的三轮,看来是一个小卖部。楼道里昏暗无比,头上的白炽灯泛着垂死般的黄光。

他叩响左手边也就是102户的门,应门速度出乎意料地快,女孩吱呀一声打开门,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他身后的男孩警惕地看了一眼楼道,把门开大了一些。

快进来,别让那些东西发现了。

那些东西是什么,他晕晕乎乎地被带进门。头顶白炽灯上结了很多黑斑,泛着昏黄但温暖的光芒。屋里的人更多,个个都嘘寒问暖,帮他拿下背包挂起外套,扑打着上面的灰尘。几个人拿出背包里的东西,面露喜色。沙发茶几由木头制成,两个男孩在电视机前席地而坐,似乎在玩什么电子游戏。

他被簇拥着来到餐桌前,饭菜碗筷已经准备好,看来就等着他上座享用。吞咽下那些食物时,他意识到每一个人都在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但他们的脸却像是隔着一层雾,模糊无比。

像是褪色的尸体。

饭菜起先鲜美无比,吃下第二口,有点清淡;第三口,第四口,却是干涩难以下咽,像是生嚼纸板石蜡。他不管这食物变成什么样,只顾埋头吃下。

饭后,他坐在椅子上,听着那些人在周围交谈,都是一些零碎的事情,家长里短。

如果一直这么下去就好了。他迷迷糊糊地想。

房间是一个温暖脆弱的壳,他像一个胎儿,被包裹在温暖的羊水中。富有生机的物质源源不断输入,房间的心跳是他的心跳,墙壁是他的心房。他跟着人们笑,人们陪着他哭。

他们把脸转向了我。表情模糊,似隔雾看花。

你还记得我们吗?

你记得这一切是怎么产生,又是从哪里出现裂痕,彻底崩塌的吗?

台灯从光芒处向外,颜色不断变淡。那团近乎白色的跟白癜风一样,扩张到天花板,从墙壁蔓延下来,蔓延下来。

白色的虚无顺着地板游走到桌腿椅角,像菌丝爬上树干,包裹住每个人的脚背,试探的手指般扎根进裤子。继续蔓延蔓延蔓延,贪婪地裹住每一个人。

崩坏的世界在虚无中溶化,他看不见这故事的起点和尽头。

最后的最后,他看见了一场大雨,和一个褪色的世界。



他从学院里出来,夏末的夜晚总是有些黏黏糊糊的感觉,不知道是空气还是什么。

湖岸的路灯上漂着米黄色的火焰,绕湖一圈,形成一条圆环。他可以看到湖边那座宏伟的大殿。

他最近总是做梦,梦到那场轰轰烈烈,必定会在世人口中传颂千古的战争。在梦中,这战争是庄严的黄铜头盔,飘摇的蓝底镶金旗帜。军队碰撞,附上魔法的长剑与涂上剧毒的长矛交汇,燃烧着蓝色火焰的箭雨从头上飞过。狮鹫嘶吼着飞过,与红色的巨龙缠斗。成王败寇,庄严的号声为此奏响赞歌。

呜呼!梦只是梦罢了,法术的战争胜负往往在一瞬间,军队的碰撞僵持几回合,胜负高下立判。

于是他们溃散了,他被人从爆炸的余波中拉起,插在腿上的箭矢化为毒蛇,嘶鸣着露出牙齿。原本坚实的地面变成黑色的泥泞,被敌人所用的亡魂从污泥中伸出手臂想让活人成为他们的一员。

手无寸铁的他用牙齿咬断蛇的身体,断成两截的尸体掉在地上,立刻腐烂散成密密麻麻的蜘蛛。旁人一脚踩断黑色的死人手,把他扛在背上。他回过头,两轮相互旋转形成一个八字的大日下,几个似曾相识的身影被插在一根高高竖起的杆子上,旁人拿着一把弯刀,在那些身影的脸上忙活了一会,最后似乎在额头上找到了某个突破口,双手捏着什么东西,用力向下一扯,那一层被硬生生地,从头到脚地拽了下来。

伯劳鸟。他脑中莫名其妙想起这个词汇,那是什么?

一场溃败不算什么,身处都城的他看到中央塔阵泛起金光,穿透云层。强大的力量倾泻到理应去的地方,似乎可以感到大地深处的轰鸣。不用看他也知道,目标地已是一个深坑。

于是呢,他们便赢了,赢得那么狼狈侥幸。帝国幸存下来,他们戴着亚麻布的面罩回到战场。木棍上的尸首腐败,皮肉垂下来,虫蝇争相品尝,脑袋在旁边堆起高高的京观。在旁人的呕吐声中,他走上去,抚摸着那三个并在一起,被剥去皮肤空留肌肉脉络的面孔。

圣战结束之后,他回到了学院,拿学位毕业,留校资教,作为英雄,此后的人生被帝国安排得如同一马平川。

湖岸苇草丛生,甚至可以看到几株低矮的伊普拉草,骷髅头般蜷缩着的花萼令他想起那日的京观。草丛过后是一个休闲的广场,石砖在地上铺成一个放射状的圆环,

他踱到长椅边坐下,椅子右边的杂草丛形成一个凹槽,里面赫然躺着一枚洁白的蛋,几乎有拳头两倍大。他把蛋放到手心,蛋壳冰凉光滑。

“这是秋沙雁的蛋,”一个声音响起,他抬起头,是学生时期就在的老清洁工,方脸,皱纹绽开如同菊花。他平日一尘不染的黑色围裙此刻兜着三枚相同的蛋,“你的专业不一样可能不知道,平时湖里面那些就是秋沙雁。”清洁工说着在他旁边坐下,拿过他手里的蛋看看有没有裂痕。

“秋沙雁?”他想起夏日湖中那些扑腾的鸟,个头比天鹅还要大,羽毛和大雁相仿,口中有着细小的牙齿。这么一提,也有一些天没看到那些鸟了。“是啊,不过现在去南方过冬了,”清洁工低头看着那些孵化着幼小生命的蛋,“他们从来不是什么称职的父母,很多鸟在迁徙之前把蛋下在这里,然后就一走了之。”

清洁工叹了口气,“年年十几个蛋等着我捡,回去还得放在稻草上面,还得定时洒水,等开春破壳了再再放生,等到那会,他们爸妈也该回来了。”

清洁工把蛋还给他,“你不拿去照顾吗?”他问,“得了,”老人摆摆手,“那边还有五六个蛋呢,你就当帮我个忙,再说了,”他的目光瞟了一眼湖边的英灵殿,“给自己找点事不是更好吗?*

两分钟的沉默。

“安魂焰我每天都去点的,”老人打破了沉默,“他们在魂龛里想必睡得很好。”

他只去过一次那该死的陵墓,墙上的安魂灯散发着金色但是冰冷的光芒,大理石的魂龛嵌在墙中。一想到人死后要住进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他就觉得憋屈的慌。

当他在那些尸骨面前祭拜时,面对着是无数死去的目光。收拾好尸骸后,由于腐败时间过长,他们只能堆起一座小山,一把火烧的干干净净,布料裹挟着白色的粉末飘到手中。随后他们把那不知多少人,早已分不清谁是谁的骨灰收拾起来,带着满满当当的坛子回到帝国。

盯着手中的蛋壳,惨白的颜色让他想起那日雪一般飘飞的残灰,想说的话到底还是没出口。他站起来,捧着蛋向宿舍楼去,抱慈鸟声声哀怨声声愁,嘶哑无比。恍惚间,他觉得自己置身于一个不存在的幻境,脚下尚青的草叶逐渐发灰枯萎。这颜色顺着裤腿蔓延到自己全身,一阵喀嚓的声音,手里的蛋壳立刻碎裂,浑身无毛的雏鸟后脑勺长着三张人脸。婴儿们哭叫起来,雏鸟嗷嗷待哺,胸前皮肉绽开,花朵一样的口器从中探出。湖水变成白色的雨回到天空,树木向下萎缩变小,枝桠收缩进主干,年轮一圈圈褪去。他仰头向天鹅绒的穹顶,碎裂崩解,被揉成一团消失不见,楼宇凝聚成黑色的火焰,越烧越小。笑声响起,他看到清洁工围裙中的鸟蛋纷纷孵化,刀剑从中飞出,贯穿老人的胸部喉咙,下一秒,鲜红的动脉血也失去了颜色。

世界变为无色的透明,自己的感知越来越稀薄,他把手指捅进双眼,不断搅动着,感受着晶状体前庭感光纤维脑脊液。

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我还活着

还活着





光芒从楼宇的缝隙间斜射下来,临近傍晚时白日的余温开始散去,日光却还明亮,蛰伏着的人们开始活动。那些卖菜的老头老太,亦或是卖炸鸡烤串的大哥大娘,也都推着自己的三轮聚拢到水泥路两侧。

整个白天都泡在空调开得呼呼叫的图书馆里,吹得他是浑身冰凉,摸到被蒸笼般的空气浸得温热的车把时,他恍惚感觉自己是头埋在西伯利亚冻土里几千万年的猛犸象,此刻才被带到温带。

对他来说,这个时间算是一天中最快活的。现在是五点五十,按照计划,十分钟之后,他会顺着大坝骑上东山,再走那里到湖东公园。再花十五分钟,沿着骑行道闭着眼使劲骑,路上再跟不知来处的神秘大爷还有壮得像牛一样的大哥竞竞速。一直骑到湖南边的半开发区,把车靠在路边,正好能看到金色的日丸从两树之间落下芦苇花头。然后喝口水,拍几张照片发到哪个聊天群里装装文艺插科打诨。这大概要花个五六分钟,回去的路上肯定还会有不怕人的鸟,头是黑色的,身上淡蓝色的羽毛,肚子那里却是白的。路边那三只流浪狗很干净,灰白黄,模样一眼能看出来是一个娘生的。

按照骑来时候那个牛劲,回去时膝盖肯定是没力气的,慢慢骑到半途,回到公园的林子之后再借着上下坡的劲不长脑子地蹬。至于等三四十岁人到中年半月板会咋样,他才懒得考虑。回到大坝上,天还处于忽明忽暗那个状态,路灯都亮起来。顺着大坝一路溜下去,他家处于城乡交界,这里车道是四向,路那边人行道高出路面一截,沿街居民楼的入口是要比地面低的。他肯定会凭着操蛋的什么第六感,前面的路看都不看一眼,就盯着路那边居民楼,兄弟菜馆李记羊肉馆足疗推拿,一路小店看过去。往前是肉类联合批发厂,还有一个集团私立医院,年龄估计比自己还大十岁。等自己拐进黑灯瞎火的车库,跺着脚赶开蚊子,把东西收拾好之后,正好七点整。家里人肯定吃完饭准备出去散步,回去冲把澡,独自坐在客厅风扇前面的椅子上,刷半个小时手机,临近八点再吃饭。家里人得拖到九点才会回来,剩下的夜晚就属于自己,吃完饭从冰箱里倒一瓶可乐,要么躺床上打打游戏,或者就坐床边上磨磨唧唧敲几行文,拖到十二点再被赶上床睡觉。

前两周是这样,昨天是这样,今天是这样,明天肯定也是这样。

从电梯出来,五点五十二,差不多,但得回家里拿个充电宝,要是骑到半路手机没电,自己带的耳机将毫无用武之地,这趟骑行也会乏味一半。

五点五十七,他匆忙离开家门,不顾家里建议吃完再走,时间有点紧张,再晚一会就只能看到太阳在地平线上摇摇欲坠了。路上他骑得急一些,到公园门前那个十字路口时,几个刚军训完回家的男生骑着电瓶右拐,他忽然想起来没几天也要开学了,看了一眼手机,六点零七,迟了就迟了吧。

公园骑行道是顺着山势修的,经过两周的骑行,他已经摸清楚了,前面两个丘,第三个丘是马鞍形的,中间凹下去一块。过了之后,就是两个小坡,各自被平坦的一截隔开。路是夹在林子中间的,坏处就是蝉鸣像电锯一样,响得能盖住音乐,还有就是速度太快的话风声也会搞得他听不清一句歌词。

出了林子,前面的路是一段下穿隧道,继续往上走,路穿过湖面,可以看到太阳夹在对岸的大厦中间,应该还能赶上。出了湖上,道路开始偏离湖岸,往南去,到这里已经算是进了郊区,远处的山上可以看到亭子啥的,说是明朝留下来的玩意。道路上了高架桥,和树梢齐平,橙黄色的一团在远方的原野上闪耀着。黑黄两只狗趴在路旁边看着某处,白的今天不在,从河沟上过时,他能感到一股专属于这里暖烘烘的热气,原理大概是高中时讲的比热容。那对父女又在桥边钓鱼,钓鱼佬真是哪都待着住,反正他是不会在腥气这么大的地方久留的。

前面的道路开始拐弯,尽头通进村子,听别人说村子另一头又接着修骑行道,但他是懒得骑过去了。今天依旧是在这里掉头,他停下车,六点三十二,太阳位置和前几天差不多,手机拍照质量还是不行。他把照片发到群里打个卡,等着网络另一头不知名的人回复几句。

太阳下坠的速度很快,不消十几分钟就沉到地平线以下,暮野四合,橙红色的絮状云几缕。回去的路上,他看见黄白两条狗趴在路中间看着自己,眼睛闪闪发光,黑狗正从路旁的土坡爬上来。调转车头从它们旁边绕过,他扭头望了一眼,却发现那两只狗身子纹丝未动,脑袋硬生生调转一百八十度从背后顶着自己,目光呆滞,黑狗正从路旁的土坡爬上来。

应该是光线的原因,骑行过程眼花肯定会有, 他扭过去避开迎面的电瓶车。回到湖心长堤时,下班的人带着儿子女儿迎面走过,今年市里在湖边造了几百米的沙滩,也算是一个玩水的地方。路边卖自制冰棍的大娘不时转几下手里的拨浪鼓,想吸引那些嘴馋的小孩。

变故只在一瞬间。

骑到正中央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顺着南北走向的道路从身后奔袭而来,呼吸之间就把自己笼罩之中,仿佛什么东西爬遍周身,把自己的皮肤剥去一层。

左手边太阳落下的地方闪烁了一下,橙黄色的光芒变得黯淡,人们纷纷停下脚步,好奇或疑惑地望着西方。

异变开始了,不仅是天边的日光,自己回来时走过的路也纷纷失去原有的色彩,被某种说不出来的颜色彻底覆盖。树木丧失生机,白鹭惊起,飞出不到几米便纷纷落地。婴儿啼哭起来,人有三个抓取器官两对营养摄取孩子们饿了沉默沉默沉默帝国危在旦夕,那些骑着电瓶车的人们纷纷调转方向,肩上有一对玄风鹦鹉的女人惊恐地跌倒在地,那两个黄色的鸟儿口吐人言:

小心!小心!

那不可名状的一团速度极快,眨眼之间就笼罩了所有。

死寂。

死寂。

一片死寂的虚无。

不知过了多久,他清醒过来,人群来往依旧,天色尚亮,两轮落日互相旋转着,地上的影子方向急剧变化。

拍掉身上的浮灰,他把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车身样式不断变化,有时候是科幻片里那种极具未来感的黑色环状,有的时候是复古木制传动结构,像是达芬奇绘制的图纸原型。看了一眼时间,六点四十五,帝国历崶时二刻?还是第二十一个母星时?时间有点迟了,夕阳已经消逝大半,K485行星从南天升起,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空,天色明灭不定,他打开车前的照明,头上两只眼睛,三十只复眼或者是四个感光点盯着前方的道路。车子滑下涵洞,他已经记不清周围的一切,自己是谁来的?

Area-CN-02的研究员吗?不对,还是帝国第七子巢E6区1089子个体?再想想,对,今天是主母诞辰,作为贵族子弟他得在午夜之前到达首都。不对不对,我是在骑车,我刚从图书馆出来,还有人在等着我回去,那是谁?我想不起来了。

路边的女人推着三轮车,上面的微型核反应堆闪闪发亮,旁边摆放着死灵法器,招神符箓,便携式粒子枪还有个破旧的老爷钟。她上半身是严丝合缝的可替换神经系统,腿部的黄铜活塞嘎吱作响。

他回到堤坝上将近七点,路对面的居民楼像是来自许多年以后,墙皮脱落,可以看到大块的黑斑。一楼的店铺五光十色,一路看过去,盲人推拿义肢免费替换教会忏悔室帝国主巢第三十二节点室,有一个单元门口有着爱沙尼亚式立柱,里面的空间出奇宽敞,大理石墙壁上有着无数暗格,勾起他某些久远的回忆。再往前是基金会的武装站点,岗哨的阴影里有几具呻吟扭动着的尸体,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试图把大脑装回敞开的头骨中。

他拐过弯,路边一堆由人和猪狗融合在一起的肉色小山在缓慢蠕动着,喊着什么加入他们接纳太阳的爱。几个报童从有轨电车和无人汽车中间穿过,挥舞着报纸高声吆喝,头版显示帝国的战事顺利无比,占领了大片地盘。

世界如同一个镜子迷宫,公交车的终点站这里已经是一片平地。一列黑色镶红的蒸汽机车冒着烟尘从夜色中驶来,路旁的汽车被撞到一边,混凝土路基开裂破碎。十几个穿着破旧红布长袍的狂信徒拿着老式步枪在路边跪拜着,他们随即起身,纷纷钻进列车的轮子底下,瞬间红布席卷血肉飞溅。路边老者看着这一切面色木然,拿着一个铁片在案板上胡乱刻画,旁边的黄袍信徒高声叩首膜拜。

纷乱感一瞬间定格了,时间在此陷入无限永恒。他想起来自己的一切,低头看看身上没缺少任何一个部位,自行车也如常,但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压根回忆不起来一点。

脚下一空,他跌进某个未知空间,四周是看不见一切的黑。泛着荧光的蝴蝶飞过,穿透身体,一瞬间他看到了整个世界。他能感受到起伏的山岳燃烧的恒星,蝴蝶扇动的翅膀无数双眼睛,这一切仿佛泰坦尼克号,缓缓沉进他所感知不到的平面。这一时刻无限长又无限短,蝴蝶可以变成翼展十米的掠食者,大地上可以行走着千万夜之子,一个人可以是精灵可以是狄瓦族可以是泰尔让星团的居民,这短短的一瞬,世界有无限种走向和可能。

睁开眼睛,他置身于高耸入云的书架之间,这些书架依附巨木建成,可以看到远处一条巨大的红色千足虫在书籍中游走,无数附肢把书本拿出放入,归类到应在的地方。

身后传来响声,他回头看见半空中出现一个裂口,像是有人把空气割开了一样,里面的景象正是自己天天骑车经过的长堤。银发的女人从洞口跨进来,对着某个方向自言自语:

“第四时间线的遗物已经尽可能抢救出来了,门径预计还能维持二十分钟。”

女人这时才注意到他,

“是幸存者吗?”



202█年,地下200米,Site-██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们无能为力?”

“超常宇宙观测部的结果出来了,这次整个位面都被波及,可观测宇宙已经损失60%的部分。”

“爱蒂塔计划怎么样了?”

“成功率不到0.05%,高位面力量之间的争夺我们没法插手。”

“那什么也不做的结局是什么?”

纸船泡水严重,慢慢地沉了下去。

“现在看来,我们只有两种选择,如果不作任何干涉,POI-C1024肯定会更胜一筹,整个世界经历一起CK末日情景——这是最乐观的预计,但我估计这次的能量波动抵得上八万次CK。”

长达两分钟的沉默。

“我们还有另一种选择,主动接纳POI-T792,重构我们的时间线。”

“有什么意义?”

全息投影耸耸肩,“没什么意义,但总好过经历一场CK,然后一条莫名其妙的大虫子从脑袋里钻出来。”

会议厅里长久的沉默。

“时间观测部的报告来了,叙事线崩坏指数已经逼近临界,看来我们的选择是什么已经一目了然。”

无色的灰侵入房间,顺着天花板一路垂下来。

“还真是快啊。”

“新的时间线稳定下来需要的时间大约从一分钟到二百万年,不过我们是看不到了。”

“要曝光吗?”

“没必要。”

“让世界在常态里平静地死去吧。”



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四十亿年以前如是,百亿年后亦如是。

街道空无一人,游走的光线跟着他的脚步,经过那一排老旧的居民楼,铁质遮雨棚早已锈烂,兄弟菜馆的标牌日晒雨淋已经变白,爬山虎占据墙壁。腰间的钥匙碰撞作响,声音清脆,但是不必担心招来那些东西。

他想起很多年前,某个浑浊的黄昏,叩开了一扇门,露出笑脸。

你还记得我吗?

你还爱我吗?

他沿着街道,走得快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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