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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似乎迷路了,在各个方面。生活中的迷茫也就够了,这次梦塑甚至都没有给我留下机会喘口气,原本的治愈,变成了致郁。“提示:由于所有引导资源已耗尽,请病人无限时地继续独立进行梦塑治疗。”这句机械女音把我推向了边缘。接下来没有人会继续追踪我的位置,或者给我引导,这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人的漫游。
我似乎又重新出现在那张床旁边,我知道自己还是在做梦,我麻木地走出房间,沿着走廊,向前但毫无目的地走,踢一脚道旁的饮料机,捡起从中滚出的苏打,一口灌下,想着自己能够清醒一点或者能够直接醒来。经过一个拐角,来到了一条昏暗的走廊,很长,两侧有一些锁死的门,“这看起来不像之前的结构啊……”我麻木的感官瞬间被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场景激活了。与其说这里不像先前的任何地方,不如说这里像我更久以前我一直有过接触的地方。基金会,我立即认出了这个地方。
一些不好的记忆随即涌了上来,这里,就是在这里,我的失误导致了一次收容事故,虽然不是特别严重,但它确实让我差点丢了命甚至工作。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去接手,简直像是被怂恿上去的,好像不接受就表示你害怕一样。我继续沿着走廊走下去,走到了一个虚掩着的门前,“1193”,我这个职业生涯也不会忘记这个编号,那里面的收容物是这一切的根源。我内心夹杂着恐惧和愤怒,用尽全力地把这扇门丢进房间的末尾。我不清楚刚才干了些什么,我尝试使自己冷静下来,我走进房间里,那扇门在那里变得很大,它倒像成为了收容室的主角——是的,收容室除了那扇门以外,什么都没有。我突然为我先前的行为感到好笑,竟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以前和现在发生的事,简直就像扯淡一般。
在回头望向收容室门口时,我看到一个身影向门外闪去,似乎是个小女孩。“如果这台电梯没有让你苏醒,请不要和任何有强烈心理暗示的物体互动……”格兰皮尔斯医生之前如是告诉我,如果贸然跟过去恐怕会出现不可预料的后果,但我的脚还是把我拽到了门口。其实,门外什么也没有,但是奇怪的气息压迫着我,我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只见一个黑洞洞的枪口,像那个异常人形的眼睛,也像我随身的那把手枪的枪口——那个小女孩以一个不可思议的方式站在门的上方,拿枪指着我,似乎还扣动了扳机。
我回到了那个卧室,钟上是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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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才的经历虽然说是在梦境,但也够奇怪的。如同宿醉一般,我还没有完全从上一个梦境中清醒过来——或许一直就没有处在清醒的状态。但那个小女孩呢?其实我没有必要也不可以在意这种东西,可对于她,我却在此时失去了恐惧,对这种似乎与我无关的“强烈心理暗示的物体”。
我还是在一样的房间,沿着相同的路线下去,穿过一个个相似的走廊,直到一个类似与办公区的地方。没有人,和之前的任何地方一样。这次我很容易地就认出来了这个地方,基金会的办公区,房间那端的门后应该就是主管。但这里应该是梦塑的场景,出现如此场景让我更加无所适从。平日这种办公区一般不会到这里来,除非特殊情况——那次收容失效就是特殊情况。那次造访这里对我来说已经不止是一个尴尬了,这次梦塑又把我带回了这里,真是一次不愉快的体验。我扣响了门,门没有开。
我小心地推开门,是主管的办公室的模样,只不过座位上坐着之前那个小女孩,没有任何动静。莫名的,房间里充满着死亡的气息——更准确地说,是腐败的气息。我还观察着这个地方,那个小女孩开始试图和我交谈。她知道我的是谁,她也知道我来意,她看出了我的窘迫,这让我有些不安。“你是谁?”我问出了这困扰着我的问题,她似乎没有听见我的话,继续她的讲述。她说她知道我做了什么,说害怕是没有用的,要去面对它,她对我的逼近式的发言近乎变成了嘲讽,她笑着我不敢面对主管,笑着我没有真正面对自己害怕的东西,笑着我虚假的勇敢。她那小女孩的声音似乎在模仿主管的语气,让我心生厌恶。“够了!”我已经忍无可忍了,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诽谤,我从未如她所言般软弱。她居然开心地笑了,她告诉我,原来我也害怕她。还未等我反应过来,她大声地说出来三个字,重力似乎翻转,我向着门外摔去,向下。
摔到了一个黑暗的地方,看起来很狭窄,有着潮湿的气息,呼吸有些困难,我的手臂甚至无法伸展开。我有些相信了:我掉进了一个棺材里,换句话说,就是我死了。这想必是最糟糕的结果,我可能要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度过余生了,但是我已经“死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梦塑的一部分,可能这就是接触“强烈心理暗示的物体”的后果吧。“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开始像每一个濒死的人一样怨天尤人,我以往对死亡无所谓的情绪在这个时候倒是藏起来了,甚至开始怀疑她所说的软弱并不是无来由。绝望开始涌入,我想着醒来,这种感觉却如真实的死亡笼罩在我身边。现在能做的只有思考。时间过得很慢。“视角”,我突然想起,我试着转变视角,我再度缓慢靠近周围的黑暗,这次我的手臂可以伸出去了,我试着整个人向这黑暗纵身一跃。
我回到了那个卧室,钟上是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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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在卧室的墙上,寻求短暂的休息。与其说她在诽谤我,不如说她知道一些我内心的想法。她得出我是什么样的人,真正在害怕什么,我也对她的身份产生了怀疑——能这么了解我的人,似乎也只有我了。
像之前一样走出房间,穿过走廊。我顺手一拉墙上的防火警报,这次它没有被拉下,而是弹出了一个一样的拉栓。我试图打开旁边的门,却弹出了很多大小不一,却一模一样的门。令人困惑,这是在梦塑中未曾有过的情况。在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的时候,那个小女孩又出现在我的眼前。
“叔叔,我在这等你等了好长时间了!”她看到我到来似乎很兴奋。“快跟上,跟我去转转吧!”“好好好……”我应付着,疲惫地跟了上去。
还是走廊,只不过更宽了一点。我似乎又回到了基金会,那里有我工作的异常化验室。我走进一个房间,看到房间里的显微镜旁摆着一些邮票,我感到一阵反胃。LSD,异常的LSD,我当初接手这个异常后我就后悔了,不知道是认知危害还是什么的,我的助手在尝试了几片之后死于极乐。我便处于那种无形抑或根本不存在的威胁之下,坐立难安。等我会过神来时,小女孩在门外招着手:“叔叔你在干什么,快跟上啊!”我离开了这个房间,“你到底是谁?”我再次问出这个问题,企图得到答案。小女孩神秘地笑了笑,“是你最害怕的东西哦~”。我有些迷惑,我把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瞥见了似乎“我”还在那边研究显微镜。“叔叔我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我试图掩盖自己的不安。“那你为什么在寻找?”小女孩说完,拿着她天真的眼神盯着我,我不得不再次把视线移开。走廊旁边的房间现在是标本室和其他化验室,我试图在这些房间里找到一些头绪,可是碰一下就复制各类器具和若有若无的福尔马林气息使我不愿久留。离开房间时,透过门上的窗户,我能看到里面都有一个“我”在研究。
我继续跟着她,来到一个更空的房间。房间的那头是一个电梯,从这里应该就能从梦中醒来,脱离这个荒谬的地方。电梯门打开了,里面却是一堵砖墙,我感觉脏话真的要脱口而出了。“好像没有路了,变成死路了呢。”小女孩说,脸上再次露出她独特的微笑。“所以说呢,要在这等死吗?!”我感觉在这几个梦之后精神有些不稳定。“叔叔,你说,这像不像一个大棺材,我们都在里面捉迷藏!”稚嫩的童音表达着最荒诞的事实。“活人入棺……活人入棺!”我慢慢蹲下去,用手盖住脸,虽然没有到达绝望的境地,但还是觉得很无力。“为什么?为什么会死亡?”我用我自己能听到的声音问出了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一问你自己。”小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跌跌撞撞地走出房间。
那些“我”看到了我,放下了手中各自研究的东西,走到身边,发出同样的质疑“为什么?”,这已经不仅是向我发问了。相比之前,我更真切地感受到死亡的压迫,这是我不能接受的真相。我退到了墙角,捂住耳朵,我想死的心都有了,可惜这是梦塑。突然一个炸雷似的声音响起,像是别人喊出的,也像自己喊出的,“这就是答案啊!”所有的“我”都回到了我自己里。我抬起头,只有那个小女孩带有几分得意看着我,“因为没有什么活人会想,为什么自己不是死的,死包围着我们,以各种形式,甚至异常,甚至很有可能就在你身边。所以,为什么要害怕?”我慢慢抬起头,“我不清楚,死亡离我很近,却有时和我毫不相干。”她叹了口气,看起来有些无奈,“装作不在乎也是在逃避,在害怕,我想,你需要理解她。”不等我咀嚼其中含义,她便把我拉到了电梯里。
我从床上“醒来”,在一个仓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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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经历太多了,接收的也太多了,我不得不整理我如麻般的思路。那个小女孩很熟悉我,她似乎不属于寻常事物,她来自一些奇怪的事物,“死?”脑子突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甚至我自己都被逗笑了,然后便是噤声。因为她正是如此。
我醒来的地方与之前的卧室完全不同。这里看起来像是梦塑的终点,可是没有电梯。墙角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是一些房屋的模型,我拿起来看了看,习惯性把他放在远处,房子变得很大。房子有两个门,从一个门进去后,我又从仓库上另一个门出来了。“你还在这啊。”我回头一看,那个小女孩站在我身后。“喂,到底怎么回事,该怎么醒来?”我对她现在没有什么好气。她倒是微微一笑,回避了我的发问,“你现在知道我了,但是还没有真正了解我。”说着把房子缩小,拿着走进仓库墙上的门,也就是走进了她手中的房子。“但这是矛盾的,想要真正了解她,就要亲自接触,但是接触的人几乎都有来无回了。就像这样,对吧?”她说着把房子放到房间的另一个门里,门里模样似乎变成了一个套娃,同时,女声警告也响起,“请任何悖论不要制造。心理爆发性超载可能引起。”
周围的场景的颜色正在褪去,好像我真的在离开这个世界。真实的世界在远离我而去,一个纯白的世界在我面前展现。这时她发话了,“你们对死亡的认知是永远的昏迷,其实也不止像这样,我觉得呢,应该算永远的思考吧。”我望着没有尽头却感觉极度狭窄的空白空间,无言。“死是这种感觉?”这是我仅有发问。她点了点头,在周围走着,“应该是的,毕竟在这里只有思考,能够让你无穷无尽地思考,直到你明白在你身上发生了什么,但这时你已经离开太远了。”我低下头,现在我就像犯错的孩子,她倒成了指导我的大人。
在白色空间里,出现了一片黑色,类似楼梯形状的黑色,上面通往出口,可这片黑色只是一个垂直的平面,使这个出口近在咫尺却又高不可攀。“所以,怎么走呢?”我问,她拉着我的手走进了那片黑色。在那片黑色里,有完全相反的黑色空间,有相同形状的白色楼梯,只不过这里的楼梯是实体。“有的时候从一侧看一个东西会导致片面,死亡也不例外。从生的面看死,和从死的面看生是完全不同的。”她这么和我说,她看着黑色中的白色,像在看一件精妙的艺术品,她的神情看起来简直就像来自一个成人,或者说,来自一个饱经风霜的人。
“这不过是一场梦罢了,我想我还能回头。”我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虚,毕竟我也跟着那个“强烈心理暗示的物体”走了太远了。她似乎明白我的意思,把我拉向另一个地方走去,“不仅有你,还有像你一样的很多的人。他们被无形的狂热裹挟着,他们被迫去做不想做的事,甚至送死。他们有些至死也没有明白其实自己是想活的。”我沉默下去,我明白,我并不想死,但是我说不出口,因为所有人都在……“惧怕死亡,有的时候看起来并不像表面,有人会看起来大无畏,有人会去像强迫症一样一直思考她——人们总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是怎样的。”沉默在我这边一直持续下去,没有什么可以说的,没有什么能说的。
白色的空间里出现了一个收音机,我走过去时,它发出了声音,是格兰皮尔斯医生,“我是格兰皮尔斯医生,幸运的是,我们重新发现了您的位置,您已经偏离梦塑流程太远了,我们马上会将您唤醒。”小女孩耸了耸肩,“我想我马上要走了。睡眠时人真的可以算是‘半死’的状态,所以你才可能会遇到我,你居然会跟着我,换作别人可能就忽略我或者给我一巴掌了。”她甚至把自己都逗笑了,我这时才发现她的面容很好看,我之前一直在干什么,甚至来不及发现她的美丽?“我并不是那种人们大多数认为的可怕的黑袍人,或许像这样才能知道我是谁吧。我不会取你的命,但我取走了时间——这段梦里的时间。希望再也不见。”她说完,我便向白色中落下。在虚空中,我看到了7:59变为了8:00。
我醒了,如同没有发生任何事。工作人员都围了上来,甚至格兰皮尔斯医生都亲自到场了,他们关切地问我有没有出什么问题,毕竟我当时偏离梦塑流程已经很远了。“谢天谢地,你总算醒来了,要是你因为什么原因在梦里死去,我想我们工作人员以后也不会有好日子了。”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缓缓走出了这个地方。外面阳光很灿烂,我不得不用手挡住阳光。我感觉我还在被一个灼热的思想照耀着,我一时睁不开眼睛,不久之后,我想我能够适应这道光,慢慢地学会去正视她。
在此之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都很痛,甚至痛不欲生,但至少,我没有再和死亡打过交道。每当我向死亡那个明亮的深渊望去,我都会想起那个梦,那个孩子,在这时,我已经完全像她了。我想,如果有一天她真正来临,我也不会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