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我其实不太能确定那到底是不是一个梦。它很真实,梦里那灰色混凝土墙壁上面凹凸不平的沟壑,梦里那始终萦绕在背景里的金属轰鸣……梦里那横贯大脑的尖锐刺痛,梦里那裹挟全身的刺耳言语……太真实了,这些细节清晰,如同拿着放大镜去看电脑显示屏上的红绿蓝像素点。但是它们又很离奇,我从未认识梦里那样的基金会员工,我从未在黄石里看到梦里那样的房间,我也从未听过SCP-2000说话——
SCP-2000不会说话的。
我还是倾向于这是一个梦的结论。只要不去多想,打心底里接受它是梦,它为梦的那一部分就会开始显现了。各种细节开始混合在一起,像是稚嫩的孩童搅拌不同颜色的墨水。前因后果,时间顺序,那些在梦里合乎情理稀松平常的事物就会开始支离破碎,到最后你就会连梦的具体内容都开始遗忘,只是依稀地感觉自己做过梦,随后繁重的工作就会迫使你把这一切抛诸脑后。
SCP-2000不会说话的。我已经在它错综复杂的走廊和房间里穿梭了五六年了,它自始至终都是那份模样:沉默,沉稳,永不停歇地运转着的庞然巨物。SCP-2000不会说话,因为艰巨的重负正正地压在它的身上,也只压在它的身上,仅仅是完成这一使命就已经让它精疲力尽,它不可能再有力气去说什么。而且它也已经是伤痕累累……不过没有关系,我们的工作就是要解决这个问题的。
我把咖啡杯里的最后一滴棕色液体灌进喉咙,然后抄起昨晚整理好的文件夹,如同过去的五六年那样穿梭在SCP-2000的走廊里。这里不是梦,这里是现实。我固然是看到了凹凸不平的混凝土墙壁,听到了背景里隐约的机器轰鸣,但我认识路过的每一位基金会员工,我清楚我现在是走在哪条路上,SCP-2000也没有说话。将一个机器拟人化是不恰当的……但我经常想象它此刻嘴角沾血,不堪重负,虬结而又占满污垢的双臂颤抖着托举那硕大的圆球。即便是这样,它也不会说话。它沉默不语,而我则拿出一条白绢去擦拭它脸上的血污。
这是我们的工作。这是我们身为基金会员工的工作。我得做好我的工作。
裤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起来。我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一封邮件,没头没尾,上面就一句话:“你可以不用这么做的”。这什么意思?我正想仔细看看邮件抬头,就看到自己已经来到目的地的门前了。之后再说吧,我把手机放回了裤袋,打开了审讯房间的门。
两位安保人员已经让今天的对象端坐在金属桌子的一侧了。男性,三十五岁,未经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但如果有空拾掇一番的话应该看着还挺正经的。他的右边手臂捆扎在金属椅的一侧,袖子卷到了肩膀,露出底下灰扑扑的消瘦手臂,另一边的袖管则无力地垂在一旁,不仔细看的可能会以为没有手。我坐在了桌子的另一端,看着他的脸。他低着头,眼珠不停地转动着,像是刚扔进盘子里的玻璃珠子,嘴唇微张而湿润,在微微地颤抖。我大概能想象出来他的感受,那一定很辛苦,他的脑子还在挣扎,被抑制的记忆此刻正在他的大脑深处翻涌沸腾,他就像一只落水小狗一样不知所措。
我希望我接下来做的事情能够让他上岸。
虽然是短暂的吧……
“两毫升。”我朝安保人员说道,同时竖起了两只手指。我一般都用这个剂量开头,效果不强,但适合导入,安保人员也知道。我看着他们行云流水地拿起针管,从玻璃瓶里取出微微发黄的液体。W级记忆辅助肌注液,使用几乎无需培训,方便快捷。对象微微地转过了头,望着逐渐朝他接近的针管,颤抖着的发梢摩擦着额头。他好像想要张嘴说什么,但我听不见声音,他也没有反抗。安保人员的工作做得一如既往的好,到了这里的对象通常都没有什么反抗的力气了。他们将针管扎在对象手臂上的动作是那么的漫不经心,小学老师给三好学生贴小红花都没那么随意。对象浑身一个激灵,自下而上的一阵痉挛,一口腥臭的唾液就这么喷在了桌子上。可怜的人,至少从现在开始,事情就可以开始得到解决了吧?
“我们来聊聊吧。”我说,“你发现哪里不一样了?”

一个小区,六栋楼,每一栋楼都有一个名字,里面还包裹着一间小学,起伏的人行天桥在它们之间穿梭环绕,路边的绿树为散步的老爷爷老太太提供憩息的树荫……大概吧,我们其实并不知道。这就是问题所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会在这里,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对这个小区到底应该长什么样一无所知。
整个区域的备份都损坏了。
这本不应该发生的。SCP-2000的备份本应该完美无缺——我看着我的同事们行走在满目疮痍的世界各地,根据着极尽精细的备份文档重建起了故宫太和殿、埃菲尔铁塔或者救世基督像,甚至全新的太空空间站也即将要升空了。但世界太大了,太大了,不是所有的地方的运气都那么好,总会有那么一些地方,在我们俯身探进备份里面的时候,看到的只有成串的乱码,毫无意义的数据,宛若梦中呓语的逻辑。SCP-2000不是完美的了,它破损了。但我们不能停下脚步,破损可以修复,错误可以弥补,这是我们为了前进而必须迈过的障碍。即使缺失了所有的备份,我们也要重建这个小区,一如它曾经存在的模样那般美丽。
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算是幸运还是不幸运,我们丢失了城市规划的记录备份,但区域人员的生物备份却都还能使用。幸运的是如果损坏的是生物备份,那麻烦就要大太多太多了……人类社会是如此的复杂,每一个人的命运都跟数不清的他者纠缠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这已经发生了,我知道有很多的同事在拼尽全力地去解决因生物备份的损坏而带来种种问题,我庆幸这不是我的工作。另一个幸运的地方是,人的记忆……它本身也是记录备份的一部分,从中我们得以一窥那已不复存在的高楼、街道、树木还有鲜花挂满枝头,这是我们完成重建使命的希望。
但不幸运的是,人的头脑又是那么的复杂而精细,那么多变和不定。有人擅长遗忘,有人擅长铭记,更多的人在两者之间,遗忘试图铭记的,铭记本应遗忘的。碰巧我们要做的就是玩弄铭记与遗忘,摆弄这一块精致的灰红色蛋白质,堪比从初生的花苞上揉捻下一片花瓣,再把它如天然的模样般放回去。
“抱枕……”对象从喉咙深处咕哝道。
“抱枕怎么了?”
“抱枕……抱枕……灰色的……”他低着头,涎水顺着他的嘴唇滴落。他吮吸了一下,但还是有一些滴落在了他的胸前。我想给他一张纸巾擦拭,但我忍住了。
“你现在家里的抱枕就是灰色的。”我边说边翻开文件夹里的照片,“但你记得的抱枕不是灰色的,是这样吗?”
“灰色……抱枕是灰色的……呃……”
绑在椅子上的右手抽搐了一下,他用左手抓挠着自己的脑壳。
“你记得什么?”我问道,但他没有回答。
“痒……”他不停地抓挠着脑壳,吸溜着嘴里的液体,“好痒……呃啊,痒得痛……我不记得了……我告诉他们,我……可以说点别的吗?我可以说点别的……不要……”
“或许我们搞错了,”我继续说道,“你家里的抱枕不应该是灰色的,但是这不应该重要才对。这点小细节应该属于范围内,你本应该忽略掉它,这点细节无关紧要。你为什么会注意到抱枕颜色的差异?”
“抱枕……灰色……我……”
我叹了口气,这样下去进展太慢了。“再来两毫升。”我一边说一边朝安保人员伸出两根手指,安保人员开始准备。“抱枕是什么颜色的?”我继续对他说到,我不能让他的注意力溜走,“你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说明它的颜色有特别的原因。你在……2023年4月15日买的这个抱枕,你选了什么颜色?你基于什么理由选择了那个颜色?你想起来了什么?”
“我……忘记……我应该忘记的……想起来,呃,会痛……”
两毫升的液体注入进了他的右手臂。他大声哀嚎,左手伸直放到了桌上,手指不断屈伸像是要抓住什么。
“不要忘记。”我俯身向前,“抱枕,关于抱枕的事,你在想起来了,那是什么?”
“呃啊……呃……我不想……不要……”
手指用力地屈伸着,关节发紫。
“告诉我你现在脑子里想到的东西就可以了。你想到了什么?”
“雪……”
“那是什么?雪怎么了?”
“嗯……呃……啊……”
“告诉我!”
“雪……雪……小雪!小雪啊!”
他大吼,眼泪夺眶而出,他低下头止不住地呜咽。我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翻弄着文件夹里的一页页记录。“小雪是你以前养过的一只萨摩耶。”我看着记录读道,“它病逝于2020年,远早于末日前。”
“那个毛……那个白色的毛,跟小雪……好像……”对象的左手握拳又放开,“嗯哼……呃……它是白色的,摸起来是松软的……本来是这样的,我……不记得……我快不记得了……呃啊……”
我尽可能地不去看他痛苦的样子,用笔在新的纸上记下了我们搞砸的地方:我们搞错抱枕的颜色了,它是有意义的。裤袋里的手机又响了起来,我掏出来飞快地看了一眼。是刚刚那封邮件的后续:“他本来可以不经历这些的”。我抬起头,看到他把头摊在了桌子上,摩擦着牙齿,左手抓挠着脑袋。他是可以不经历这些……如果备份没有损坏的话。
但我得完成我的工作,趁药效还在最佳时期。
“你做得很好。”我说道,“但这不是唯一的问题,对吧?”

大脑从来不会听话。
你叫一个人不要去想大象,他立刻就会想象出一头大象;别人叫你忘记对前任的执着,你就越是在夜里咀嚼前任的记忆。现实里没有那种拿着个怀表就无所不能的催眠师,人不是木偶也不是娃娃,心智的复杂程度若是化作迷宫,每个人都能困住一百只弥诺陶洛斯。要一个人听从我们的指令,忽略一个细节,一段经历,一段回忆,一段感情,简直像是在叫一块石头天然风化成断臂的维纳斯。
我们只能借助药物。把它叫做“药物”实在是太过好听了,这应该说是一种伤害,一种侵犯,对人的大脑的伤害,对人的记忆的侵犯。它叫做ENUI-5,成熟的ENUI-5在SCP-2000尚完美无缺的时候,能让人忘记末日的一切,忘记重建迭代的艰辛,忘记基金会的存在。重启的世界是完美的,是连续的,最多只有细微的误差,而ENUI-5能够完美地让人忽略这些小小的瑕疵。然后我们便会退居回帷幕之后,继续我们的使命,在黑暗中默默守护人类的光明。
但现在不是这样了。备份充满了缺失与错误,我们还要怎样完美地重启这个世界?如果施加不经任何特定修正的ENUI-5,在面对重启世界与记忆备份的不连贯时,大脑自动对其进行补全的成功率不足70%。
我们的使命,是要保证共认现实的历史连续。我们需要这个数字超过90%。
最好接近100%。
针对特定的人员备份来调配ENUI-5,是我们目前成功率最高的做法。针对每一块石头,因地制宜地强化与削弱,好让风沙在其之上准确地雕刻出爱神的脸。它的缺点是花费时间——花费极其多的时间,因为我们到现在都没搞清楚备份人员的记忆是怎么操作的,对应的参数究竟应该怎么调整。但偏偏我们现在最不缺的就是时间,还有人。实验的成功来源于数不清的测试,而我们有富裕到近乎无限的资源和时间。我们可以针对每一个新生迭代里缺失的细节,针对每一个面对这些不连贯细节的人,在这个颗粒度之上,去调整ENUI-5,去试。
我看着此刻趴在桌子上颤抖的对象,心里突然感到了些微的后怕。他之所以会在这里,就是因为他在ENUI-5测试中,意识到了重启现实的不连贯。幸亏这只是一个测试,一个特定的场景。如果这发生在重启以后,意识到一次的不连贯,就有可能会诱发更多的察觉,他可能会像一个传染病感染者,将察觉散播至他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散播到他们身边的人,脑子里开始想象大象,一整个小区的居民都有可能因为不到位的ENUI-5而开始发觉帷幕的存在,发现被掩盖起来的末日。
既然计划不存在截止日,那我们就不能选择承担风险。
我站起了身,一边朝安保人员竖起三根手指,一边走到了他的身旁。三毫升的液体注入,自下而上的痉挛,我抓住他的肩膀,他抬起头,圆睁着的眼珠含着泪,像是被掐住了脖颈的宠物。我得激进一点,不要动情,我对自己说,硬着心。
“这不是唯一的问题。”我直视着他的脸说道,“抱枕的颜色只是一个开始,你意识到了有不同,你还发现了别的不同,是什么?”
“忘记……忘记……”
三根手指。液体注入。痉挛。
“他们告诉你要忘记,不要忘记,想起来。”我提高了音量,“我知道你还发现了不同了的地方,昨天的日子与今天的日子无法连续,你的大脑叫你忽视但你做不到。你怎么会忘记小雪?你怎么会忘记抚摸抱枕时的怀念与悲伤。这不自然,石头扔进了湖里,波浪掀起了湖底的肮脏淤泥……你察觉到了不自然!”
“我没有……我没有……忘记……遗忘……”
四根手指。液体注入。喊叫。
“你感觉到了,对吧?!你的大脑里面有一块挡板,边锋锋利,有手指那么厚,像卡在喉咙里的鱼骨一样刺得发痛。挡板的背后在瘙痒,你大脑的手指正在抓挠那块挡板,你要去挠那块脑子里的瘙痒,你要看到是什么在发痒。我现在允许你这么做,我给予你这么做的力气,现在告诉我!你还想起来了什么?”
“呃……不要……啊啊啊啊啊……”
五根手指。液体注入。震耳欲聋的尖叫。我放开抓住他的手,他倒了下去,连带着椅子“哐当”一声砸在了地板上,他浑身抽搐如遭电击。而从他的控制不住的嘴里,他吐出了挡板之后的一切:
“抱枕应该是白色的那是小雪的毛它会在我抱着它的时候伸出舌头笑我记得我要记得二楼楼梯的最后一阶有一个凸起绊倒到了我好多次我在小卖部旁边的亭子不要忘记我记住我记得我记得的记记记记得那里躲过雨女儿的身高比小学的标志底我要遗忘他们叫我遗忘白色的抱枕小雪女儿梯梯梯梯梯我们请楼下的老夫妇喝过茶那是上等的铁观音还是普洱还是白色的抱枕我要记得记得记得我们白色的小雪还有女儿还有楼梯的凸起还有还有还有——”
一切他有注意到的不连贯,一切他潜意识里会格外在意的地方,我拿笔记下了这些信息。当然不是非得完全按着他说的话去修正的,可以修正建筑,也可以修正ENUI-5,它们彼此相关,是两个不同型号但需要互相咬合齿轮,而我们要找出那个最合理的搭配组合,我们会找到的。盖上笔帽,本次的测试结束,实验报告马上提交,我们会做出改进。感谢你的配合,我望向对象,想要说出这句话,但最后还是没有说出口。
对象躺倒在地板上,抽搐着,呜咽着,还在重复着那些记忆深处的细节。涎水无法控制地从他的嘴里流淌而下,浅黄色的呕吐物浸湿了他那件橙色的制服。

“我要到……哪里去?”
躺在地上的对象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我望向他,看着已经停止了抽搐和痉挛地他吃力地支撑自己的上半身,但他没办法同时撑起自己的身体和绑在手上的椅子,手掌一个打滑,他又倒了下去。
“我……我……我记住了……还是我遗忘了……我搞不清了……”他喘着气询问着我,“我现在……我要到哪里去?”
我其实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不是我负责的。这种程度的折腾,人的大脑经不起多少次。但我们并不缺备份,至少现在还不缺……他可能会再接受一次ENUI-5的测试,可能通过,可能不通过,如果他的状态已经无法再用于测试了,那就生成新的备份,而剩下的他就……我其实不知道那些人去哪里了。
我能说什么呢?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要怎么说他才会安心一些。他双眼无神地看着我,像是一个无力争辩的无辜囚徒等候法官的发落。我别过了头去,挥了挥手。安保人员立刻走了过来,一把撕碎他右手的绑带,将他的双手架起,拖着他往房间门走去。
“我……我做错了吗……我是不应该记得吗?我……我……不要!不要啊!”他在朝我大喊,“我可以的……你们叫我忘记……我可以忘记的!求求您……咳……求求您!我什么都不记得,我什么都不记得!我可以忘记!我可以忘记的!咳……咳咳……求求您!求求您!呃啊——”
他的声音消失在了走廊的尽头,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呆呆地望着桌子上散乱的文件,站起身,沉默地把它们收拾起来。脑子并没有在指挥双手,我感觉那些将纸张收起的手指仿佛不是我自己。这是今天我要负责的对象,而明天也会有,后天还会有更多更多……重建迭代还远没有结束,有待测试的受损备份还有成百上千。我还要这么做多久?我会不会做到有一天我无法再继续工作下去,然后SCP-2000就会生成一个新的我,然后继续……要保证新生世界完美连续,实在是太艰难了。有那么多的东西要测试,有那么多的细节要处理,有那么多的人要……牺牲……
手机又响了。我拿出手机,看着那封邮件又多了一行:“你知道怎么样停止”。我发现自己的手指在颤抖,点开了邮件。没有地址,没有署名,只有那三句话:
“你可以不用这么做的”。
“他本来可以不经历这些的”。
“你知道怎么样停止”。
我知道吗?
走廊里好像又隐约传来了对象的喊叫声……不,我一定是听错了。他现在应该已经被带走很远很远呢,背景里SCP-2000运作的轰鸣声应该早就将他的呼喊掩盖了。我可能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声,它在逐渐变响。它在提醒我,我知道答案——
“如果不用连续的话,就简单多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我便下意识地把这句话说了出口。
“你说得对。”
我猛地转过头,看到一群人走进了房间。他们有男有女,有的身穿实验袍,有的西装革履,也有的穿着机动特遣队的作战服。很显然,他们都是基金会的员工,但我并不认识他们。虽然形象各异,但我感觉他们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明亮得仿佛在发光。那是一种……信念,或者说顿悟所发出的光芒。
“如果不需要迭代连续,”站在前头的一名穿着整洁西装的男子说道,他看上去上了年纪,但目光坚定,似乎是一位高层,但我实在是想不起来我什么时候见过他,“如果不需要掩盖末日的存在,我们根本就不需要做这些事情。”
“我负责的BZHR单元今天弄坏了三份备份。”一位穿着实验袍的女子说道,“每多一份备份损坏,就要有人费尽心思去设计事故与修正记忆,去掩盖真相。这真的值得吗?”
“铭记历史难道不是更好的做法吗?”一名年轻的男子附和,“为什么必须要重建这一切。我们已经活下来了,我们已经度过了末日,我们为什么要花那么多的资源在掩盖历史这件事上?这是浪费!”
“我们在黄石发现了这台机器……”一个很轻柔的声音,我抬头望去,看到一个高挑的男子靠在角落,穿着皱巴巴的西装,戴着一顶同样残破的宽边礼帽,细长的手指随意拨弄着他手上的一个尤克里里,但琴弦并没有作响,“我们发现它可以帮助我们重建世界,我们提取了备份,我们照着它的指示做了。然后呢?我们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做?我们已经这么做多久了?”他抓起尤克里里的琴头,抬起手,愤怒地将它砸碎在了墙上。
“我们知道吗?!”
尤克里里的碎片散落在地上,破碎的声音在房间的墙壁间回荡。
“你也看到了,对吧?”站在前头的西装男子朝我走近,“这一切根本就是不必要的。SCP-2000已经破损,我们是在强行挣扎着去实现一个早已难以实现,甚至早已失去意义的目标。而我们可以停下。”
“只要关停SCP-2000……”穿实验袍的女子说道。
“只要关停SCP-2000……”年轻的男子附和。
“只要关停SCP-2000,一切就会结束。我们仍可以重建世界,我们仍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新的历史,新的故事。只是历史会被记住,末日的存在会被承认。这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西装男子一脸期许地看着我。“你认同我们吗?”
他们的话语在我的脑海里回荡,混杂着刚刚实验对象的呼喊,互相交织,像是两道交汇的正弦波……
“你可以不用这么做的”。
“他本来可以不经历这些的”。
“你知道怎么样停止”。
我看着他们明亮的双眼,点了点头。
“太棒了。”西装男子微笑着说道,“那我们走吧——”
“我们去关停SCP-2000。”

我跟着他们行走在SCP-2000之中。我不知道他们在带我去哪,我只能感觉到我们在向下走,向里走,向深处走。我知道SCP-2000很大,但我感觉它现在比我预料的还要大……走廊的墙壁是凹凸不平的灰色混凝土,建筑深处弥漫着此起彼伏的机械轰鸣。转过一个拐角,登上一个楼梯,周围的景色好像在不断地重复,只有此起彼落的脚步声和呼吸声让人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我跟着人群往深处走去,虽然因为不认识他们而多少觉得有点孤单,但也因为共同的想法而觉得自己归属于一个整体。这样才是正确的做法……我开始相信这一点。我想着刚刚的那位实验对象,如果没有这一切,他也可以成为我们的一份子,为建设新的未来而流汗出力。不会更容易的,他不见得就会过得很轻松,但他会是自由的,他是被真诚对待的,阳光可以照亮他未受侵犯的记忆,他能带着生的希望走进新的世界。
这不同样是一个美丽的结局吗?
我可以不用这么做了。
他可以不用经历这些了。
我们可以停止这一切了。
我不知道我们走了多久,但我们最终来到了一个巨大的金属舱门前。地板与舱门的接缝里积攒着厚厚的灰,因纷至沓来的脚步而翻涌起了漩涡。西装男子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卡,在舱门的门锁位置扫了一下。卡片的光泽一闪而过,我看到了……五级权限?我这辈子都没有离五级人员这么近过。
“不要害怕。”西装男子朝我说道,“你先请。”
我走了进去。那是一个硕大的房间,看不见墙壁,也看不见天花板,四面八方都被数不清的管道、显示屏、缆线和机械结构给填满。管道里嘶嘶作响有液体在流动,在散发着热量。显示屏闪烁着白色的光,纷杂细碎的代码和数据不停地闪过。活塞,齿轮,还有机械臂轮番移动,像是外星球上的交响乐团在演奏迥异美学的乐章。我低头望向地板,它是半透明的,我能看到下面整齐排布着的服务器集群,它们一台接一台堆叠在一起,延伸到了视野的尽头,一排排闪烁着的状态灯如倒挂的漫天星辰。无边的机器轰鸣笼罩了我,却反而加强了我对自身的感知,我感受着我的呼吸声,我的心跳声,我大脑思考的声音。
我能感觉到……这里有一个智能,有一个意识,它在听。
“告诉它。”西装男子把手放在了我的肩膀上,“不要害怕,没事的,告诉他我们决定了要做什么。”
我望着站在我身后的同伴们。他们的眼睛明亮,闪烁着坚定的光芒。已经到了不能再这样子下去的时候了,破损已经太过严重,目标不可能完成,及时止损,这才是正确的做法。不应该再有牺牲,不应该再延长末日,我们可以终结这一切,揭开阻挡光明的帷幕,为人类谋求真正的未来。
我抬起头,望着四周不断闪烁的显示屏和运转的机械。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说道:
“我们想要停止重建迭代。”
刹那间,世界安静了。显示屏逐个熄灭,机器停止运转,房间在逐渐地变暗。我听到跟我一起进来的基金会员工们慢慢聚集在了我身边,抬头望着这早该到来的,一切的终结。但这仅仅是一刹那……
转瞬之间,所有的灯光同时亮起……是血一般的深红色,所有的屏幕都亮起了警报,白烟和热气在管道的衔接处喷涌而出,高昂的警报声让人全身的毛孔都急剧收缩。有螺丝和齿轮撒在了地上,整个房间开始颤抖。紧急着,伴随着身边同伴的哀嚎,一股尖锐的刺痛从不知何方直冲进了我的大脑。我的手指紧紧地扣住自己的脑壳,那痛楚就像一根烧红的铁棒在我的头盖骨里搅拌。我张嘴喊叫,但我现在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机器的轰鸣声将我除了剧痛以外的所有感官全部淹没。
然后,我听见了,自上而下,宛若圣堂的钟声,一个混合着男声与女声与金属声与非人声的声音降临,如同滚烫的沥青一般将我们所有人淹没。所有的声音都在重复着相同的话语:
否决!否决!否决!
剧烈的疼痛使我无法思考,我跪倒在了地上。一丝滚烫的液体喷溅在了我的脸上。我挣扎着转过头,看到那些在房间里的,我甚至还没来得及询问他们名字的同事,他们的头颅一个接一个地炸裂,像是飞镖射穿了水气球。四散的骨头与血肉定格在半空,反射着四周不断闪烁的警报灯光。一个接一个,视野里的他们在一个接一个地被处决,炸裂的头颅离我越来越近,几乎就在下一秒,就轮到我了。
啪。
淋漓的鲜血将我的躯体全部浸湿,随后地板碎裂,我感受着自己无力的躯体伴着千万的玻璃碎片,和血液,和头颅,和不知名的尸体,在坠落,在往深处坠落——
然后我醒了过来。

我好像做了一个梦。
我其实也不知道那是不是梦。它挺真实的,梦里那凹凸不平的灰色混凝土墙壁,背景的金属轰鸣,还有头颅被贯穿的剧痛……太真实了,细节逼真,栩栩如生。但是它又不合常理,我不认识梦里的基金会员工,我没在黄石见过那样的房间,我也从未听过SCP-2000说话——
SCP-2000不会说话。
再说了,我怎么可能会有关停SCP-2000的想法?末日带来的阴霾还未扫除,幸存的人类仍旧活在恐惧之中。我们怎么可以选择揭开帷幕,转而选择延续一个残破不堪的世界?我们一直都是像现在这样做的。人类有意义的历史已经延续了将近四千年,我们凭什么因为一场灾难就贸然将其中断?这只是我们的一次失败,一次时运不济,跟一次收容失效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我们的使命没有改变:控制,收容,保护。延续人类的历史是最好的做法,既然我们有充足的时间,充足的资源,恢复原状难道不是降低风险的最佳选择吗?
我为什么要给出这些理由?我是基金会忠诚的员工,我还有那么多的工作要去完成,我为什么要质疑基金会赋予我的使命?
所以我还是倾向于这是一个梦的结论。只要不去多想,打心底里接受它是梦,它为梦的那一部分就会开始显现了,到最后你就会连梦的具体内容都开始遗忘,繁重的工作会迫使你把这一切抛诸脑后。
SCP-2000不会说话。
我把咖啡杯里的最后一滴棕色液体灌进喉咙,然后抄起昨晚整理好的文件夹,如同过去的五六年那样穿梭在SCP-2000的走廊里。这里不是梦,这里是现实。这是我们的工作。这是我们身为基金会员工的工作。我得做好我的工作。
我打开审讯房间的门,看到两位安保人员已经让今天的对象端坐在金属桌子的一侧了。男性,三十五岁,未经打理的头发乱糟糟的,嘴角占着唾液和食物残渣,令人作呕。我坐在了桌子的另一端,看着他的脸。他低着头,眼珠不停地转动着,他的脑子还在挣扎,被抑制的记忆正在复苏。那正是我需要的。
“两毫升。”我朝安保人员竖起了两只手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