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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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坐长途车,途经一个休息站,严冬的时候,运货的卡车停在空荡荡的水泥空地里,车上载了两层羊,它们凄厉地叫。笼子周围在昏暗的路灯下有一圈稀薄的羊群喊叫出的蒸汽,直到起了雾。所有的一切掩盖进雾色里,再也听不到羊群的喊叫。我还看到不远处一团篝火在田野里,冷清清的田野,燃烧着天际,除此之外一片灰蓝色。

——胡迁《羊》

01 间距

  在高中一年级的第一个冬天,黄东听知晓了有关学校后山那些缥缈的传说。有人说,山上有成精的狐狸和化形的蛇,游荡在空旷的夜晚,纠缠着过路的游客。他渐渐升起了逃学的念头,想要在寂静无人的深夜从窗边翻下,离开学校耸立的高墙和夜幕下沉重的阴影,去追寻那些隐秘的痕迹。

  一个如他所料想的寂静的晚上,他蹑手蹑脚地来到窗边。从四楼可以瞥见后山的起伏。黄东听双手搭在窗边,谨慎地向外眺望着。他轻轻打开那扇老旧的开合窗,把一只脚踩上窗台。午夜的学校没有路灯,他目之所及都是潮水般的漆黑。

  一束亮光突兀地从寝室门前滑过,硬底皮靴的响声由远及近。黄东听心里猛地一悬,手忙脚乱地合上窗户,翻身上床。宿管沉闷的咳嗽声在走廊上回响。他从来没能咳出嗓子里那团陈年老痰。黄东听不甘心地望向窗外。今晚晴朗无云,月色清亮,好像能照亮少年一切丰富的想象,如银色的溪水汩汩流淌。

  第二天早上黄东听在宿舍醒来的时候发现宿舍空无一人,几个舍友的被子早已码得整整齐齐,阳光大亮着照到他脸上。他暗叫一声不好蹬鞋下楼,刚跑到教学楼门口就碰到面色阴沉的班主任老薛。没等解释脸上便挨了热辣辣地一巴掌,随后老薛丢下一句今天写三千字检讨转身就走。黄东听一只手摸着脸,一只手扶着腰,慢慢地晃进班里最后一排坐下。讲台上数学老师正背对着学生写板书,前几排的人还算认真,从第四排开始就有了几个开小差的。他一排排看下来,最后看向自己的同位。她正趴在桌子上涂涂抹抹,不知道是稿纸还是演算纸的本子上面七零八落地散着几个字。

  同桌是个头发及耳的假小子,鼻梁上架了一副窄边金属框眼镜,穿着一件不知道大了几码的卫衣。为了避免教导处训话,她很勉强地把校服披在背上,两只袖子松垮垮地垂下来。看到黄东听坐下,她眼睛一亮。拿起手里的笔轻车熟路地戳一下他的侧肋,说,牛逼,让我算算,缺了一节早自习一节语文课,数学课少了半节。你进班之前老薛刚说要去宿舍把你踹起来。检讨是一千字还是两千字?

  “三千字。”黄东听身子一抽,耸耸肩膀。同位听了幸灾乐祸地扯扯嘴角。

  “刘小姜,你来说这个角的大小。”那个头发花白的数学老师转过头,一伸手就指向教室的最后排。刘小姜唰地一下站起来,带翻了自己的笔袋到地上。看上去就是为了叫她起来,数学老师没再问其他的问题,依旧转过头去对着黑板勾勾画画。黄东听又打量起她摊在桌子上的本子,几个零落的汉字还是难以辨识出写者本身的想法。下课铃很快响起,老师按照惯例拖了两分钟的堂。门口经过的人逐渐多起来,几个外班学生扒在后门对着刘小姜做鬼脸。黄东听看见后者的嘴唇抿成发白的一线。等老师终于喊了声下课,没等班长懒洋洋的起立声响起,刘小姜就顺手拎起杂物柜用来开锁的铁钳子冲向后门口,那些看热闹的顿时一哄而散。两分钟后她才杀气腾腾地走回座位把钳子一扔,发出一声闷响。

  “姜姐,我服你了。消停点行不行。”黄东听向后仰倒在椅子上,无奈地说。

  “别管我。”刘小姜没好气地回答,“你还是琢磨琢磨写检讨去吧。”

  “你在写什么?”黄东听指着桌子上的稿纸。

  “你别管我。”她把稿纸收进桌洞。

  “不能给我看?”黄东听问。

  刘小姜白了他一眼,没说话。黄东听从里面体会到一种疏远的意味。他也不再说话。

  上课铃响起来之前,班里理所当然地乱七八糟。直到老薛甩着课本走进教室,把书摔到讲台上,这混乱才暂告一段落。老薛不出意外地以痛骂全班同学无组织无纪律开始自己的语文课,等他骂到黄东听迟到,后者这才想起来自己忘了向别人打听前半节数学课讲了什么。他决定晚些时候再去问。没人敢在老班的课上开小差。即使是刘小姜也套上了校服的袖子。除了脸上还尽力做出无所谓的表情之外,完全是正襟危坐的状态。所以黄东听也凝视向老薛。老薛骂人骂到兴致浓厚的时候,就一拍桌子喊一句,王求良你站起来。话音刚落,黄东听就看见教室的另一个角落颤颤巍巍地立起一个高大的胖子,圆球样的头上吊着一副黑框眼镜,瑟缩地看向薛明。薛明又用力拍一下桌子,问王求良是不是又在晚自习吃东西给量化扣了分。胖子唯唯诺诺地点点头,嘴角还有点没擦掉的黄色残渣。黄东听清楚地看见,就在这时他的桌洞里还有半个烤红薯没来得及吃。

  薛明说,王大海你再这么吃,县里杀年猪第一个宰你。

  教室里面响起一阵嗤笑,响起一阵低语声。大海是王求良的外号,来源是老薛每天必泡的胖大海。据传这个叫作薛龙的男生是老薛的远房亲戚。开学一个月就给胖子起了这个昵称,也就是因为这一层亲缘关系,老薛并未多说什么。起初的时候,王求良被告知所谓大海指的是心胸开阔,还高兴了一阵。后来某天他在吃劣质炸土豆片的时候用眼神扫过前方,看见那一起一伏的胖大海才反应过来这绰号的实际含义。王求良从那以后开始吃更多的东西。

  骂不出什么结果的老班自己也觉得没劲,摆摆手让王求良坐下。自己慢条斯理地打开被摔了好几次的书,让坐着的学生翻到某页某处。一开始上课他的语调就变得一成不变,跟学校时不时在大喇叭里放的领导讲话差不多。就凭这一点,小姜曾经多次向黄东听预言,他们的老班将来打底是个校长。语文课被老薛讲的索然无味,学生们都是木木然地盯着他发呆。黄东听昏昏欲睡,又担心自己的检讨加到五千字,外带一顿可能存在的体罚,只能悄悄掐自己的大腿根。在挣扎的状态里,他听到薛明讲,诗歌写作往往考验作者对美的理解和把握……这样的考验对于现代人来说尤为严峻……他们需要做的在于……

  语文课下就是大课间,几百号学生在土夯的操场上跑得灰头土脸。不参加跑操的大海站在一边。当其他学生跑得满头大汗的时候,他矗立在操场的角落俨然似有佛相。至于他为什么不跑操显然是因为那一身肥肉,光是走路就要一步三抖。若是跑起来,只怕不消两步就要倒在地上。所以即使老薛看诸般事情不顺眼,却唯独能容忍下这个胖子不跑操。有些人喜欢以此来取笑,只言片语传来传去,最终还是没有被更多人听到。大海也往往做出没听见的样子,只是嘴里咀嚼着什么。他的嘴从来没有闲下来的时候。

  后来的一天,黄东听最后一次遇到大海。王求良真的变成了一只待宰的年猪,在浮扬的土地上惊慌失措地奔跑。他浑身的肥肉抖动到一起,在风中拍打不息,像是呜呜的哽咽,又像是水壶里起起伏伏的胖大海,正张开它全部的身体游泳。直到那时候,有些事情才真正改变了。

  返班的路上黄东听终于挨到刘小姜边上,拍拍她的后背,问:“前半节数学课讲啥了?”

  “你看我像是听课的样子吗?不过也没说啥,你知道,那老头喜欢先侃大山……”

  刘小姜和黄东听说话的时候,有几个学生一直在他们身边蹭来蹭去,以薛龙为首。刘小姜对此视若无睹。黄东听略有紧张,说,姐,有人听你说话。刘小姜说,别管他们。她扶了扶眼镜腿就昂首阔步地往前走。黄东听瞥了薛龙一眼,小跑着跟上。他对这种跟随的原因略知一二。

  薛龙说,你一直以来看见过她爹吗?告诉你,她爹以前整死了人,现在蹲牢里呢。薛龙的脸上浮现出诡异的神色,微笑着耳语。

  这是他在一个刘小姜不在的午后,坐到黄东听的边上的时候说的话。不过他说的也只限于死了人和蹲大牢。没过多久刘小姜顶着精湿的短发跑上楼来,水珠从她的额角滑下。她四下里望了望,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翘了午休就猫着腰回到座位上,抽了几张纸擦拭着自己没来得及吹干的头发。黄东听猜测她刚洗完头,就一路跑回了教室。

  刘小姜上楼之后就拎起水壶不知所踪。在她消失后,精瘦而留着寸头的张拜宁走到黄东听身边,捏了一把他的侧肋,说,早上怎么叫你都叫不醒,我们就先走了。黄东听说,妈的,勇哥都没把我叫起来?张拜宁说,孙少勇都快把你脖子晃断了,你是不是昨晚在外边通宵了。黄东听说,没有,舍管大爷他妈的就不睡觉,在走廊里来回窜。张拜宁说,下次叫着哥们一块。黄东听说,你给我望风?张拜宁说,想啥呢,你给我望风,让哥们出去见世面。黄东听说,滚。

  中午回宿舍的时候,杨奇已经爬到最里面的三号上铺坐好,张拜宁则在柜子边撅着屁股不知道在做什么。黄东听随手捏了一把他的屁股,张拜宁就骂一句,抽身出来试图揪住黄东听。后者灵巧地绕到自己的二号床坐下。不久屋门又发出一声响动,孙少勇气喘吁吁地出现,径直冲到一号床下的椅子那,把被汗水浸透的打底衫脱下来。

  “你又去打球了。”张拜宁说。

  “燥死我了,那帮孙子一个劲地撞我,半个小时没拿一分。”

  “吃午饭不让打球吧。”

  “谁管这个。我跟你说,高二的打球真他妈狠,我从五班那个个子小的手里把球拿过来,结果都被那几个坦克似的抢球。太他妈丢脸了。胡娇还在边上看着。”

  “你就算全投三分也撩不到胡娇的。”黄东听揶揄道,“追她的人里你连前二十都排不进去。”

  “不是,你他妈瞧不起谁。只要持之以恒,哥们总有机会。”

  胡娇是八班的学生。刚开学没多久,年级里的男生中便盛传起八班有个美女的说法。渐渐的这种描述也传到了二班的教室里。一天黄东听在走廊里打水,那时候人很多,他低着头往前走,一下子撞到了人。他急忙抬头,看到对方脸的一刻道歉的话说到一半就卡在嘴里。那是个面无表情的女生,扎着醒目的高马尾,面目出尘,五官清淡,和这小县城里平凡的底层普高里浑浑噩噩的其他学生格格不入。她瞥了他一眼就冷淡地走开。站在他身后的一个男生悄悄说,那就是胡娇。

  张拜宁眨了眨眼睛。正想发表几句评论,宿舍大门就又被撞开,一个满脸横肉的宿管吆喝着快点闭嘴睡觉。杨奇此时已经平躺在床上。黄东听还没洗脸,但在宿管的逼视下他腹诽一句就也缩上床。宿管关门之后,四零八宿舍又听到隔壁传来一声很响的开门声,那是四零六宿舍被打开的声音。过了一会,宿管怒吼了一声,走廊外爆发出一阵猛烈的大笑声。孙少勇溜下床,扒着门缝往外瞧,不一会也笑出声来。张拜宁比着口型:怎么了。孙少勇比划了几下:王大海。

  宿管进屋的时候王求良的床上整齐地摊着零食,他正从其中之一里掏出几片膨化食物。一听到开门声他猛地一扯被子想盖住它们,却打翻了一包满是粉末的山药片,正飞到宿管的头上。现在他正矗在走廊里,面带愁容地站军姿,宿管在他面前暴跳如雷。他的脸上散发出一种忧伤的气息,这种气息从屋门的缝隙里沉重地漫进来,在地上淤积。可是所有人都躺在床上,所以没人感受到这阵忧伤。

  下午这事就被报到了薛明手里,他把王求良叫到办公室大发雷霆,据说后者脸上的肥肉都被扇肿了一层。其他人在班里都噤若寒蝉,直到晚饭才敢大声说话。刘小姜的嘴角此时总会微微上扬,但她同时又会把头垂得很低。所以除了黄东听,鲜少有人能看到她隐秘的微笑。

  那天晚上,黄东听梦见后山的风呜咽如歌,森森鬼影在林间徘徊。他慌张地穿行于树林之中,双脚却止不住地陷入泥土。有声音似精灵般呢喃,翻飞在他的身侧,难以理解地絮絮低语。他伸出双手,试图抓住这些流动的声音,却扯到了风的拖尾。于是,整股风都变成残渣,滚落到地上。而在他身后,学校和它的影子一起轰然倒塌。

02 角落

  不知道从哪里开始,刘小姜的爹从大牢里出来了的消息不胫而走。不久,在每月半天的假期里,黄东听看见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站在校门口不远的位置,接过她的包向另一边走去。于是他猜测那就是刘小姜的爹。想象中杀人犯的凶狠面容并未出现,他看起来只是略显苍老。男人走起路来一瘸一拐,刘小姜则昂首挺胸,身姿卓然。他们在路上从来不说话,只是一味地默默往前走。在他们的身边有另一群叽叽喳喳的学生,男生把胳膊搭在另一个人身上。女生们靠在一起手挽着手,密密地私语,四处飘着她们青春的眼神。

  刘小姜的家出了校门之后直着走就能到,看到一棵苍老的柳树后再顺着路一直走下去就会看见几栋中层的小楼。这些楼已经十分破败,在大风里一晃一晃。如果在深夜的时候靠近,人们就会听到低沉的吱嘎声,那是这些上世纪的老楼艰难的呻吟。住建局的人忧心它们坍塌,所以经常来游说刘小姜以及其他住在里面的人搬家,但这些住户从来不担心自己有朝一日被埋在废墟里。刘小姜说,如果它要倒塌,那就是它自己倒塌的,我们住不住在里面也不要紧。黄东听一直觉得她没有把握住问题的要点,于是就提醒她如果楼塌了他们也会死在里面。刘小姜很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反问道,如果楼不塌,我们就不会死吗?黄东听想起传言里被她父亲杀死的那个人,他就不是因为房子的倒塌而死去的。所以他就不再提起这件事。

  一天午后,刘小姜悄悄给黄东听展示了两个铁黑色的戒指,做工不精,触感粗糙。黄东听问,你在哪买的就这质量。刘小姜瞪他一眼,说,我做的,一点点拿铁磨出来的,等我磨好了,我一个你一个。黄东听说,姐你咋了,我害怕。刘小姜说,别怕,就是个小纪念品,戴上不会少块肉,等等,我操,薛明进来了。

  这时候已经是高一下学期,学生们几乎已经习惯了喜怒无常的老薛。但是他今天的愤怒似乎格外猛烈。走进门之后,他先把王求良藏在桌洞里的饼干抖了一地,又予以几下暴躁的捶打。然后老薛注意到小姜正在桌子上用铅笔涂涂画画,于是爆发一声吼叫。刘小姜默默地站起来,把手攥成一团又松开。薛明径直走过来,看见她另一只手里握着的两枚铁戒指,就摊开手。刘小姜把手握得更紧。薛明一把抓过她的手,一个一个手指头掰开。临了,丢下一句,没收,毕业还你。刘小姜没吭声,她就那么站了一节课,和肥胖的王求良呼应着。

  直到快下课的时候,老薛才展示了暴怒的原因。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纸,展示给全班。第一个看到的人是孙少勇,他愣了一下就笑出了声,被老薛一下拍在头上。闭嘴。他恶狠狠地说。剩下的人在沉默里盯着那张纸。一个男生用漏水的笔艰难地写下了几百字的情书,但是还差落款和最后一段没有写,就被薛明从地上捡了起来。墨水已经洇去了许多字迹,而作者似乎有意改换了握笔方式,老薛无从得知这满篇浓烈的示爱文字是谁写的,只能依稀看见“胡娇同学亲启”几个字。

  胡娇不是他的学生。所以薛明只能对着全班的男生放狠话,不要让他知道谁在高中动了这些花花肠子。学生都噤声,只有薛龙无所谓地打了个哈欠,老薛瞪他一眼,和下课铃一起走出班门去。

  老薛一走,班里的生气缓慢地复苏。刘小姜青着脸坐下,在自己的书包里翻找起来。黄东听试探性地伸过手去,被一把打回来。另一边,孙少勇和几个男生聚在一起,兴奋地探讨情书作者的可能性。黄东听看见他们的脸笑得通红通红的。

  杨奇坐在角落里。大半年下来班里调了很多次位置,但是杨奇一直坐在角落里。唯一的一次,他被安排到偏中间的位置。但他第二天就去找了老薛,重新坐到角落。学校对头发的要求很严格,但是杨奇仍然倔强地把鬓角留得很长。“反抗意识。”刘小姜曾经对此置评。

  过了一会,刘小姜丢给黄东听几张纸。她说,帮我看看。

  纸上的东西是刘小姜的小说。她写文章这件事一直以来只告诉过黄东听。那是上学期的冬天,刘小姜在同位面前收起一张写满字的纸。他连着几次试着趁她不在看看那纸上是什么,在大多数时候都失了手,换来几下爆栗。直到最后一次,他看了三大段,刘小姜才回到位置上夺回了稿纸。她立起眉毛瞪着他,后者躲了一下,说,写的挺好。她愣了愣,问,真的?黄东听回答,真的。

  他把纸接住,从开头看起。这篇故事有关杀手和囚徒,描写没有先前几次的冗长繁复,比喻少了一半多,形容词只有原先的三分之一,多用短句子,裁剪了长段落。看到中途,剧情戛然而止,杀手在寒风中迷失了方向,将要在一棵棕黑的针叶树下冻毙。黄东听说,你没写完吧。刘小姜说,差一点,有点卡。黄东听说,改善很大。刘小姜说,我也觉得,再写几篇,我试着给文艺杂志投稿,看看能不能搞点钱。

  她刚才的愤懑逐渐从眼里退去了,现在黄东听看见了一双期许着的眼睛。但是这期许只闪耀了几秒钟,就被后门出现的几个男生打断。几个人对着刘小姜比着鬼脸,薛龙被簇拥在他们中间。刘小姜一拍桌子,拎起藏在后黑板边上的钳子就又冲出教室。和往常一样,她片刻就气呼呼地回来,把铁钳丢在一边,理顺自己乱了的头发。过了大半年,她的头发还是刚刚到耳朵,而且时刻坚持一丝不乱。

  从县五中离开以后,黄东听有了大把的时间思考自己过去十几年的人生。面对着狭小的铁窗,他才逐渐开始理解这所学校里发生的一连串事件的起因。他首先想到的就是王求良在高一下学期的最后一段时间里突然的反抗,因为这件事最终成为一切的开端。

  那天上午最后一节是体育,黄东听迟了十分钟到操场。远远地便看见班里同学聚在一起。操场上正有一团黑影在蠕动。再走近一点,他看到那团黑影是王求良的背影,他浑身的肥肉都鼓动起来。黄东听记起生物老师讲过一种在海里像抹布一样游泳的鱼,他感觉这时候王求良的身上叠满了这种鱼。薛龙在一边喊,跑啊,你会不会跑步。体育老师像铁铸的一样站在一边,冷冷地盯着大海的背影。孙少勇看到黄东听来,拉住他说,刚才王大海不知怎的惹火了老潘,现在罚他跑一圈。过了一百年,兴许更久,王求良回到了起点,紧接着就瘫软下来,好像熔化在跑道上,又逐渐冷却凝固成坚硬的渣滓。学生渐渐地散开,体育老师哼了一声也甩着哨子走开。薛龙比了几个鬼脸,又不知跑到什么地方。王求良的眼睛紧紧闭着,只有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他尚且活着。一种微默的恐惧在高一二班的学生里弥漫开来。这种恐惧说不清道不明,甚至连它的存在痕迹都难以确认,因为男生们马上开始分了两个场打篮球,女生则挤在篮球场边上的阴影里。汗水和欢呼冲刷了惊慌,血色开始回到学生们脸上。

  除了刘小姜。她的脸白惨惨地,站在操场的最角落。校规写学生在冷的时候可以套自己的外套,所以她套了一件薄外套,即使天气并不冷。上一次黄东听问起的时候,她解释道自己正在维护现代以来气若游丝的反抗意识和独立精神,像是把鬓角留长的杨奇。然而这点所谓的反抗精神早就在薛明的断喝下被证明不值一提。即便如此,刘小姜一旦出了教学楼还是坚持套上那件外套。现在,她打着寒战,面无血色,站在操场的最角落。黄东听走过去问,怎么了?她咽了咽口水,说,我知道我的小说接下来要写什么了。黄东听问,你打算写什么?刘小姜别过脸去没有回答他。她的薄外套很旧了,但是洗的很干净,不贴近了看就发现不了那些沧桑的痕迹。过了一会,她说,我们去食堂吧。快下课了。黄东听说,好。

  体育课很快就过去了。王求良没有去食堂。他艰难地扶着墙,气喘吁吁地走回教室,几乎打开了自己所有的零食往嘴里塞。不久午休开始,午休结束。在午休结束后闷热的空气里,睡眼惺忪的孙少勇想从教室后门出去,绊上了大海瘫软着伸在一边的脚。

  “你他妈是不是傻逼?”孙少勇骂道,又准备和以前一样走开。但是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腕被人抓住了。王求良因为长跑而本就通红的脸这时候更红了,他肥大的手掌牢牢抓住孙少勇显得纤细的手腕。后者吃痛,猛地一抽手:“死胖子,你他妈得干什么?”

  王求良看起来正努力地瞪着眼睛,一点点光从他被肥肉压住的眼下漏出来。他闷闷地问:“你再说一遍?”孙少勇怔了一下,真的又恶狠狠地说了一遍。王求良喘息了两声,突然铆出一拳,打在孙少勇的胸口上。这拳力道很大,他退了好几步,撞翻了后面的桌椅,一阵零乱的响动声。孙少勇马上蹦起来,高中男生的血气往往在这种时候猛然喷发,他一记直拳捣向王求良的面门。胖子的鼻子被打歪了一块,血汩汩地流出来。他抹了一把血,突然喊,我操你们妈!接着踹开桌子,从椅子上扑向前方的对手。孙少勇闪开,狠命一蹬,好像蹬进了一团棉花。大海歪倒在地上,他的眼睛撞在桌子腿上,耳朵里也渗出血,所以他开始惨烈地嚎叫。像是县里杀猪,捆住猪四脚时年猪的那种嚎叫声。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反应。黄东听转过头的时候,正看到王求良撞开桌子孙少勇飞起一脚的那一刻。更多的人稍早看见,但还没来得及站起来,王求良就倒在地上咆哮起来。红了眼的孙少勇还想对着胖子的头踩两脚,被他身边一个身手敏捷的男生拦下来。几个人想去扶胖子,却怎么都拉不起来。张拜宁机灵地跑出班去找老薛。几分钟以后薛明踹开班门,手里的茶壶还往外沥水。他环视了一周,立刻喊了七八个男生扶起王求良向另一栋楼的卫生室冲过去,他自己跑去联系医院。他们一路走,血一路滴。胖子的血好像无穷无尽,同时他的咆哮已经转为低沉的嘶吼。黄东听觉得那是野兽濒死的声音,喑哑绝望的哀嚎。

  被忽略的孙少勇站在角落里。窗帘已经被全部拉开,下午的太阳从另一个角度照射到他的脸上,让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黄东听看向他。他方才怒发冲冠脸红颈粗的样子逐渐褪去,这时候显得格外困惑。他站在角落里,手上和身上都沾满了血。不久他看见黄东听正在盯着他,接着他扫视班里,发现其他人都一片死寂,也盯着他看。他突然感到害怕。

  薛龙第一个站起来,走到他面前,说,你把王大海打死啦。他呆呆地看着薛龙。薛龙又说,你个傻逼,你把王大海打死啦。

  孙少勇没理他,绕过他,走到了黄东听边上,问:“这些血是哪里来的?”

  “我不知道。”黄东听说。

  “可能是王求良的血。”刘小姜说。

  “有道理。”孙少勇点点头,“我好像打了他一拳。”

  “你确实打了他一拳。”刘小姜说。

  孙少勇回过头,看到王求良的椅子空空荡荡的。他又疑惑起来,问:“大海去哪了?”

  “你顺着那些地上的红点,一直走过去,就能找到他。”刘小姜回答。

  孙少勇再一次点点头。他眉头紧皱,趿拉着脚,认真地辨识着地上的血迹,一直走出班门,向卫生室走去。班里面还是一片死寂。王求良的桌子依旧倒在那里,没有人去扶。地上的血渐渐干涸。薛龙发现站着的自己很突兀,大家转而盯着他看,所以他重新坐下,一边坐下一边说:“妈的,这下子班里就有正牌杀人犯了。”刘小姜听了好像想站起来,黄东听感到桌子震了一下。但她最终没有站起来。

  那天无论是王求良,还是孙少勇,都没再回班。下午的第一节课是语文,讲台上没有人来。刘小姜趴在桌子上,拿着前几天那张写小说的纸笔走龙蛇。黄东听忍不住,压低声音问,王求良会死吗?刘小姜说,不会。黄东听说,可是他的声音像是快要死了。刘小姜说,我说他死不了。黄东听问,为什么?

  刘小姜把笔停住,说,他就是死不了。王求良长得跟猪一样,脂肪把力道全卸掉了。一拳打下去的时候,他的身体会剧烈地抖动,把冲击力均匀分到每一块肥肉上。黄东听还想问,但他从刘小姜的眼里看到一种凶狠,于是识趣地住了嘴。他想到刘小姜的父亲,那个杀死了别人的人。他猜测刘小姜可能当时正在旁观,也许她比他更懂想要杀掉一个人该如何做。但他无论如何不敢向同位为了这件事发问。

  晚上回到宿舍之后,杨奇仍然早早躺下,但是张拜宁和黄东听都毫无睡意,他们看着孙少勇空荡荡的床铺不知所措。宿管推门进来,看到空床,问,这人干什么去了。黄东听说,我不知道。张拜宁说,他可能不会再回来了。宿管问,有没有班主任开的假条?黄东听说,没有,他打了隔壁的胖子一拳。张拜宁说,是的,很重的一拳,所以他不会再回来了。宿管看了一会,关上门走了。他们听到宿管又打开了隔壁的房门,不久,那里也发出沉闷的关门声。

  第二天,老薛青着脸收拾了王求良的东西,通通装进了一个大布袋,一声不吭地拖出班去。张拜宁跟在他后面溜出班。没多久就跑回来,走到教室最后排,对刘小姜说,胖子好像要转学了。刘小姜看了他一眼,说,我知道了。张拜宁又盯着小姜看,这样的眼神让黄东听不适。他赶忙问,勇哥呢?张拜宁侧过脸来,说,我不知道他。黄东听蓦然感到一阵惶恐。他问:“这算什么?”

  张拜宁莫名其妙地走开了。后排靠窗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黄东听想到昨天刘小姜不善的眼神,犹豫了片刻,又问了一遍:“这算什么?”

  刘小姜说,我不知道,但你要接受它。

  黄东听问,为什么?

  刘小姜说,因为这是一片土地,沉默的土地,充斥着凄凄哀伤的土地。有那么几次,我提前来到学校,操场上的晨雾还没有退去,整所学校笼罩在灰暗的水滴里。我看见建筑露出它们漆黑的头部,阴沉沉地从四周凝视着我。我听到角落里传来的时起时伏的哭声,被凝滞的空气阻隔而压抑憋闷。我闻到一阵烧焦了的气味,和似有似无的腥臭。所有的这些混杂在一起,缓慢地侵吞了我们的精神。

  黄东听默默地点点头。他想起了自己的梦,有关于后山的梦。这几天他反复地做梦,梦见站起身的黄鼠狼和四散而逃的耗子。还总有不同的声音在他耳边一刻不停地倾诉,告诉黄东听,在学校连绵的围墙之外,还有另一个更大的世界,一个没有逼仄角落,也没有彷徨和恐惧的世界。

  他问,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吗?

  刘小姜说,别无选择。

03 老鼠

  从入学开始,胡娇的大名就在年级里广为传播。仰慕者源源不断地涌到八班门口,习以为常的学生就为他们指出她的座位所在。大多数时候胡娇不在那里坐着,她挽着朋友的臂弯走在校园各处,脸上保持着一种淡淡的疏远。这样的疏远并不妨碍追求者们前赴后继而来,被拒绝后心灰意冷而去。高一上她最为出名的时候,全年级的男生都热议着她的高马尾和卧蚕。黄东听曾看见过一次,在她经过篮球场时,男生们爆发出强烈的好胜心,三分和扣篮一个接一个,进球之后便期待地看向她的脸。然而她攥着手,冷冷地从人群中间穿过。高马尾摇晃着把阳光切成破碎的残片。男生们发出遗憾的咂嘴声。那时候刘小姜站在黄东听一边,从鼻子里发出不屑的呼气声。黄东听问,你哼什么。刘小姜说,我想到我家窗户没关,恐怕要进很多尘土。黄东听说,那你回去关窗不就是了。刘小姜说,算了,我家里有人。黄东听说,那你就别哼哼了。他抬头一看,胡娇已经走远了。

  黄东听说,你看,她走远了。刘小姜说,我看见了。黄东听说,我记起来我们宿舍窗户也没关。刘小姜说,那你完了,扣量化分会被老薛骂死的。黄东听说,但是现在回宿舍会被宿管大爷骂死。刘小姜说,那你打算怎么办。黄东听想了想,说,操。

  文理分班之后,黄东听和刘小姜被一并分到了文二班,曾经和黄东听一个宿舍的张拜宁和杨奇则去了理一班。令黄东听大感失落的事情有两件,一件是薛龙也被分到文二班,一件是薛明仍然是他们的班主任。

  一个飘着灰雨的秋末黄昏,晚饭时间的教室人影稀疏。下课铃打响之后黄东听坐着没动,聚精会神地捣鼓着自己桌子上两个用纸扎起来的小人。刘小姜问,你不去吃饭?黄东听说,我不饿。刘小姜说,不饿就不吃饭,你真是傻逼了。黄东听举起手,好好好我是傻逼。他说。刘小姜说,你休息休息。黄东听就趴下,不久便入睡。也因此间接导致了一场不大不小的悲剧。

  刘小姜趴在桌子上写小说。一年多以来,她的手稿攒了厚厚一沓。此刻,这些手稿正全部铺在桌子上。她写得太聚精会神,一直到薛明走到她身后都浑然不觉。黄东听是被薛明一惊一乍的怒吼叫起来的。按照往常的惯例,薛明看见他睡觉会把他踹翻在地上。但这次他把怒火倾泻向刘小姜。你写的什么狗屁玩意。他问。刘小姜梗着脖子,怒火中烧地盯着他。薛明等了一会,见刘小姜一言不发,伸手就把桌子上的稿子归拢成一堆,揣到怀里,说,没收。刘小姜突然扯住纸张的一角,说,你还给我。薛明冷笑一声,劈手夺回纸角,说,等你毕业再说。他步履匆匆地从班里走出去。刘小姜瞪着眼睛,看着空荡的桌子,举起手揪住黄东听的耳朵,说,我操。黄东听说,姐我睡着了没看见他进来你放了我我真挺疼的。刘小姜说,操。黄东听说,姐你把我松开我疼。刘小姜松开他,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到了晚上,刘小姜总算开口说话。她说,我以后不写了。黄东听问,啥。刘小姜说,我以后不写了。

  孙少勇在他与王求良的战斗结束之后,到了第二个学期才惶恐地回到县五中,并被留了一级。他在小一级的学弟学妹中间显得局促不安,逐渐变得沉默寡言,几次伺机从课堂上逃脱。为数不多的几次开口发生在他与黄东听之间。第一次是开学一个星期后,他们在操场上遇见。黄东听看见他,先打了个招呼,说:“勇哥,你回来了。”

  “是的。”孙少勇说,“我现在还在高一。”

  “挺好的。”黄东听回答。其实他不知道哪里好。

  “拜宁他们几个怎么样?”

  “也挺好的。”

  “你呢?”

  “也挺好的。”

  孙少勇尴尬地摸摸头,说,我去趟厕所。黄东听说,好。孙少勇就转过身子,走出几步,又回头,说,你挺好的。黄东听问,什么?但是孙少勇已经走远了。黄东听意识到孙少勇已经不能被称为勇哥,打斗造成的困乏使他变得虚弱而谨慎。晚些时候他和张拜宁提起此事,后者的第一句话是,我以为他已经被抓进去了。第二句话是,可惜。张拜宁那段日子稍微长开了一点,眉宇间多了一股成熟,笑起来弯弯着眼角。尽管一说话就原形毕露,但还是能骗过几个女生。所以他很少把心思放到其他的地方。黄东听见他不感兴趣,就站起来绕着教室走了一圈,回到座位上坐着。不知怎的,他想起孙少勇高一时候的模样,惊讶地发现大多数事件早已在自己的记忆里模糊。他记得最后一件和孙少勇有关的清晰的事是高一开学不久,他放学后在操场上跑圈。孙少勇凑过来说,兄弟,你跑的太慢了,看我的。勇哥甩开膀子,在空荡荡的操场上奔跑,风在他的黑发间呼啸。跑了约莫四圈,他停下来,说,回宿舍吧,我洗个澡。

  起初,没人注意到杨奇已经不在教室的角落里坐着——文理分班之后他仍然蜷缩在在新班级的角落——直到锋利的尖叫声在校园里划过。那时候正是十一月二十七号下午四点,伴随着尖叫,校园里弥漫起了一层凄冷的雾气,影影绰绰地把低矮的楼群遮盖住。学生们好奇地把头贴在窗户上,接着就看见两个蹒跚着的人从正在翻修的综合楼里走出来,刺耳的警笛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救护车急匆匆地闯进大雾弥漫的校园,担架上抬了一副战栗不已的躯体,鲜血模糊了那人的面孔。直到晚饭时分,雾气才逐渐散去。焦虑的氛围逐渐扩散。有人说,你看到了吗,那人好像是杨奇。另一个人说,我好久没看见他了。刘小姜自顾自地说,妈的,为啥不把薛明抓走。最后,一个男生在晚自习前惊慌失措地闯进班,说,文三班的胡娇不见了。

  胡娇牵着朋友的手,在操场上一圈又一圈的走。冬天年老而衰弱的风紧跟着她们。两个女生之间时不时窃笑几声。但朋友感觉到胡娇的心不在焉,她的手一阵阵地发凉,眼睛四下打量着空无一人的操场。过了一会,胡娇说,你先回去吧。朋友问,你要去哪?胡娇说,我还有别的事情。朋友问,我等你吃午饭吗。胡娇说,不用等我了。她站在操场的边缘,摸着自己的裤袋看着朋友远去的背影,然后捻出里面的一张纸片。她重新看了一遍,上面清晰地记下了她的家庭住址和父母职业,还有一行歪歪扭扭的字:“十一点到综合楼。”今天早上她在桌洞里摸出了这张缺少署名的纸条,同位的小姑娘眨着眼睛露出无辜的神情。她猜想这可能是哪个疯狂的追求者吸引注意力的尝试,就像是两个周前有人跑到文三班门口深情款款地朗诵专为她创作的《蝶恋花》。胡娇把手伸向垃圾袋,接着又鬼使神差地收回手装好纸片。就去一次。她对自己说。她抬头看向阴冷的天空,和不情不愿挂在上面的太阳,蓦然感到一阵苦寒,从未有过的苦寒。

  即使一直走到综合楼四楼的天台,胡娇仍然一个人都没看见。她反而顺了一口气。当她再次跨过几堆瓦砾,扶着剥落的还没来得及粉刷的墙壁下到二楼时,眼前出现一阵模糊的黑暗。她凝视着黑暗,意识到这片阴影来自自己的后脑,然后她闷哼一声。

  那天下午,薛龙游手好闲地窜进综合楼,随后落入一片莫名的困顿。他看到地上很潮湿,到处都是被浸湿的痕迹。一根一根被剥去瓷砖的柱子矗立着,一只老鼠尖叫一声钻到一边,但他没有在意。一根顶部沾着暗红色的钢管倾倒在一旁,狡诈的阳光让它的影子变得宽厚。薛龙发现这地方相当适合一场谋杀,所以他想象会有一个蒙着脸的男人出现,把他敲晕拖到一旁,用小刀精心地划开他的喉咙再逃之夭夭。但是他等了一会,始终没有一个拎着闷棍的男人出现,他就垂头丧气地走开。

  十一月二十七号的真相破碎了一地,它们被逐渐拼凑而出已经是两个周后。在此之前,各种传言已经甚嚣尘上。老师们对此事讳莫如深。张拜宁在班里眉飞色舞地讲述着一个朋友告诉他的故事,胡娇其实是个在校外卖弄风姿的妓女,因为被一个地头蛇包养而引发原配嫉妒,在十一月二十七号的中午被诱杀在综合楼。四班的高个子体委则大谈特谈杨奇奸杀胡娇的可能性,原因是他曾经趁着警卫不注意翻进了从那之后就被封锁的综合楼,在地上看到零散的纸巾和斑斑血迹。薛龙作为唯一闯入过事发现场的学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他在晚饭时间得意洋洋地大谈特谈自己如何在暗中窥视杨奇猥琐的一举一动,甚至提到自己亲耳所听的胡娇的哀求。几个仰慕胡娇已久的男生听了义愤填膺,原因不是自己的梦中情人遭受如此虐待,而是那个理二班的小个子竟然没叫着自己一起去。

  孙少勇这时候凑过来问:“你看见猫了吗?”

  薛龙说:“什么?”

  孙少勇说:“有一只老鼠,还有一只猫。”

  薛龙皱起眉头:“你他妈在说什么?”

  孙少勇紧张地笑了笑,摆摆手走开,留下薛龙在食堂继续高谈阔论。过了一会,他看见黄东听走来,就迎上去,说,你知道综合楼里有只猫吗。黄东听问,什么猫。孙少勇说,就在楼里,那里有一只猫,和一只老鼠,我当时坐在墙角。我看见一只老鼠在前面跑,然后……

  他还没有说完,黄东听就行色匆匆地走开。孙少勇陷进一阵更大的迷茫,他走到路的另一头,看见刘小姜坐在那里发呆。他犹豫了一下,走到刘小姜身边,说:“综合楼里有一只猫。”

  刘小姜表现出饶有兴致的样子,问:“你进去了?是什么样的猫?”

  孙少勇的喉结颤动了几下,说:“是一只花斑猫。二十七号那天,我坐在综合楼二楼的墙角。我记得那里以前是个监控室,虽然现在东西被搬光了,但是他们没有试图在墙上开新的窗。所以那间屋子又黑又深,在白天也有一块深重到化不开的阴影。我坐在那个角落的地上,盯着门口发呆。不久一只老鼠溜过门前的光亮,我还没看清就出现了一只弓着背的花斑猫,它弓弦一样的身体弹出,一下子咬破了老鼠的血肉。它好像看见我了,因为我注意到它挑衅的绿眼睛,死死地盯着我藏身的阴影。最后它叼着老鼠,慢慢走远了。然后,我就听到另一阵踏碎玻璃的声音……”

  刘小姜打断他,说:“你是说十一月二十七号的中午,你在综合楼。”

  孙少勇纠正道:“其实还包括了下午。这段时间,我一直不知道跟谁说。”

  刘小姜盯着孙少勇的脸,试图从他眼神的游移或嘴角的抽搐里读出他是否在撒谎。但她什么都没看出来,所以她直起腰:“继续说吧。”

  “然后,我就听到另一阵踏碎玻璃的声音……”

  孙少勇回到学校后,一直忐忑不安的主要原因是他已经将自己看作半个杀人犯。即使王求良并没有没有因他的一拳而死,并即刻转学去了外地,但那个阳光破碎的午后始终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开始对悠扬的警笛和鲜红的血液感到恐惧,一阵又一阵无处安放的恐惧。二十七号那天,他的前位鼻血不止,桌子上的手帕猩红一片。坐在后门边的他犹豫了一会,趁着台上的老师背过头从打开的门口溜走。他本想去操场,但那里的风太过寒冷,于是他走进装修中的综合楼,坐到废弃监控室的角落。不久,他看到一只猫猎捕老鼠的过程。紧接着就是踏碎玻璃的声音,吱嘎吱嘎地传来。他屏住呼吸,在日光的罅隙里看见一个人影出现在门口,取代了猫的位置。那人背着脸,在地上捣鼓了一会,又侧过头,让上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孙少勇认出那是杨奇。他一喜,马上又开始疑惑杨奇逃课的目的。他就开始屏气敛声,默默地注视了。

  门外的墙角长出一丛衰绿色的杂草,谨慎地贴着墙壁生长。杨奇在它旁边放下一捆绳子,又跑到另一处的建筑废料堆里翻找了半天,发出混乱的声响。这种混乱最终变得单调而尖锐,是一种金属在地面上空洞地摩擦所产生的回响。回响慢慢淡去,可门外又传来了拧开塑料瓶和汩汩流水的声响,以及另一阵流水的声响。声响停止后,杨奇坐到墙根,闭上眼睛。太阳的照射偏移了一个小角度之后,另一个人踩过碎玻璃的声音出现了,这次的声音比杨奇踩碎玻璃的声音要柔弱得多。声音延伸到二楼、三楼,逐渐微不可闻。片刻之后,踩踏玻璃的声音再次响起,杨奇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从墙根爬起来,悄无声息地消失。大约一分钟,监控室外不远的地方发出一声闷响,接着传来金属坠落和滑动、重物在地上摩擦的细微响声。杨奇又一次在视野里出现,他艰难地拖拽着另一个人,送到他刚才坐着的位置上。被拖拽的人穿着县五中的校服,背后有斑斑血迹。等她的身体瘫软到墙根,就清晰地露出胡娇的面孔。

  杨奇往身后吐了口唾沫,捻捻下巴,把准备好的麻绳拎过来,先把胡娇的脚绑住,然后把她两只纤细而筋络分明的洁白手掌反缚在背后,接着把两条大腿绑在一起。他用手试了试绳子的松紧,确定女生不可能自己逃脱之后,他站起身,复又蹲下,开始拉扯胡娇的鞋带。她的鞋子很快被脱下,剩下两只素净的白袜子。他又扯下这两只袜子,于是一双小巧玲珑的脚暴露出来。杨奇没在意胡娇赤裸的脚,他把袜子团在一起,塞进女生的嘴里。最后,他引了一段绳子,套在女孩的脖颈上,像是拖拽一条死狗般把胡娇的身体拖到监控室视线之外的墙壁。于是孙少勇看不到他们两人,只能像刚才一样凭着声音揣摩正在发生什么。他轻轻地挪动了一下,使自己能更清晰地听到门外传来的声响。无法忽略的还有他自己的心跳,牛皮鼓一样沉闷的心跳现在已经难以抑制。

  首先,有几声沉闷的敲打,是钉子逐渐嵌入墙壁的声音。伴随着一声悠长的吐气,一个羊角锤被扔出,出现在门框的画面中,它孤独地躺倒在地。沉默了约五分钟,他听到几声清脆的拍打,以及和方才如出一辙的水流声与挤压塑料声。一个被挤瘪的塑料瓶遭受了和羊角锤同样的命运,在太阳软弱的光下,瓶身上一层淡淡的黄色液体清晰可辨。最后终于传来了人声。细软、微弱的呜咽,被压抑在喉咙之中向外扩散。但是那种清脆的拍打又响起来,呜咽声也骤然升高。一个人踱步时那拖扯石子的摩擦声出现,有一个男人在门外来回地走。半晌之后,杨奇嘶哑低沉的说话声渐渐取代了先前所有的杂音。

  “你醒了。你认识我吗。认识就点点头,不认识就摇摇头。不要那么瞪着我,我会解释的。”

  杨奇的嗓子似乎古怪地蠕动了几下,发出一声叹息。

  “我就知道。操。你他妈甚至不认识我。你记住,我叫杨奇。杨国忠的杨,平淡无奇的奇。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叫这个名字。人起名字都是有寓意的。薛龙那个逼东西,起这个名字是他爹望子成龙的意思。你认识薛龙吧。操。你肯定认识。我前天还看到他在你边上腆着个脸说话。我是真的想不明白,你扎着马尾,不回应任何人的接近,做出高贵的样子,你是什么东西啊?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啊?我每一次看见你和你的傲气,我便难以呼吸,你真的不觉得自己令人作呕吗?凭什么你便是那个站在山顶上的人,其他人便注定要向你而去,你是天生的明日之星,还是某种神明?你只是一个略有姿色的女生,世界上有千千万万和你一样的人,你的自负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在更远的地方你只会显得荒唐可笑,而在五中一隅里,你享受众星捧月的快感,你算是什么东西啊?”

  本来被很深地压抑在喉咙里的呜咽声再一次放大了,门外传来激烈的摩擦地面的响声和拍打声,在空荡的楼里显得刺耳粗暴。终于在几声最猛烈的打击声之后,杂音逐渐消失了。杨奇突然笑起来,声音很大,他捧腹的样子可以被想象。等他笑完,就说,婊子,你构思一下,我要把你嘴里的袜子拿出来了。孙少勇又挪动了一下。刚选好地方,就听到胡娇的哭声响亮地升起来。她一边哭就一边说,哥,我错了,我真不认识你,放了我,哥,我真错了。你跟我说说我怎么做你就放了我。杨奇说,好,你能让我舒服了我就把你松开。胡娇说,哥,怎么个舒服法,你要给我松开,我就做。杨奇没回话,爆发出另一阵震耳欲聋的大笑,笑到最后才勉强断断续续地说,操,你想咋办,你想扒我裤子?你他妈真是婊子了。胡娇又哽咽起来说,哥,我求你了,哥,我求你了。杨奇总算止住笑,说,好,你等着,我做完最后一件事就给你松开,但在那之前我得把袜子塞回去。来,张嘴。不张嘴?不张也行,不给你塞了。

  屋子顿时安静下来,什么声音都消失无踪。孙少勇突然怀念起那只猫,特别期待它再出现并抓住一只老鼠。惮那只猫没出现。有阵铃声在校园里响起,他没带表,只能猜测是午休结束的铃声。铃声很干涩枯燥,完全是金属摩擦的声音。这时候杨奇开口,说,忘了告诉你,我给你写过两次情书,第一次被高一的老班拦住了,第二次你看都没看就扔了。我准备开始了,你忍忍吧。

  在那句提醒之后,一阵真正凄厉的女性尖叫响彻了空旷的综合楼。阳光从那一刻起变得无比寒冷,灰蒙蒙的大雾升腾而起,让尖叫蒙上朦胧的色彩。夹杂在尖叫中的是胡娇锋利的声音:操你妈,我操你妈。

  最终,杨奇终于重新在门框的画面里出现,他舒展地靠在墙上,手里拿着一把沥沥滴血的尖刀,还有几缕凌乱的碎发。他眯起眼睛,像是在欣赏什么。胡娇的尖叫微弱了,她的气力逐渐流失。杨奇又笑了,他起初只是抿着嘴,接着咧开嘴,无声地笑,有声地笑,往外呼气的笑,从腹部一抽一抽地吸气的笑。他笑得整个人蜷缩在墙角,弓成虾状一抖一抖。笑到最后,他只剩下一口一口往外吐着气,隐隐有力竭之势。最后他陷入沉默,重新看向尖叫颤抖的胡娇。借助微弱的光,孙少勇看见杨奇眼里的晶光。

  突如其来的哭声开始了,干硬的哭声属于杨奇。他沙哑地哭起来,凶猛地掩盖了其他所有的声响。他哭着,说,你他妈的,你算什么,你算什么啊,我他妈的想不通啊。原谅我,妈的,我是一个卑鄙的人,我知道,可是我想不通,我真的想不通。你能告诉我吗?你会告诉我吗?你能告诉我什么?你会告诉我什么?我是一个圣徒啊,我他妈是一个圣徒!

  许多有力的脚步声走向他们,杨奇没反抗,任由几个穿制服的保卫科把他扭走。胡娇被搀到担架上的时候在门框外一闪而过,孙少勇看见她的头发被切割得杂乱无章,马尾被齐根削去,其他地方的头发一块长一块短,脸上全是血,有的已经干涸,有的正在向外流淌。他的胃一阵翻腾,强行忍住了吐出来的欲望。等到最后的人也离开,孙少勇站起来。

04 虹光

  一上高三,整个级部就搬进了另一栋独立的高三教学楼。入驻仪式上,薛明上台发言。他穿一套熨平的西服,左手举着喇叭,讲得唾沫星子横飞,前排的同学纷纷以袖拭面。入驻仪式结束以后,他们就走进这栋未经粉饰的铅灰色的矮楼。高三楼的走廊错综庞杂,缺少采光,走廊灯也半明半暗,泻下一种沉重的黄色。教室里的灯则功率过高,无时无刻不散射明亮惨白的光,看上去疲惫无比。在这样的灯光下待久了,眼睛会止不住地酸涩,一走到风中就流出泪水。

  在疲惫的灯光下发生的第一件事,是薛龙终于被开除了。无论是因为坊间传言的薛明照料,还是因为他始终没犯不可饶恕的错误,长期以来他逍遥于处分之外。他被开除是在开学第二周,薛龙为了庆生喝光了自己藏在宿舍的两瓶杂牌白酒,劣质的高浓度酒精冲毁了他本就不甚通畅的脑回路。于是在九月的夜风下,薛龙褪去自己的外衣,精光了上身扒上女宿的铁窗。当此起彼伏的尖叫和怒骂响彻寂静的校园,宿管急匆匆地赶来带走脱的只剩内裤的薛龙后,消息就传给了熟睡的校长。校长办事历来雷厉风行,第二天就拍了板开除薛龙。薛龙走的那天,薛明没有露面。前者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在椅子上吐了口痰,就头也不回地离开。据几个男生后来的讲述,薛龙一出校门就混进了县城的社会闲散人员,天天做些收保护费或是打架斗殴的勾当。这种事他做来驾轻就熟,仿佛为此而生。张拜宁曾经在县街上见过他一次,薛龙赤裸着后背露出伤疤的痕迹,昂着头和几个壮他一圈的流氓喝酒。张拜宁从他身边走过时薛龙浑然不觉,处处流露出酒徒的疯狂,把喝完的绿瓶青岛在地上排开,时不时砸碎几个,一边砸一边喊,言语烂泥一样无法分辨。

  距离高考还有一百一十三天,冬天已经过去。冬天过去之后,风带来的都是温暖的吹拂。刘小姜走出校门时从路灯的照射下看见柳树枝条上缓缓抽出的嫩芽。她扫视一圈,没有找到父亲的身影。于是她很快就联想到烟雾缭绕的小屋和几个男人猩红着眼围桌而坐的情景。父亲会坐在背对着门的一张椅子上,手里抓着的都是杂花单牌,凶狠地盯着在桌子上拍出同花顺的对手。父亲会盯着同花顺看很久,然后无可奈何地拍出两百块钱,把牌打乱开始重新摸。父亲的腰上会挂着一串钥匙,钥匙扣是她三岁时与父母拍摄的合影,被烟气熏上一层黄色。她又想到父亲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这张照片。在父亲出事以前,他经常把照片对着阳光把玩。

  父亲出事的时候,她的记忆还很简单。因此大多数回忆的任务是母亲为她完成的。初一开学之后,她回到家里,扯下扎马尾的头绳,眼里晶光盈盈。正在搓洗衣服的母亲敏感地擦干净手,把女儿揽入怀中。她用母亲特有的温暖张开双臂,轻轻拍打着女儿的后背,直到孩子的呼吸平稳下来,她才问,小姜,怎么了,不是第一天上中学吗。刘小姜说,妈,她们骂我。母亲问,骂你什么。刘小姜说,她们骂我是杀人犯的女儿,将来也要杀人。母亲说,孩子,你爸没杀人。刘小姜说,妈,我十三了,你别骗我了。母亲沉默了一会,松开搂住女儿的手,说:“你爸是跑货车的,挺老实一人。我当年就是看中他稳妥能扛。你七岁那年,他一个好朋友找他,去给另一个朋友撑场子。你爸不想去,我也不想让他去。那朋友说,就是一点小矛盾,不会真打起来,递给你爸一条钢管,就拉着他走了。结果他们真打起来了,你爸想走,有个人拎着小刀冲过来,砍伤了他的左胳膊。你爸有点慌,拿着钢管就砸,连着好几下,看到那个人的血在地上流。他赶快回了家,把身上擦干净,换了身衣服。你当时在午睡,他进屋亲了你一口,接着就走了。”

  母亲顿了顿,说,事情就是这样,你爸没想着杀人。

  母亲说完这些之后,回到盆边继续洗那几件衣服。

  半年之后,刘小姜的叔叔从外地回了县城,母亲收拾好自己的衣服,和正在学校的女儿不辞而别,坐着每月一班的长途汽车不知所踪。叔叔整日酗酒,但多少还记得刘小姜的三餐。等到高二,父亲理着青瓜头回家,叔叔就离开了。至于父亲学会打牌的时间,刘小姜自己也记不清,她只记得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父亲认识的陌生人越来越多,有时他夜不归宿,有时他带着四五个人让家里烟酒成群。所以刘小姜晚上总是把房门反锁两道,听着几个男人或咆哮或尖叫,被他们的痛苦或恐惧缠绕着入眠。

  刘小姜走出校门后,听到身后气喘吁吁的呼喊。张拜宁一路追上来,与她并肩而行。刘小姜没打招呼,张拜宁有点尴尬,说,好久不见。她说,是,好久不见。他问,你最近怎么样。她说,也就那样,还行。他说,我有个事一直想跟你说来着。她说,我要走了,今天很困。他说,就是,我挺喜欢你的。她说,路灯都这么暗,我真的要走了。他说,我没开玩笑。她说,你也早点回去睡觉,明天模考。

  她加快步伐向前走去。温暖的风吹过她的耳畔,把几缕黑发吹得随风扬起。她伸手抚平那几缕头发。刘小姜在整个小学时光里都留着马尾,初中开学一个月后,在一个同样秋风萧瑟的下午,她放学回家,说,妈,我想剪短头发。母亲从屋里走出来,问,她们是不是又欺负你了。刘小姜说,我想把头发剪到耳朵边上。母亲问,打人的是哪个女生。刘小姜说,前边可以弄一点刘海。母亲说,是不是那个姓隋的。刘小姜说,是她。母亲于是进厨房拿了菜刀出门。两个小时以后,她头发散乱地回家,把菜刀插回刀槽里,说,她以后不会欺负你了。刘小姜抱住母亲的腰,把手伸高抚摸着她的脖子,上面有一道新鲜的淡淡的红色痕迹。刘小姜说,妈,你以后别这样了。母亲说,坐下吧,我给你剪头发。

  模考如期举行。按照学校划定的分数线,黄东听能考上不错的本科,刘小姜稍作努力也能稳住本科线。五月底,高三学生正式进入了静悟状态,连续十四天交给学生自主复习。这段时间即使是薛明也变得和声细语。他今年的奖金高低全关系在文二班的高考成绩上。他不再用唾沫喷上任何人的脸,也不用手打任何人的耳光。他只拿着满满一大壶泡了胖大海的养生茶,紧张地扫视着教室里的学生。黄东听已经很久没有做梦,后山现在看上去只是普通的山包,再也不复那份奇谲。他偶尔会在子夜梦醒时再立窗边。当初的舍友已经四散而去,如今的宿舍几人互不相识。再给他一个机会,他也不会试图翻窗离开了。

  刘小姜第一天缺席静悟的时候,黄东听只认为是她积劳成疾。但当窗边他的同位空缺了三天以后,即使高考当头他也生出疑虑。第三天正好是周末,学校调研之后决定放假半天。走出正午的校门后,黄东听决定先去刘小姜家看看。走到那棵标志性的老柳前,张拜宁也急急忙忙地追上来。他看着黄东听,问,你去哪。黄东听说,我去刘小姜家看看。张拜宁说,咱俩一块吧。黄东听说,行。破旧的老楼出现在视野里,张拜宁压低声音,问,东听,你和她是啥关系。黄东听说,朋友啊,怎么了。张拜宁说,我就问问。

  再拐一个弯就能走到刘小姜单元楼下的时候,他们两人都听到了一声来自男人的浑厚的咆哮,几个左肩青龙右肩虎的混混背对着他们,站在前行的必经之路上。张拜宁扫了一眼,发现前方的几个赤膊男人尽皆面露不善,悄悄地从黄东听身边退走。这时黄东听侧过头想问问他该不该继续往前走,低语了几句才看到张拜宁慌张逃跑的背影。他翻了个白眼,屏着呼吸,贴着路边行走。另一声怒吼传来,嗓音里流露出掩盖不住的清澈。黄东听发现这声音格外熟悉。他绕过拐角,首先便看到刘小姜穿着背心长裤,五官凝滞,右手提着一把在太阳下反光的尖刀,左手指着另一个人。他顺着刘小姜的手指看过去,首当其冲地是一个面生的街头青年。排在第二的男人看起来同样面熟,他凝神一望,看到那竟然是薛龙,手里拎着根短粗的钢管,斜着眼睛看提刀的小姜。黄东听被慑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没人注意到他,因为刘小姜开始声音干脆地冲着街头青年痛骂。

  刘小姜从来不是那种性格温婉文明用语的女学生,黄东听平日里也常常和她嬉笑怒骂,从不因她爆粗口而感到异样。但此时的刘小姜处处流露出一种黄东听从未见过的陌生,眉宇间的疏离怨恨他前所未见。她的头发凌乱,处处往外刺出一股一股的黑发,脖子生硬梗直,双臂的血管清晰可辨。唯一不变的是她的眼镜,冰冷地跨坐在她苍白的脸上熠熠反光,光也是冰冷的。黄东听的听觉似乎也因为这样的陌生而退化,他的双眼能看到刘小姜迅速开合的嘴唇,却难以清晰听到她的话语。语言在这一刻变得支离破碎、孱弱、毫无力量。为首的男人说,妹子,你爹欠钱太多了,哥几个就是来要个钱,没别的意思。刘小姜又骂了几句,说,要找我爹,从我面前过去。男人说,妹子,你何苦为难我们,我们是良民。刘小姜说,良民个屁。薛龙凑上前,说,大哥,不管她,咱们过去,她不敢拦。男人点点头,说,兄弟们,走。

  刘小姜杏眼倒竖,把尖刀举起来,指着男人,喊,你们再他妈的往前走,我就砍死你们。男人笑了,说,妹子,你不敢砍我们的。然后他继续往前走。刘小姜一步步倒退,直到后背抵在单元门的铁皮上。黄东听意识到,自己必须走出来了。所以他上前好几步,举起手,刚想说话,手就悬在了半空。刘小姜看着男人和其他不怀好意的人步步前来的样子,最后怒吼了一声,把右手的尖刀抡起来,毫不犹豫地砍向自己的左胳膊。刀在半空中划出一道耀眼的虹光。这虹光是如此的炫目,以至于充斥了这狭窄的巷子。时间在这一刻变得很慢,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地注视着这闪耀的白虹落到刘小姜鲜笋一样的白胳膊上,接着鲜血飞溅而出。她喊,操你们妈,再来啊,你们有本事再来啊,你们敢走过来,我就敢死在这。她的脸色一刹那变得更加苍白,血液从伤口迅速流去。男人愣在原地。刘小姜咬住牙,又举起右手,在左臂上再砍一刀。这次,她的全身都紧紧贴在墙上,面色狰狞如同即将破碎。然后,她手里的尖刀响亮地掉落,她缓缓软倒在地上。男人终于回过神来,向另一个方向拔腿就跑。连带着他身后的混混都一同开始狂奔。薛龙慌不择路,直向黄东听而来。后者一脚踹在他的膝盖上。薛龙翻身在地,跌出漫天飞扬的尘土。黄东听没管他,径直奔向刘小姜,扑倒在她身边。

  黄东听一把扯下自己的上衣,慌张地在刘小姜的左臂上打结止血。他说,姐,你别死啊。姐,你别死。扎好绑带之后,他揽住刘小姜的头,摸到她蓬乱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湿透。刘小姜双眼闭合,牙关紧锁,左手的拳头死死攥住。她的血还在止不住地流淌。黄东听抬起头,他看到太阳呈现出椭圆形的光斑,寂寞地放射着阳光。他忽然对这一切感到荒诞悲愤,自己的血似乎也要喷薄而出。刘小姜松脱的右手抓住他的手,慢慢睁开眼睛,嘴唇开始翕动。黄东听把耳朵凑上去,听见她说:阿听,我要死了。黄东听喊,姐,你别死,你不会死。他把脸贴到刘小姜寒冷白皙的面庞上,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已经涕泪横流。

  刘小姜的眼睛又一次闭上,呼吸慢慢微弱。黄东听轻轻把她的头放到地上,顺了顺她的头发。接着,他捡起掉落在一旁的剔骨尖刀,向倒在地上的薛龙走过去。刚才,他踹坏了薛龙的膝盖,后者此刻正坐地不起。看到黄东听提着刀前来,他没有躲闪,只是坐在原地,视线穿越了黄东听战栗的身体,落在远处温顺入眠的刘小姜身上。此时他的脸上出现了一种与气氛格格不入的茫然,看上去还不能确认正在发生什么。黄东听走到近前,踩在薛龙的胸口上,把他压到地面躺平。薛龙愣愣地注视着黄东听。他显得很迷惑,举起右手,似乎是觉得阳光过于明亮,想稍微盖住赤裸裸的日光。黄东听用身体的阴影遮盖了直射到薛龙脸上的光,于是后者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慢慢把手放下。他又举起手里的刀,对准薛龙的身子垂直扎下。看到刀的时候,薛龙的表情又茫然起来。他没有反抗,也依然没有发出惨叫,迷惑的神色停留在他的脸上。扎下第一刀以后,黄东听又把刀扬起,一刀又一刀地捅在他的胸口。他很快筋疲力竭,刀第二次响亮地落到地上。他坐在薛龙的腰上,知道自己的眼泪正在滴落。现在在地上,薛龙的血、小姜的血和他的刚刚流下的新鲜的眼泪一齐混合在一起,汩汩流淌。

  他的眼前又一次出现了那道虹光,从地平线上升起,遮蔽了天际。渐渐地,他的眼前全是白茫茫的一片,剩余的一切都模糊到无法辨认。刘小姜的影子在白光中出现,黄东听想到这是高二时他趴在她身边看她写小说时的情景。刘小姜那时刚写到一个久经辱没的人决定以死明志,从悬崖边一跃而下。黄东听问,你为什么一定要把所有的人都写死。刘小姜说,这样有冲击力。黄东听说,但这样无休止的残酷太让人疲倦,乃至于僵硬、麻木、无所适从。她说,我别无选择,傻逼,人都会死的,早死晚死有什么区别?百年之后没人记得你。她还说,死不死的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能不能记住你。如果能够确认你化作飞灰,不复存在之后,仍然能在某个人的记忆里万寿无疆,那死亡只是无所谓的事情。所谓哗众取宠的早死,自杀,只是透支了未来的生命,让自己在尽可能多的人的记忆里留下一笔,放一个大烟花。她说这些话的时候,虹光悄无声息地出现,逐渐从记忆里蔓延开来,和黄东听眼前的光连成一片,淹没了真实的世界。

  他扶着墙站起,走进白虹之中。

05 重合

  黄东听回到县五中的那天,天上正在下大雪,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到他的头顶上。教学楼早就翻修一新,那些年留下的痕迹已经荡然无存。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风衣,裸露着脑壳。他摸了摸自己的头皮,穿过熙熙攘攘的学生。他看到有几个男生留着很长的头发,还有几个女生明显化了淡妆。时代发展了。他想。他拦住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问,你知道薛明吗。女孩说,薛校长在办公楼二楼。黄东听说,你能带我去吗。女孩没听见,拉着朋友走远了。黄东听自己向办公楼走去,在路上看到有一对学生站在墙角,男生搂住女生的腰,两人正轻轻接吻。一直到黄东听走过去,他们都浑然不觉。黄东听有点沮丧,他们肯定会被老师抓住的。有四个人在不远处的空地里双打羽毛球,有男有女,球技好似半身不遂,很少能彼此走过两个回合。黄东听驻足,看了一会,发现最瘦小的那个男生仗着没有球网,总是狠狠把球扣在自己面前的地上。他摇了摇头,从另一侧走开。

  办公楼的二楼有一间独立办公室,上面挂着“行政副校长”的门牌。黄东听敲敲门,里面传出一声疲惫的询问。他推开门,看见薛明坐在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疑惑地看着他。黄东听说,薛老师,我回来了。薛明问,您是哪位。黄东听说,我是黄东听。薛明盯着他,说,你进来坐。黄东听就走进屋,坐进办公桌另一边的软包椅。薛明的桌子陈设很简单,几本笔记本、一台电脑和两三张涂着笔记的纸,茶壶里泡着养生茶,一旁的书架上塞满了红色论著。黄东听扫了一眼,没吭声。薛明把他上下打量一遍,说,你回来了。黄东听说,是的,昨天下午就出来了。薛明说,我以为还要过几年。黄东听说,态度好,减刑了。薛明问,在里面怎么样。黄东听说,学了几门手艺,还有,恭喜薛老师高升。薛明说,前几年的事了,没什么恭喜的。黄东听说,我上学的时候就觉得您能当校长。薛明尴尬地笑笑,说,我对不起你。黄东听说,您对不起很多人,不用特意向我道歉。薛明点点头,问,回家看过了吗。黄东听说,看过了,家里没什么剩下的人,我妈前几年害病过世了,管教之前和我说过。薛明问,哭过吗。黄东听说,该哭的已经哭完了,我回家睡了一觉,做了顿饭,就来学校了。薛明问,你这十几年,去探望的人多吗。黄东听说,我妈在世的时候经常来。勇哥来看过四次,最后一次来的时候跟我说他要去外地打工了,以后很难再见。您知道,孙少勇,就是打人那个。薛明问,刘小姜呢。黄东听说,她没来过,我只听勇哥说她没死,别的都不知道了。黄东听又问,薛老师,我来的时候看见,后山平了?薛明说,一五年暑假的时候烧了场大火,死了个护林员,树也都烧没了,后来学校扩建占了一小半,县里开发房地产占了剩下的地。黄东听说,没有点别的东西?薛明说,没有。黄东听说,可惜了。薛明说,是挺可惜。

  黄东听看着薛明,十五年的时光在他的脸上没有留下太多痕迹。除了眼镜换成金丝边,头发稍微长了一些,皱纹更密了一些外,变化并不显著。他想到十几年前学生们对他时常抱有的怒火,不禁哑然失笑。他在狱里见过因强奸女学生而进去的老师,也见过拿刀砍死自己班主任的社会青年,与之对比起来,当年和薛明的对抗实在是不值一提。窗外的雪渐渐淡弱,因为地面仍然很热,所以没有什么积雪。黄东听意识到自己在这里没有什么好做的,准备起身告辞,但薛明把他叫住。他走到另一边的书柜,拉开一个上锁的抽屉,一阵翻找之后,递给他两样东西。黄东听接过第一样,是一沓已经发黄的稿纸,上面密密麻麻地铺陈着娟秀的小字。另一样是一对做工粗糙的铁戒指,因为生锈而呈现出红黑色。薛明说:“这两样东西都是刘小姜的,你一会肯定要去看她,替我还回去吧。我脱离教学很多年了,没收的东西已经还的七七八八,只剩下这两样。毕业之后她没再来,我也没法给她。”

  黄东听走回校园,接吻的情侣消失不见。他看到被北风吹得摇摆不止的树干,在灰白色的天空下张牙舞爪。剩余的星星点点的雪花不情愿地飘下。他离开校门,向记忆中的方向走去。那棵长势遒劲的老柳还在路口,但是曾经摇摇欲坠的危楼已经拆迁。黄东听找到刘小姜现在的住所花费了不少时间,面对着完全陌生的城市他不知道何去何从。在楼下的小卖部里转了很久,一个认得他的老板娘终于出现,告诉他刘小姜现住六栋三单元五零二。老板娘问,你找她干啥。黄东听说,同学,叙叙旧。老板娘怀疑地看了看,走回铺面。黄东听又转悠了半天,找到六栋三单元,爬到五楼,按着零二户的门铃。门里面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一个男人把门打开。看见是个男人,黄东听说,不好意思,找错了。接着转身就走。男人在他身后急切地喊,黄东听?他顿觉五雷轰顶,回头定睛一看,没能认出男人。只听到男人继续说,我是张拜宁。

  回到门口之后,张拜宁没有把门松开的意思,而就把着门和黄东听说话。他问,你出来了?黄东听说,昨晚上出来的。张拜宁说,出来了就好,等着咱们一起叙旧,你是来找我的?黄东听说,不是,我找刘小姜。张拜宁问,你找刘小姜?黄东听说,嗯,我知道她还活着。张拜宁犹豫了一下,说,你进来吧,不用换鞋,去最里面那个屋。

  黄东听一进屋,就看到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副红底大照片。照片上左边站着张拜宁,他比现在看上去年轻一些,嘴角咧到耳根。照片右边是一个梳着及耳短发的女生,嘴唇很薄,面色冷淡。黄东听继续往里走。他听到张拜宁关上门之后没有跟着他,而是坐到了沙发上。他感受到张拜宁正紧张地盯着他的后背,他开始理解这种紧张。他推开最里面的屋门。这间屋有一张单人床,修了一个大落地窗,窗边是一个头发披到后背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听见推门的声音,她转过头。黄东听掩上门,看见刘小姜淡漠的眼神。他心底一动。

  他说,我回来了。

  她说,我从窗上看到你了。我本以为还要过几年的。

  他说,我在里面表现不错,减了几次刑。你的腿怎么了?

  她说,被车撞了。

  他问,怎么回事?

  她没有回答,静静地看着黄东听。这样的眼神让他感到格外不自在,于是他站起身,说,我先走了,改天来看你。刘小姜说,你等等,把我推出去。

  看见黄东听推着刘小姜走出卧室,沙发上的张拜宁站了起来,脸色开始发白,惊恐地看着刘小姜。他问,怎么回事?刘小姜说,我让他推我出去散散步。张拜宁说,我能去吗。刘小姜说,你留在屋子里吧,不对,你帮我把轮椅搬下去,然后你回来就行。张拜宁说,好。刘小姜扭过头对黄东听说,你到楼下等着,一会我就下去。黄东听看看她,又看看张拜宁,转身下楼,走到一边的空地里站着。不久张拜宁把轮椅,连同轮椅上的刘小姜扛下了楼,招呼着黄东听过去。黄东听双手抓住轮椅的扶手,听见张拜宁说,东听,等一下。他看见张拜宁脸上混合了复杂的神情,看上去畏缩不前。他恐惧地看着黄东听,说,我是为了照顾她。黄东听说,我知道。张拜宁犹豫了一下,说,当年,我是去报警的。黄东听说,我知道。张拜宁说,我一直在照顾她。黄东听说,我知道。张拜宁说,别怪我。黄东听笑了。然后他推着轮椅上的刘小姜,消失在张拜宁的视野里。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刘小姜直勾勾地看着前方的空地,好像一切都和她没有关系。

  刘小姜说,去海边吧,到了海边再说。

  黄东听就推着她走到海边。这台轮椅很老旧,推起来有吱嘎吱嘎的响声,压过海边铺的不平的石板路时,响声更为强烈。刘小姜说,走慢点,贴着海。黄东听慢下来,响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富有周期性的海浪的声音,飞溅的白沫时不时沾到他的脚踝。刘小姜说,每次来这里,我都感觉像是到了另一个世界。黄东听短促地嗯了一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两人再没有一个人说话,只是听着单调重复的海浪的声音,看到不远处掠过的海鸥和起起伏伏的白沫。

  刘小姜依然目不斜视,面色无波。她突然说:“那天,你被带走之后,我就上了救护车,住了两个月的院,老薛、张拜宁、孙少勇他们都来看过我。两个月之后我出了院,因为没伤到神经,所以手臂没有瘫痪。我爸已经不在家里,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因为没参加高考又不想复读,我开始四处找工作,最后找了家工厂。张拜宁那时候也在这家工厂里,他高考失利直接打了工。一年之后我穿越马路的时候被一辆吉普撞了出去。等我再睁开眼的时候,两条腿还在,但怎么也使不上劲。张拜宁坐在我医院的病床边,他说,医生告诉他,我的腿看起来没事,但是已经瘫痪,后半生需要坐轮椅。那段时间我痛不欲生,砸碎了不少东西。但张拜宁一直在我病房里忙前忙后,大半年之后我出院,因为是司机的全责所以没付医药费。出院之后我就和张拜宁结婚了。”

  黄东听慢慢地推着刘小姜,他一句话也不说。刘小姜回过头,眼睛里流露出原本被掩盖的悲哀,她继续说:“我没让他碰过,擦洗身体这种事情免不了,但从未允许更进一步的事发生。这些年他都是出去解决的。我一直知道,但懒得问。我不是没想过去看你,但第一次出院之后我忙于处理乱七八糟的事情实在顾不上,瘫痪之后我也再不能自己一人跑去看你了。事情就这么被搁置了。一直以来,我都无能为力。”黄东听说,我知道了。

  刘小姜沉默下来。他们正路过一个不大不小的商业区。黄东听看见一个转动着的灯带,问,你想剪头发吗。刘小姜说,剪吧,也好久没剪头发了。黄东听把刘小姜推进理发店,一个梳着中分头的年轻男人走过来,问,想剪个什么样的。黄东听说,给她剪短点,我说停就停。刘小姜说,我睡一会,剪好了叫我。然后她微微闭上眼睛。在黄东听的要求下,她的长发被慢慢修去,耳朵露出来。黄东听说,停吧。刘小姜适时睁开眼,看了一会,说,这头发太短了。黄东听说,不短。刘小姜坚持说,这头发太短了。黄东听说,真不短,和你高中的时候一样。他付了钱,重新推着刘小姜走回海边。

  黄东听说,我在狱里的时候,我妈来过四十五次,勇哥来看过我四次。我一直在等你来,我知道你活着之后就一直在等你来。有一次,我见到一个留短发的女生,看背影以为是你,但那是我另一个狱友的女朋友,他们就坐在我隔壁窃窃私语。

  刘小姜勉强笑了笑,她指着不远处的地方,说,那里有个堤坝,你推我上去。

  所谓堤坝,其实只是一条小小的防浪坝。坝顶细窄狭长,未装护栏,海水一直向上翻滚。坝上的海风格外猛烈,把他们二人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黄东听问,你还有写小说吗。刘小姜说,没写。黄东听说,没再想过?刘小姜说,想过,不知道怎么写,魂不在了。黄东听紧了紧风衣。刘小姜说,再往前走一段,左拐有个小卖部,你帮我买瓶矿泉水吧。黄东听说,好。他走下堤坝,回过头,刘小姜还坐在那里,背对着他,不知道在想什么。

  小卖部是个中年男人在看店,黄东听走进去的时候他头都没抬。货架上摆着几瓶矿泉水,黄东听看了看标价,上书:农夫山泉,三元一瓶。另一边有几瓶玻璃瓶装的二锅头,黄东听想了想,拿了一瓶二锅头。看店的男人扫了一眼,说,二十五,钱放台子上就行。黄东听放下钱,走回防浪坝。在绕过拐角之前他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惧,好像刘小姜已经不在坝顶坐着。他想起在狱中的时候,母亲最后一次拖着病体来看他。他那时已经看出母亲身体不适,但她却坚决否认了儿子的询问。但那一次母亲要说的话格外的多,她说着说着便流下泪来,脸上的皱纹像长蛇一样蠕动。离开之前,他问母亲,你还会来看我吗。母亲说,下个月就来。但是在下个月探监的日子,母亲没有来,来的是那个他最讨厌的管教。管教说,你妈过世了,她来不了了。知道消息之后他没有哭,而是坐到牢房的角落。连着三天,他都没有什么反应。直到第四天,他手里的铁镐砸到了自己的脚指,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黄东听那天蹲在地上捂着脚趾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把树上的鸟震得扑棱棱飞开,他的眼泪好像无穷无尽又无法抑制,浸湿了自己脚下的土地。

  黄东听走过拐角,刘小姜还坐在那里。走回坝上以后,她没有回头,摆摆手,说,我要的是矿泉水。黄东听说,都差不多。刘小姜叹了口气,说,放下吧,放在一边就行。黄东听拧开二锅头,喝了一口,热辣辣的白酒烧过他的食道,让他的心脏都灼烧起来。他把瓶子放在一边,孤独的海风敲打着瓶口,发出几声呜咽。他记起来一个狱友,进去之前是个三流编剧,因为妻子出轨而砍伤了奸夫,临出狱前送了他一首写在碎纸上的小诗。说是诗,其实更像加了回车的句子。黄东听努力地想了想,只能记起几个片段:我的十四岁/和你一起/捡起路上的煤粒/我的十八岁/在KTV/举起被你的嘴唇/染红的/高脚酒杯/我的二十岁里有一片/荒寂/你的眼泪/从眼眶里自由/向下落体。

  另一段是:想象里/我看见你像/过去的色彩/鲜艳/从我的生命里逐渐/褪色/我挺难过,但/不知道该如何/做/我想起你为我送上的/果糖/已经融化在/破旧的背包。

  他问,还有别的可能吗。

  她问,什么可能?

  他说,十五年以前,我们都还年轻,都还有牵挂。那时有很多其他的可能出现。但是它们现在都过去了,而且似乎一去不复返。我每次想到这些消失的可能性就无比失落,因为当初往往可以有其他的更好的选择。现在,在我们的面前却只剩下一条路了。

  她说,已经过去太久了,除非你能让时光倒流,我或许才能告诉你。

  他说,我可以试试。

  她说,真的吗?

  他说,真的。

  他把手探向自己风衣的怀中,首先摸到那一沓发黄的稿纸,然后又摸到那两个锈迹斑斑的铁戒指。摸到铁戒指的时候,他看见,梳着齐整短发的刘小姜对他笑着,从记忆里走来,手里拿着笔,戴着金属框眼镜,挺拔如白杨。那年他们十六七岁,彼此思绪万千,奔放热烈。他看见,有两个影子在半空中浮现,然后缓缓重合在一起。于是,时光倒流而去。

二〇二三年四月三十日初稿
二〇二四年九月十三日再稿
二〇二五年三月二十一日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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