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我会踏上你的船,顶上你的位置。
——《河的第三条岸》,若昂·吉马朗埃斯·罗萨
在我十二岁那年,墩泥子村罕见地来了客。
那日是许久不见的大风沙天,人人都把自己埋进土胚屋里,朝窗口探出个脑袋就会吃上满嘴沙。村尾巴的墩台上架着的葡萄藤被吹得七零八落,大珠小珠都滚了一地,叫沙子埋了。苏比热·约麦尔波瓦1心疼坏了,不是被阿卜杜拉·苏比热阿卡2给栓在家里,他得冒着灰沉沉的大天去沙地里捡葡萄。而这天碍人视野,地又高陡,一旦摔伤了筋骨,又得劳烦沙木沙克阿訇了。
我就住在苏比热一家的隔壁,此时正怀揣着童心,两只小手撑在窗台上,听着对户传来的争吵,只觉得好玩极了。我知道苏比热波瓦是一个倔脾气的怪老头,每每赌起气头来,得让阿卜杜拉阿卡好费心力。折腾过十几番后,阿卡也不再和他顶嘴了,只是沉默着把他该做的事情打理清楚,别让这年过古稀的老头犯傻。毕竟,还在他年轻的时候,就是十头水牛也不得将他拽回头——头也不回地跑离了红地,在这大戈壁的地方落了根。可以说:没有波瓦,就没有墩泥子村。
就在我听得兴头的时候,自朦朦胧的远边,传来了某种隐约的轰鸣。那声音就像野兽打磨着利齿,愈来愈大,愈来愈响,随之伴来的还有黑色的沙墙中的一点晦光。可就在那光循着路,将要行到村口的时候,轰鸣忽然一顿,变成了咔嚓咔嚓的尖锐噪音,不一会就又下去了,只剩下沉闷的“咚咚”鼓音。我回头,喊住了做膳的阿帕3。阿帕来不及脱掉胸前的大巾,颠着步就挤过低矮的门,走了进来。当她顺着我手指的方向望去,当机立断吆喝上我的达达4,敲锣打鼓地叫上村里的其他男人。于是一伙人裹了一身的衣巾,逆着大风走了出去。等到他们回来时,达达一边在门口倒掉灌了一身的沙,一边将一个陌生的男人领进了门。男人的衣着属实怪异,背着个包,穿着一袭黑色束袖大衣,裤子是贴身的,套在脚上的也不是皮的靴子。在他背过身,脱鞋倒沙的时候,我好奇地摸了摸他挂在墙上的衣物,却被阿帕一声呵斥,不得不收过了手。可那种新奇的触感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子里。
阿帕帮达达叠过了衣巾,询问刚才是发生了什么。达达说男人是城里人,不知哪根筋搭错跑来了这个僻壤的烂地;阿帕反讥一嘴,这是烂地你还呆在这作甚;达达没有再回答,只说男人的车轱辘被沙子埋了,而大风天不好使劲,便让男人住上一宿,明日再帮他把车给挖出来;阿帕哦了一声,回到厨房里去了,当然是又多添了一份餐。
男人叫黄寻,是个汉人,长着双南方人特有的秀手,胳膊也是白皙的,倒是鼻子塌了下去,显得不那么俊了。阿帕从厨房里端来了烤得热辣的馕,一块块地堆成了座小塔。达达把我领到男人面前,让我管他叫阿卡;寻阿卡腼腆地笑了笑,却迟迟不肯开腹,直到达达叹了口气,率先动起手来,他才肯就着茶吃。达达便说了句城里人倒是矫情,寻阿卡也没有应,而是从包里摸出来了一瓶马奶子酒。我抢先一步推了过去,却拗不过阿卡。他并不知道清教徒戒辛辣,阿帕张了嘴才不情愿地收了回去。
问到他来这个犄角旮旯的地儿作甚,他却避而不答,只说是从越城来,至于是“粤”还是“越”则叫人分不清。达达去过最远的地也只是乌市,常常和我说起那里的景色:遍地是玻璃竖起的群厦,无疑是将古籍中的蜃楼带到了现实。而游商常会和他们说起内陆与海边的繁荣,当然是更胜一筹:那里流光溢彩,皆被一颗宏伟的金刚巨树庇护,在其漫漫的荫下,若是以马力而行,虽百年亦不知路所止。我平日不怎见车,以为瘦马加鞭便已经是神速的极限了,如此描述,觉得连安拉的天堂也要比不上内陆的大城。而我怕遭达达斥打说不敬真主,此刻便没有做声,但落在我眼里,寻阿卡已然是天使的模样。我以为那受大沙地困住的车就是阿拉克5了。
夜里,风沙停息了下来,大漠可算是不再潮涌了。男人帮忙将车从地里挖了出来,而小巴郎也跟着围上去争相做帮手,实际上也出不了力,但大人也由得去了。而寻阿卡留过了钱,本欲乘着料峭,索性走一趟夜路;而老辈却是挽留,他禁不住苏比热一家子的热情,于是村子的人丁都罕见地齐齐冒出,跟过节似的,团团围住烧成个尖塔的火堆,上面还夹着一头全羊,溜溜地滚淌下来一桶油。热闹的气儿让夜寒都被赶跑了,大家载歌载舞,其中最欢喜的当然是小巴郎和小克孜们6。我和同大的玩伴围在苏比热波瓦和寻阿卡的边上,听着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讲着故事。波瓦是许久都未曾这么高兴,竟然破了戒,喝了一口寻阿卡给的马奶子酒,脸红晕晕的,不知是醉了还是被火光打的。
他说起了年轻的往事,跑出了大西北,走到了很南很南的地方:那里是升满了瘴气的沼泽,四周都生满了烛子7,叫他水土不服,卧床了好久,得亏是当地的人用土方救了他一命。他问寻阿卡是否去过那个地方:生满了烛子的地方,而四周都插满了杏黄色的旗幡,那里有个老农,也是个汉人,叫阿明。寻阿卡点了点头,但说旗子都折了,那里已经没有沼泽和烛子了,来来往往都是黝黑皮肤的劳工——他去到的那会,阿明疝气发作,正恹在床上,子女在城里,不得回来照料他,他便留下来看管了几日,亦奔走寻医,但终究还是老去了,留下来的只有三捆钱,是老板强买了地后赏来的。他留了一半替阿明安葬,另一半则打给了阿明的子女。他们收过转账,在电话里哭了好久,可后来他再去拨打,却是直接便挂断了。波瓦哦了一声,把头缩回到了火光照不到的黑色里,又说好人不长命啊。
夜再深些,大人也陆续走了,留下的都是一些新鲜的果子,叫寻阿卡路上充饥。阿帕本想把我撵回去,我力争理据:有苏比热波瓦和阿卜杜拉阿卡在,怕不了蝎子,于是便由我去了。最后同行的巴郎都回了屋,只剩下我还在听着两人夜话。波瓦说他最终还是回到了西北,带着几个同乡建了这村,又说城里总是叫他身子骨磕着,顺不下气。寻阿卡没有回复,反而是盯着我的眼睛,直直发神,害我以为脸上生了疮,摸索了好一阵,他才偏过头去。波瓦又问他是什么撺掇他孤身一人跑出了家门,寻阿卡又是没有正面回应,自顾自地说着自己二十三离了越城,至今也六个年头了。波瓦叫他记得回家看看,阿卡不语。
我们却都忘了东方已经泛起了白色,就这么熬了一宿。村子传来此起彼伏的幸福的鼾音,而寻阿卡用沙子灭了火,任由一缕烟直直地往上,接到了苍穹。他脱掉了大衣,给熟睡的波瓦盖了上去,阿卜杜拉点头称谢;欲走,想起了什么,回头俯身,带走了果子。他把大包小包丢上了车,而我则小跑到他身边,扯住了他的衣角。他摸了摸我的头,笑着说了些大抵是祝愿的话语,给我手里交过一包鼓鼓的红柳种子,便关上了车门。引擎发动得小心翼翼,免得扰人清梦;带着一路烟尘,寻阿卡和车子沿着公路一路向西,爬过了山,再不见踪影。而我牢记着达达的嘱托,就在刚才,悄悄地将钱皱起来,塞进了阿卡的裤袋里。
而第二次再见到寻阿卡时,却是过了十三年。
我从未踏出过墩泥子村一步,如今作为家里唯一可顶梁的男人,只是守着达达留给我的田地和瓜地;而他老人家如今连使坎头曼的力劲都没了,终日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咬红柳的叶子,也不管那些个石板是否被晒得火辣。有好几次无人看管,便被热出了病来。沙木沙克阿訇第一时间赶到了家里,达达已经意识迷蒙,嘴里不断地念叨着某个人的名字;阿帕一边恨恨地落泪,一边用湿毛巾给他擦洗身子。而苏比热一家则没有这般好运,波瓦的骨头一日不如一日,终于活到了行将就木的年头了,连阿訇都无能为力,只是祈祷着安拉能够宽些心肠。看着大限将至,而苏比热波瓦却依旧痛苦不堪地在床上发出嘶嘶的喘气声,阿卜杜拉·苏比热下定了决心,斫开了墩上的一片红柳林,走出了村子。那片林子都是我与波瓦一同所手植的,一少一老,提着水桶,忙活了一年接着一年,用的是寻阿卡当年留下的种子——而那似乎不是一般的种子,许是内秉经过了修饰,长得野蛮而迅速,如今已经是红旺旺的了,烧成了一片人所能想象的极限。
一股冥冥的执念始终悬在波瓦的身上,竟然压过了死天使亚兹拉尔,将大限一拖再拖。他可算是熬到了头,阿卜杜拉·苏比热回来时,我已经从小巴郎长成大人了。我替他洗过风尘,才发现他的脚底全是层叠的胼胝,几乎是成了铁石头了。他带来的不止有城里治病的医生,还有一辆足以赛过裂谷的长车。我第一次见过这般神物,它如同大蛇一样浮在天上,从每一节的车厢里撒下来密密麻麻的黑点,全是粗短而黝黑的劳工;而车头坐着一个满手戒指的男子,光彩照人。阿卜杜拉阿卡同我解释那是老板,而我不大了然那是何意,只是想起那位阿明,冥冥觉得苏比热波瓦不会喜欢那个男人。医生的把式很到位,不一会便让苏比热能够下床用膳了,可他却自此再未张过嘴,只是打着点滴。
劳工们工作很快,屋子的顶不一会就被掀了个干净,正在做膳的阿帕被吓得烧坏了手;而达达却不为所动,依旧坐在台阶上,是块石头。第二日醒来,已经全是换成了铁皮顶了。阿卜杜拉和我说,以后这里会建成个很大、很大的镇子……老板在这里投资,他会是镇长。我死死地抓住他的胳膊,质问他是不是把村子的地产全部变卖了出去。他默不作声,直到我的手抓向了他的衣领,他才猛地推开我,一边哭着一边说他要救回他的达达。想起同苏比热波瓦一起围在篝火旁,畅谈星空下的一个个夜晚,我终于是不再吱音,只是自打那以后我便再未同阿卜杜拉对过一言。
沥青的大路自西向东铺去,不断地推翻、颠覆着途径的事物:杨木做的路牌,行人歇脚的大石,被岁月埋藏在沙土下的脚印,以及红柳树。周遭变换一新,我依旧赶着庄稼活,只是村里的水井已经枯掉,打听一番,是长车的工人凿空了地下,铺上了电缆和气管,叫地下水给挖断了。沙木沙克阿訇替庄稼汉去申诉,叫劳工们让块地,“庄稼得需要人救。人也要庄稼救。”说这话时他几乎是匍匐下了身子。而那些黑大汉只说自己听的是合同——说起话来已然是烦躁不安,只因脚底下就是七十度的钢筋。阿訇阻拦不住舞起坎头曼的老农,就要拼个理论,两帮人都撞着了对方的火药上,打了起来,阿訇被夹在中间,叫我去同阿卜杜拉谈;我没听,而是直直去找了老板。当老板陪同我落回地面,却发现沙木沙克·哈里克已被混在两方的人乱拳打殁,草草地丢在了坑里,陪同的还有几捆庄稼汉和脱水的劳工,被两伙人一合计,统统埋了起来。老板说可以谈,但得偿命。
老板给我们挖了水渠,说可以用,得收钱;我问这钱取到何时?他直言:填够那坑子人的命;庄稼汉们是不同意的,说我们不也殁了人;老板扭身,拍拍大手,大声吆喝了一句:“说!谁先动的手,我就帮谁!”劳工们紧紧靠在一起,鼓起腮帮子大喊,如同大风浪里的巨轮,此刻声势滔天。我们自觉理亏,而阿卜杜拉·苏比热亦从中调和,给人人都送了份酒,此事情便不了了之。
就这么过了几年,大路尚未打通高岳,长车始终徘徊上空,我便瞧见了一个人影从上方的那头推着摩托,徒步到了镇子的这头。我两眼一盯,直觉光线弄人眼,只得隐约瞧到那人在朝我招手,过了好久才从风里听见了“小巴郎”这三个字。他是我的寻阿卡,待到他走到眼前,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像个小巴郎。
我很想和他继续在篝火下聊上一宿,可这里已经琳琅满目地全是铁皮顶的商铺了,我只好把他领回家中。他看见了达达,为表达当年的谢意又深深地鞠了一躬,而他不知道的是老人家如今只是一尊石像,从未远离过台阶半步,连阿帕都放弃了。我领着他到了门前,他将车靠在了墙边,拉开了包裹的链条,拿了一瓶大乌苏,悄悄地放在了达达的身旁。他或许已经忘了穆斯林戒辛辣,而这一次我却没有阻拦他。我推开了门,此时的阿帕已垂垂老矣,脸像是干橘皮,可却依旧硬朗,拱桥般的瘦体依旧能挑起两筐麦子的重量;而我见不得母亲操劳,多次叫她停下。可忙活了一辈子的阿帕是闲不下来的。在替沙木沙克做了土葬后,我疲软着身子回家,尚未推门便听得见屋内敲锣打鼓。我赶忙挺起身子走进了家,却看见她踩在岌岌可危的圆木凳上,两条纤细的胳膊举着长车里的商务人推销的空调,想依葫芦画瓢地将空调贴在墙上——没有打洞上钉,自然是哐当一下砸到了地上。于是她又再颤颤巍巍地从高处下来,再举起,再上去……以此往复,每一步都是咫尺天涯。我不得不将简单的家务活托付给她。此时,她笑得像个孩子一样,端着馕和茶,一如十三年前寻阿卡第一次来到我家那般,而这里却不再叫作墩泥子村。
我紧紧地靠着他,一如过去,才发觉除去多生了几条华发,他的面目竟无变化,而我却已不复少年模样。他问起门口的伞是谁的,我便说是长车上的人磨了嘴皮子,又动了我阿帕的好心肠,便买回了这无用的东西;我又和他说起了长车光临的那一日:飞沙滚石,霓虹四起。我带他去了田地,他指着墩子上的葡萄架,说它依旧坚挺,此刻垂挂满珠;他却不知道这里即将起高楼,满地都会铺上镜子的鳞片。我顺势打开了龙头,水汩汩地从渠里冒出来,我便说起这东西是如何改善了生活,要远比过去挑桶担水幸福的多——而代价则是一份合约,至少在三年内我都不得再用别家的野水了,否则得叫我倾家荡产。我又说阿卜杜拉家已经被老板承包,瓜子稻子统统任由了老板采购,得到的却不是钞票,而是新式的金圆,圆鼓鼓一块琉璃,好生靓丽。金圆和票子一样,只是不得买老板家以外的他物而已——而老板家的物廉价实惠,只吃金圆,于是大家纷纷地用起旧钞换金圆了。
我想带他看看老板,不过他却不感兴趣,始终把眼睛放到窗户以外的地方:大漠,长烟。这一时间叫我对他有些陌生——可我才想明白,我与他只结识了儿时的一天,大多美好的记忆都是少年的幻想。我告诉他,以前我把他当成了安拉的天使,他却笑得很开心。我与他出了门,没几步,就收到了苏比热·约麦尔归真8的消息。寻阿卡比我还急切。忘了上鞋,便打赤足跑了去了清真寺。
波瓦已经老去,而镇子里又没有了阿訇,老板很贴心地派来了黑衣的教士,脸色黄瘦。阿卜杜拉已经替波瓦洗埋体9,准备裹上克凡10;而教士拦住了阿卜杜拉·苏比热,认为此事应该换上更庄重的西服,要不得多少钱;请来了唱诗班,将要宣召。我认为此事不合体统,归真者应该早早地入土见安拉,而教士却说真主的归真主,上帝的归上帝。而伴随着一声阿门,阿卜杜拉还是依了教士。我和寻阿卡在门外做了撒拉,而他却更是朝着麦加的方向跪拜了几次,愿灵安详。
一直以来,我都认为长车似乎是有魔力的,无所不能的——它改变了所有,而应当不断地推翻所有。可它似乎是改变不了我的寻阿卡,他甚至不曾正眼瞧过长车——他刻意地行在长车的阴影下,不是朝圣,而是某种无法言喻的对峙。就在进行着这种魔怔的对抗时,他忽然问我有没有看见过大山。我说有,抬起手来,指了指远处的山峦起伏。他嗯了一声,说起了在平地上见过的事情:他骑着车飞速前行,如同抢风而行的船只,稻草、果树的小浪轻过两侧,而大雾流涌的远端是接天的山麓,如墨绿色的大浪拍向身后,粉碎成白色的泡沫——唯独这个时候,他才发觉地球是活着的,像是一瞬之间发生了几万年的地质运动。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而我终究是没有问他。
我破了戒,同他酒过三巡。当我因宿醉而醒,捂着发疼的脑袋,眯着眼,却发现靠在家前的老摩托已经不见。我的寻阿卡又去了遥远的彼方。
在那之后的年月,我抱回来了媳妇。媳妇白白胖胖,很是能干,也能生养,阿帕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着她抱着胖嘟嘟白净净的小孙子,也不伸过手接来抱,像是不愿打扰母子的甜蜜,笑得合不拢嘴。第二个小女娃生下的时候,我抱着她,颤颤巍巍地都到了病榻上的父亲面前;而达达此时已经是瞎了,曾经乌黑发亮的眼球被白色的粘质遮盖得严严实实。可依稀地,我才发现他一直都不需要用眼睛去看东西。早在石板上静坐的岁月里,他见证了墩泥子村的变迁,从大漠风沙到房屋遍起,再到高楼横纵宛若缠盘,一种来自于记忆深处的东西早就接管了他的五感——别人走到他身边,他会静静地挪过身子;而苏比热波瓦归真的当时,他朝着远方飞过的大鹏叩拜。我不清楚这是否是岁月所能给予人最大的幸运了。他用粗黑的大手抱住了襁褓中的孙女,而远离床后一直哭闹不停的她却安静下来,一昧地吮吸手指。苏比热张了嘴,后来就停下来,没一会就老去了,我猜想是他在余生中所能领悟到的一切无言的智慧已经同孙女说了干净,而这些箴言是我无法领悟的。我们本想土葬,但几十年前黄沙后土的无主之地如今都标上了价码,我们不得再挖个坑草草掩埋。我们选择了火葬,一米六的人躺着进去,出来的只有两个巴掌大的盒子。
可惜的是,我的小女儿无福消受这份智慧,没来得及取名便被突如其来的热病夺走了性命。我们把她和达达安葬在了一起。儿子跟着大众,取了个汉人的名字,叫苏寻。苏寻却没有苏比热·约麦尔与寻阿卡的智慧,一天到晚只会同长车的劳工后代做一些不体面的勾当。他们在上学前就已经开始在医院、造纸厂旁收集化工垃圾,倒卖给企业,换取金圆。这门生意做得很红火,直到我把他赶到了学校才不得不闷着关掉了店铺。学校是阿卜杜拉·苏比热投资建造的,为的是打响自己的名头,好让他的生意再兴隆一些。他家的果脯生意在城里办的如火如荼,招引来了一大批外地人。他立下豪言壮志,誓将生意打出大西北,却苦于交通不便,不得不寻长车的老板交涉。老板已经丢掉了好多的头发,露出油亮的脑门,看上去却比我还年轻。他一撒手就接过了阿卜杜拉的所有货物,统统卖了出去,说自己赚的只是中介费——自然,结算给阿卜杜拉的是金圆。
就在阿帕跟着达达去世的第二年,寻阿卡又回来了——而这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他。当时,我正搬过板材,打算加固一下田里的大棚。就在这时,在排气扇吱呀吱呀的哀嚎里,我却分明听见了更加沉重的脚步声。我寻着声音跑去,却一路跑到了市中心才找到声音的源头。寻阿卡正走过遮蔽天空的巨树,那是云数据的服务器终端,真是莫有百年走不出这荫蔽之下。我的心灵愈发颤抖,因为我正不断老去,而他邋遢如面条的头发下的面孔竟然比以往更加的年轻、鲜活。他赤着脚走在光洁无污的地板上,与周遭灯红酒绿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甚至让我不敢张开口。我就傻愣愣地站着,直到他撞到了我肩膀,他也只是踉跄了一下,然后继续着他的脚步。我难道是不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吗?我放声大喊,双目涌出无法遏制的泪水:“停下吧,我的寻阿卡!停下吧!你分明是不需要这样的,你需要幸福啊!你该歇息了,这里有马奶子酒,有大颗大颗的葡萄,还有小山羊。我还有一个儿子,他叫苏寻!”他却无所动,俨然是失了聪的模样。我不解,只觉得汗毛竖起,面带恐惧地望着他爬上了梯子,穿过矛一样拔地而起的群楼,仿佛朝圣的阿訇走过一片荆棘的大地。我没有拦住他,而在今后的岁月里也再未有见过他。
过冬后,不出几日,便发生了大事。那时,已经长得比我还高半头的苏寻急匆匆地跑回家,说学校是待不下去了。我问他发生了什么,而此时门外急匆匆地敲锣打鼓一片,我连忙把他塞进了柜子里,对进门的几个壮汉连连摇头,他们手舞棍棒好生不对付,磨破了嘴皮子才将他们劝走。苏寻从柜子里爬出来的时候,我一拳砸到了他的脸上,掉了几颗牙。他不敢回应,只是说那些人是把他抓回学校的。他说学校施工新楼,却在掘地基的时候挖出来了一块小坑,里面密密麻麻地躺满了人的骨架子,一捆一捆的,其中更有穿着阿訇衣物的,是犯了大凶。他绘声绘色地和我说起了厄难,学校爆发了大热病,殁了好多人,但阿卜杜拉·苏比热不愿封校,那样的话他会少很多收入……众所周知,他女儿方才嫁给了老板儿子,赔了很多的嫁妆。我不语,叫他在这里好生待着。可到了夜晚,我给他的房间送牛奶,却发现窗户大开,晚风嗖嗖地吹进来,被子乱成一团,分明是空无一人。而我才知道,热病是真,但雇人抓逃生是假:苏寻只是犯了赌,欠了债,被人堵在了校门口。但没几日,我就收到了他的殁讯,他被扒光了衣服,赤身裸体地挂在了桥墩旁,开膛破肚,内脏不翼而飞。
祸不单行的,年老的媳妇也染上了热病。她蜷缩在床上四肢发硬,动弹不得,口吐白沫。我急切地去找长车里的医生,却发现偌大的长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再了,我只好折去找阿卜杜拉·苏比热讨要个明白,而他却浑身起红疹,在椅子上不省人事。只有他的妻子哭着同我说,这热病已经到处都起来了,而长车的老板借着请援的由头,把所有门店统统搬走!没了交易的渠道,金圆现在已经一分钱都不值了。没过多久,阿卜杜拉便归主了,我的妻子也殁了。许多人都殁了。
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直到现在,我还记得长车,记得他留下来的东西:留下了劳工的尸体,他们被成堆成堆地送进高炉以内;留下了用不完的、也没得用的金圆,是他们用着这些玻璃球儿把我们变成了穷人;留下了高度建设却一片死寂的黄昏都市。他们也带走了很多东西,比如伊斯兰教的信仰,如今只剩下了基督的咏唱,没人会当阿訇了;带走了鲜活的生命,曾趁着大旱期间高价向我们兜售我们曾卖给他们的粮食,没钱得只得打白工,却又在钢筋混凝土上被热浪活活烤殁;带走了我们的家产。
不久前,在流浪荒野的路上,我无意中发现了半截长车埋在了电子垃圾的小丘里,从车厢里流淌出来一地的金银珠宝,倚叠如山,而周围全是人与动物的尸骨,其中一块手骨上戴满了宝石戒指。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逃不出去,但想来也许还是热病害了他们。我不敢再靠近,而是沿着蒸着水汽的沥青大路前行。我已经因为饥饿与炎热迷失了方向,在机械遍布的荒野里不知道该向东走,还是向西走。就在这时,我会想起了另一位同样流浪的人,而他远比我明智。
儿时,寻阿卡开着车,一路风沙,奔赴了没有路的荒野,永远年轻着。我才发觉这世上存在着第三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