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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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即到指定地点启动应急保护措施……特工诺瑟尔,收到请回答,重复,收到请回答……”

无线电里再次传来了夹杂着刺耳噪音的陌生嗓音。

我气恼地扯下耳机,将它摔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的呼喊已经让我感到厌烦,可话筒另一头的人员似乎只能收到杂音。任何联络外界的尝试都被宣告失败。没有机会请求支援,这里已然只剩下我一人。

熟悉的脚步声在走廊的转角后响起。那是厚胶底军靴踩在潮湿瓷砖面上的声音,听起来共有四个人。我握紧步枪,将它贴在胸前,尽力使自己隐藏在走廊边一扇门的凹陷里。其中的两人转过岔口向我靠近,而我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三,二,一。我尽力向前一跃,左手擎住那人的前臂,右手肘猛击他的步枪侧翼,在他身后的队友试图瞄准我的脸之前,绕过那人的肩膀向他的脖颈处开枪,随后闪身的同时将面前的敌人击毙。我靠着右边的墙壁向前推进;剩下的两人正在转身赶来。第一个,左三分之一,1.5米处,第二个,左五分之一,1.2米处——我在心中默念,这是我标记靶心的方式——很标准的巷战技巧,不过在此,这只会让他们更快地成为枪下魂。简短的两声枪响之后,走廊里恢复了寂静。

仍然是白送么……

我放下枪,默默地收集他们身上的物资。轻松的胜利并没有让我感到喜悦,却不断加深着我的疲惫和迷茫。

这是第多少次了?第34次?还是36次?我没有力气去回忆,数字的概念正在逐渐模糊,先前的记忆正在逐渐褪色。

今天的早些时候……或许是昨天?警报响起,人员撤离。我作为驻留站点的特工,第一时间参与了紧急防卫措施。

然后呢?

冗长的战斗,与陌生的敌人。

我庆幸自己带着足够的装备。可是,足够的装备又能意味着什么呢?我已经战斗了数个小时,或者更多。我已经失散了所有的同伴,一个接着一个。我已经和自己的队伍失联,因为一个坏掉的无线电。我不知道自己使用了多少发子弹,或是还剩下多少发子弹;从敌人身上搜集到的弹药怎么也填不满我的弹夹,换句话说,我压根就没有把弹夹里的子弹打空过。随着撞针的一次次弹跳,弹夹里弹簧装置的逐渐轻盈的振动告诉我子弹正在流动,可每当我的注意力从子弹上移开时,弹夹便似乎被自动填满。

但我无暇去研究弹夹,我必须执行我的任务。刻不容缓。

我的任务是,保护那扇门,在那该死的机动特遣队到达之前。

走廊的尽头是一扇门,普普通通的站点气密安全门。门的这一侧并没有安装开关或电子锁,因此似乎无法从这一侧打开。这很奇怪,标准尺寸的走廊,标准尺寸的安全门,门框与墙壁的距离却少了一截。正好是一个电子锁的宽度。

当我询问门后存放的东西时,没有一个人能够回答我。权限不够,是这样吗?从他们迟疑的语气里,我预感到事情的复杂性。

起初,我从附近的储藏室搬出货架、显示器和旧沙发,在必要的位置设置了掩体。我用电缆、铆钉和钢索制作了简易的路障。我用酒精和洗涤剂制作了简易的燃烧装置。但很显然,这些措施并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每当敌人出现,前仆后继,途径之处的任何装置都被清理干净。我只有一条路可选,那便是无休止地作战。

现在,我累了,真的累了。孤身一人对抗潜在的和现身的不知确切数目的敌人,每一分钟都如一个世纪般难熬。实际上,我能找到的任何计时装置都是毁坏的,以至于我甚至不知道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他妈的,这些不明来路的入侵者都不需要手表的吗?

恍然间,我突然发觉自己可能陷入了异常。这没什么稀奇的,每个站点员工都早已做好被任何可能存在的异常摧毁的觉悟。

我不知道那可能是怎样的该死的异常,但我明白某个异常已经确确实实地发生在我身上。我的弹药不会耗尽,我的敌人始终没有伤害到我,我不会因脱水而虚弱到无法行动。它似乎仅仅让我作战,让我一遍又一遍与同样的敌人搏杀,让我力竭而喘息,让我倦怠而迟缓,让我畏惧而投降。但我没有去松懈的勇气:即便是虚幻的敌人也可能彻底将我杀死,我没有理由冒险。

脚步声再一次响起,我一如既往地扣动了扳机。

第45次。大概吧。


“……特工……收到请回答,重复,收到请回答……”

刺耳的噪音将我从朦胧的困意中惊醒,我惶恐地发现自己即将趴在敌人的尸体上睡着。

我连忙起身,稍稍整理身上的装备,检查手中的步枪。说起来,敌人的尸体竟比我预想中的少了很多,每当我与新的敌人交战,先前的尸体便悄然间不知所踪。是尸体被带离了这里,还是我高估了敌人的数量呢?环顾四周的我这样想着,一面习惯性地去按麦克风的收听按钮。

可我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等等,麦克风?我立刻摘下了头上的耳机。连带着麦克风,整套通讯设备看起来完好无损。我不是已经……等会儿,我不是在做梦吧?

不对,这不是梦,这感觉是如此真实。我的双脚感受得到地面的坚硬,和那上面浸着的敌人的鲜血。我的双眼能看清周围的每一寸墙壁,和电力故障造成的闪烁不止的昏暗灯光。这不是梦,肯定不是。可是,难道我先前的记忆才是梦境吗?

我没有力气多想。我径直跑向先前休憩过的角落,途中试图与呼叫者取得联系,但无果。不出所料,在我确切记得曾丢弃无线电设备的地方,现在空无一物。我无奈地摇了摇头,瘫坐在相同的地方,再一次望向走廊的远端。

走廊的尽头,仍然是那扇紧闭的门。没有开关,没有锁,没有把手,没有人知道那门后究竟是什么。或者,只有我不知道那门后究竟是什么。这并不重要,我需要做的只是继续完成任务。

我的任务是,保护那扇门,直到有该死的人员来接替我的工作。或许是D级人员?不错的选择。

可这扇门的背后,到底存放着什么?

我知道基金会会为抓捕一只亡命的怪物倾注大量的人力物力,也知道他们会为一个难以收容的人形异常而牺牲整座站点,这种事情他们干得出来。可是,能让基金会命令一支特工小队拼死守护而特遣队迟迟无法赶到的,究竟是何方神圣?是我和他们间的距离太过遥远,还是我已经脱离了他们的世界?如果我已经不复存在,那我又是如何感知到这扇门的存在的?凌乱的想法冲击着我的大脑,我不禁开始向往那门后的真相。

没错,既然他们让我拼命保护这扇门,那么它的背后一定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且事关重大的秘密。它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宝物,也许是基金会的重要资源,也许是足以引发末日的强大武器,也许是能够终结现实的神秘力量。但这些都不重要。不论它是什么,我都要拼尽全力守护它。在我弄清自己的处境或者等待有人发现我的遗体之前,这一定是我最好的选择。

我在静静地等待。我感到时间在流逝。但我又相信时间已经停滞。

如果时间还在流逝,为什么直到现在也没有我们的人进入到这个鬼地方?或者是,干脆用什么毁天灭地的弹头轰平这个地方?

如果时间还在流逝,我为什么不会口渴和饥饿?站点的“即使毁天灭地也能按时触发”的紧急收容协议为何毫无动静?

如果时间还在流逝,我怕是早已经见上帝去了。要是我真能孤身一人在上百个敌人的进攻下守住这扇门,他们岂不是还得给我发个奖章什么的?想到这里,我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上一个获得此等殊荣的特工,坟头草快有两米高了吧。

的确,生与死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并不重要。生命不过是在流动的时间中才有意义。而有些人能借助神秘长生不老,有些人能利用科技穿越古今。人们好像获得了时间的一部分力量,就开始对时间动手动脚。

如果时间不再流逝,我便会滞留在这里,既枉生,也非死。

然而……

不,不对,这不应该是时间的问题。我居然忘了,这是我的梦境,我的幻觉,它不是真的。是个异常,它想要杀死我。通过幻境……不,它不想杀死我,它是在玩弄我,折磨我。让我战斗。无休止的战斗。这个混蛋,它欺骗了我,让我努力,让我拼尽全力,去守护一扇该死的打不开的门,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存在。当我杀戮敌人,让他们血流满地的时候,它在不为人知之处贪婪地吸吮鲜血,啃食尸体,消磨我的意志。它露出奸恶的微笑,不停地试图让我获得希望,再收获绝望。它填满我的弹夹,填饱我的肚子,修好我的通讯设备再把它破坏,它让我一遍又一遍地经历痛苦,让我一遍又一遍地与终究无法消灭的敌人对抗……对,没错,这根本就是个谎言,是可笑的异常编造的假象。基金会从来就没有这样的一扇门,也不会有这样的一扇门,一扇值得我用生命去守护的门。

从来没有。


“……不明人员……请注意,您现在正位于……设施的关键地带……请立即寻找……取得联系,我们无法保证您的安全。”

那似乎是站点广播的声音。

当我再次抬起面颊时,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此时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照明系统大概已经瘫痪。幽绿色的应急照明灯闪烁着,将我的孤独的身影投射在空荡的走廊里。而走廊的远端,最深邃的黑暗里,传来一阵让我禁不住屏息的压迫感和迷失感。

我究竟为何而战斗,我又在试图保护什么?

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厚胶底军靴踩在潮湿瓷砖表面的声音。这是完全陌生的脚步声,但不知为何听起来如此熟悉,甚至让人怀疑自己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我究竟为何存在于此,我又为何降临于世?

但他们是敌人——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他们敌人。他们前仆后继。他们从未停止攻击。为了守护我要守护的东西,我必须与他们战斗。

我环顾四周,在有限的视野中,仅存的武器是一把突击步枪。而我身后倚靠着的,是一个由拆散的家具搭建而成的简易掩体——构筑精巧坚固,像是出自一位经过系统野战训练的优秀特工之手。至于究竟是谁……会是我吗?我没时间思考,敌人的脚步正在迅速逼近。

持枪,上膛,翻越,瞄准,射击。借助着奇异的肌肉记忆,我完成了一系列让自己也会惊讶的动作,以最快的速度向黑暗中冲出的身影开枪射击。敌人应声倒地。

当我试图上前搜索他们携带的装备时,却发现那些人影无不是某种异常的模糊的存在。他们带有枪支,后者却像是液体一般地流淌开来;他们穿戴作战服和头盔,后者却像虚拟作品中的贴图一般,波动且闪烁着,不可触及。

我在惊愕中转身撤退,却发现面前的那扇门正在诡异地逐渐变得高大,逐渐遥不可及。像是在回避什么,每当我迈出一步,它便后退一步,其表面随之波动着,扭曲着。突如其来的恐慌感笼罩了我的身体,我丢下步枪,踉跄地向前走,试图伸手触摸到那扇门。可是,我没能成功。

我究竟要追寻什么,我又在逃避什么?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我开始下意识地奔跑。我看到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正在狰狞地笑着,扭曲着在我的视野中放大。

它就在那里,就在我的面前。对,我要触到它,我能触到它。近了,快了,就差一点……

走廊的墙壁开始崩塌,瓷砖向两侧拉伸。我全力奔跑,汗水从额头滑过脸颊,再从脖颈渗入衣领。血液在耳壁中流动,每一根血管都发出震颤的声音。我闻到金属碎屑和组织液的气味,那味道仿佛也被灯光染成绿色。

渐渐地,我感到双腿失去了支撑。我倒在地上,无力地望向前方,望向那近在咫尺却无法抵达的门。我感到身体正溶解在黑暗和虚空中。耀眼的绿光穿透了我的身体,我感受到它的灼热,它的强大,它的不可企及。

抱歉,我不能触到它。

随着意识逐渐归于朦胧,我在地面上挣扎着发出呻吟般的叹息。

哀叹。

如果事态已经发展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了呢?如果基金会已经不复存在了呢?我们将依赖于谁,我们又将服务于谁?我们能够牺牲什么,又可以守护什么?

混乱的思绪彻底占据了我的大脑,每一个想法都伴随着刀割般的疼痛。

此时,外面的世界是怎样的呢?

站点外发生的事情我无从知晓,但我宁愿作出最坏的打算。如此,它或许是世界上仅存的光芒。对我来说,它终将是世界上最后的光芒。

难道,我不应该为此感到荣幸吗?


我的任务是,保护。直到我完成自己的工作。

视线变得模糊,墙壁从我的两侧高速滑过,我看到自己的身体被拉长,又缩短。往复无常。

我看到鲜血在绽放,子弹拖着火焰划破夜空。

我看到墙壁上蔓延的裂纹,贯穿了潦草地画着不可名状之物的壁画。

我看到破碎的镜面中掉出了一枚银色的徽章,镌刻着三支箭头的符号。

我看到了我的妻子被吊死在充满蝙蝠的洞穴里,吊绳是一条蟒蛇。

我看到我的女儿在低温储藏室里变成一具冰封的骷髅。

——可是,我何曾有过妻子?

我看到办公室的墙壁上挂满了尸体。每一具的面部都被毁坏,无法辨认身份。

我看到私人物品储藏间里的每一个柜门都被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封锁。每一个脸庞都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陌生。唯一打开着的柜子中有一张卡片,上面赫然写着特工诺瑟尔的名字。

我看到饕餮的头被砍下,又长出一颗新的。那颗落地的头颅却仍在咀嚼,嘴里塞满了人类的心脏。

我看到蒙尘的雕像,高举的圣杯中承装着黑色的泪。

我看到我自己站在走廊的一头。走廊两侧的每一扇门都通向一个被摧毁的世界,而另一头,遥不可及。

我看到舱门内侧的喷口喷洒出雾状的液体,尝起来有一丝甜味。

我看到了消失的童话和已经不复存在的科学。

我看到了虚空中的花海。

我看到了叙事者,以及虚弱、无助、恐惧却谎称自己主宰一切的可怜虫。

我看到了O5。

我看到了真理。

原来,我与真理之间,不过是一扇基金会站点标准气密安全门。



我们的任务是,控制、收容、保护。这是我们追求的常态,亦是我们不灭的信仰。

我们握紧手中的步枪,在一片漆黑的走廊里快速前进。沾着血液的厚胶底军靴踏在瓷砖地面上的莫名的舒适感,让我不禁浮想联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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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普通的站点气密安全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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