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是无物。
无光也无暗,无声也无静,无存无不存。但有的是……知觉。触觉、视觉、 听觉。但知觉脱离了理解。有空调的冷风打在身体的头皮上,有医院病房整洁的空白,有监测设备沉闷的轰鸣。你无法理解。你努力伸出手碰了又碰,可它每次都从你指间滑过。
一段时间过去——可能是十亿年,也可能是几分钟。
与其说身体是重新发现了动作,不如说是落入了其中;胸部与肩膀路过一阵震动,作为对一阵突然的神经化学爆发的回应。当它试着再度移动的时候,在刺激与回应的模糊空间中出现了奇异的感觉。身体试着张开嘴,却发现自己在扭动脚趾。它试着举起手,左边的脸却紧张起来。它试着转过头、合上双手、把自己从床上拽出去,看着五彩缤纷的彩带在房间里转动不息。
身体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吸入空气,然后呼出。它的心脏哼出平稳的旋律。那么,至少,它还能用。
词句开始联合。
词句是脆弱、微渺的东西,像破碎的云一样飘浮在你认知的边缘。它们离你的理解太远了——你只在它们路过头顶时看到了浅浅的影子。
——吓死我了,他盯着的那副样子——
——生命体征平稳,剂量可减少到——
——这些东西铁定某天会开始频闪,然后让我癫痫发作——
——基本上是植物人状态,但大脑活动——
——你换便盆了吗?
尽管身体无法看到,但太阳在一寸寸爬过天空。光影变幻,影子拉长。地面依旧如故,但被落下的光芒改变。
时间过去。思绪融合。身体的屁股还在痒。
某个非常遥远的地方,有人问了一个问题。
ARE WE ████ YET?
SCP-7408-B访谈记录07
你:你说什么?
医生:我说,“你今天感觉如何?”
你:好。那我——我也觉得你是这么说的。
你:我很好。
大概在你第一个连贯思考三天后,有人注意到身体的行为出现了不同,于是派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来调查。你不知道这人的名字,但你很确信身体曾在员工食堂见过她,谈论着你的同事们下班时会说的那些东西。
这回,当这女人说话的时候,你理解了。
SCP-7408-B访谈记录01
医生:能听懂我的话吗?
身体试着回答,但能发出的只有嘶哑的喘息。它有多久没说话了?
女人把一杯水递到了身体的唇边,你又试了一次。
你:可以。
医生: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你有名字的,不是吗?所有人都有名字,而你也是人。因此:
你:Kondraki。
医生:好。那么名呢?
哦,对,人一般都有姓有名。
你:那是……
你搜索着你的名字,却发现——确切地说,不是什么也没有。你有答案。它在那里,在身体的脑中。但它的形状变了。你再也抓不住它了。
你:我不知道。
你:是什么?
女人的表情变成了你暂时无法分析的样子,然后回到谨慎的平静。她有坏消息。
医生:我们希望你能告诉我们。
你醒来时,日光如融化的黄金一般从窗外泼入。医院的病房干净且安静,尽管你还能听见建筑别处的活动声。
在窗户对面,一名护士正在调整你的静脉注射。她皮肤苍白如白桦树皮。细长的树枝从她的脑袋和肩膀上生长出来。她转向你,问道——
医生:你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吗?
你:埃斯特堡纪念医院。
日光如融化的黄金一般从窗外泼入。
医生:你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病房近乎寂静。
你:不……
你: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我去上班,然后——
时间弯曲……
你:等等。
……然后断裂。
你:我为什么在埃斯特堡?
你听见数不清的微小翅膀扑棱。
你:等等。
病房蜕下自己的皮,显示出珍珠似的白色脸庞。
在某处,确有阳光。但不是这里。
是这样的:记忆就像某种相片。
它们会褪色。它们会卷角。时间总是向前流淌,可记忆却一动不动地,被钉在玻璃后面。不是过去,也并非未来,而是无穷无尽的现在。
签署合同之后,一名双目无神的基金会看管员把孩子带给了你。幼儿的成长速度快得令人恐惧——就算只过了几个月,他看着已经不一样了。那孩子好像长高了几公分,还理了头发。
他在门口犹豫着,眼神闪烁。他没有认出你——怎么会呢?身体减了二十磅,脑部手术前剃光的头发才刚长出来。在那孩子的眼中,它看起来一定很像是他父亲的一个怪异的复制品,一个瘦削的伪作。
也可能他根本就不记得你了。他还那么小。
嗨,小家伙。你嘶哑着声音,我很想你。
他体内似乎绽开了丝丝缕缕细小的感情,然后,他匆匆跑过房间,把脑袋埋进了身体——埋进了你的怀里。你同时感觉宽慰和痛苦,紧紧抱住了抽泣的他。
当他们过来把他带走时,你们两人都已入睡良久。
你看到了他,在你最爱的酒吧之一——在那些地方,保镖都懒得在你进门时瞥一眼你的假身份证。他也在你参加的摄影俱乐部里。他比你大,年纪在三十岁上下,有着橄榄色的皮肤、蜷曲的黑发,还有带着胡茬的微笑。每当他点缀了你的一张照片时,你都会感觉暖流走遍了自己的全身。
你早就知道,自从你十四岁短暂地迷恋上哈里森·福特的电影开始,你就喜欢男人。只是在那之后的五年里,你从来没有带着这份感情做过什么事,总是太过害怕或者羞于鼓起勇气。可现在呢?也许因为酒精在你的脑袋里嗡鸣,也许因为你抓到他古怪地瞥了你几眼,也许因为从那该死的毕业舞会之后就没有人再碰过你了——不论因为什么,现在不一样。你把剩下的酒卷入喉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你们两人此前几乎没有说过话,所以你先介绍自己。他说,真是个好名字。令人难忘。这句话说实话很奇怪,但你古怪地、愚蠢地为此感觉受宠若惊。你们如此这般地聊了一会,直到他大概是——看着你。向后靠,半眯起眼。衡量着。
然后他说——
想不想看点████的东西?
是这样的:身体是一本相册。把它打开,你就在那。
翻过书页,翻,翻,翻。这是你,去上班的你。这是你,打电话的你。这是你,做选择的你。
身体是记忆的容器,明白吗?它快装不下了。
日光如淌血的伤口一般涌入理疗室。你很确信这是真正的阳光,不是幻象。这些天来,你对大部分的事情都很确信。你很确信你在浪费时间。
你用双手握紧栏杆,让意志驱动双腿移动。什么也没有发生。
SCP-7408-A就像一条多出来的肢体。当它被移植到你身上时,你的大脑——不管它还剩下多少——不知该拿它怎么办。它把一切的平衡都打破了;所有的意识活动的信号都混在了一起。你很确信。
你的理疗师说着什么治愈需要时间还有耐心还有进展并不总是线性的。
线性。真他妈的笑话。你没有理睬他,又试着动自己的腿。什么也没有发生。
你咬紧牙关,又试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你又试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你又试了一遍。
你又试了一遍。
你又试了一遍。
当她给你打电话说孩子的事时已经快凌晨四点了。这个时间正如她喊你名字的声音一样疲惫不堪。
你离开时是上午八点半;出门时,你向自己的公寓无声地道别。你再也见不到它了。
当你的思考连贯到能够理解自己是谁、身在何方、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你就——不好了。
你不说话。你几乎不吃东西。你差不多什么都不干。有什么意义?
你永远都别想离开这栋楼了。要离开也会有基金会的人盯着,把你锁在鬼知道多少深的地底下。
你再也见不到天空了。
你再也见不到儿子了。
你开始摆弄那些蝴蝶来打发时间。没有那么难,只要你掌握了技巧。就像拉紧脑子里的一块肌肉。
你把它当成一种游戏。首先,你尝试颜色。蓝色、黄色、橙色。绿色。
然后,是形状。三角形、立方体、十二面体。
你继续尝试更复杂的主题,重现记忆里的物品,重现几乎淡忘的梦境里的脸庞。你试着画一片万里无云的天空,却搞不好色调。
你把自己清醒的每时每刻都投入这件事里,拉紧那块比喻意义的肌肉,直到低沉嗡鸣的偏头痛强迫你停下。你的生活变成了睡眠与劳动的二进制。
你房间里有个女人。她表情严肃,身上的外套颜色是——
当你慢慢地走过长绒地毯,去邮局取杂志的时候,听见自己的家人在另一间房里看电视。
咔嚓。
图片整洁地从书页上裁下:那是一张树的照片。便携照相机的广告。
咔嚓。
当刀片划到你手里、切入你的肉时,你的第一反应不是疼痛。有片刻时间,你只是看着杂志,猩红色浸透,一页一页地蔓延开去。
咔嚓!
那女人手里是一份合同。她正在把拿它给你看。
我想给你介绍一下根基协议(Radix Initiative)。她说。
是这样的:身体是一本相册。记忆是相片。然后有剪刀,把它们都剪成彩纸屑。
心智分离,四散零落。非线性。碎片。现在时。
碎片本身如一,却被新的语境改变。
鲜血从你手中淌下,渗透,显出古怪的颜色。
你已恢复如初。你已破茧重生。
你把自己又粘了回去。
SCP-7408-B访谈记录11
医生:现在你有时间去思考了,可以回忆起你受到袭那天的事情吗?什么都可以,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细节,都可能对调查有用。
你:我……
——有一个声音,一声呼喊,高亢而嘹亮,在你头颅的空腔里回荡——
——但那不是呼喊,而是一个强劲、刺耳的音符,像教堂的玻璃一般,冰冷、清晰、锋利地刺穿你的身体——
——不是音符,而是一道色彩斑斓的光芒,如水一般填满你,让你的胸膛肿胀,几乎破裂——
——不是光芒,而是在你皮肤下延伸的根系,纤细的卷须蜿蜒缠绕着肉与骨,直到芳香的翅膀从张开的口中展开——
——不是根系,而是一种模式,展开、包围、反映着一个声音,一声呼喊——
你:我对那一整周一点记忆也没有。
你:我大概很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