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作信息
本文属于设定竞赛空地呓语设定
我最后一次看见常林是在晚上十点以后。当时我关上电脑,打开手电,看着光线在潮湿的白壁上晃动,发现自己迷失在黑暗的胃壁中,较远的光亮被无声地消化。我摸索着开了门,廊灯淡蓝色的微弱光线由此渗进来。黑暗有了变化,这时候我发现常林还坐在他的工位上,向门口看去。他埋在野蛮人般的胡须和厚重的大衣中,细瘦如雀爪的手扒拉着面前的键盘,我看向他的眼睛,里面闪着点点荧光,我发现自己淹没于闪烁着的淡金色海雾中,他已经看不清我的形象。
常林在一个毫无特色的下午到了24D,我记得那天办公室主任把他送来,安排他在电脑前坐下,手把手地教他校对文档,像是在安排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常林在那段时间里极度安静,只在办公室主任停顿时用浑厚的声音补以“是,是”。主任在他了解了工作内容后便离开了办公室,而常林以令人匪夷所思的速度接受了这份工作,一言不发地飞快打字。晚饭过后,传言渐起,大部分都把他描述成某种牺牲品,最广泛的版本称他原本是高级研究员,而不幸被自己所研究的异常所害。在我们讨论时,常林一直专注于他的工作,似乎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而他工作外的一切都不存在似的。这种定力让我们坚信传言的正确:无论怎样,他与我们不同。
我曾经和华年打赌常林三天后就会融入我们的生活,他说用不了这么久常林就会对这工作感到厌倦。事实证明,我们都大错特错。当初来乍到的新鲜感,对工作的责任感,无来由的自豪感迅速被重复单调的日常消磨殆尽后,常林开始显露出某种异常的特质。有人发现常林无来由地盯着自己,想要搭上视线时却发现他所视无物,只是恰好把头摆到那个角度,而身体的其他部分静止不动,唯有手仍在键盘上敲打。
有一次我打字时感到一束炽热的目光穿透工位间的隔板,最后投射在我身上,我硬着头皮看回去,发现常林在笑。“光是最初始的,”他说,“现在我抓住它了。”没等我问他为什么,他就开始发出嗤嗤的笑声,举起手中的玻璃杯,里面装着薄暮的阳光,金色的光束在其中破碎,升华作无数彩色的星辰,在这个无窗的小房间里宛如神迹。当我想问他这如何做到时颇受阻碍,他将我排除于世界。于是我知道他在梦游,只是靠着仅存的最后一点理智敲打着键盘,熟练得像是有意为之。
从那天开始,我们逐渐生活在常林梦境的侵染中。他坐在角落,发出粗重的喘息,任凭缤纷的光线从周身溢出。总有人试图把常林从梦境中唤醒,他们用力拍手,敲打常林的头,扯他的胡子,但一起努力都是徒劳,甚至不会激起他身体本能的防卫,不过正是因此,我们看见了天地初开时的景象。房间弥漫着混沌的味道,万物在金红色的光线中等待着自己的位置。于是常林创造了海,金黄色的水波溢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人们行走时总是会碰到某些于黑暗中骚动着的东西,像水底的游鱼。
在众人的注视下,第二天,常林创造了陆地。他用洁白的光束作为原料,一点点锤炼成坚实可靠的地面,到达一定数量时,冷硬如金属的光芒自行散开。他接着开始创造动物,最开始是一些白色的怪兽,目盲,遍身惨白如蜘蛛卵,像是孩子随手捏就的恶作剧的陶罐。它们附身贴向地面,捕捉着不存在的气味,很快于常林的梦中逃离。下午两点,常林已能造出人,它们是某些细长瘦弱的白色影子,赤裸,透明,洁白骨骼投下畅快的光辉。透过皮肤,可以看见它们搏动的心,脑袋仿佛笼罩在晦暗不明的玻璃灯罩里,看不真切。
有时候常林会醒来,惊觉地看向四周,去吃点东西,或者收拾一下自己的胡子,坐在电脑前发呆。他会跟我们说自己梦中的奇景,领人建屋,制船,做着年轻的族长式人物,尝试繁荣这个沿海的村社。他向我们询问天空的做法,但是没人会以为天空的缺失感到不安,天花板保护我们免于掉入上方的无底深渊,于是只好作罢。冬天的时候,他醒来的时间缩水了不少,即使清醒也只是盯着电脑屏幕发呆。
在一个严寒的初冬,常林凭借回忆造出了天空。最开始很冷,淡蓝色的光挂着霜凌,冰雕般幽暗的闪烁着。但它们很快地漂浮起来,逸散于黑暗中,冷淡地闪烁着,仿佛冰冷的星辰闪烁于夜幕,带着某种疏离的孤独姿态。
快年末的时候我看见华年盯着业绩表发呆,忧心他亦沉溺于梦境。走进看时才发现他在焦急地看上看下,寻找最高者。我陪他站了快十分钟,最后他叹了口气,出了门。我追上他,准备去吃饭,他说:“该让常林去看看了。”声音微弱如自言自语。
第二天他带了一个高级研究员来我们房间,来人顾不上和我们打招呼,急切地把常林拉起来,然后亲手开始检查。接下来的事我们早就预料到了,他的脑子似乎突然停摆。在重复多次唤醒常林的尝试后,他沉默了两三分钟,翻动常林的眼睑,向他张开的口腔仔细探查。最后他把常林推到原本的工位。常林一直以来表现得像一个安静的小木偶,对他的摆弄熟视无睹,只在手碰到键盘的时候开始工作。
高级研究员忧心忡忡地出了门,向我们宣布了判决:“他患了癔症,空想症,随你怎么说。”在华年半推半就的劝说中,他坚持前往主管处报告。于是我们站在玻璃外,看着他进了主管室。主管室光线充足,玻璃镶面,闪耀得几乎无法直视。我们看着高级研究员手舞足蹈,面色严峻,力求让主管早些明白留一个癔症患者在职的隐患。主管轻轻地拍着他的肩,对他投以同情的目光。“你做的很好,”主管说,“但这个小站点没有一个人罹患癔症,我感到幸运。”高级研究员一再强调自己不会误诊,而主管似乎把这种行为当做了对自己权威的挑战。主管最后不耐烦地点着头,准备关门送客。“这是一种污蔑,研究员。”主管说,一个庞大组织的运作不仅需要你们这些科技人员,这些文职人员也不可缺少。”主管打开了门,象征着某种不可置疑的判决:现在回去工作。我们一哄而散。
在这之后,再无人能阻拦常林在无意中拿下本年度劳动模范的称号。于常林来说颁奖那天似乎和别的日子没什么不同。他八点打卡上班,被人推到后台洗漱。一个理发师为他理了发,剃了胡子,他的下颌好像被人砍掉了一块。然后他被办公室主任领上台,就像曾经领他来办公室时一样,像领着一个蹒跚学步的孩子。主管为他颁发奖状,勋章,带头为他鼓掌。常林无动于衷,知道拍照片时,摄影师使用的镁光灯似乎在他的世界中闪过了一丝不和谐音,让他露出了一丝惊恐的神情。“活像一个受惊的将军”,主管如此评论。常林在典礼结束后独自回到办公室,实际上他在哪里都能维持自己的梦境,只是身体的本能驱动着他回来,坐下,继续工作。
我想我可以确认,那个冬天我们被囚禁于常林光辉神迹的阴影中,他的迅速让他更像是一台精美的机械,事实上,他剩下的部分确实如此。他的手无时无刻敲打着键盘,他的脚驱动着从站点到家两点一线的生活,他的嘴咀嚼着用以果腹的速食食品,他的眼看着,他的耳听着,所感知的都是已司空见惯的事物。但他的其他部分并不在此处,或者说,不存在于这个世界。它们置身于某个更广阔的地方,感知着天地初开时的万事万物,把玩着光与影,像已经倦怠了的造世主。
没人知道他何时决定出海,正如没人知道他何时迷失在闪烁着点点微光的海雾中。在我们第二天打卡上班时,看见整个走廊被浸泡在金色的河流中,更多的光芒正在从我们的办公室里倾泻而出。所有东西都保持在原本的位置,金红色的鲱鱼在广阔的光的海洋里游来游去,它们似乎是唯一活下来的幻影。
我们冲进了办公室,里面正在生长出浅绿色的发光珊瑚。常林仰躺在光海正中,尸身腐烂肿胀,被浓厚的海藻覆盖,他的口腔中正在游出鹅黄色的小鱼。Site-CN-24-D模范劳动者常林溺死了,在他的造物底部,他对我们陌生地笑着,这时候我意识到,或许只有我们快速消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