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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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什么?”

孩子停住脚步,扯了扯母亲的衣角,一只手指向山路的左侧,杂乱的野草堆里伫立着一块四四方方的石碑。

“坟。”

“坟是什么?”他追问。

短暂的沉默。

“是咱们以后都要去的地方。”

“以后?什么时候?”

“什么时候都有可能。”

孩子转头疑惑地看看母亲,然后又想到了什么。

“外婆也在这里面吗?”

“在,但是不在这里。”

“不在这里?这样的东西有很多吗?”

“很多……多到每个人都可以有一个。”

“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到里面去呢?”

这次他没有立刻得到回答,沉默持续了将近十秒,当他打算再问一遍的时候,母亲开口了,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叹息。

“百川终入海,叶落当归根。”

孩子愣了一会,终究是没明白这话的意思,只当是敷衍,撇撇嘴,一溜烟跑远了,在前方的泥泞里留下时深时浅的脚印。



孩子喜欢山。

坎坷曲折的山路在他眼里充满了挑战性,灌木与树林交错成天然的迷宫,隐约可见的内部散发着神秘感,一次次地激发着他的探索欲。

但孩子又不太喜欢山,因为山上太安静了,他喜欢热闹。

他盘腿坐在一块巨石上,看着冷风拨动着老树上的枯叶,总觉得有奇怪的东西正钻进他的脑子,好像有一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暗处盯着他,后来他知道,那种感觉叫做“寂寞”。

他终究是忍受不住,于是下了山,到了村里。

但村里也很安静,小小的矮矮的房子,错落有致地排着队,安静地趴在山脚,里头慢慢悠悠地升起安静的炊烟,就连偶尔出现的行人也是安静的,懒洋洋地拖着步子沉默地走向目的地,不知谁家的院子里有一声犬吠传出打破沉寂,几秒后还是被这片心照不宣的安静压了下去。

世界就是这样安静的吗?

他有些疑惑,还有点莫名的恐慌,尽管这样的场面他已经见过无数次。



“家里的菜又没了。”

“我等会出去买。”

“算了……”站在院子里的男人抬头看看已经暗下来的天,“这最近的菜市场也要走三个钟头。”

“那晚饭?”

“随便吃点吧,冰箱里还有酱豆腐。”

“我们当然没关系,小北他还在长身体。”

“没办法的事。”男人叹了一声,又想起了什么,“他快到上学的年纪了吧。”

“是啊。”

“村里那个学堂上了不如不上……你觉得呢?”

“我想送他去城里读,但是……”

“这是最好的选择,钱的问题我会想办法的。”

“……他不该和我们一起受苦。”女人淡淡地道,眼里带着一点黯然。“他不该被束缚在这里,他有资格去见到更大的世界。”

“天天扯什么劳什子改革……结果咱们这里连看都没有看一眼。”男人冷笑,“说到底不还是看资格。”

“是命吧。”

“命还没厉害到能拉着人不让走的地步,再这样下去,不如出去算了,外面那么大,怎么都缩比在这里强。”

“草没了根会枯……这里就是咱们的根。”



“北,你长大了是要养牛还是种地?”

“我想去外面看看。”

“……外面?”小伙伴的眼里浮现出些许恐惧。

“外面。”孩子淡淡地重复。

“外面……是什么样的?”

“我不知道,但应该比这里好。”

“不见得吧……我听妈说外面很危险,路很宽,一排排灯闪啊闪的晃瞎眼,有种叫汽车的东西窜来窜去的,比发疯的公牛要快,你说这要是不小心被撞上不就完蛋?”

“我知道。”

“我听说外面的人都特别自大,看不起咱们这穷乡僻壤的人,你到了那里很有可能被……”

“我知道。”

“你这人总是那么倔……”小伙伴一脸苦恼的挠挠头,“我劝不动你了,可我想知道你到底为什么想去外面?”

孩子沉默了许久。

“我觉得……这里太安静了。”

安静得让他心慌。



“好好学习,要是闯出个成就了回来看看咱,要是能救救这地方……算了,没事。”

“我跟你妈怎么把你养大的?多担心担心自己吧。”

“出去了,就尽量少回来,这里不是什么好地方。”

“钱不够就说,妈会托人带过来。”

临行前的絮絮叨叨仿佛还响在耳边,他往肩膀上提了提轻飘飘的行囊,回头最后望了一眼身后安静的村落。

母亲说过,她是一片快要飘落的枯叶,这里就是她想要休憩的树根。

那么他也是树叶吗?

他还不知道,如果是的话,他更想随风飘去远方。



初到城里的几天,孩子就和大多数山里人一样,毫不掩饰地表现着自己的惊奇与赞美,但很快他便适应了,渐渐对着这些新事物习以为常甚至应对自如,仿佛他生来就属于这里一般。

他对这里没有一点恐惧,反而有一些莫名的亲切感。也许有一个原因是,这里有一种他熟悉的东西。

他走在宽阔平整的环山公路上,驻足凝望着路边的石碑。

还是那朴素的颜色,只是做工更加精致了一点。

“你杵在那干啥呢?”远处的朋友转身唤着他。

“小声点……”他摆摆手,指指那块石碑,“有人在睡觉。”

朋友疑惑地眨眨眼,有些茫然地朝着那里扫视了一眼,突然明白了什么,噗地一声笑了。

“什么睡觉?那种骗小孩的说法你也信啊?你可真可爱……”

笑罢,朋友的表情略微严肃了一点,“他们都死了,死人才会进坟里。”

他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同桌,脑海里还回荡着那两个字。

死了?

死了啊……

仔细想想,好像确实就应该是这样。

人死了就不能再挤占活人的地方,那总要有个去处,那去处便是坟。

青春期的理解和接受能力正值顶峰,那个儿时还一直坚定着的认知就这样很自然地消散了。

只是他还不明白母亲说谎的意义何在,甚至在他离开前都没想过更正。



外面的世界对孩子充满了偏爱,他顺利地考上了高中和大学,经济问题也被闲暇时间收入不菲的打工和助学金完美解决。

他一步步朝着自己理想中的方向前进了,但他的家乡还一直停留在原地。

大三那几年,他查阅了很多资料,寻访了各类相关人员,逐渐了解到,他们那个村落其实是有被制定过扶持计划的,但是实地考察后才发现那里的文化水平过于落后,交流困难,且地域相当偏僻,扶持需要投入的精力与收获严重失衡,于是只能暂时搁置。

他知道这“暂时”是没有尽头的,他也没有什么能够质疑的,那是他土生土长的地方,是他最了解的东西。

它太普通了,是淹没在众多同样普通的村落中的一个,是蜷缩在浩浩荡荡的城市面貌改革浪潮身后的小小水洼,本就没有什么未来。

文化的日新月异与它无关,人潮的熙熙攘攘也与它无关,即便是与更久远的过去相比,它的前进,也早已止步于时间长河的不知何处。

世事从来都向人展现着它的变幻无常,毕业一年后,他并没有找到自己预想中的正经工作,而是踏入了一个名叫SCP基金会的组织,成为了一名外勤特工。

从那之后,他就要开始面对和比大城市的生活还要陌生的叫做「异常」的事物了。

执行任务的过程里经常充满危险,每一次在异常事件中死里逃生的时候,他总是会想,母亲的选择也许算是很好的,至少……能有一个归宿。

繁忙的任务不断挤压着他的时间,侵蚀着他的思维,久而久之,那个偏远寂静的小村落就渐渐地模糊在了记忆的角落里,就连短暂的闲暇之时也不再能够被仔细翻找。

直到他得知母亲得病的消息。



“在收拾东西?去哪出差呢?”

“不是,我回老家一趟,我妈病了。”

“这样啊……说到这个我还不知道你老家在哪呢。”

“嗯……”

他犹豫了一会,还是把那个地名说了出来。

“呃?咱这有这么个地方吗?”同事歪着头冥思苦想了一阵,最后还是没想出来,“应该很偏吧。”

意料之中的反应,他笑笑。“是啊,偏得很。”



再一次看到记忆中那片熟悉的杂草地时,他却莫名地感觉有些陌生,才意识到距离自己上一次回到这里已有四年。

他顺着窄窄的巷子挤进去,感觉胸口止不住地发闷,前进的步伐也仿佛被空气里什么粘稠的东西拖着。

他驻足,在夜色的笼罩下凝视着眼前一栋矮矮的房屋,那土灰色的建筑倚着忽明忽暗的路灯,一声不吭地佝偻在那里。

像是一座坟。

他环顾四周,大大小小的坟包围着他,用静默向他诉说着平淡的过去。

他低下头,在坟的注视下走向此行的目的地。

“回来了?”父亲靠在门口,略显苍老的面庞努力地扯出一个笑容。

他感觉自己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却都梗在了喉头,最终只能吐出轻飘飘的一句。“回来了。”

“胃炎,不是什么大病。”像是看出了他的担忧,父亲接上一句,然后摆摆手,“进来吧。”

“去看过医生了吗?”他走进门,在门口的木凳上放下行李。

“村里那个医务所早就倒闭了,你妈又死活不肯出村,我只能去外面请医生过来,配了点药,希望有用。”

他无言,几次欲言又止,那些空洞的安慰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但他总觉得自己应该说些什么,于是——

“对不起。”

但却搞不清自己想为了什么道歉。

父亲微愣,然后笑了。

“就像你妈说的一样,这是咱们的命,她的命是终生待在这里,而我的命就是守着她。”

“这不是你的义务,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我们只是一群被时代淘汰的家伙罢了,没什么人会在意的。”

父亲坐进了坑坑洼洼的沙发里,点着了一支烟,拿起桌上的烟灰缸放在扶手上。

“去年有人来这里想安个信号基站,但因为要拆掉一些废弃建筑腾位置,结果村里一群人就不干了,大呼小叫地让他们滚………他妈的一群老顽固。”

有微弱的愤怒与烟雾一起弥漫开来,随之消散在沉重的空气里。

“行了,别光跟我唠嗑了,你妈在卧室里,这么多年了,她也有好些话想跟你说。”

他点点头,走进卧室,看见躺在床上的母亲的目光不偏不倚地对上了他的眼睛,他下意识地回避了一下,又发觉这种举动有些伤人,赶忙再次移回去。

只是一眼,他躁动的心就莫名安定了下来,母亲的眼神还是和几年前一样沉静,即便沾染上了些许疲惫。

正想着,他看见母亲有些歉意地笑笑。

“本来是不想告诉你的,你工作那么忙……但现在不见你的话,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瞎说什么呢?”他无奈地回道,“这又不是胃癌。”

“不……我不是说这个。”

母亲把脑袋转了回去,合上眼。

“我是说,我感觉到,咱们这个地方……可能就要走到头了。”

不明所以的话语让他不知该如何回答,于是看向头顶,那盏吊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坏掉了,外壳的破损处暴露着卷曲的电线。屋外的风穿过前厅钻进卧室,它便慢悠悠摇曳起来,发出吱呀呀的声音。

“妈,你和爸搬去城里吧。”

“这里是我的根。”

“你可以再回来的,这里……”他艰难地寻找着合适的措辞。

“这里是家,但不应该是一个笼子,不是吗?”

母亲默默地注视了他一会,突然笑了。

“傻孩子,你以为我和你爸当初为什么要送你去外面读书?”

“你还年轻,你还有大把的时间和精力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改变一些别人改变不了的东西,但我们——已经不可能了,我们没有必要再享受这些东西。”

“……”

他想笑,虽然不知道该笑什么。

也许是笑自己的无能,笑自己明明是个超自然组织的成员,在影视剧里简直宛如英雄的存在,实际上却是个连自己的家乡都改变不了的可怜人。

他走出家门,眺望远处黑峻峻的群山,那是他小时候最喜欢玩耍的地方。



来自:外勤特工卢北

收信者:Site-CN-██站点主管

标题:

申请匿名向本市的██县██村捐款█████元,以个人工资作为抵押。

邮件未发送





特工没有想到,再一次见到家乡的时刻来得这么快,也不会想到,这将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它。

那片熟悉的杂草地上多了两块坟,安安静静地立在那条狭窄的小巷的两边。

小巷的尽头也全是坟,巨大的,错落有致地排列着的,曾经还是大家的住所的坟——现在也是。

他僵硬地挪动着肢体,蹒跚在匆忙走过的同事们之间,看着或近或远的地方亮起一道道火光,空气里有刺鼻的气味逸散开来。

他想笑,想哭,想怒吼,想把周边的一切全都毁掉,可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表露,只是呆滞地,行尸走肉般向着目的地行进。

那堵破旧斑驳的墙在电钻的攻势下很快破碎崩落,他在那黑洞洞的缺口前呆立了许久,然后跨了进去。

屋里的一切仍然是那么地熟悉,那因为丢了几颗螺丝而松松垮垮的桌上摆着几碟冰凉的菜,旁边躺着几个烟头,满是破洞的沙发上放着他上次带来的补品盒子,卧室床上的被褥散乱着,摸上去似乎还有余温。

他发觉似乎少了什么东西,下意识想要再次搜寻,可这小小的空间里的一切早已尽收眼底。

他迷茫着,摇摇晃晃地走出去,抬头一看,才发现自己进入的不是什么房子,而是一个巨大的烟灰缸,下方的缺口的边缘有些残余的整齐排列的字,他认出来了一些,都是村里人的名字。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向村口狂奔。

而后两道冲天而起的火光拖住了他的脚步,模糊了他的视线。



SCP-CN-475-1-███:一个由多具木枷组合而成的牢笼,大小约█立方米,受害者尸体被置于牢笼内。该类个体来自浙江省舟山市██县██村,占当地受SCP-CN-475效应影响个体的三分之二。

SCP-CN-475-1-███:普通的由水泥浇灌的坟墓。大小约█立方米,受害者尸体端坐于坟墓内,内部整齐摆放着食物和生活用品。该类个体来自浙江省舟山市██县██村,占当地受SCP-CN-475效应影响个体的三分之一。




员工宿舍里一片漆黑,只有一台电脑的屏幕发着光,照亮了坐在它面前的人的脸,他一动不动地注视了屏幕上空白的Word页面许久,最后打下一行字。

2015年5月10日。

完成了大脑梦呓般的指令的双手茫然无措地虚搭在键盘上,半晌,又驱动食指按下了退格键,直至那行字完全消失。

写这个是为了什么,纪念吗?

甚至没有人会记得那个村落的消失,只有一个人的纪念……存不存在也许都一样吧。

他终究没有弄清小巷口的那两座坟是不是父亲和母亲,也不知他们对自己最后的归宿有什么感想。

也许母亲已经如她自己所期望的归了「根」,而自己还要独自一人去继续那段看不到尽头的旅途。

十几年前那个懵懵懂懂的孩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润的泥地上,转过头满怀好奇地对身后的母亲投去探询的目光。

“既然他们都在坟里,为什么不说话呀?”

“因为他们已经很累了,需要休息。”

所有复杂的、无法表达的情绪,都在此刻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很累。

但依然无法休息。

百川终入海,叶落当归根。

那片摇摇欲坠的孤叶在狂风中瑟缩着,用疲惫的思绪一遍遍摸索着地面,依然找不到得以栖息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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