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里。
我总是很喜欢城市之间留下的零星几点森林,那些不值得任何人花时间去铲平土地或者砍伐树木的地方。它并不完全是荒野,但它足够平静能让你有所感受,而且大概没有熊。
当然,自我的耳膜破裂之后,它就再也不一样了。阳光和阴影还是相同的,但树林中一半的安静实际上是树叶、树枝,或许还有水发出的微弱声响。噪音正好足够让你觉得几乎没有声音。有时人们会问我(带着那些苦闷而充满同情的脸)没有音乐、没有声音,我是怎么能活下去的,但我想我最怀念的还是那种不沉寂。
早在2003年,当我们收容这个地方,而其他人告诉我这里的声音是如何被阻隔到几乎不复存在时,我发现,嘿,在这里每个人都听不到任何东西。我什么都没错过。我猜当我们发现Mace把Smith带到这里来了的时候我很生气——他以为他是谁?是什么给了他这个权力?但每当我在这个区域休息的时候,我就会来到这里、坐下来,然后这一切就开始说得通了。世界上没有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
Zhao在说些什么。其他人看着她,就像他们几乎能听到她在说什么一样。Dee翻了个白眼,对着这个区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Zhao叹了口气开始打手语。
有主意吗?
我认为这已经很明显了,Richards打着手势。或许这只是一次拜访。他为她造了这个地方——他没法离远点我倒是不奇怪。
Dee和Zhao点头,但有些事困扰着我——一些我忘记的事。这几天发作的比我想的还要频繁。我应该知道这为什么很重要,但它被堵在我头脑的裂缝中,我没法把它挖出来。
上了山,我能感受到多年的枯叶在我脚下嘎吱作响。也没法再记起那声音了,但不管怎样有一半是从你的鞋底发出的。在Dee抱怨着有关山的事情时,语音转成的文本沿着我的HUD向下滚动,但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没去理会。
我发现一棵自山顶向后倾斜的树后有一个有利的位置。从那里我能看到我的队友们沿三个方向过来时移动的灌木丛,还有一个看上去满脸歉意的老人(老?不比我老),腰带上还随手插着一把枪,就好像他计划如此一样站在黄昏最后一缕阳光中。大概还真是他计划的,我可了解他了。
在他留给专家Zoe Smith的小木屋旁边摆着一台比较旧的iPod和一对便携式扬声器。就在它们前面的地上有个洞。一只褪色的银色骨灰盒翻倒在地,一张白布铺在溅出来的内容物上。
我希望他们会派你来,Charles Mace对我打手语。
我希望我没有找到你,我回答。你对她做得还不够吗?
还没呢。
iPod屏幕显示有什么在播放中。当然也没有其他人能听到就是了。我打开HUD的图像放大功能来读取屏幕上的内容。
这对我们来说很安全。声波传播的不够远。但对她来说够了。
“二-四-零-二,”我大声说。我自觉声音嘶哑,有那么一会儿我不确定软件是否有正确接收到信号,但随后我透过盖满红叶的树枝看到了Richards的脸,一点钟左右的时候穿过空地。他看上去……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表情,但他肯定知道发生了什么。“他想把她带回来。”
她以前听过这首歌。Mace笑了。我会再教她一次。
白布泛起一线涟漪。树叶纹丝不动。
我以为我能做的只有让她安息。我早该知道这还不够。我不会再辜负她了。
他必须看看我是怎么怎么监视他的,因为他就这么转身抽出枪对准了Richards。从他头部的移动方式来看,我想他一定是在说话。祝你好运咯,Richards对唇语可是一窍不通。
然后Zhao正好从我三点钟方向的灌木丛里走出来。她两手空空,虽然很难从她面罩上刺眼的反光上看出来,但我想她可能在哭。她以为自己在做什么?
在她离开之后一切都开始走下坡路了,她对Richards做手势。当她死时一切都崩溃了。我们需要她回来。
噢。
我们不能就这么带着一个死了的同事从树林里出来,Richards打着手语,但我绝对能读懂那个表情。如果我能看到的话那一定是“请说服我这么做”。
我们会面对武装抵抗,Zhao比划道。别无选择。如果我们不能阻止他……
她和Smith曾经很亲密。对我来说,她是那种你会在工作中交到的朋友。看到他们在那儿你会很高兴,但这些事都不会被带回家。甚至比起她去世时,我在她休假时反而更能感受到这一点。但这并不意味着Zhao是错的,对吧?或许我们从来没有Eta-10的威望,但我们确实失去了一些东西,并不仅仅是某种能力或者能与之分享公休喝咖啡时间的人。她是心脏,又或者是脊椎。总之是一些你无法替换的东西。
Mace看向Richards再看向Zhao,然后微笑着把枪塞回了他的腰带。我们都能回去,他比划着。在她去世时,我也失去了一些东西。难道我们不都是想再有一次机会来弥补我们曾经的失败吗?
当然,我们不都是——如果有那么简单的话。但如果是呢?如果这就是一切代价,而你真的可以回去呢?
Richards突然站直了身。失败,他比划着,双手颤抖。巴黎。和派对上那首歌。
我正试图挖掘的记忆顷刻疯狂涌出。几十年前,我们被叫去Sommes-Nous Devenus Magnifiques?展会,肯定是在84年,因为组织者希望我们清除掉这个Smith不断碰上的自命不凡的小混球。一个不断唠叨着他周围的每个人都是个失败的家伙(当然,除了他),而这次他写了些没完没了的后现代派安魂曲,把欧洲一半的隔音爱好者变成了尖叫的神经病。
因为那些噩梦。
我还在想你什么时候才搞明白呢,Mace比划道,看上去既沾沾自喜又失望透顶。算你们走运。我原来对那件作品的计划可要详细得多了。
Richards看上去目瞪口呆。他在自言自语些什么,但我跟不太上。我向iPod走了一步,它在我们辩论的时候还在继续播放。他们将她的尸体烧成灰烬,将她埋在一个没有记号的坟墓里,突然间,我为有那张白布感到庆幸。还有多久那些骨灰会膨胀成发黑的肉、散发出凝固脂肪的臭味、包裹着未碎的骨、因为凝固的血液而滑溜溜的——
Zhao阻止了我。我试图扯开,但她用手指深扣进我的手臂,而她不会放手。
她马上就会知道了,Mace比划着。她不会忘记我的。没人会再忘记我了。
“她抗争过了!”Zhao冲我无声地大喊,摇晃着我的手臂让我看向她。她的脸在面罩后面显得奇形怪状,绝望地扭曲着,布满泪痕和来自HUD的彩色灯光。“她想活下去。基金会本可以救她的,她求他们救她,有十几个skip可以救她但他们就让她这么死了!”
是啊。她抗争过了。它咬碎了她的肚子,在她的骨头里繁殖,博士们依然试图把它烧掉,她不会让他们停下。他们将她淹没在毒药里而她仍要求更多。我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就像旧油毡一样泛黄,她的皮肤、甚至连头盖骨上的那些都很松弛,她看上去那么瘦。而她就会在那里醒来,甚至虚弱地叫不出声。
“你得给她这个机会!这会是她想要的,你知道这是的,你知道的!”
是啊,我知道的。
我不在乎。
我不想要。
我从皮带上摘下一个噪音制造器。110分贝,三十秒。绰绰有余了。
Zhao试图拦下它。她错过了。
Mace转过身来正好看到那枚音波手雷落在白布的死点位置上。
他抽出枪指着我却没有开枪。他知道已经太晚了。
空气在我们周身躁动起来。这么多蝴蝶不可能存活在这么小的地方,但无论如何它们在这里,是Mace为了保护她而创造的守卫。他头一次说对了:她不属于一个没有记号的坟墓。她属于这里。如此安全。在上次可怕的战斗,以及之前的所有站斗之后得以安息。无须因为有时很难释怀就将她从丑陋拖延的死亡中拉回来。
在黑脉金斑蝶涌向她的坟墓时,我看见小小的宝石绿色弹丸从空中落下。2402的唯一抵抗:将它们缩回蛹中。这还不够。我能感到压力转而开始压迫我可怜的、已经破裂的耳膜,我知道沉寂已经赢了。
Mace尖叫着,拉扯着他的头发——枪还拿在你手里呢,伙计,这可是个坏主意。最好给我拿着,这样你就不会伤着自己了。或许打他的脸同样没什么必要,但我这辈子都没法明白为什么不打他的脸。
Zhao和Richards从掩体后出来,两个人看上去都像被斧头砍了那样震惊,无论是从感官上的缺失还是别的什么我看不出的东西。几秒钟后,Dee从我的左边爬了上来。她已经拼凑出多少真相是大家都猜不到的,但她看上去……很赞成?总之,我挺满足的。整整一天的工作。她毫不温柔地将Mace捆缚住,冲我竖了个大拇指。我小心翼翼地从颤抖的橙色与黑色翅膀中回收了iPod和扬声器。
当我回头时,Zhao正看着破烂不堪的坟墓,那里已经没有蝴蝶落在上面了。我不觉得她是故意让我看到她的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