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扰打扰。”荧惑一直以来都非常有礼貌。他的双脚边进门边躲避着满地散落的衣服。
打开灯。林莫歌在晃亮的灯光下看清房间里的一片狼藉后,立刻感觉自己一直被同伴所诟病的地狱房间规矩得就像药房里整整齐齐的柜子。
龙安轻巧地跨过一台在地面上原地打抽的吹风机后,在沙发上坐下。林莫歌直想问她坐在四粒纽扣上屁股硌不硌。
“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龙安的两只大眼睛扑闪扑闪,弯起来就像两轮新月。
“首先,在谈话开始之前,龙安小姐,您得要先想我保证,接下来您和我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实的,”话音刚落,林莫歌的头快速贴过去,与龙安的鼻尖无限地近,不紧不慢地悄声说道,“毕竟这和您的性命挂钩呢。”
龙安与林莫歌对视的那一刻,双眼刹那间亮起一片阳光,笑得更为灿烂:“当然当然。我保证。”
向刘芸华副处长学习了快一年微表情观察的履历让林莫歌向来对于每个人说的话都有一个大致的真假判断。包括近来心思愈加诡秘的陈域。但这一次,他吃惊地发现,他完全无法判断龙安的话是真是假——她的表情处在一个极其微妙,极其模糊的地步,不多不少,既不矫揉造作又不自然得体。
鬼。林莫歌脑袋里第一次有这么一个念头。
“所以您能把您的脑袋移开吗?再凑这么近我就去告您性骚扰了哦。”她的双眸炽烈如火,说的话语也是柔软轻缓。
瞬起满身鸡皮疙瘩。林莫歌感觉这两句话里有刀。
尽量维持自己的情绪,紧紧盯着她好看的双眸:“您有没有什么仇人?”
“这就开始了吗?哦。很多。”
“请举例。”
“没办法举。实在太多了。这么说吧,和我认识的基本都是我仇家。”
……林莫歌还是尽量保持情绪:“您来到119站出差有和任何人说起吗?”
“我去哪里出差一得到消息我就发朋友圈了。”
……林莫歌缓缓起身,刀锋般锐利的眼神也收了回来,表情换成故作轻松的微笑。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再问下去想必也是浪费时间。
“这就完了?是不是有点敷衍?再低下头和我聊聊嘛。”
“不必了,已经够了。荧惑,你和我出来一下。”
关门的那一刻,他看到她的双眼依旧异常炽热。汗毛倒竖,拉门把的劲儿顿时大了两倍。从没见过哪个女孩这么看自己的,看得自己心里发毛。
“荧惑,想必你也看出来了。”
“……看出什么来?”
林莫歌无语片刻道:“她很明显没有好好配合我们。”
“你看表情看出来了?”荧惑知道自己的头儿有这么一手绝学。
“不是。这才是最见鬼的。从没见过这么会控制自己表情的人。这个丫头,难搞。”
“比冰雪还难搞?”
“……那没有。好了,现在我交代你三件事。第一,你安排人给龙安换一个房间。离这个房间越远越好,最好换栋楼。先别问为什么,照做就是。
“第二,安排几个特工24小时不间断守在龙安门前。这几个特工最好都有过对付绿型的经历。如果可以,搞一个便携SRA来。
“第三,我出去一趟,大概一点钟左右会回来。在此期间,龙安的保护工作就交给你了。”
“没问题。不过你早点回来吧。说实话,不知道为什么,我明明是第一次见到龙安,但我就是感觉……她不是什么好伺候的主……她有点……
“鬼。”
林莫歌暗沉着脸色点点头,拍了拍荧惑的肩胛,随即向黑暗走道的尽头快步走去。
“晚上好先生,请进。六号包间。”服务员有一泻黑色的长发,声音非常轻柔。
林莫歌推门而入,首先见到的是郑归元那严肃的脸庞,其次是程曦魅力四射的暖笑,最后是林散心的一抛媚眼。
林莫歌微笑着叹了口气,看来大家都没怎么变。太好了。
这三张脸都属于同一个重案组——全球超自然联盟华南地区恶性异常袭击案件稽查负责小组,“流光”。
“我们的前组长大人终于有空来聚聚了?一听说你来南昌我们就猜着你是不是要来和我们叙叙旧,”林散心满上一杯咖啡,“来一口?没有牛奶。知道你爱喝苦的。”
“多谢,”林莫歌接了过来,双眸在白雾升腾里熠熠生辉,宛若灰暗色苍穹里耀眼的北斗寒星,“不过怕是让各位失望了,我不是来同事聚会的。我手头有个案子。这个案子……涉及很古怪的蛊。基金会对于这方面知识的不足大家都懂的。”
程曦听完笑容更暖了:“看来还是要交给我了。”
林莫歌左手腕一个表盘亮起,一个圆盘形黑色蛊盒的全息投影在空气里一颤一颤。程曦原本暖洋洋的笑容僵住了,瞳孔里折射出震惊。
“这是……情蛊的蛊盒……世界上居然还有人在用这种情蛊……我还以为失传了啊……”
“情蛊?”
“这种情蛊非常特别,一般情况下只是普通的情蛊,但是如果以七七四十九条人命祭之,会变成一种非常特殊的情蛊。如果中蛊者在情感方面背叛了下蛊者,中蛊者会全身缓慢虚脱,营养会被蛊虫吃的干干净净。这类情蛊,别称守情蛊。据有关资料记载,这东西已经失传了才对。”
“这么说,那些死去的人其实都不是被蛊杀死的,而是成为了蛊的祭品?”
“应该是。不过想要完成普通情蛊到守情蛊的转变,需要一个特殊的仪式。说来麻烦,过会儿我整完微信发你。”
“明白。”林莫歌的脸色在浓浓白气后显得不太真切,目光在三人之间游离,柔和而悠远。
“想着另三个?”郑归元手里的可可黑幽幽地转着诡异的圈。
归元依旧惜字如金,就像两年前一样。林莫歌记得归元说过最多的一次,是在那晚蹩脚地劝他不要离去。想起那场变故,他的心一阵一阵颤动。
时隔一万七千多小时,林莫歌在回想中再一次刻骨铭心地明白,那场灾难到底带来了什么严重的后果——不论是对于冰雪,对于冰心,对于他,还是对于整个“流光”。
“……毕竟很久没见了,不想念是假的。”
“慈安和扬羽有任务在身。至于凌苒……你知道的,”林散心拍拍他的肩膀,“不过就如我之前和你所说的,她已经走出来了。没事了。”
林莫歌点点头:“回去我劝劝冰心,得空了我们九个去酒楼聚聚。”
林散心苦笑:“别。我怕酒楼给雷劈炸了。”
……
“‘流光’现在其实还行,即便没有扩编,我们对付一般的家伙还是绰绰有余。”
“有需要帮忙的随时来CN-19-6找我,我就住那。同志们,我先告辞了。谢了程曦。”
他在关门的那一瞬间,似乎看到郑归元如一潭死水的双眸明亮了一些。然后,门内的一切便被一扇黑暗色的高门割裂开,与他完完全全隔绝了。
他周身镶嵌在深沉的黑影里,孤伶伶地站着。
那黑色长发的服务员飘飘走过他的身后,挽起一阵细雨绵绵般的朦胧气息。
他惊一回头,那人却默默远去了。
但那气息就像在他旁边璇璇拂过的落叶,憔悴了他回忆里那无尽的流逝的时光。
2021.10.1,23:58,广州市天河区珠江新城,Site-CN-29。
“好的,”陈拓刚挂完电话就向还在焦头烂额压着计算机进行奇术模型推导计算的林冰心喊道,“喂朋友,莫歌搞到蛊盒的资料了。文件在我笔记本里要看吗。”
房间里传来一声大骂。陈拓欣欣然抱着笔记本电脑走进去:“莫歌让我们按这个文件接着查,你最好还是看看。比你再在这里瞎折腾快得多。”
“冰雪你让让……压住我的胳膊了……陈拓你把我那叠草稿纸拿过来……不是这是冰雪的涂鸦……什么叫我的草稿纸更像涂鸦,妈的你看清楚,这些都是EVE粒子缺变方程……”
“你算出什么来了吗?”
“……见鬼。蛊盒上沾有的‘指纹’完全没有和数据库里的任何一个人对应上。不对……更准确地说,这个结果太怪异了。这是一个根本不可能的结果。”
“你会不会算错了?我记得高考时你求个对函底数算出了负数,你还非常自信地在考后……”
“是啊,我算出来的这个结果就像那个底数是负数一样不可思议!我也觉得我算错了,但是……你进来的时候,我已经重算了五遍。每遍都是计算机。式子绝对没列错,列错了我现在就去厕所吃粑粑。”
“当年高考你对于那道题的结果也是如此信誓旦旦……算了,你来第六遍吧。如果还不对我们交给云岚算。”
片刻后。
“我们可以不相信当年高考痛失八分的冰心,但我们应该相信当年八省联考满分的云岚。既然云岚说没算错,那就应该是没算错了。”毒舌这方面,陈拓完完全全得到了他堂哥陈域的精髓。
“那不就得了。云岚对这个结果的不合理性有说什么吗。”
“她还来不及说啥,我就听到CT来找她。然后电话就神奇地挂了。我想原因应该是我用你手机打的这个电话。”
“……好吧。等她回头给我们回吧。话说,你又捧着电脑干啥,我不是让你去调29站方面的尸检资料吗。”
“调了啊,和莫歌的文件一起在打印。你等会儿自己转身去拿。”
“很有效率嘛。不过我是问你捧着电脑干啥。”
陈拓怂了怂肩:“反正现在我也帮不上你的忙,现实扭曲EVE奇术魔法什么玩意的我是一窍不通。所以我就答应29站主管帮他排除站点运营及管理方面软件的故障。”
“他们站点的设备维修科干什么吃的?”
“听他说虽然他们站点网速慢如牛,机房温度烫到可以煎蛋傻子都知道有故障了,但是他们的设备检修人员查了好多次都死活找不到bug在哪里。硬件设备方面的问题已经排除了,这不,我在用360帮他查杀软件呢。”
“……先不说360有没有用,但用360不是引狼入室吗。为了消灭其他病毒引入‘病毒’,我真怕用了这东西他们的电脑会每天弹窗广告。”
“先用着呗,看看有没有木马。有的话就大概说明有人用公网看片片了。诶居然没有,真让我失望,看来我要动真格的了。冰心你忙你的别看我,打印好了你去拿。”
陈拓随即用鼠标拉开一个代码窗,开始风驰电掣敲键盘。
过一会儿,陈拓一惊:“卧槽,什么鬼?29站系统被黑了?”
数据跳动在屏幕上,他一瞬间明白这根本不是什么普普通通的病毒感染。如此灵活的数据操作,眼花缭乱的变形,还有隐匿痕迹的效率……他感觉对手是一个久经沙场的黑客。
“有意思!怪不得29站一群笨蛋对付不了。”
陈拓噼里啪啦导入几个原创代码,一般情况下战斗就可以结束了。遗憾,权限控制无效,对面几乎是同时输入几千条编程数据进行防御。他一边瞠目结舌一边几乎可以肯定那边是自己以前切磋过的同行,并且当年保存了克制这几条数据流的代码,否则不可能这么快。除非他有六十只手打字。
或者,或者对面是一个老练而默契的大型团队!
陈拓不敢大意了。先打出几副支离破碎的代码进行模式化自我演算,然后划开另外一个代码窗进行真正的编码攻击,再划开一个窗口进行数据存储以及循环冗余校验1。这就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对方反应比他想象的快。利剑一般的数据流很快崩塌掉自我演算的代码并发现这只不过是障眼法。随即数据流立即转向与陈拓刚立起的简易防火墙硬碰硬。
陈拓已经彻底明白凭现在的自己赢不了如此可怕的对手。他目前能做的只是拖延时间以获取更多数据,并将数据以类似于SHA-5122的原创加密循环信息摘要算法进行无可破解加密,随即通过CRC32传送给29站的白客。
对面的狂轰滥炸迅速洞穿了陈拓粗略的防守,这比陈拓想象的来的更快,而他排开的字符串还没有顺利链接。
陈拓眼前一黑。完蛋了。
但电脑上黑幽幽的代码框里绿色的数据迅速缓和下来,代码串与字符串刹那间尽然有序。框线又开始不断弹跳出规则的代码变化。
结束了。陈拓明白,不是自己,而是屏幕后面的东西结束的。应该是不想再打下去了。但是没道理,明明胜券在握,为什么放弃了?
陈拓想不通。但即便想不通,他还是明白自己现在应该要干什么了。
笔记本屏幕大亮。噼里啪啦响的键盘,迅速移动的手指。
长夜漫漫,月明星稀。
2021.10.2,00:02,南昌市西湖区。
林莫歌在寂寞而寒冷的街心抖索着站立。伸手,见鬼,又一辆出租车过去了。
路痴的毛病被黑夜无限放大,即便他心里感觉这里距119站不远,但他就是找不到路。更惨的是手机电量告急。现在除非出现一名好心的出租车司机,否则今晚他的命运无疑是睡酒店。
正在他准备放弃打滴找一个便宜地儿下榻时,突然望见街头有一个人形的影子。
很高兴可以碰见人问路。他立刻走过去:“你好,我迷路了,你知道怎么从这里去……”
但他在看清那家伙的脸后,刹那间顿住脚步,声音也噎住了。
路灯黄澄澄的光亮浸染过城市飘忽不定的烟尘,丁达尔效应促使光线变为柱状,泼洒在一个灰黄色的脸上。他长着大嘴,似乎还在对着林莫歌微笑。
但是,他的眼睛异常空洞,空洞到极致——什么都没有。眼眶里是一轮黑漆漆的深渊。但深渊深处分明闪着红色的精光,就像饿久了的人看见食物。
随即,林莫歌脊背一凉。观察四周,赫然发现黑暗中目之所及,皆是两点亮红色的幽光。
他知道“1.26”。他明白这些都是什么东西。
活尸。
他将手伸进衣兜,拖住了沙鹰的枪托。
……
“我们在29安插的‘它’被攻击了。”
“别管‘它’,‘它’会自己处理。我们现在先按计划行事……我相信基金会很快就能收到我们的大礼了……‘火炬’那边联系了吗?……是吗?……欲肉教已经出动了?很好。现在该我们出场了。”
……
2021.10.2,2:19,厦门市,Site-CN-19。
陈域在开门前反复思考这时候按门铃打扰他睡眠的该死的家伙是谁。谁都想到了,但他就是想不到这个人。
门开了。
映入眼帘的除了纷乱的雨丝,孤寂的寒夜,还有那嘴含zippo,脸庞在烟雾缭绕里迷蒙的人。
陈域完完全全震慑住了,脑海里第一个想法居然是这是在做梦。顿了半晌,听见面前传来无比熟悉的语音语调:
“怎么,不让我进去坐坐吗?让我这么一直淋着雨好意思吗?”
“徐琰?……你?……你他妈怎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