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过愤怒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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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通过这扇门时,我想起了五年前离开时那个遥远的下午。那年的高考,我就像一个逆潮而泳的人,终于游到了海水变蓝。走出校门的一瞬间,我意识到有什么东西彻底改变了,那是我曾经的生活,但我没有回头。从那时起,少年衣袖一挥一去不回的身影就定格在了我脑中。彼时意气风发的我不会想到,回首再来已是五年之后了。

在我至今十余年的求学生涯里,高中三年无疑是较为凝重荒暴的一段日子。这并不是说,我的高中生活很悲惨,但那是我流泪甚至流血最多的三年这一点却是确凿无疑的。也正因此,我回忆起高中生活时,总是有一层挥之不去的灰暗底色。即使在那时,学校里也不乏纨绔子弟。在他们鲜衣怒马肆无忌惮地挥洒青春时,我忙着学习、写作、打架。长此以往的结果是,他们活得依旧潇洒,而我每次经过窗户时,都能看到睡眠不足发如杂草的自己。有时我会在操场上大喊一声,但除了回音,我不会得到任何回应。每每届此,我都会怀疑,是不是这片土地太过荒凉,以至于早已被城市遗忘。看着苍凉如血的天色,我想,也许这就是我的生活呢。

这种生活结束于高考。高考发榜那天,太阳白得耀眼,得知成绩的我劫后余生般大哭起来。擦干眼泪,我知道我已经有了“中原北望气如山”的底气。迎接我的将是人生最好的四年,而身后那些不过是发生在我生命中三年的一段故事,没有什么是接受不了的。离开学校时,我心想,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真的就再也没回来过。

以后的五年里,我曾无数次回乡,有时也登门拜访高中老师,但再未踏入高中校园一步。大二的暑假,我们几个狐朋狗友例行公事,在路边的大排档喝得泪流满面互诉衷肠,大有泪飞顿作倾盆雨之概。酒过三巡,老韩眼花耳热,竟然提出第二天去看望母校,我吓得酒醒了一半,不过还是说好。第二天他们几个到了校门口打电话问我在哪,我说傻篮子你爹在积累生活经验呢,老韩说崽种你就是这么跟爸爸说话的?我说爹我真不想去那地方,你们代我问个好吧。他们知道那是我的伤心之地,嬉笑怒骂几句,也没强求我什么。

走进校门的那一瞬间,同样的感觉连通了我与五年前那个下午。我清晰地感受到身边的气氛改变了,有什么东西正在空气中逐渐聚拢成型。不甘,寂寞,荒诞,我知道那是我曾经的生活。

在我的印象里,高中无疑是一片荒原。这并非我的一家之言。我曾问过许多同学初次来到校园时的感受,答案则惊人地一致:荒凉。尽管硬件设施和环境在整个地级市都能排得上号,但无论地处,还是当时校园的色彩基调,于“荒凉”这个形容绝对受之无愧。而操场,则是荒凉的校园中最荒凉的地方。空旷,而有残阳倾泻。那仿佛能吸走生命力的景象曾在许多人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走过操场时,我一半欣慰一半失望地发现操场比起我在时已经大有改观,变得很像某些校园小说里的那样。操场中间有几个略显稚嫩的学生在踢足球,估计是高一的。我驻足看了一会儿。在我看的时间里,他们射了将近十次门,只进了两球,大部分时候球往两边飞去,但他们好像并不怎么在意,顶着满头大汗在球场上飞奔。我放假时,对于高中生来说已是期末,天气又热,操场上除了他们,就是几个每天训练的体育生。但我还是在体育馆附近的阴影中看到了一对情侣,pocky吃光了接起吻来。经过他们旁边时,我看见女孩一片黝黑的头发和男孩紧绷的下巴,一本英语书打开着掉在地上。我朝那个方向挥了挥手,但他们似乎并没有注意到。直到我离开操场时,他们还沉浸其中,浑然未觉身边有人经过。我有点难过,他们以后肯定会被逮住的。

刚走进教学楼,我就有点后悔了。还在上学时,我就常常找不到办公室,此际暌违五年之久,我连老师如今执教何处都不知道,但这种后悔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我很快就意识到自己白跑了一趟。可能是有课,也可能是有事,总之我没有找到我的任何一位老师。

就在我准备转身离开时,我的余光中出现了老班那矮胖的身影。这个发现让我感到有点晦气。在文科班的两年里,我一直跟这个端着领导架子的老家伙很不对付。彼时他已经在纪委书记的位置上坐了很久,即使是学校里最浑的学生也不敢跟他使性子。而我不过是个学习一般的穷小子而已,除了比其他人多想一点东西,也没有什么奇异之处。谁都没有想到,就是我,成了他三十余年教师生涯里唯一一个敢公然跟他叫板的学生。后来我跟他的关系有所缓和,因为那年高考我们班好几个尖子发挥失常,反倒是我这个刺头锋芒毕露,给他挣回来点面子和奖金。但我还是很瞧不起他。

斟酌良久,我还是推开了门。他看到我有点惊讶,大概是想不到我会来看他,连忙起身寒暄。换成是我以前,这次会面大概不超过十分钟就会结束了。但五年京华厮混的我,久疏了故人,蓦然回首时,又汗颜于自己曾经的愤怒,也就不忍心再横眉冷对了。

就在我忙着应付老班时,手机响了。我说了句“不好意思”,从办公室里猫出来。电话一通,我就听到水童的声音。她为了等返修的耳机线,没有跟我一起回来。

“老戴!我到家了,你现在在哪呢?我去找你啊?”

“现在别,我在跟李如海副校长进行亲切友好的会谈。”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她大概没有想到这个回答。

“你回学校……还真挺稀奇的……还去看老李……怎么了吗?”

听到水童憋了半天问我一句“怎么了”,我不由得笑出了声,她大概觉得我是受了什么打击。

“没事,就突然想去了。”

“那就好。故地重游,有什么感受嘛?”

“看到好多学妹,老水灵了。”

“正经点,我很严肃的。”

“比我们那时候辛苦多了,高中果然不是个好地方。”

“你声音小点,别给老李听见了……你看QQ了吗?老张他们准备明天聚一下呢,都快两年没见了……”

“嗯……”

“先挂了哦,不打扰你们师徒情深了。”

那天下午老班还跟我说了些什么,但我已记之不详了。那通电话吸走了我的大部分心思。许是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老班很宽容地放我走了。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沉浸于过往中。水童的话勾起了我久远的回忆,就像一张承载着往事的旧照片,无论底色如何悲凉,也只能默默惠存。

高中时的我并不是常规意义上的好学生。可以说,除了成绩尚可,小有文才,我并不符合好学生的任何一条定义。那时我性格刚烈,锋芒毕露,没有半点“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样子。我上高中的时候,是二零一三年。那时故乡的环境不如现在远甚,县中虽然是故乡最好的高中,也不能独善其身。打架斗殴,甚至血溅三尺都不是什么稀奇事。刚烈而倔强的我以人生最为愤怒的三年投身于此,会发生什么自不待言。

我曾经谋划了几次学校历史上著名的斗殴,虽然没有造成什么严重的后果,但由于声势很大,在口口相传中更是规模空前,所以我在城区的三所学校里颇有名气。但我并不觉得光彩。这几次斗殴的真相早已在流言中面目全非,以至于后来听到不知道转了几手的说法时,作为当事人的我们顿时百感交集。如果现在询问亲历者当时的情况,大概只会是同一个回答:干净利落,而且都是点到为止,绝大部分人连外伤都没有。这得归功于动手之前我的精心谋划和墨徒般的严明纪律。我并非没有私心,作为这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中唯一一个寒门子弟,我不像他们那样有退路,因此在谋划时我尽量将伤害控制到最小,并且以一番刚柔并济的演讲稳住了这群愤怒少年。结果很好,没有人被学校处理。

认识老张是在高一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彼时我还籍籍无名,不过因为藏书较丰,经常借给别人,在附近几个班之间人缘尚可。除此以外,引人注意的便只有乒乓球打得不错和作文故意写跑题还能考班上语文第一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了。可以说,与老张的相识改变了我人生的走向。

二零一八年以前,敝校还放双休,因此乒乓球台和篮球场总有闲人在“尽情地挥洒汗水”,我正是其中之一。在认识后来的狐朋狗友以前,我的闲暇时间基本都用来打乒乓球,也逐渐小有名气。依靠凌厉的前三板和快攻,我一度制霸本校野球台,甚至掀翻过拿过省级比赛名次的体育生。因此在操场东南角的这几张球台,我比较说得上话。

那天我跟老背激战正酣,他在我的攻势之下招架不住,勉强放了一个高球,被我一板冲死,球直直向他身后飞去,正中一个女生的面门。那个女生正匆匆走过,大概是无意中一回头,正好被球打中。不远处站着一个高大粗壮的家伙,我怀疑是她男朋友。一般来说,休息日很少有女生出现在操场,就算有也是去看打篮球的。因此这事发生时,我们都感到措手不及。女生眉清目秀,略施淡妆,穿着可算前卫,但就高中生而言未免暴露了一点。老背是个好色之人,立马跑过去装孙子,眼睛还不时往女生身上瞟。我不卑不亢地向她道了歉。女生虽然有些太妹习气,但并未为难我们。我们以为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又继续打球。

“我操,真他妈好看。老戴你这球打得值了。”

老背摸了摸他那标志性的背头,朝我一笑。

“人肯定名花有主了,你个狗日的想当曹贼啊?”

我也笑起来,又一板爆冲拿下这局。这时一直站在不远处的那个壮汉缓缓朝我们走来,我顿感不妙,暗骂一声操他妈的,还是被这厮看到了。此人身高大概有一米八五,体重一百六左右,走路四平八稳。作为一个打架老手,我一眼就看出这人不好惹。那人走到我们身边,打量了我们几眼,脸上露出一抹不易察觉的轻蔑微笑。我被这蔑笑激怒了,但并不形于色,只是把球拍攥得更紧。

“刚才我女朋友脸上那球谁打的?”

壮汉果然来者不善,劈头就问。

我说我打的。

“你个婢养的胆子还就不小啊?”壮汉推了我一把,“准备怎么补偿?”

如果是现在的我,面对这种情况,自然会有更好的解决方法。但我那时少年心气,觉得自己一旦让步,就会变成一个懦弱的人,不敢与不公抗争了。

“我说你这……”

“兄弟,我们真不是故意的,也道过歉了,你这样未免有点得理不饶人吧?”

就在我卷起袖子准备同壮汉争执时,一直旁观的老背开口了。这让我对他有所改观,因为这家伙向来以重色轻友著称,遇到什么麻烦事一向溜得最快。

“跟你说话了吗?你他妈充什么好汉?”壮汉走上前把老背顶翻在地,还补上一脚。我一阵血气上涌,撞开壮汉,站在老背身前,与壮汉形成对峙之势。老背从地上爬起来,脸被石头硌出了血,油亮的背头也沾上了尘土。

“好了铁扬,人家也没怎么样,你就收敛点吧。”

女生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拦住了气势汹汹的壮汉。我对她顿生好感,同时也腹诽她的识人之明。

“不行,打你比打我严重得多,这是原则问题。”壮汉似乎有所动摇,但还是不准备轻易放过我们。

“那你想怎么样?”

“拍子不错啊,归我了。”壮汉捡起老背的球拍,“不给也可以,你们两个给我跪下来道歉。”

“我他妈一个都不同意呢?”

“你他妈同不同意顶个屁用,想打架?”

“老戴……还是把拍子给……”

老背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我打断了,我把拍子扔给他,在壮汉面前站定,说出了我十六年来最有勇气的一句话:

“老背你一边去,我他妈的今天要让他跪下来。”

在我凝视着天空的时间里,我看到了阳光的形状,并且第一次发现操场是如此荒凉。我想那些学生离开时一定心满意足,因为直到那时他们才会明白,此前自己的一切都困在这片荒原上,所有人都在做无用功。而我在此刻领悟到了这一点,会对我的生活产生丝毫影响吗?

老背已经被眼前的血战震得呆在原地,目光不曾有一刻离开。太妹躲在远处,神情惊慌而纠结,大概哪一方败北她都不好受。我和壮汉脸上都挂了彩,但没有一方示弱。躲开对方的撩阴腿时,我看到壮汉也显露出疲态,他确实经验丰富,但也未曾遇到过如此硬茬。壮汉的全力挥拳被我用肘生生接下,我们都因疼痛各退一步。他虽身高臂长,又壮我许多,但不谙发力之道,因此场面虽然占优,却并不能把我击倒。两个人重又摆好架势,围着想象中的圆心周旋。

“我操你妈!”

壮汉眼见难以速胜,怒吼一声全速向我冲来,想要直接结束战斗。我灵光乍现,不躲不闪,摆好拳架,一记后手直拳正中对方下颚。击中他的瞬间,我听到咔的一声,拳头上随即传来一阵钝痛,我知道骨头挫伤了。壮汉被打得发懵,但还是挟着巨大的冲量把我撞倒在地。他还没从刚才的重击中缓过劲来,拿住我的上位,左手撑地,右手便来锁喉。他此时也已是强弩之末,本以为能依靠身强体壮制服我,不想却被我死死钳住。我看到他脸上除了闪过一丝惊慌,大概是没想到在臂力的较量中竟然落于下风。我借机一脚把他从身上踹开,勉强站起来。

“可以啊兄弟,我从小到大打过几十次架,你是第一个让我吃瘪的。”壮汉吃力地撑起身体,

“还打不打?”

“不打了。”壮汉摆摆手,“跟你打一架有我好几天受的。你叫什么名字?”

“戴知免。”

“啊,你就是那个期中考试作文不及格考了班上语文第一那个?兄弟有眼不识泰山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今天这事结了?”

“结了。”壮汉心服口服。

我把老背和太妹都喊过来,互相道了歉,又聊了几句。我发现壮汉其实是个很有意思的家伙,之所以刁难我们,很有可能是为了在女友面前撑面子。

“交个朋友?”临走之前,我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行,四班张铁扬,有什么事可以找我。”

“不是这意思,就交个朋友,”

张铁扬想了想,说:“好。”

老张和夏拉就是这样出现在我生活中的。现在回想起来,在我高中时代的所有好友里,他们无疑是出场方式最特别的。但也就是这一架,让我与老张结下了奇特而深厚的友谊,也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

我真正声名鹊起,就是从这一战开始的。没过多久,我就深切感受到了这场龙虎斗的余波正影响着整个高一。我走在楼道间,甚至在食堂,都有人认出我是“跟张铁扬打架的那个”。那时候不比现在,打架本不是件稀奇事,这突如其来的声誉让我有点尴尬,我怀疑自己是不是打了个不得了的家伙。后来老背告诉我,张铁扬的父母都是军人,一年到头在家不过一个月,张铁扬家境既优,又疏于管教,从小就没少打过架。他向来好打抱不平,但有了女朋友之后就变得蛮不讲理,风评急转直下。老背说那天以后张铁扬就收敛了不少。我想,也许我救了他呢。

也就是从那时起,我就经常见到张铁扬了。每天去食堂,他都会在楼梯口等我和老背。我有时候会觉得这种不打不相识的故事实在有点老套,但多个人聊天总归值得高兴。他和老背都属见多识广之人,而我又常有高屋建瓴的想法,谈到兴浓处,几个人总是眉飞色舞,大有中流击水之志。我本以为一切都在向好,不料那竟是我堕落的开始。不知何时,我已经把温良彻底隐藏起来。后来我回想起老背扶着我离开时,我一挥手抹去了脸上的血,那天有什么东西在荒原里融化了。但高中时的我确是同辈中少有的刚烈,以为无论何时都昂起头颅挺直脊梁就能维护尊严,并且将其上升到了文化的高度,觉得自己是在捍卫五千年中流传不止而又气若游丝的游侠道统。以后的岁月里,数次群架,刀光剑影间,我已不辨曾经单纯善良的少年了。

仲夏的一个下午,我把老背从家里揪出来陪我骑车。虽然正值盛夏,他还是顶着那厚重的背头,我估计他每天花在头发上的时间不少于半个小时。骑过国税局边上的十字路口时,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问我:

“老戴,你喜欢什么样的女生啊?”

“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啥……就看你平时怪严肃的,好奇。”老背笑了笑,“有不少人以为你性取向有问题呢。”

我看看老背,他确实是一副认真模样,而非平日的嬉皮笑脸。阳光穿过树荫,我打了一个喷嚏。

“我想想……短头发,高个子,一米七左右吧……长相要英气……你看过白杨树吗,就那种感觉。文点说就是秀颀。”

“你喜欢这种啊……真没想到。”

“那你觉得我会喜欢哪种?”

“我还以为你肯定喜欢那种古典美人呢……老戴,你这要求有点难找啊?”

“我知道,上高中以后我还没见着呢……以前也没有就是了。”

这时老背突然叫住了我,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我也看到了。不远处有一个几乎完全符合我描述的女生,正往路尾的环岛走。这件事来得太过凑巧,我摇了摇头,确认没看错。

“对眼不?”老背掉过头来问我。

我点点头,没说话。这种一面之缘总让我很惆怅。

“要兄弟帮你一把吗?”老背嘿嘿一笑。

“怎么帮?”

“怎么帮你别管,肯定能帮你创造机会。给个话,要不要?”

我想了一下,说:“要。”

“你在这等我。”

老背一副慷慨赴死的表情,调转车头,往那个女生骑去。我把车停在路边,凑到几个大叔大爷中间看棋。我看时已是残局,年龄较轻的那位汗如雨下,较长那位一手扶着脖子上的牌子,一手撑着腿,目不转睛。终于到了棋局的最末,两人都只剩下一只单兵。黑兵先到,逼住红方老帅。吃掉黑兵就意味着将帅见面,还是黑赢。年轻一方摇摇头,认了输。

“小伙,跟我下一把?”

大概是注意到了我这个生面孔,刚才获胜的大叔抬起头冲我一笑。这一笑让我有点虚,我虽然会下象棋,但也只是会下而已,跟这种下了几十年的不好比。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

“行,跟您学两手。”

虽然棋盘架在树荫里,但时值午后,又是盛夏,我热得汗流浃背,又不便在长者面前抓耳挠腮,下得可谓煎熬。下到中盘,我已经略显颓势。大叔棋路走得熟稔,卖了一个破绽,把我的车诱入竹林,横挪了个河沿炮,打闷宫,叫车。我手足无措,只好飞象保命,车便给大叔吃了去,局势随即急转直下。两车对一车,以我的水平已经没必要再下了,但我还不死心,又撑了几手,终于投子认输。这时老背回来了,在路口喊我,我借机脱身。

“战况如何?”

“我哪下的过啊,玩玩而已。你那边什么情况?”我发现老背的胳膊擦破了一块。

老背咂了一下嘴:“成了。”

“成了?这么简单?”我有点难以置信。

“别急,且听我娓娓道来。”老背喝了口水,我没问他这水哪来的。

老背当时光顾着盯着女生看,没注意到路上有块香蕉皮。就要骑到她身边时摔了个人仰马翻,胳膊上那块伤就是这么来的。或许是听到了老背的那声“我操”,女生转过身时,老背正好摔在她面前。女生见状连忙扶起老背,还顺便帮他理了理头发。老背说女生转过身时,他突然有了一种“夕死可矣”的想法。这当然是夸张之语,但女生品貌俱佳却是可以想见的了。老背借势以个人名义和女生交换了联系方式。女生叫姜水童,也是我们学校的,我有点纳闷为什么之前一直没见到过她。

“……而且她还不是大部分男生会喜欢的类型,你可以放心大胆地乘虚而入了。”

老背又喝了一口水。这瓶水让我疑惑了很久,因为附近并没有商店。很久以后我知道了答案,但当时我没有想到这瓶水真的与我有关。

“总之兄弟给你创造机会了,底下就看你怎么把握了。”老背拍拍我的肩膀,“我等着十年之后吃你们喜酒。”

“你妈的。”我劈手把他的水夺过来,“给你爹也喝一口。”

现在回想起来,我其实是在对一切都茫然无知的情况下,一脚踏进了老背的陷阱。但没有老背,也就没有水童留下的这十几封信。假如处在今天这个电讯发达的时代,大抵也不会残余下这些文字。我曾问遍身边密友,高中时的信息、邮件或是聊天记录,是否还能找到。结果如出一辙,连一丝流云潭影都踪迹难寻了。如果连文字都消弭于岁月的鸿沟中,又有谁能证明我们曾经的生活。

那个下午之后一切都改变了,换成老背把我从家里揪出来,还要笑话我得了相思病。老背的戏谑并非无的放矢。那个夏天我照着老背说的地址,给水童写了十几封信。出身、生活、思考,还有几篇得意之作。与其说是动机不良的情书,不如说我终于找到了倾诉之处。浓濡着血泪的文字间,我早已忘记了这些信原本的使命。

水童接到信总是即复的。时至今日,我记忆中自己所写已然模糊。但她的十几封回信,我却一直带在身边。无数个异乡的夜晚,仅仅看着那日渐黯淡的墨色,我也能回想起发现她与自己志同道合时是有多么激动。见到她之前,我很难想象,究竟是怎样清澈的姑娘,才能容忍一个愤怒少年语无伦次的诉说。

高二文理分班,我和老背勉强挤进了文科竞赛班。虽然名字里带“竞赛”,但文科其实并没有什么竞赛,这只不过是个地位的象征罢了。与之相比,我更在意这夸张的男女比例——班上只有五个男生,却足有五十个女生,其阴盛阳衰也可以想见了。

开学之后第一件事是清理教室,在一众缓缓挪动桌椅的女生中,我惊讶地看到了老张。他说他是为了我和老背才来的。这话说的太过肉麻,我笑了笑,环顾四周,果然发现了夏拉,但我没好意思拆穿老张。

五十五个人分了八组,按道理是有两个女生要坐到最后一排的,但老李不知出于何种原因把那两个女生放在了讲台两边。这样最后一排就只有五个男生了。我如愿坐在老背旁边。老张和我们隔一条过道,他的同桌是个小白脸,捧着本《河岳英灵集》在那看,一看就知道是那种会自命为风流才子的家伙。老张告诉我这人叫赵馥一,向有才名,在女生间人气也很高。我当时不太喜欢他,不过混熟了以后发现他还是很食人间烟火的,也就彼此老赵老戴地称呼了。

“老戴,有什么感想吗?”说这话的时候,老背正扫视着班上的女生。我确信这几秒内他已经确定了几个重点关注对象。

“没什么感想,听我表姐说文科班破事很多的。”我擦了擦眼镜,“不过其实也无所谓,就怕以后打架什么的容易传到班主任那边。”

“你看这孩子,长得还斯斯文文的呢,怎么一天到晚就想着打架……”

“跟你爹装大尾巴狼呢?你怎么不少看点女生多看点书啊?”

“得嘞,说不过你。话说你暑假不是给萌芽投了稿吗?什么情况?”

“过稿了,现在就等钱到手了。”

“牛逼。兄弟就佩服你这点,学习写作打架三不误……”

或许我和老背的闲聊中有什么值得注意,坐在我前面那个女生转过头来,对着我上下打量。整理桌子时,我已经注意到了班上大部分女生都不时对赵馥一投去暧昧的目光,并没有想过会有人搭理我和老背,也就没有在意。但几乎与她开口同时,一个想法突然浮现在我脑中:有什么事要发生了。

“冒昧打扰一下,这位就是戴知免同学吗?”

女生面容清澈,声音英气,短发刚刚及耳,是那种大部分人视而不见而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美丽。说这话的时候,她正淡淡的微笑着,嘴里好像咬着一线阳光。

“是我,有什么事吗?”

老背拱了拱我的肩膀,我明白他的意思。几乎是在一瞬间,我就想起了在何处见过她,但我还是不敢轻举妄动。

“神交已久,缘悭一面。敝姓姜,名水童。”

“啊……?”

我没有想到初次相见会是如此情形,脑中翻涌着无数想法,却说不出口。后来聊起这事时,老背说我当时跟丢了魂似的,直勾勾地盯着水童看,结结巴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为此我被他们笑了好几年,至今还常常提起。

水童确实是个不一般的姑娘。外形而言,她其实颇有点男孩子气,一头很日系的短发,腰背总是笔直,迎风笑时,烨然有白杨之姿。无论怎么看,她都远比我更像个少年。但气质却又落落大方,可以用“严肃活泼”来形容。即使是我引以为傲的阅读量,她也不逊于我。相貌气质既佳,性格又好,她在年级里的受欢迎程度差可比肩赵馥一,只不过围着她转的基本都是女生。男生大多认可她是个美人,但不会考虑这种类型。这样一来,我俨然成了老背口中的“乘虚而入”之人。平心而论,我的底子并不差,打扮一下也是人模狗样的。但我那时确实不修边幅,还总挂着两轮黑眼圈,和老背他们一块儿时还不明显,跟水童站在一起,则显得愈发阴沉。因此水童和我好上的消息不胫而走之后,许多人都不免有鲜花牛粪之叹。

自那以后水童就跟我们五个一起行动了。那时正是躁动不安的年纪,几个男生聚在一起,话题除了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便是食色性也。但无论我们聊到哪儿,水童都能接上话。偶有粗鄙之语,她也并不在意。她混在我们这群诗酒猖狂的泼皮中间,竟然一点也不违和,有时候,我几乎会忘了她是个女生。

在高中,早恋本是稀疏平常之事,并不比食堂换了新菜更引人注意。虽然学校明令禁止,但还是有精力无处安放的学生为此奔走。大部分人其实并不怎么认真。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太瞧得上这种近乎游戏的态度。但很快我就意识到,在这片日复一日的荒原上,除了逐而不得和功亏一篑,总得做点什么来寻找意义。

老赵显然是我们中最潇洒的那个,这点从精神面貌的差距就可以看出来。他当时是三校闻名的风流才子,一卷诗稿传遍文科班女生的课桌堂。我看过他的诗,确实浸淫此道不浅。作为语文课代表,他一周五天给语文老师送作业,身边陪的女生很少重样。他当时已经有了对象,是一个很像蕾塞的女生,各方面都很好。即便如此,还是经常有女生跑来问他要联系方式。据我观察,我们六个里,最受欢迎的就是老赵,其次是水童。老背精力旺盛,一般是他去找女生要联系方式。就连老韩这种木头脑袋,都收到过情书。唯独我与此类事情无缘。有时候我会想,我和老赵实在像极了一体两面:同样天赋异禀,但性格、态度、生活都截然相反。也许现实主义对我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遥远的概念,我注定要面对命运这顶荆冠。

高二下学期,我打了高中三年最后一次架。

事情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六个人里,老韩是学习最刻苦的那个,常年稳居年级前十。但他偏偏又有一副好皮囊,虽不像老赵那般女相,也堪称文质彬彬了,有点像某些日漫里的严肃学长,因此不时也会收到情书。他对这些一向是敬谢不敏的,说不能让这些事影响高考。那段时间他又收到一封情书,写得很怪。他还是照例婉拒,但这次不比以往,对方可谓矢志不渝,被拒后反而变本加厉,天天缠着他。饶是温和如老韩,也被她弄烦了,说了些不客气的话。那女生面如死灰,大骂老韩几句,愤然离开了。过了几天就传出消息说那女生要找人堵老韩。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们都不禁哑然失笑,毕竟我和老张最不怕的就是有人找麻烦,老背经历几次群架之后也逐渐摸清了门道,更何况各自都还有些名声。话虽如此,我们还是没有掉以轻心。那之后的一个星期,老韩都是被我们护送回家的。老韩眼见我们天天陪他绕路,有点过意不去,说要自己回家。正好那几天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注意的事,这让我们多少放松了警惕,也就同意了。事情就是这时发生的。

那天是星期五,不上晚自习,我和老赵手头有点闲钱,准备去买书。校门口的书店名为书店,实则文化沙漠,除了教辅资料屁都不卖,价格还高,大多数人图个省事,冤枉钱也就花了。但我和老张是爱书之人,决不给这种无良商家缴纳一分岁币。而最近的书店也要骑十分钟左右,不过钱有限而书常新,我们也并不常去。

自行车经过窄巷时,一直言笑晏晏的老赵突然停下,看向巷子尽头。这条巷子历史不久,也谈不上什么文艺气息,是那种只会在苏北的某个县城出现的巷子:一侧是风霜痕迹的自建房,一侧是学校围墙。若是平时,谁都不会会注意其中发生着什么。

“老戴你看,那边有人被堵了?”

我顺着老赵手指的方向看去。巷子很长,一眼很难望到头。三四十米开外,几个社会青年来者不善,围住一个学生,嘴里还在骂着什么。我再细看时,却意外地发现那个学生竟是老韩。

“我草,那女的还真找人堵老韩了。”

社会青年步步紧逼,老韩的身体已经贴在墙上。

“怎么办?找人还是……上?”

老赵的声音在风声中略显空旷。我突然觉得自己正身处电影之中。看着夕阳下心事重重的窄巷,我知道一旦走开,老韩今天必然要经历一次彻底的侮辱。但这话从老赵口中说出,让我有一丝迟疑。

“老赵……你没打过架吧?”

老赵转头对我一笑,我在想这张清秀如女生的脸如果留下伤疤,该有多少人为之惋惜。

“今天以后就打过了。”老赵把车停在巷口,“老韩是兄弟啊。”

拳头已经雨点般落在老韩身上。地上散落着钢管,我挑了两根品相好的,递给老赵一根,然后紧紧握住手中冰冷的柱状物,望向那几个社会青年。

“上吧。”

那天我和老赵没去买书,拐到附近的便利店买了几盒创可贴。离开巷子时,暮色正逐渐熄灭,那几个社会青年互相搀扶着远去了。我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心想,我不会再打架了。

老韩后来说,那天他本来都已经认命了,但没想到我和老赵突然出现,救他于水火之中,他一定涌泉相报。我说都是兄弟,说这种话干嘛。但老韩自此确实与我们更加亲近了。我们依旧花团锦簇地孤独在故乡,挥霍着浮躁孟浪的青春。

高三上学期发生了一件事,彻底改变了我的生活。

老班是这样一个人:嘴上说着自己如何清高,却把那一官半职看得比谁都重。而且心胸狭隘至极,倘若得罪了他,必然会招致报复。在我至今二十几年的人生里,从未见过一个人像他这样卑鄙。有时候看着他那矮胖的身影,我会想为什么会有人这么无耻呢。

由于性格刚烈,在和老班的争执中,我一向寸土不让。无论是他用语之恶毒,还是我反应之激烈,都是学校历史上少有的。偏偏还总有人帮我作证,老韩老赵水童这三个得意门生的背刺更让他痛心疾首。但他又不便开除我,毕竟事情往往是他挑起来的。这就让他视我为班上头号毒草,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其实我也一样。在我的人生中,从未如此恨过一个人。当我直视他时,他想必也清楚,少年看似漠然的眼神里,藏着怎样的怒火。

明着动不了,那就只好背地里报复我了。他似乎格外热衷于找我麻烦,就好像这样能让他觉得五十岁的自己又找到了动力。但我只是昂起头直视前方,当他不存在。我知道我这副姿态在他眼里无异于挑衅,因为不久他就付诸行动,看到我昂起头,就给我摁到桌子上去。

那年冬天母亲下岗,家里收入骤降,父母三天两头吵架。我虽不是脆弱之人,但也不可能无动于衷。其时我已用稿费买了一部手机,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写手了。虽然高考已不再遥远,但眼见家境日寒,我还是决定做点什么。结果是,高三上学期成了我三年中收入最高的一段时间。短短两个月,我挣到了三万块钱。除了给杂志投稿,征文也是逮到一个写一个,脑子里除了挣钱什么都没有。直到期中考试前一天,我还在想着刚投出去那篇征文写得还可以,估计能拿点奖金回来。学殖荒废,也是意料之中了。

我虽不是尖子生,但有时也能考进班上前十。除了数学和政治常年吊车尾,另外三门都稳定在五到十五名之间,因此我对自己的上升空间还是了然于胸的。期中考试之后几个老师轮番找我谈话,希望这次铩羽能给我敲响警钟,并且劝我接下来把重心放到数学上。我表示听了进去。老班并不在其列,但他还不打算就此饶过我,仍旧经常找我麻烦。我看得出来他想毁了我,刚刚燃起的斗志又逐渐冷却了。

那堂历史课我正在做高考卷子,老背在旁边低声背书。老班滔滔不绝,但其实没几个人听他讲课。江苏的历史卷子向来有一条鸡肋无比的论文题,深为广大考生深恶痛绝。老班把我叫起来时,我刚写完这样一条论文题。

“戴知免,你给我站起来,再讲话就给我死出去。”他似乎很生气,我不知道他有什么脸生气。

“我没讲话。”

“我说你讲了你就是讲了,当我是瞎子还是聋子?”

“监控在那边。”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你算什么东西啊?”

“我说没讲话就是没讲话,你今天叫谁来我都是没讲话。要讲一句话我死全家。”

“那你最近得当心了。出去。”他说这话时不怎么利索,估计气得不轻。

“瞧不起我家穷没给你送礼是吧?随你怎么整,给你一分钱我不姓戴。”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他,他冲过来就是几个耳光。眼镜飞出去,我知道又要去眼镜店修了。

“怪不得刚才叫你调监控你不肯。”我俯身捡起眼镜,“现在知道了。”

“你他妈逼的给我死出去,我班上不收你这种垃圾。”

我冷笑一声,猛地合上装样子的历史课本,摔门而去。这个举动再次让他感到莫大的耻辱。我几乎是刚刚站定,他就又冲到我面前,嘴里骂骂咧咧,近乎疯狂地抽我嘴巴子。我说打够了吗。他没回,又给了我一脚。我血气上涌,一拳打在墙上。也不顾血淋淋的拳头和老班的吼叫,回教室拿起书包就走。

十二月的故乡冷风凛冽,却浇不灭我的怒火。我几乎是颤抖着向父母说起这事的。虽然明知是老班理亏,父母还是为我不肯低头骂了我一顿。我理解他们的心情。离高考只有几个月了,身为家里唯一希望的我却惹下了这种事,要是这时候被开除,以后怎么样先不谈,这十几年来苦苦求学又算什么?我觉得很对不起他们,既要应付生活,还得想办法让我能回去上学,确实太不容易了。出乎意料的是,第三天老班就主动让我去上课了。我后来才从老背那里知道,老韩眼见我那段时间情况不妙,每天都带着手机,以备不时之需。那天下午老班忙着收拾我,无暇顾及其他学生,老韩在一旁默默地拍下了全过程,又花了一天时间把所有不利于我的部分全剪掉了,最后用小号把这段视频发给了老班。老班收到视频时吓出了一身冷汗,局势很明朗,如果不让我回来上学,他大概就得卷铺盖走人了。老背说老韩当时没有一点犹豫,就好像完全没想过被老班发现是什么后果,事成之后还叫他们不要告诉我。听到这个消息时我不禁大为震动,老韩践行了他的承诺,救我于危难之中,就像几个月之前我和老赵把他从巷子里抢出来一样。但我刚收到老班信息时并不知道这些,还为要不要向老班赔礼道歉一事跟父母吵了一架。

那段时间我头一次感到了迷茫。脑海里翻涌着无数想法,却无一与学习相关。虽然气氛日渐荒凉沉闷,但大家还是找到了在荒原上撑下这几个月的理由。这点从精神面貌就可以看出来。比如说,水童的短发还是刚刚及耳,也从未散乱过。老背对发型还是一丝不苟。老张和夏拉还是感情很好。老韩和老赵也还是班上前几名。大家看起来跟一年半年以前没什么区别,好像高考临近并没有带来压力,起码没有表现出来。而我已经身处堕落的边缘了。

老背和老张看出了我的不对劲,问我怎么了,我勉强笑了一下说没事。说这话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好像一只黄鼠狼,浑然未觉水童就在一旁默默听着,好像在思考什么。后来我想,水童也许从那个下午开始就在酝酿该怎么把我骂醒了。

我至今仍清楚地记得那天是星期四。一如高三任何一天,那天也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发生,大家都觉得那就是个普通的下午。到饭点时,我们还是往常一样招呼着去食堂。就在我刚冲出教室时,水童一把拉住我,跟他们四个说了句“不好意思啊,今天跟老戴说点事情,一会儿到”。老背脸上的表情让我觉得他们几个是串通好的。我不明就里,只得跟着水童慢慢走。身边不断有人经过,看起来都是那么斗志昂扬。这时水童开口了,声音意外的温柔。

“知免?”

我愣住了,即使是私底下,她也从未这样称呼过我。我看着她,她明明只比我矮一个指节,此刻却显得需要我去俯视。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这样特别有劲啊?”

水童没有停下脚步,脸上是那种带着笑意而让人心碎的表情。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英气和沉静并存的水童吗?她看起来从来没有如此脆弱过。

“你还记得那些信吗?”水童顿了一下,“你现在一点都不像那时候了。才一年多,不,才两个多月而已。”

我知道水童是什么意思,这种改变让我自己都为之惶恐且惭愧。

“我在信里说过,以后想上北师大。你回信说你也一样。那时我真的相信你能做到,甚至更好。但你现在还能吗?你答应过我的啊。”

“聪明的是你,学不会的总是我。”

声音干涩,好似枯木。我不敢看水童,但她像是没听出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只是固执地摇了摇头。

“知免,聪明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你。我刚认识你的时候就在想,我们学校居然有天赋这么好的人。见到你以后我就更加坚信这一点了。这不是挖苦,我一直很羡慕,甚至嫉妒你。语文英语历史,你几乎都不需要花时间,就能考班上前十。数学要是换个人像你那么学,估计三四十分都没有。你的悟性比我高,也比老赵老韩高。但这不意味着你可以付出比别人更少的努力,因为一旦有这个心思,你的付出就会永远达不到那个理想。知免,就算你开了双倍经验,也不能只打史莱姆。”

“知免,你看看周围,这算是什么地方啊?什么都没有,连草都长得很少,说是荒原一点都不为过。现在荒原的尽头出现了一扇门,任谁都会向那扇门跑去,因为那是离开这里的唯一办法。还有几个月就高考了,可大家看起来都那么充实。他们不知道这三年的一切都没有意义,但门就在那里。也许他们直到离开荒原时才会恍然大悟,但那时他们已经可以置身事外了。”

“我们六个混在一起一年多了,每天都形影不离。我以前没有过,以后大概也不会有这么好的朋友了。所以我希望大家都能不留遗憾,虽然这话说得有点太把自己当回事。但现在的情况是,我们六个里最坚强,心气最高的知免居然失了锐气。谁都想不到。我记得你说过,自己是家里唯一的希望,就算家人不说,也不会只为了自己,还要为家族争光。尽管从天赋和经历来说,你已经远远走在我们前面,但就在那个时候,那个下午,你看起来就和一个一尘不染的少年一样。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手一搏呢?知免,我和你一起一年多了,正常朋友间的交流除外什么都没说过,但不代表我不会想。所以,尽全力拼一次吧,就当是为了我。”

水童说完如释重负般喘了口气。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水童第一次用这种快而沉重的语气说话,也是我第一次被亲近的人说得体无完肤。到食堂那最后十几米,我一直沉浸在水童刚才的话中,低着头默默往食堂方向蹭,浑然未觉水童已不在身边。我猛然间抬头,发现水童正站在食堂门口朝我挥手,像是刚刚发现我落在后面一样。

“走啦,去吃饭。”见我没反应,水童跑过来推了我一把,“老背他们还等着呢。”

那天我想了很多,最后还是狠下心暂且断了手机和写作。令我惊讶的是,失去了精神支柱的日子并不如我想象中那么难过。老班很识相,没再找我麻烦,我也因此得以集中精力。虽说几个月里大家都在进步,差距并非轻易能够弥补的,但学期结束时,我还是在二十名附近站稳了脚跟。我不知道有多久没这么用力过了,也许从来没有,这种全力奔跑的感觉让我十分满足。在我的带动下,老张也发愤图强,誓要与夏拉考进同一所大学,而他原本只想着能跟她在同一个城市就行了。

寒假不长不短放了十天,大部分时间我都在学习。我惊喜地发现自己原来也可以这么用功,同时也庆幸只需要再经历几个月而已。高三下学期的三次模拟考试,我以每次五名的速度上升着,终于在三模考进了班上前五。大部分人都为我进步之快大惊失色,老班亦然。走出考场的那一刻,我确信只要我一直保持这种状态,班上不会有人能超过我。

六月扬州入夏,日子如运河的水无声而去。离别的气氛在教室上空盘旋。看着身边白日幻象般的景象,我第一次感到手里攥住了确凿无疑的未来。高考最后一场是政治,走出考场的时候,楼上有人欢呼着撕碎了学案和笔记本,纸片如雪花般纷纷坠落,握在手里融不出一丝水迹。我仿佛回到了三年前初来乍到的那个夏天,荒原看上去从没有如此鲜活过,一切重又恢复了色彩。我发疯般跑遍了高一到高三的三栋楼。面孔在身边不断变幻,我没有看到老背他们。但当我跑出校门时,却发现他们五个都在校门口等我,灿烂地笑着。一看到我,立刻向我挥手,高声喊着我。老背向我冲来,一把搂住我,然后把我往水童身上推,水童也没有拒绝,张开双臂想要抱住我。我锤了老背一下,笑着说操你妈,最后还是没有去拥抱水童。夏拉不知何时出现在老张身边,老韩和老赵在一边起哄。每个人都在笑,笑得那么开心,不掺半点杂质。我知道一切都结束了,我所有的遗憾,委屈,愤怒和血泪都在这一刻燃烧殆尽,化为飞灰。校门在我身后大开着,被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边。我意识到我已经在门的这一头了,而我的黄金时代才刚刚开始。

我们都在各自的生活里等候着命运的发落。七月录取通知书纷至沓来。老赵成为了我们那一届本县的文科状元,如愿考上了北大中文系。他的俊美容貌和不凡气度至今还时常被人提起,俨然成为了本校的传说。我后来听说校领导曾在选老赵还是我回校演讲之间举棋不定,最终还是选了老赵,事实证明那是他们做过最英明的决定之一。老韩也考得很好,分数可上复旦,但他却选择了南大。他的父母都是南大毕业,他早在小学时就已定好志向。老背去了中南财大的侦查学,这让大家都吃了一惊,他家底厚实,完全没必要去读公安学。他解释说自己也有个为人民服务的梦想,而且中南财大不比警校,可以考双学位,以后也可以考其他专业的研。老张跟着夏拉去了苏大,那时候苏大的分数线还不像现在这么夸张。至于我和水童,则当真考上北师大了。就像新华字典上说的那样,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分别前夕,我们六个人在路边的大排档喝得烂醉。夏拉也来了,虽然还是未脱习气,但比初见时已经了然不少,有一种清澈的感觉在她体内逐渐生长,也许她的改变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终于见到老韩的醉态了,他趴在桌上不停地吐,默默地流泪。老赵和老张拥抱在一起,互诉两年来的同桌情谊,从远处望去很像一对情侣,搞得夏拉很尴尬。老背提着一瓶青岛,一边猛灌,一边断断续续地告诉我他和水童相识已久,当时那瓶水也是水童多买了一瓶,顺手给他的。但那天的相遇确实出于偶然。我已经喝醉了,抱住老背喊说你就是我爹。水童没喝多少,只微微有些醉意,红着脸,托住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老张喝得最多,却没醉,最后还是被夏拉细数这三年来的不良往事,骂得泪流满面。我和其他人,则是被老张夏拉水童抬回家的,那天他们忙坏了。

临近开学,我要先行北上了。父母抽不开身,送我到扬州火车站,再三叮嘱我收敛性子,跟同学好好相处,大学不比中学,已经算是进入社会了。有机会也可以谈个对象,记得对人家好一点。我一一答应下来,看着父母远去的身影,我知道我没有辜负他们的期望。火车还要再等一段时间,我在候车大厅找了个位置坐下,环顾四周,心想终于还是要离开生我养我的小城了。就在这时,五个年轻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了大厅,在人声鼎沸中寻找着谁。那是五个我无比熟悉的身影。老背第一个发现了我,冲过来一把抱住我,其他人紧随其后。

“老戴,还是给我们逮到了吧?”老背气喘吁吁。

我又惊又喜:“老背?你们怎么来了?”

“兄弟们想了一下,觉得不来送你还是不行。给你带了礼物呢。”

“我们什么关系啊,还搞得这么见外……”

“虽然不值几个钱,但兄弟们都费了心思呢,你不收才是对不起我们。”老背完全不给我插嘴的机会,从包里掏出一张黄色封面的专辑,“知道你喜欢李志,给你整了张《我爱南京》。”

“我操,老背,你真是我爹了。

老赵递给我一封信,我拆开一看,字是行楷,写得很好,潇洒中不失法度。内容是一首词,词牌很少见,叫《绣带子》,我印象里只看过几首,而且多绮丽脆弱之作。但这首不同,很有少年心气,也只止于怅然若失的程度。结句“他乡抔土,挥少年尘”尤其让我印象深刻。

“老戴,听说你先走一步……我特意给你写的……见赏。”老赵看向别处,脸有点红,我突然冒出一个不合时宜的想法:如果现在告诉我老赵其实是个女生,我一点都不会意外。

“老戴,这你可得收着,老赵的历任女朋友都没享受过这种待遇。”是老张的声音。

“那必须的,我们文科状元的墨宝,肯定得好好珍藏啊。”

老韩的礼物是一张画,画的是我们六个勾肩搭背的形象,没有上色,纯然是线条,画风举重若轻,像是专业画师随手摸鱼之作。我仔细看了几遍,怎么也想不到老韩居然会画画,而且画得这么好。

“深藏不露啊老韩。”我小心地把画收进包里。

老韩一笑,是那种羞涩和骄傲混杂的笑:“就允许你写文,不允许我画画啊?”

“老戴,没什么东西,这个你收着。”

老张把一个圆形的东西塞到我手里,我一看,是一块毛主席像章。

“老张,这个……我怎么好意思?”

“没事,我家里多的很。”老张大手一挥。

老背他们跟我说话时,水童一直在旁边看着,那微笑中有一种阴谋得逞的意味。这时水童挤了过来,老背他们很配合地让开一条道,脸上都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容。虽然已经过去了两年,但此刻我仍初见般惊异于她的美丽。她离我只有两步远,依然不施粉黛,充溢的朝气几乎让周围都明亮了起来。她理了理因奔跑而散乱的头发,说出了那句让我铭记终生的话。

“老戴,我也没什么东西可带,所以我来了。”

大家都买了票,送我和水童到月台。老背掏出相机,请一个路人为我们拍了张照片。车快开了,老背他们仍默立于窗前,我和水童放好行李,又下来与他们道别。月台上人已不多,一天好日,空朗朗地照着我们六个。我们只是无语,手却攥得像要落水的人。我看见阳光在所有人的眼眶里打转,闪烁得让我鼻酸喉哽。我最后回头,老背把手放在我肩头,说了一句“忧郁的孩子们别怕,守护着你们是哪吒”,那是哪吒乐队的《闹海》,我最喜欢的歌。我硬生生地挥别老背他们,从此踏上一条彼此不知前方和归宿的路。

以后的岁月里,我曾无数次对着那张照片无语凝噎。每次回乡,我们六个也必然例行公事般聚会,每次大家都是流泪而归。我知道,那张照片,那些浸透眼泪的诉说,见证的不仅是我们数年的友谊,更是任何寻人启事都找不回来的黄金时代。

见到老韩是在两天以后。当时我和老赵在高铁站等他。所谓连淮扬镇高铁,故乡虽是县市,也跟着沾了光。老赵已是拥粉数十万的up主,作为文化类up主,这个成绩已经非常出色了。老赵把我拉到一个群里,说最近准备运营一个项目,想请我帮忙。我其实很乐意,但还是想逗他一下,说好,兄弟一定每期视频都给你三连。他笑着推了我一把,说你妈的,不是这意思。

就在我们胡扯时,高铁到站了,一堆人从大厅里涌出来。我和老赵连忙举起欢迎条幅,在人群中寻找着老韩。老韩很快就找到了我们,带着惊喜的笑容跟我们分别拥抱。

“老戴,老赵,你们怎么知道我今天下午回来?”

“我翻你空间看到的,本来老背他们也准备来的,结果今天下午都他妈有事。”

“没事没事,我本来也没喊兄弟们来,多不好意思啊。”

“老韩看QQ了吗?老张说明天晚上吃饭呢。”

“那必须的,两年不见了都,顺便问一下这孙子这两年在干嘛,没个信都。”

我们刚刚聊起来,一个电话支走了老赵。我注意到老赵接电话时的神态和语气都很奇怪,像是在哄人,他从来没有跟我们那样说过话。电话挂掉之后老赵有点不高兴,我问他怎么了。

“凑旅人说要到家了,要我接她。得失陪了,属实对不住兄弟们啊。”老赵尴尬地笑笑。我把他拉到一边。

“老赵,你说的那个凑旅人还是蕾塞?”

“啥?”老赵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是她。老戴,可别以为我们那届就你和水童成了。话说回来,她是挺像蕾塞的……”

“去陪她吧。老韩这边还有我呢。”我拍拍老赵的肩膀,看着他渐渐远去,回头招呼老韩。出了高铁站,我拦下一辆出租车。老韩看来心情很好,我问他最近在干什么。

“研考上了,暑假一过就跟老赵做同学啦。”老韩掏出一包紫云,点上一支,“不去一次北京还是不行。师傅,能抽烟吗?”

老韩第一次考研就报了北大,结果没考上,父母托关系让他留校做了辅导员。他平时除了混日子以外就是复习考研和画画。因为年龄差不多,性格外貌也好,他颇受学生欢迎,离开时不少学生都舍不得他。

“牛逼啊。开始抽烟了?”

“也不是喜欢吧,跟篮子学的。”

“抽象带篮子?”

“是,一九年暑假开始看的。我当时看他那b站签名,‘想我的时候,抽一根紫云吧’,觉得挺有内味儿的,好奇,就买了一盒。没想到还挺好抽的,现在就一直在买了。不过也不经常抽,有事才抽一支。”

“想不到你个浓眉大眼的也看篮子啊,跟兄弟说说,有什么观后感吗?”

“是真有意思,尤其是疫情那时候,我天天看他讲故事。不光是乐,也挺有感触的。”

“我也这么觉得,感觉跟那些阳春白雪的还是有距离,反而是篮子更像我们那时候。”

“真是这样,看了篮子之后又补了一遍东北往事。哎,老戴,你看那个《因为你我会记得那一分钟》了吗?”

“看了,真他妈绝世好活,我以后也准备复刻一波。”

“到时候带我一个。”老韩点开一个视频,递给我看,“对了,老戴你看看这个。”

视频分了两p,1p像是摄影区up会拍出来的东西,景物却无比熟悉,是故乡。2p则是手书,画的是六个少年的高中历程。视频结尾是一张寻人启事

寻物启事

寻找和高中时的挚友老背、老戴、老赵、老张、水童、老韩一起度过的岁月,很难想象我们居然弄丢了那么重要的东西。

联系电话:

联系人:

2021年2月6日

这张寻物启事占据了整个屏幕,联系电话和联系人都是空的,日期下面是一张画,我发现那是五年前老韩送给我那张。

“整挺好,你自己做的?”

“老背跟我一起,他现在摄影有一手的。视频是他拍的,手书还是我来。”

“妈的,你们两个偷偷整好活不带我。

“诶对了,老张这两年怎么没声音?”

“他啊,大三的时候当兵去了,今年刚回来。不然你以为为什么这两年兄弟们突然就不吃饭了。这崽种下个学期才上大四。现在成我们学弟啦。”

“怪不得,老张这下满门忠烈了。”

“可不是嘛。要不是夏拉保研,老张连哭都没处哭去。”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坏笑着凑到老韩耳朵边,“老韩啊,有对象了吗?”

“都忘了让兄弟们看一下呢,过几年请兄弟们吃喜酒嗷。”老韩点开相册,指给我看。女生个子不高,但气质很好,清爽。

“可以啊老韩,到时候我坐小孩那桌嗷……诶师傅,就在这下吧……多少钱啊?不行老韩这钱我来给你别跟我争……”

下了车,我们缓缓向老韩家所在的小区走去。老韩家其实离我家不远,在同一条路上,也都是老楼。烟火气很足。尤其是夏天,一到傍晚,街上就会有许多闲人坐在路边聊天。我看着这些熟悉的景象,突然深受感动。夕阳照在我们两个身上,我想起了高二下学期那个下午,夕阳也是这样照着我们。

“老戴,你真的变了,不像以前那么锋芒毕露了。”

老韩突然止步,望向远方。我没有料到老韩会这么说。

“有这么明显吗?”

“有。你高中的时候简直就像是哪吒,但你现在有种作家的态度了。其实也挺好的。”

我看着老韩,有另一个形象渐渐与他重叠在一起,那是五年前的他,我这才发现老韩其实一点都没变。

“老韩,在北京的这五年,我学到最重要的一课就是一直保持刚直和锋锐,只会把血气消耗在无意义的事上。把血气谨慎地收藏起来,到该有血性时释放,才是更理智的选择。”

老韩不知何时又点上一支紫云,脸上挂着微笑,是那种混杂着苦涩的笑。

“老戴,我还是一直比不过你啊。你已经学会不去愤怒了,我才刚学会愤怒。而且就算愤怒了,也只能自己忍着。”

“怎么了?”

紫云的烟气其实有点呛人,但此刻我竟浑然不觉。

“没事,在外面五年,不可能事事顺心啊。不过现在都好了,我考上北大了。”老韩摁熄手里的烟,“对了,老戴,听水童说你回去看老班了?”

“以前想过很多怎么报复他,结果他现在就在我面前,我连两句狠话都没说。”我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现在才发现自己就是个孱头,操他妈的。”

那天我和老韩还说了什么,我已记之不详了。老韩跟我拥抱过,刚走上楼梯,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事一样,快步走回我跟前,从包里掏出一条烟塞给我,我一看,是紫云。

“想我的时候,抽根紫云吧。”

老韩学着篮子的样子,装出一副潇洒的姿态。我把他和那条紫云看了又看,最后紧紧抱住他。

我来到约定的馆子时,大家已经都到齐了。见到我,老赵和老背立刻拥上来,把我摇了又摇。大家都在笑,水童还带了一把吉他。老张比两年前风霜不少,但是意气风发,我知道他这两年兵没白当。老背还是一丝不苟的背头,长相也几乎没变,我怀疑他是不是从初中开始就长这样了。老张和老赵中间是个很清爽的女生,我一眼没认出来,细细一看,竟然是夏拉,变化之大让我颇为震惊。

换作以前,我们从来都是路边随便找个大排档,坐下来就喝得七荤八素。这次下了馆子,大家都有点道貌岸然,不过架不住久别重逢,两杯下肚,也就开始滔滔不绝了。水童抄起吉他唱了首《艳火》,老背起哄要我也唱一首,我说给爷爬。老赵把吉他要过来,弹了一遍《安和桥》,我们都静静听着。毕业之前,老赵也曾一展歌喉过,确实五音不全,自那以后我们就表示理解了。老张扯开嗓子嚎了首《钢铁洪流进行曲》,跟气氛不太相符,他笑着说当两年兵,军歌听入脑了,还没改得回来。我酒量本来并不怎么样,此刻却一杯接着一杯。大家都在笑,在流泪,在诉说。五年前的那个夜晚逐渐浮现在我眼前,一切都似曾相识,宛若昨日重现。

透过酒杯,我迷蒙的醉眼看到了老张。夏拉正在他怀里抽泣,而他的脸上则浮现出一种空旷的满足。他现在一点也不愤怒了,两年的军旅生活已经让他变得稳重而可靠。但我还记得高中时愤怒的他。不只是他,那时大家都很愤怒,但也有不同。老张的愤怒是出于好勇斗狠的雄性本能,我是对不公少年心气的义愤,大家则是为了学校的食堂实在太难吃。现在看来,当时那种愤怒完全没有必要,甚至有可笑之嫌,但也许人都要等到不再是高中生之后才能明白让高中生不愤怒有多难。

我看向水童,她显然也醉了,但仍是少年般的明净眼神。这眼神从七年前初次见到她起就已印在我脑海里了,也就是这眼神,让我在对她毫无认知的情况下认定了她就是我所以托付一生的人。注视着她清澈的面容,我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拥抱她的欲望。但她是不会在这里让我抱的,只会笑着推开我。我们相识七年,床笫之欢不出十次,拥抱也更像是崩溃时的抚慰而非爱意的表达。有时我也会想,这样是不是太淡泊了,但我们之间的关系也确实牢不可破。

“忧郁的孩子们别怕,守护着你们是哪吒……”

透过失焦的面孔和迷离的歌哭,我眼前浮现出五年前那个挥手自兹去的夏天。老背最后用这首《闹海》向我告别。彼时还是个太妹的夏拉依偎在痞气未脱的老张怀中,而老韩手里那根要来的烟好像就是紫云。我和水童一挥手坐上了北上的列车,从此与他们雪泥南北。难道在那时就早有定数了吗?如今这一切?

“你哭了?”是水童的声音。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水童的醉态,除了神色和语气有异,她与平常并无不同。她不声不响,只是涣散地看着我,眼里闪烁着天真的光芒。我想说些什么,终究不知道说什么好。

“没啊……”

“不哭不哭。”她真的喝醉了,伸过手来母亲般抚摸着我的头。这时我看到老韩蹲在角落里一个劲地抽他那根烟,眼圈发红。我认出那是一根紫云。

“想我的时候,抽根紫云吧。”那天老韩把一条紫云递到我手中,学着篮子的样子说。

眼泪就是这时候流下来的。我趴在桌上,哭得像个漂流人间的五陵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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