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笼子里鸣叫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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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0年9月12日之后,阳光新路26号成了你的避难所。这间酒吧小,破旧,阴暗,瘸腿的桌椅歪七扭八地摆着,一台黑白的没有声音的电视机永远放着体育节目,酒保在吧台后面小声打着呼噜,整个屋子里泛着一股旧时代的香烟味。

你喜欢这里,一是安静,二是便宜。这里的酒虽然难喝如泔水,但它是你心脏维持跳动的必要之物,用来麻醉大脑也颇为有效。

你每天爬起来就直奔这里,喝上一天的酒,打烊后爬回家去一觉睡到第二天,又继续爬来喝酒,如此循环往复,让灵魂和肉体一起糜烂,感觉倒也不错。

那天下午,外面有雨。你湿漉漉地走进酒吧时,里面只有一个人。

这人约莫五十上下,头发却已经灰白,身穿一套旧西装,熨的整整齐齐,倒是和周围环境颇为协调。他看起来像是那种在路边推销房地产的小白领,手边放了个蛐蛐笼,独坐一角慢慢喝着一瓶二锅头。他不看报,不说话,只一味枯坐。他看着雨幕,看着大路,间或啜饮一口瓶中酒,样子却兴味索然。笼子前面也放了瓶。

屋子里香烟味淡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风油精的味道。

你很久没和人说过话了,酒吧本身没多少顾客,有的不想说话,有的不能说话。你就像西西弗斯,只不过少了推石上山的苦。屋子没开灯,绝望的孤独的气息在灰色的光线里弥漫。糟糕的回忆和更加糟糕的忧虑蜂拥而来。你感觉自己就像一颗被塞得满满当当的炸弹,如果再不找个人说两句就会炸的满墙满地。所以你在门口站了几秒,走到吧台前要了两瓶啤酒,坐到了那人旁边。

他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风油精的味道,还有一丝臭味,那种在大街上逐渐弥漫开来的尸臭味。

嗨,这家二锅头确实好喝。你说,递过去一瓶啤酒。换个口味?我觉得这家店别的都次点,就这两样说得过去。

谢谢,心领了,他说。把酒推回你那边,继续看他的雨。

你看,这地这么偏,咱俩还能相遇,也算一种缘分。不如就交个朋友,我叫二六,你呢?

不重要。

我请两轮酒怎么样?三轮?聊聊天嘛。这鬼天气简直要把我闷死了,你说。

不用,我躲会雨,一会就走。他头也不扭地说。

你试图找个话题,目光看向了那只蛐蛐笼。笼子不错啊,现在这年头还有卖蛐蛐的吗?有?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不行,他冷冷地说,把笼子往自己身边挪了挪。

真金贵,你小声嘟囔,这蛐蛐还能是你爹不成。

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坚冰一样的背影软塌了。他转过身盯着你。你以为自己说错了话,以为他会给你两拳。然而他只一口喝干二锅头,又点上一支烟。然后拿过了那瓶啤酒。

你说得对,他说,它就是我爸,我没法把他给你。作为补偿,我讲个故事好了。

开玩笑吧,你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他已经自顾自地说起来了:

大概半年前,我爸出了车祸,一辆重型卡车把他碾成了两半。

我们把他送进ICU,抢救进行了一天一夜,医生宣布救治无效的时候,是2020年9月12日14:02:01。对,就是整个世界都忘不了的那个时间。

就这样,我爸被挤下了死亡的末班车,我们只好把他运回家去。相应的,麻烦也接踵而至。

如今我爸就是一具脱离了生命危险的会喘气的尸体:多器官衰竭,脑损伤,失血过多,更不必提他消失的下半身。很快,他就会变成一摊烂肉,身边嗡嗡地飞着苍蝇,鼻孔里扭着白花花的蛆。

解决方法么,自然是有的:给他买个机械身体就行。问题就出在这里:我们买不起。我家祖上都是农民,最多能维持温饱。我呢,原先在工厂干着拧螺丝的活。讽刺的是,我工作的那家公司就是现在最大的机器身体销售商。那个时候这些东西还不合法,我们在云南的深山老林里,在潮湿的木板房里拼着价值上千万的机器。现在这种东西合法了,工厂浮上水面,一跃成为商业巨头。我这种人也就被自动化生产线一脚踢了出来,像一根没用的骨头。工厂的占地面积越来越大,装潢越来越精美,产量没有半点提升,反而比以往更难求。没个一官半职,或者是家里有点矿,这种东西就是白日梦。

至于差一点的平民的替代品,是有的。但是聪明的老板们发现一个高效的不知疲倦的机器人比一群偷奸耍滑的人类好多了,又何必把人类意识往机器人里塞呢?于是机器在人类的岗位上工作着,满大街则全是不知所措的骨头。我们?反正死不了,没必要去关心。

全家人围绕着这个问题争论不休,迟迟给不出结果,我爸则在一旁慢慢腐烂下去。老天,尸体腐烂的速度远超你的想象。三个月不到,我们全家就不得不用沾了风油精的棉球塞住鼻子,拿着电蚊拍扑杀苍蝇。然而尸臭和风油精混合在一起更加令人作呕……

抱歉,我多言了。又过了一段时间,我们家的气味终于使左邻右舍忍无可忍,合伙举报了我们。很快我们就收到了一纸冰冷的通牒,让我们立即解决我爸的问题,不然他们会强制处理。这些王八蛋,他们可不会免费给你一套身体。所谓强制处理,翻译出来把你连着垃圾一起填进土里,或者扔进炉子。

那段时间我老往街上跑,毕竟外面的空气比家里好闻多了。而且我也不想让我爸变成一把活着的骨灰,只好另寻出路。有一天我去找我爸的朋友借钱,等红绿灯的时候有人塞给我一张传单,是一个我从来没听说过的公司,做生物科技的,他们可以把人的意识塞到动物的身体里,代价就是这个人从此就只知道吃喝拉撒,成了动物。

我本来想买一只猫,或者一条狗,喜鹊鹦鹉也成。但是我们七拼八凑加上开业的打折促销,传单附赠的优惠券也只能——他敲了敲笼子,蛐蛐唧唧吱吱地叫起来。我的故事讲完了,信不信由你。

我很抱歉,你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放下酒,努力挺直腰板,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

得了吧你,你压根就不信,他灌了一大口啤酒,然后是第二口,第三口。这事我自己都不信。我应该是做了个梦,你捏我一把,看看疼不疼,妈的,我感觉是我亲手杀了他。

雨不知疲倦的下着,光线更暗了,你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手里的烟头无力地闪烁着。

你捏了捏自己的胳膊,挺疼。其实,我挺羡慕你爸的。

为什么?

突然,酒吧门开了,两个人影出现在门口,一股恶臭随之袭来。这两人一个瘦瘦高高,一个又矮又胖。瘦子拄着根拐杖,左小腿没了,露着白森森的骨茬上面嗡嗡地叮着些苍蝇;胖子少了半边脑袋,残破的头盖骨里,一坨粉色的脑子果冻似的微微颤着。这二人买了酒,在最角落的地方坐下。面无表情。

看到了吗,你指着他俩,小声说,老主顾,我来这之前他俩就在了。那个瘦子的腿是昨天断的,喝高了上路被车压了,另外那个的头是上上周,听说天上飞过来块钢筋,给他削了半边。

你知道吗,这破玩意刚发生的时候,我可开心了。我觉得自己费劲找工作就是为了活着,现在怎么折腾都死不了了。现在呢?你说,我迟早会变成他们那样。然后,被迫忍受这一切。直到我腐烂了变成一堆碎片,烂到看不见了都要忍受。你说,你爸会担心这些吗。这些话一股脑的抖擞出来让你有一种射精般的快感。你想想那些人,那些穿着机械身体逍遥自在的人,再过上一百年,二百年,他们的乐趣总有被穷尽的时候,他们只能在空虚里度过永恒的岁月,盼着死亡光顾,而那个时候,你爸还在歌唱,就像他第一次鸣叫一样欢快,一样响亮。

我甚至都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的我爸,他低头看着桌子,他们可能只是把我爸和其它人一起烧了埋了,然后塞给我一只蛐蛐。好了,这就是你爸,带它走吧。

你笨拙地拍拍他的肩膀,想给他一点男人的安慰。有这份寄托就够了。无论如何,你父亲算是解脱了,说着,你举起酒杯:“敬死亡”

“敬死亡”

叮的一声,瓶中的啤酒泛起花白的泡沫,此时,死亡的含义已与往昔不同。

雨停了,他起身向你告别。临走的时候他留下一张名片,说,那家公司的,感兴趣可以去看看,现在七折优惠。把玩着那张名片,你想了想,却想不清自己如此这般了多久,只记得一个遥远而模糊的日期。你很向往这位陌生人父亲的现状不假,但同时,你也眷恋着现在的生活,还有日后可能会出现的快乐。说不定你能找到比喝酒和当蛐蛐都要好的方法呢?

乌云散尽,然而此时已经到了傍晚的尾声。夕阳余晖在天边一闪,消失了。酒吧一片漆黑。

一个招待从后门进来,打开灯,叫醒打盹的店员,然后拿起吧台旁的一卷海报。

怎么,又要招新啊?店员揉着眼睛问。

对,小王听了他俩说话之后跑了,说是要当鸟去。

你说这人也真有意思,来店里这么久,去死的方法打听了没有十种也有八九种了,他就是不肯死。倒是把咱们店员送走好几个。

少废话,他真没了咱的收入少一半,上哪补?给人上酒去,麻利点。

你没有听到他们的对话,因为你已经是一摊烂醉的泥了。

那天打烊之后,你按照名片上的地址去了那儿。员工早就下班了,公司大门紧闭。只有几张传单被秋风卷着在地上打旋。你唯一的纪念就是记忆中的一帧图像:一个小男孩,肩上用一根棍子挑着两个鸟笼在街道上走着。鸟笼盖着布,昏黄的路灯照出上面歪歪扭扭绣着的“爸爸”“妈妈”。

扁担很沉,他又那么弱不禁风。但他一步步走着,走的很稳当,仿佛肩上扛着的就是整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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