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墨一般的海水阻隔了这栋建筑中想要往外涌出的所有光线,在这无人知晓的深海之中,这栋建筑就是钢铁的牢狱,其中的人已然不再是狱卒,而是受困于其中的死囚。
Meerkat下意识地拿起陶瓷的水杯,他看到杯底蠕动着两只不知是哪个尸体上爬出来的蛆虫,于是又把水杯放下。他们在几天前就已经没有了水和食物,甚至,现在已经不剩下多少人。没有人再期盼基金会的补给和联络,连咒骂声都不再存在的这个地方,寂静无声。
蛆,苍蝇,这种不知道究竟怎么穿过了无穷无尽的海水偷渡至此的恶心生物,到处都是,在这不再有鲜活的灵魂的站点中蓬勃生长,富有生机。Meerkat拖着瘦削的身体站了起来,直接用手拍开了在显示屏上堆积起厚厚一层的、数不胜数密密麻麻的苍蝇,只是那一块显示屏上趴着的那令人作呕的生物可能就有几百只,四散开去,几乎糊了Meerkat一脸。几只苍蝇停滞在一本笔记本上,又有几只在抢夺干涸了的笔尖的那一点点位置,笔记本上一行行略显潦草的字迹来来回回写着一句"Failure forms habits."伴随着墨水的耗尽,写字者越发用力,最后的几个字母几乎是划破了纸张,深深地铭刻入其中。
Meerkat觉得有些反胃,但实际上他没有能呕吐出的东西。两分钟前他已经剧烈地呕吐过,吐了大量红色夹杂着黄色的液体,这时他才回想起自己已经足足有两天没有吃下任何东西。上一次进食他吃下了混杂着蛆虫的不知是哪个同事尸体上的肉,咬爆开的蛆虫腥味儿和尸体腐烂的臭味在他口中扩散,他却皱着眉头习惯了似的没有呕吐,好像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以外再没有人能摧毁这个人。B. Meerkat G,这个看起来虚弱病态,苍白得像是他身上沾了血污而脏污了的白大褂的男人,他过分的理性,清晰地分析每件事,因此他确确实实地能够确认,他们所面临的东西就是绝望。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动作,每一个想要打破抱有希望的尝试都在把人推向更深的深谷,这是很可怕的,Meerkat觉得自己此时此刻就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更可怕的是,现在还有人以一种看待黑暗中烛火一般渴盼的眼神看着Meerkat,那眼神起初只是敬仰,而现在已然变成了对什么东西的盲目崇拜。为了回应Elk的期待,Meerkat,这个心中漆黑一片又空无一物的人,不得不成为了这浓重海水中的灯火。Meerkat是什么?无论他曾解决过多少无比困难的合同协议,无论他曾经救助过多少病人的生命,无论他看起来有多么的所向披靡,他都只是个普通人而已。可能已经不能再称呼Meerkat为人了,组成这个名字的东西仅仅只是一个强硬的躯壳,和一个萎缩枯萎的濒死的灵魂。这个躯壳里居住着难以计数的苦楚,干涸了的泥潭和世界上所有的不公。Meerkat能从炮火轰鸣的战场中归来,能在来回往复的时间中旁观,现在却不能挽救一个站点的末路。再过多久,他们所有人曾存在过的痕迹才会永远埋藏在这个囚笼之中呢?但如果被遗忘就是终点,那么他们所有人都已经被困在这个巨大的棺材里了。也许就是今天,Meerkat注定将要辜负Elk的期待。
Meerkat又想起那段昏暗的走廊,断了电的地方,只有遥远的另一端走廊中朦胧的灯光。他的搭档,他的前下属,他胆小怯懦但正直的特工Elk,扶住Meerkat带着一身疲倦的身体,在Meerkat不带血色的脸上留下了一个轻吻。那个瞬间,Elk手上的结婚戒指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得格外的明亮,泛着冷冷的光。Meerkat记得那时Elk琥珀色的眼睛,清澈深邃,让他想起了无比遥远的山河星辰,凛冬在那里散尽,留下的尽是温暖。
“Meerkat博士……我、我很抱歉,但请不要太勉强自己,您必须要活下去。”
Elk当时如此地说着,脸红着,又局促不安。Meerkat想要触碰他,又缩回手,最后他们只是短暂又礼貌地拥抱了一下彼此,Meerkat安慰似的拍拍对方的背。
Elk曾跟一个娇小的,比他更羞涩的女孩结婚,立下天长地久的誓言;Elk曾有不是那么普通但富有趣味的生活,他是一个优秀的特工,也是一个优秀的丈夫。这一切对Meerkat来说既美好又荒唐,那么遥远,遥远到Elk以朋友的身份来探望他,都觉得有些惊异。现在,那个同为这个站点员工的女孩已经得到了命运所安排的最后的礼物,她不必继续目睹同伴相残和同类相食,她不必再承受这世界上的不公,她做出了选择,永久地闭上了眼睛。
活下去。必须活下去。即使不是在这种境况下,这个要求对Meerkat来说也太过分,太勉强。他却点头,平静地答应了那个腼腆的特工的这个要求,他不能摇头,他知道自己就是支持着这个人的支柱,在这狂风暴雨之中Elk紧紧抓住的支柱却是彻彻底底锈蚀中空了的,多么可笑。
Meerkat轻轻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某个松软的东西,血肉模糊成一团,尸液沾在他的脚底。他下意识地回头一看,尸体仍未腐烂的那张脸像极了他还是战地医生时遇见的一个女人,那女人如美酒般芬芳,身上始终带着馨香。女人有一个女儿,这个女儿身上有着Meerkat的血脉。她的女儿不应该变成这副样子,她本应该在阳光下拉着恋人的手奔跑,本该在温暖的房屋中读一本书,而不是胸前镶嵌着子弹,在走廊中腐烂,被人践踏的。
那种感觉如潮水般涌来,让他的意识仿佛瘫痪。
是从哪里开始就一切都变得不对的呢。一开始就都不对,在Lillian Griffin签下那名字,同意他申请的时候,Meerkat就已经走上了错误的道路。他溃烂的人生中晦暗与鲜明相互交杂碾压,最终葬身深海之底,再不得窥见光亮,也许也是合情合理。但Elk不该死在这里,Elk,他的旧友,他必须庇护的人。
Meerkat握紧了手,让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屏幕上,等待着那个不可置疑的必将到来的结果。他又有点期望事情不会如他所料想的那般糟糕,但心底突然又如掉入深井中的月影一般清冷,不甘和痛苦在他身体里碰撞。他的影子被显示屏暗淡的光挤压在身后的墙上,不知为何,看上去无比虚幻,行将破碎。
那载着两位特工,或者也许不止是他们两个的,那个潜艇的信号在显示屏上忽明忽暗。这两个人的奋战究竟是为了什么,Meerkat不得而知,也许这不是为了改变他们注定的结局,而是为了改变他们自己的心。Meerkat此生此世也忘不掉其中一位特工吞食自己恋人的骨肉后的那种决绝,也忘不掉另一位来自GOC的特工在面对自己时的那种夏日中午阳光似的果断。
在一片黑暗中,那个标示着潜艇信号的灯光缓缓挪动,熠熠生辉。
几分钟后信号消失在淡水循环系统旁,就像是写错了的字被理所当然地擦去。一阵凉浓茶一般的苦意在Meerkat身体里扩散开来,他摊开手掌,才发现自己四肢冰凉,身上尽是冷汗。紧绷起的身体突然松弛了下来,他垂下头,久久地看着屏幕,不言不语。他早已觉得自己心如死灰,现在这堆死灰被风猛地吹起,四散在了广阔无垠的天空和海水中。
“Meerkat博士?”Elk抬起头关切地问着,此前他垂着头坐在角落,大约五六个小时都没有言语,棕色的头发乱成一团。他站起来,抖落掉身上粘着的几只活蹦乱跳的蛆,往Meerkat那边走了几步。“发生什么了?”
“没事,Elk。只是现在时间不早了。”Meerkat几乎是在瞬间就对着Elk露出了一个镇静的微笑,他想指一下挂在墙上的电子表,才意识到这个房间中的一切能计时的工具都已经停止工作。他站在那沉默了一下,又重新开口,好像一切都顺理成章,“我们回去吧。”
Elk木然地应允,跟在Meerkat身后,时不时卡带一般地停止脚步。Meerkat不得不紧紧拉住这个人温热的手,才能确保他还跟在自己身后,才能确保Elk的心脏还鲜活地不断跳动着。很难确定对Elk来说,Meerkat究竟是什么,上司,朋友,还是黑暗中发出微弱光亮的提灯?
Meerkat打开他卧室的门锁,让Elk先进屋。不知怎么地,Elk又给他一个拥抱。
“Meerkat博士,那个……这一片海,海面上的夕阳很好看。您来这里之后从未能见过,我想……”Elk的声音很沙哑,也很轻。
“是吗,Elk。”Meerkat微微点了一下头,没有等待Elk把他的愿望说完,就打断了他的话。这世界只是身外之物,Meerkat早已明晰这点,他却仍用一种温柔冷清的语气回答着:“
为了明天还能活着,以后还能带我去看夕阳。睡吧,Elk。明天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不是吗?”
“是,Meerkat博士。”Elk在Meerkat为他掖了掖被脚时,沉闷地回答了一声。
Meerkat点点头,在确认Elk沉沉睡去后从床上爬了起来。Meerkat的那把小小的卡p380手枪一直藏在袖子里,他把枪拿出来,对准Elk的头颅,又把枪口移至对方的心脏处,迟疑许久,直至那只手感到冰冷的麻木。最终他还是把枪藏回了袖子里,想要嗤笑自己,嘴角却无法上扬。他能想象在现在的这栋建筑中,感染了各式疾病的人们正痛苦挣扎的样子。
是时候了,去结束这一切。
Meerkat按照既定的安排,往控制室走去。他要快些回来,他有必须要告诉Elk的话,必须要回答Elk的话。Meerkat刚开始只是快步行走,然后他小跑,最终开始奔跑。他金属的双腿与皮肉的连接处一阵钝痛,愈演愈烈,但他只想快些,再快些,就这样一直奔跑下去,无休无止。他看见控制室的大门,猛地推开没有上锁的门,放慢脚步,快步走向控制台,然后深呼吸。他大口地呼吸着混浊的空气,一次,两次,三次,确认要开启的气体管道,下意识地咬住下唇,直至出血。那个封存了满满的吸入微量就可以致死的毒麻类精神药物的气体管道最终被打开,毒气顺着流动的空气游走,缓慢地钻入每一个能容纳气体的空间,扼杀其中每一个生灵。苍蝇开始大片大片地掉在地上,大部分都还在挣扎,翅膀扑腾着,在地上如他们的幼虫一般的蠕动着。
Meerkat扭头离去,没有再多看一眼。他必须赶回去,必须在Elk还活着的时候回去。他知道Elk会等着他,等着B. Meerkat G,这是Meerkat在千万种计算后得出的结果,不可能出现任何失误,但他还是在奔跑,脏污的白大褂在空气中如白旗一般上下摆动。一步接着一步,他看见了自己卧室的门,门没有锁,他轻轻拽开了门,快步走到了Elk身边,握起他的手。
“Elk,我看到外面的夕阳落下了。”
Meerkat说这句话时艰难地从干涩的喉咙中发出带着淡淡温柔的声音。
“Elk?ELK?”
Meerkat从没有为自己的命运而感到畏惧过,现在却害怕了起来。恐惧感极速地蔓延生长,占据了这个人空荡荡的内心,肆意地扩张。
“Elk,回答我,求你了,Elk,Elk。”
他哀求起来,Elk怎么会睡得这么沉呢,这个优秀的特工不该听不见他说话的。
除非Elk已经死了。
Meerkat将手贴近他的面颊,感觉不到呼吸。借着走廊中的微光,Elk的结婚戒指看起来那么的突兀,他看见Elk的手里攥着一张纸条。还有什么别的正反射着光的东西,一个小小的针管,小到Meerkat几乎没有注意,那针管里本该有什么液体,但现在空空如也。他顺着Elk的小臂摸索,在他手腕处寻到了针孔的痕迹。手指又往下,轻轻地分开Elk攥着纸条的手指,像是怕吵醒了这个熟睡着的人。
那纸条上写着什么。什么呢。
不要放弃希望。 爱你的Elk
Meerkat感到身体像是被重击了一下,僵硬在那里,不由自主地颤抖着。这不对,不应该会变成这样的,这不正常,这不符合他的计算,这不符 合早已安排妥当的剧情,事情本不应如此的,Elk不应该死,不应该听不到这句话,不应该会自杀,不应该告诉他不要放弃希望。
在这一切的穷途末路之下,Meerkat因为这么一点点没有预料到的情况,彻彻底底地崩溃了。他跪在床边小声呜咽,随后转而大声地哭泣,毫不顾忌地将脸贴在Elk冰凉的手上。他的衣服破败不堪,他的双眼毫无神采,此时此刻,B. Meerkat G却那么像一个活着的普通人。他感到愤怒,没来由的愤怒,对自己的一切感到愤怒,又转而对那个那些人口中的神感到愤怒,这种从未拥有过的激烈情感冲刷着这位向来冷静甚至过于理性的基金会博士,像滔天巨浪一般涌来,又像打在岩壁上的浪花一样归于沉寂。
他身后发出了一点响动。Meerkat几乎是瞬间就扭过头去,已经走到这一步了,那个东西也差不多是时候来见他了。为什么所有人口中的神他看不到,他能得出的唯一结论就是这个东西畏惧他,不敢在他面前现身。他已经无路可逃了,即使要逃,也不能丢下Elk,无论Elk是不是尸体是不是人类是不是存在之物。
“出来啊!”
Meerkat怒吼道。
“让我看看我的神是什么样子?”
他定定地看着门那边,只看到了冲进屋子又噼里啪啦纷纷掉落在地的苍蝇。他更加专注地注视着那片已然没有活物的空间,墙壁,半敞开的大门,蠕虫和苍蝇的尸体,灯光,别的呢,不一样的东西呢,神呢?祂在哪儿?为什么那里空无一物?
祂在每一个没有光照亮的黑暗缝隙中,祂在每一滴水中流动,祂在每一个咬合着的齿轮中爬行,祂存在于空气中,存在于每个人的头颅中,在Meerkat的身体里,在他的脑子里嘲笑他,在血管中代替血液奔腾,贴着他的皮肤滑动,在他的骨骼之间穿行。祂是混沌,祂是虚无,祂是一切死亡的终结,祂是一切异常的集合,现在只有Meerkat知道,祂不存在,也从未存在过。
他突然悲喜交加,时而大声咒骂痛哭时而嗤笑,大喜大悲不能自已。这一切在某个瞬间只剩下狂喜。平静地微笑,然后是讥笑自己,最后是狂笑,切斯底里地狂笑,捧腹大笑前仰后合,似是为了什么而乐不可支。他疲倦到了极点,喉咙嘶哑出血,双眼红肿,那笑声在空荡荡的空间内碰撞,不断回响,声音越来越大,即使是嘶吼他也没有停止发出笑声,似是千百万的人哄堂大笑,似是为了这一切的落幕而唱的赞歌。
空气一点点稀薄起来,他不再能吸入足够的空气来发出那样张狂的笑声。强迫自己吸入大量的空气让他的肺部生疼,五脏六腑似乎都搅在了一起,像是被注入了灼热的铁水,这铁水又在其中凝固。他的笑声开始变得断断续续,不成样子,最终一个音节都发不出来,他身体止不住地痉挛,无法再顺畅地呼吸,窒息感死死地扼住他的脖子。他极其地兴奋,却又感到晕眩,剧烈的头疼让他难以思考。他开始干呕,一边疯狂地呕吐出一些颜色诡异的胃液一边仍在呕吐的空隙中伴随着痉挛狂笑着,身体冰冷到了吓人的程度。
他不再震颤,也不再能呼吸。这个站点最后还活着的人也死去了。Meerkat始终坚韧的瘦弱身体往左侧斜歪,倒了下去,倒在了呕吐出的胃液和苍蝇蛆虫的尸体中间,似是与其融为一体。
他苍白冰冷的脸上,最后狰狞的狂笑表情凝固在那里。
一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