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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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于昏昏欲睡中晃了晃身子,险些一头栽倒在前排同事的背上,接着终于清醒过来。

这大约全是过于晴暖的天气的错。

如亡者的心电图般一条平线的声音仍在流淌,他怔愣了好一会儿,意识到说话的那人是Gears。“……践行了他的诺言,”这位好博士用不合时宜的无波语调念道,“我们将永远铭记他的付出与牺牲……”

人群站成一个稀疏的扇形,风携带着丰沛而潮湿的水汽,从那些空隙间穿过。他知道大多数Site为了掩人耳目,很难有足够的开阔地留给死者,但他们总会需要这里的。需要这喘息、忧伤和怀念的刹那,好让阳光静静地下落。

然而,这场葬礼的过场比他想象的还短,即便以基金会的标准看来,也有些冷淡得过分了。他自认并未睡着,最后入耳的那短短的几句却已是真正的尾声。凝固的人群循着惯性默立了片刻,接着便陆续活动起来,一时间草地上闪动的满是熟悉或陌生的面孔。

前排那位差点成为了靠枕的同事属于后者,直到对方转过身,胸前是那块著名的闪闪发亮的红宝石挂坠。

“Jack,我……”某种疑惑盘旋已久,迫使他下意识地张口询问,却又茫然地停在半途。

Bright露出一个无谓的轻笑,旋身让开了半步,彬彬有礼地做出“请”的手势。

他逆着散开的人群向前。那座墓碑形制简洁,不出意料地只写了名字:“Adam Pathos Crow”。

在他背后,Bright悠然地念道:

“‘生命被称为生命,正如西风被称为西风’……”


Kain抖了抖耳朵,睁开眼睛。

眼前的世界迅速坍缩回无趣的黄褐色,像罩上了一张年代久远的老照片。

他清楚梦境中的事并未真实地发生过。他的人类身体下葬时,老友Gears主持了仪式,但Kain“本人”还在艰难地学习如何作为一条狗生存,因而那些似是而非的画面肯定是出于拼接和重演。但那种鲜亮的浓绿,他也确实有太久未曾见过了,不论是作为一条狗的这九年,还是作为一个盲人时的最后十二年。老实说,他很惊讶自己依然拥有关于颜色的记忆——他以为那些不重要的东西早已逸散在他昏沉的头脑中,却不想它们顽固地跟着他跨过了两个身体和两个十年。思及此,狗的喉咙深处发出了嗬哧的笑声,尾巴也微微地摇晃了。

很久以来的第一次,Kain Pathos Crow教授高兴起来。

倒不是说这九年里他一直沉浸在忧悒中。是的,O5叫停了所有激动人心的项目,但他尚且能做点实事,在一开始。但随着同事被挨个调走、实验器材也愈加老旧,无趣的工作对于一条十五岁的狗而言还是过于力不从心了,何况这个冬天格外地冷。

他站在窗户前远眺,梦中所见的墓园位于Site的僻静一角,从这儿俯瞰,只能望见一片青青的树影在挥舞它的枝梢。

生物实验区中忙碌依旧。


“哟,Kain,好久没看见你了。”

身后传来陌生的声音。狗警觉地跳起,并在动作的同时想起一件事:会用不同的音色和熟悉的口吻打招呼的人,只有那一个。

是Bright。

身上的毛服帖下去,他盘好尾巴,对着来人点点头,“Jack。怎么突然想到来这儿?”

“我看见你从走廊里经过,顺便关注了一下你是去哪里,”Bright耸肩,“出于对同事的关心,我跟上来看看。”

“人事主管也这么闲吗?”狗重新趴下,把吻部埋在自己前腿间绒绒的毛中,惬意地阖上眼,“我来晒太阳。”

Bright也跟着盘腿坐了下来。

“可以么?”在把手放在对方的身上之前,他问道。

Kain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随你。”

于是Bright如愿以偿地抚摩上了金毛寻回犬宽厚的后颈。手感与他想象中类似,温润的毛皮和其下微微起伏的肌肉群从指间流水一般淌过,Kain从喉咙深处发出了满足的呜噜呜噜的声音。

两个老朋友享受了一会儿春日里湿暖的清风。但是,嘿,这可是Bright,哪怕在别人的墓碑前也很难让他保持长时间的安静,何况墓碑的主人此刻正在他眼前。

“使用不属于自己的身体真令人不快,但我想我大概早该习惯了。你呢,Kain?”

“至少你大部分时候还是人,”狗呼哧着抱怨,“而O5们认为我只是一条会说话的狗。”

大约有一半的员工认为Crow教授的语言功能来自于心灵投射或者类似的效应,另一半人则坚称那低沉的吠叫、咕噜和摩擦牙齿的水声间隙确实能漏出那么几个有意义的单词。不过只要能够沟通,Bright显然并不在意这个。

“嗨,别这么说,”他轻快地道,“我们都知道你是最棒的之一。”

“我老了,你能听到我走路时的嘎吱作响。”

这话让没什么机会“老”的Jack Bright有点难接。

“……我听说Gears主动担任了你的医生。”

“是的。Cog……他是个好人,”Kain咕哝道,“好人都不长命,愿上帝保佑他。”

“听说了Kondraki的之后,你还是这么觉得吗?”在他的斜后方,Bright的声音似笑非笑,懒洋洋的。

Kain不知道他的双耳倏地支棱了起来;不过,他清楚自己骤然绷紧的肌肉肯定瞒不过背上的那只手。

他沉默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回答:“……好人也通常身不由己。”

被提及的那个名字有好些年没有出现在他耳中了。Kain想起那个粗野的、行事狂放而无所顾忌的男人,这位旧日同事的样貌在他衰老的脑中已然模糊不清,尽管他们的唯一一张合照仍摆在他的书架上。那时出差中的Kondraki恰好赶上了Site-19一年一度的大合影,同处借调期的Glass博士则被这群吵吵嚷嚷的家伙强拉来当摄影师;那时Iceberg还活着,站在Gears身旁拘谨又热切地注视着镜头,而SCP-408围着所有人上上下下地翻飞,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那时的Kain尚且意气风发,禁锢于狗的身体也不能阻止他勃勃燃烧的创造的激情——那时他们是一群志趣相投的男男女女,渴望作为人类的一员去保护些什么,去面纱和真实之间不息地血战与前进——他们微笑着。

那微笑亦已消散。

Kain一时竟没发觉Bright也同样出神了好一会儿。他抖抖皮毛,对方才下意识地收回了停滞已久的手,轻咳一声。

“啊,Konny,”不死的博士说,“虽然他是个混蛋,偶尔也还是个不错的混蛋。我喜欢他的蝴蝶。”

“是啊,”Kain动了动耳朵表示赞同,“曾经的我不会说出这句话:有时我还挺想念他的。”

“呃,好吧,这么说来,我确实有个值得一听的消息。”

Bright注视着惊讶回头的Kain,缓慢地、严肃地低声道:“上头有人,私下里认为,九年前的那个决议,令我们稍为落后了——在某些方面。”

这回Kain是真的跳了起来。

“这只是猜测,”Bright打了个手势,“但我有预感,他们在等待一个契机。”

“契机……”金毛猎犬低声重复。

墓园中的风卷起又吹散,草叶特有的芳香和着远处的云杉树叶哗啦地唱响,在所有人都未曾意识到之前,有绵延不尽的好时光次第落幕又悄然兴起。

“致春天。”Kain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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