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老人在沙滩的躺椅上醒来。远处的海浪拍打着礁石,西斜的日头仍能送来暖意;自然为这位老人准备了一场平静的欢迎仪式。微风掸过他已经稀疏的头发,又拂过他脸颊上的皱纹。老人眨了眨湿润的眼睛,缓缓从塑料躺椅上支起身子。身下的椅背吱呀作响。
Jędrzej Schultz上校,Site-PL-69的站点主管,正在度过他的夏日假期。
他赤足踩上了沙子。加勒比海滩的细沙湿润而温暖,渗进了老人的趾缝,轻柔地裹住了他的脚掌,为他已不再矫健的步伐提供了一丝抚慰。加勒比的沙与波罗的海的不同,后者更为灰白、粗糙而锋利。距离站点的常规上浮处不远,也有一片沙滩。壮年时的Schultz更喜欢那条海岸。
他曾在那里度过了十几年间的每一个夏天。Cricket,大个子安保队长,比主管本人更热爱在光秃秃的礁石上吹凉飕飕的夏风;Pobudzki博士,站点研究团队的负责人,细皮嫩肉的,相当怕冷,宁可蜗居在深海站点的保温隔层里——除非Schultz愿意分给他一根钓鱼竿……
过去的几年里,他的关节已经不能承受寒风与寒风裹挟来的湿气。归功于基金会工程部门特制的材料,站点内部的居住环境干燥而温暖;而站点外部就是另一码事了。他得到上级建议,每年的假期都应该去一个气候更温和的地方度过。他究竟是爱着大海,所以选择了加勒比海沿岸的一处疗养设施。但这也意味着不能和同僚们共度假期。他们现在都在哪里呢?老人想不起来。
得有六个星期没有见到他们了吧,老人想着,我该何时返回站点报到?冰冷海水里滋生的异常最爱在冬日活动,夏天并非站点工作的旺季,69站的员工们都有不短的时间可以自由支配。但是六个星期是否太长了?即使没有新的异常出现,站点的日常运营也时常需要主管在场。我应该继续休息吗?但基金会的人力资源aic从不出错,如果没有电话打来,或许就意味着站点里一片太平……
主管驻足,抬头,望向刚刚挣脱余晖束缚、开始在天幕上闪耀的群星。他曾在基金会舰艇上服役了24年,通过星星判断方位与日期、时间正是他的拿手好戏。但今天,老人什么也没能看到。他的视力已经不足以支撑他观察每一颗星之间的位置关系。星星在穹顶摇动变换,就像海面上翻涌的波涛。老人感觉到了一丝凉意,是海风吗?他迈起步子,希望尽快回到自己的小屋。屋子里有日历,还有电子设备,它们能告诉他现在的日期。
主管的居处是离海岸线几百米处的一间小木屋。屋子其貌不扬,却温暖而明亮。一切生活所需的物料都能通过某种传输线路送达床头的舱口,而起居aic会帮助住客打理生活里的一切。“基金会科技!”站点的首席工程师Dheez常常发出这样的感叹;他如果亲身在这,一定又会这么说。
老人爬上几级木台阶,在心里默念着,想要得到一杯热牛奶的迎接。年轻的Schultz也和军舰上其他所有士兵们一样嗜酒,即便是基金会超常科技的检测也不能阻止他们搞杯加冰威士忌。但现在,还是牛奶更好。他推开门,看到机器手刚刚收回,桌上摆放着一杯冒着热气的乳白色饮品,液面甚至还在微微晃动。他任由清洁系统扫清自己脚上的沙子,迈入了自己的小屋。
主管坐到书桌前,端起杯子,轻啜一口热牛奶,心满意足地叹口气,然后打开了久未登入的基金会系统。验证过后,终端上显示出两行大字:
Jędrzej Schultz,基金会海军上校,四级人员
欢迎登入SCiPNET,请输入您希望了解的业务
主管又叹出一口气。只有看到这闪烁的黑底白字时,他才觉得灵魂又回到了自己的躯壳。他直起身体,键入了“查询个人假期起止日期”,然后敲下了回车键。
Jędrzej Schultz,您的假期起始日期为,2028年6月31日,请享受您的休闲生活!
当前日期为,2033年9月19日
这不对。九月份?我怎么可能九月份还在度假?假期开始的日期为什么显示五年前……用了几十年的老系统早该淘汰了。我要看一下站点内的事务。
“查看Site-PL-69站内事务清单”。
Jędrzej Schultz,您的权限与您输入的请求不符,请在确认后重试
如有更多疑问,详询Site-PL-69站点主管,Dr. Tomasz Pobudzki
小托马斯?为什么?我度假期间站点里面发生了什么?人事任免?可他……可他还是个小毛头……我……
“查看Site-PL-69本年度人事调动”。
Jędrzej Schultz,站点人事调动为基金会内部机密,您的权限与您输入的请求不符
如有更多与基金会离退休人员权限相关的疑问,欢迎致电基金会离退休事务处
Schultz主管推开桌子——或者相较于固定的桌子来说,是把自己推得远离了。为什么?为什么?他想站起,却从椅子上落下,跌坐在地,同时碰得牛奶杯翻倒坠落。瓷片碎裂的脆响扎进他的脑海,他——
站点内的环境固然温暖干燥,但Site-PL-69是个高纬度的深海站点,负责侦测与收容大海中潜藏的异常,站点主管当然不能久居于站点內部。他的腿——他的腿适应不了在现场工作里暴露于刺骨的海风,所以他——所以他——
他早就离开基金会了。
依照惯例,出于对高权限人员的尊重,基金会并没有对他施以全效记忆删除,而是允许他保留大部分并非机密的记忆。但他——但他老了,他忘掉的比基金会希望他忘掉的更多。他忘记了自己的离开,忘记了自己为何会居住在基金会分配的疗养设施,忘记了自己为何不需要再次回到站点报到,忘记了……全都……
Schultz主管扒住桌面,挣扎着试着爬起身,想再看一眼终端上显示的文字。但他刚刚支起身子,就踩中了木地板上的牛奶洼,再一次仰翻。这次他没有像之前一样幸运,他的后脑磕在了床铺的边沿。老人侧身跌落在地面。主管的眼睛无力地睁着,看着十分钟前为他送来牛奶的机器手开始清理地板上的奶渍。奶渍消失……和他的意识一起……和他的更多记忆一起……
明天……我还会再醒来吗?忘记一切,踩着沙子,去往海的旁边吗?

至少,不要让我忘记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