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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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年二月。冗长呓语。

郊区的天气并不算坏,上周晴,算个光线充足。这周倒也还好,许是云又厚了些,四周淡淡的起了雾,似乎不必留意。但望着远处还是被挡了视线;那尽头的雾没能被风吹开,淤在一团,是死在冷水里的墨迹没能得逞般地化作散漫且同烟一样的草木灰水。

而如果不是它掩了部分视野中交错的线,我也不会去思考它到底是什么。在我的印象中,没有任何东西冲破过线的紊乱,除了它们自己。眼下这情况虽然很古怪,但还是算在情理之中;一个坏死的显示屏中崩乱才是常态。可我还是下意识地转回那支木质铅笔,翻到稿纸的反面,将被雾盖住的地方测定简略的参照系后移成灰色的涂鸦残留于纸上。这样的动作在完成倒数第二条函数时戛然而止,因为雾轻轻晃动了一下,嗤嗤笑着重新更改行迹。应是在面对一个无聊的游戏,于定言命令后三两蠕动,慵懒地散开涟漪。我毫不犹豫地将纸重新翻回正面,回到上一个更有可能的规则中。

于同一时刻,Uroborus在电脑上敲着给主管的非正式行动述况:Alan Machine,所属宗教组织地平线倡议,现在我们推测他来这个突然出现的人工智能研究所的动机可能只是出于个人意愿而非组织行动…这里有数篇他大学的论文,对计算机科学尤其是人工智能领域的敌意过大。回车键:又兼这个研究所的确有古怪,没有任何异常科技,他们研发的强人工智能可能达到了帷幕外科学范畴内一个难以想象的新高度…除了如旧AI那样的异常,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用来解释,可康德计数器总不能连坏四个…

Shadow出声附和两句,顺带表示他将继续盯着可能的异动,又旋即询问我到底一直在算什么。而我只是不动声色地再次将纸翻个面,装模作样地拿着笔告诉他仅为另一个研究任务的历史遗留问题而已。正在打字的那位则从电脑上抬起头,目光中有些担忧。

这回事结束后,你请假歇两天罢了。

我回答说好,然后随便找了个愚蠢的借口离开。独自走了会儿漫无目的的路,却在一条依某种奇特的几何学结构架起而兀显空旷的走廊上被意料之外的人喊住。正是Alan Machine。

好久不见。随便聊聊?他向我招招手。我愣了好一会,猛然想起来我们确实见过,他似乎还是我哥哥的朋友。再又是数言礼貌性的问候,干巴巴的,像风干的沙子。但我总感到他有些欲言又止,着急切入什么题目却茫然无措。

我们在距阳台不远处站定。短暂瞥过楼外,原本远近不一的白色流沙渐渐开始均匀搅拌,可能浓了也可能淡了。不是很清楚,因为我发现线的尸体已跌落在地上。只剩一种异样的阂膜感笼在眼中,反复强调那些经反射再折射而映视网膜的东西一律是假的,我当游离于此世之外,灵魂被纠结拉扯。

也可能是熬夜多了心力交瘁,面容不是很好,Alan同样敏锐地关心起来。但思考已成了一种在粘雾一样的泥潭中吃力拖曳泥沙的行动,如此恍惚之下我没好气的让他想象自己将脸靠在一面镜子上。

什么样的镜子?他询问。

什么样的镜子?…你能看见么。沉湎,沉沦,沦陷;氤氲着的那些非牛顿流体,去拿着该死的棍子在上面画画。刻上表面,渗出红色了,那就用力。往下按。可筋脉错乱的手是无法耐心而准确的控制横向压力与速度的,于是画的很踉跄;模糊不堪的非牛顿流体。雾。不是?它。

…啊啊,所以我怎么没有这样说出来呢。回到实际,我回答说是像在热水房里的镜子,回南天的镜子,或者你往上面哈一口气吧…不对。都太密集,快成大水珠了,那就得是那种监狱的白色网格墙变紧致的束缚在上面。贴着镜子睁眼看着就好了,难受吗?

怎么会难受呢。Alan笑了。

因为非牛顿流体没法让人有抽刀断水的快意,很憋屈,会在结果到来前窒息而死。我又接着告诉他我现在有太多已坍缩成黑洞的表达欲望。

对方的语气很轻快。那就让我先开始吧,相信你们也有很多问题。

对。你来这是为了什么?

没有你们基金会想象的那么多理由。只是来看看而已。人工智能是个很有意思的东西不是吗…他们说这是一个图灵测试,却在已告诉我们对方非人的情况下再让所有人进行判断,真是夸张。夸张的自信;看呐,他们认为一个数学模型的模仿游戏能使被模仿的对象自我怀疑!

我假装没注意他刻意古怪的语气,报以沉默的微笑。Alan看起来倒也不在意,开始陷入了某种像是回忆的喃喃之中。

我小时候晶状体的光感有些问题。闭眼的时候会望见一片不纯的黑,外界的自然光勉力挤进来给它泛上深棕的红,更重要的则是散落在上面的数颗蓝点。我不知道那些点是什么,只是觉得它们蓝的太深,是星星。人类已知的大多数星体都不是蓝色,但我就是认死它们一定是,而这样的想法在淋雨高烧的夜晚成了亘古不褪的船。头疼的如针直扎神经元,努力让自己在棕红的黑中晕厥都做不到…蓝点同写满各种七零八落的白纸一道混淆于水沟,我在抽搐的间歇慌乱的扫过那一堆废篓子,然后惊奇的发现在纸被撕裂成齑粉的同时蓝色安稳的幸存了下来。他们还是如其安静的呆在那,像被昆古尼尔钉死了一样,与我的癫狂处在完全平行的时空…我于它身上捕捉到了永恒安稳的气息,便慌不择路的以此为船逃向远方,驶往空荡的彼岸。

可彼岸真的太空荡,连即将爆炸的奇点都不存在。但我又念念不忘载我至此的蓝色们那锚点一样的气息,认定它们是神的赐物…我很快想到利用它创造什么来填满虚无。以前养过一只橙色的花狸猫,很可爱,只是惜憾后来死了,那么让它活过来怎样?

牵引着蓝汇向一处构出猫的样子并不算难,只需要多一些耐心。每一步都在设想之内,我像位做着世上最伟大工艺品的雕塑家那般抚摸每一丝用完全相同的蓝熔化与绒化成的毫毛;最终花狸猫橙衣白爪的模样踊跃出来,星光在它的躯干中起舞。想想看,神的赐物就那样静静的趴着,俯在一片虚空之中…但仍然没有真的活过来。我妄想的是星光在它的灵魂中起舞,而不止躯干。

这可真是个伤脑筋的事。我首先想到制定一个模仿游戏,列出所有对应的行为组合,比如当蓝接收到猫字时便挤压气流发出喵的声音。我细细回忆已死的那只生平的习性,将触因同反应一道罗列出对照表,再划分为深浅不一的凿痕记录于幽蓝之上一一我专门拾了很多的点粘成一条很遥远的线,像曾经那种坑坑洼洼的老式磁带或留声机的轨道。其余的蓝轻轻沿着线流淌,决堤于不同力度的缺口,旋即递出相应反应的突触,突触则直通灵魂。而为了这样的游戏不显得过于死板,我又额外增加了几条轨道,拿其他相似的猫作为学习样本与训练素材…对,训练。像是养一只连本能都遗失了的懵懂小猫,尽管对它可能的反应与产生此举的原因都稔熟已久,我依然听到了生的声音;到最后凿痕愈加紧密而哪怕细微落尘也能跟着它的呼吸起伏的时候,真的会有奇异的一瞬间从猫的瞳孔深处读出复生的锐利。

Alan说到这时有意无意的停顿了更久的时间。我起先以为他的缅怀已告一段落了,此刻又是在等候我回应,就敷衍的说你这模仿游戏还和人工智能的一些演化在概念上挺像的,还一边将目光汇聚在阳台外空中的随意某个点上。果不其然,有银色的雨珠在凝视下从雾中显形,高速掠过时被扭曲拉长成了一根笔直堕落的细针。

而没及防的是对面那人更加敷衍的嗯,我猜他压根没注意我说了什么。于是我才后知后觉的反应出他的停顿并非一个故事的完结,而是真正开始前的酝酿。

依托私人化感受而存在,又是怎样的一种生呢。Alan最终轻轻抬起手做出托举的动作说,如果我宣称这是一团有形状的光,因为我时断时续的感受到了,那么这团光也会尾随思想而顷刻聚合或流失;流失的时候说服自己它依旧聚合是件等同于欺瞒的难事。

…所以?

所以我得让猫活在基准现实里,像你我,像任何未物质死亡的东西。

…心下忽然微凛,我收回一直发散的注意力,看着Alan的眼睛。明明相隔数米之远,他瞳孔里映出的银针的雨却依旧清晰可见。而通此狭隘的隧道,仿若是一个世界呈现着另一个世界;呈现途中有所损益者,致使雨线不断放慢、缩进、拉长,跳起旋来,细针竟被锻为上演傀儡戏时所用的胶状牵丝,绵软锋锐的叫人无法目移。

我当时认为一个永远的底层逻辑是存在的…世界即祂,祂即世界。就像牵丝戏与傀儡的关系一样,我需要一种规则化来操纵我的猫。不是之前那样的简单对应,是不断追问,深究每一个动作涉及的生理变化与再上一级产生的原因,细分每一刻思考时脑神经细胞联结的生物电。蓝点是一个极大的优势,因为在彼岸只存在它们,不必想方设法创造一套尽量能契合于所有领域的自然语言。一张蓝色的神经网络广袤而覆盖一切,每个节点都是一个定律;此刻是几何学精神的至高处,动态的链式反应蕴含的信息比那个普通的模仿游戏多了千亿个数量级,也仿佛更有千亿倍的诚信来向我担保有猫的现实。一举一动,潮水回转。

…很神奇啊。

嗯,神奇。更神奇的是这个想法最终没能继续实践下去。只是理所当然,作为神经元支撑起全部的蓝点们平静但无序的崩析了,像天山上的雪在初阳下一面融化一面滑下棱边,一触即溃,一溃千里,隐入烟尘…我站着,没有试图阻拦,因为我知道防线最先偃旗息鼓于我的心。我发现自己压根没法将这当做一个…活的东西。情绪的波动如此无力,像是又回到了最开始慌不择路的夜晚,但再不会有捕捉永恒安稳气息的灵感了,前面模仿游戏带来的感受也消散的一干二净。而如果那个如机械装置一样的世界完全承认整个蓝色神经网络的严密与正确,我会把它连同基准现实本身一道从我脑子里踹出去。

你不是个物理学家么,说出这种话?我将反驳很好融入心跳。

很遗憾我一向将神置于物理之前,从彼岸之后再也没有认为一个底层算法的存在了。你知道我又看到了什么吗?一堆纠葛不清的线,是老旧剧院地板上裸露交错的,纠结着涌向四周并与用电器建立符合焦耳定律的联接。此处的电和人类大脑里的看起来没有任何差别,在各种语言版本中的称呼也都并无不同;而这相同的东西在不同载体间的川流真的也有相同的意味么?我拼命看啊看,结果只看到一堆乱七八糟的线。纠葛交纵的线,和函数一样,被扔进废篓子——但同处于那的蓝点已没有什么气息了。

事实上最大的分歧存在于解释世界的权力。过去的神拥有它,决定了世界的神秘和无限;如今的现实故事拥有它,决定了世界的显然与可控。我现在就像在面对一个对目的、意义、价值全部避而不谈的几何学机械,人类就是生化算法,而科学可以破解算法并加以利用。于是真正人造神的时代来临了么,还是人否定掉自己…

是,解释世界的权力,那么还是请你回忆一下过去以神解释所有医学、天文学等的时候都发生过什么吧。难道你希望人类放弃科学,或是把宇宙当作一颗到处乱飞的台球,惶惶不可终日?莫名其妙。

我很清楚曾经的罪孽与仇恨,也没有想和科学对立的意思,你别忘了我确实还是物理学家。不过我所理解的科学只是一个被看见偶然进入相对稳定期的时空,异常的存在是个很好的佐证——而你们把这向来看作是,尚未被研究清楚但一定存在于和现有相同的科学体系中。

神秘与无限。也意味着人的精神与灵魂是无法被构建的,他说。宇宙利用空间把我包围,我却依赖思维包围宇宙。它们是分开的。我绝不接受,几何学精神描绘的世界…沉默无垠的空间。蓝色的浪在留声带的长线上踊动,像得了忧郁症大象的头在规则摆动。

Alan说的话掺和进了楼外的雾雨,为了互相佐证而忽明忽暗的跳,一跃一跃,我觉得它们全都错拿了荒诞离奇的剧本。依赖思维包围宇宙,你说的很好。这也是我的心啊,所遇之世界,所见之自身,不同曲调下暗藏喀啦啦的和弦,都是同样的节奏…我能怎样语无伦次的诉说凿进视网膜里的划痕?闭上眼也能沉沉湎入而溺死其中的,灌进双耳、鼻腔、咽喉的,傀儡身上洗不尽的艳丽花纹?捧出我的心吗,听见一场大雨,把世界渲染入谁的气息?

他直直的注视我,火一样的盯出洞来:我不太理解你为什么会有这样彻底的唯心,用心去看的时候已经具有近乎偏执的强调性了不是么。Agnom,到底有何物令你的思考陷入沼泽?换而言之…

你看到的是什么?

…人声与环境音突兀的被偷偷调换。可能也有两下嘶哑的虫鸣,被规律错节着放大的雨声视若无睹的碾碎;雾正肆无忌惮,尖啸,难听刺耳的和声。潮湿的烙印充斥而来,现在又是猖狂四撞的白色延伸着舞台,气流裹挟自己的尾巴愚蠢捉急而四处乱闪,这般雾中闪烁的眼眸凭混乱的灵光已让与其对视的人们恐惧颤抖——仅毫秒之后雾主宰的盛大王朝毫无征兆地解体了,仍处现在这一时刻的瞬息置换压根没来得及先让恐惧从恍惚中反应过来。线却死而复生,附骨醒来,游荡;只是游荡,顺着基金会站点的墙壁,沿着机动特遣队描摹汇报的血迹——

我看见?我看见堆积如山的文书,不堪重负而倾斜的缝隙变形的摇摇欲坠,于是曾经揣着憧憬过的研究员们被用以标识不同分级的各色文件夹交织的棱边细细切割,那是线缓缓刺进他们的心脏慢悠悠的周旋于无数未知世界,一圈、又一圈,在整个生活上空笼张大网将一切的归宿塞进随机的数字数据;我看见呈指数陡升的休谟,现实边缘的线在无力维持分子间的引力后开始模模糊糊的荡漾溃散,鬼知道下一秒又变成了什么形状,异常文档里各式冗长潦草的失效记录也因此被不知何时何处何样的刽子手恶趣般地拆开,拉长每个字符的首与尾而连成又一条的线,于是永不被人得知的死亡紧跟念想无法避免地窒息在现实之外的时空;我看见。

谬误的年历,过期的明日;均于非牛顿流体中坎坷。

谬误,过期,坎坷。

直到阴天。江水依旧浑浊,平静地流。站在天台边缘,闭眼的前一刻异变突生…山河破碎风飘絮,颠倒,肢解成点,在深蓝黝黑的空下离荡,然后清晰的演示重新成线成面成体的步骤。再往后世界重新陷入崩坏的漩涡,相互交错的迷蒙却分明有了自变量与因变量的泾渭,我真的无比诚恳地感到它们一定在按什么规律奇异地运动…仿佛上演的一场宏大的悲剧,我只瞥见了结束与谢幕,但依然清晰地明白一切不会无缘无故地发展如此。重新睁开眼。

我想知道,想得到那样一定有着落的东西。我永远坚信永恒底层规则的存在,希冀亲眼看见它书写满于整个苍穹之上,哪怕是朝闻道而夕死…再后来也一直是这么做的,有事没事总企图将其演算出来,成下意识的习惯了。没什么结果,但我知道。未来透明变得模糊不清。

对面的人沉默了片刻,斟酌开口。是,这是一个何其混乱的世界,目之所及也定为差错着的虚妄,你说的都很实际,也是现实。但我想你能分得清吗,坚持机械论的世界观是你看到的,还是为了维系能勉强吊在未崩溃死线上的边界而去…宁愿相信。

早就融为一体,因此讨论这个问题没有意义。我向阳台走近了些。阳台向外约四米,是另一栋楼的天台,不知道那里又是被用于何事。两楼之间与四周更广阔的空地间,雨越来越绵密,细细的梁柱同傀儡戏的牵丝一起静静遍布,联结天地,泛上神秘无限的雾,倒和我先前胡乱绘述的镜子一般——一如既往,一切如常——楼道入口像是有一团什么…影子?

我没太在意,只是继续话题。再者你们其实更像…旧时代的残党。重组思想以妄图维持旧神在新时代的原判,勉强适应发展但不变时间外的宗本…真的变了。你说这是人造神的世界,生化算法的世界,或是人否掉自己的世界——随你怎么称呼,但这也是有着发展希望的路,而有些问题我想终究会有答案的,人们会有本能的选择。影子在本楼层闪动了一下。

你爱怎么觉得就怎么觉得吧。Alan咧了咧僵硬的嘴角,残党。这个词用得不错,想来神的褪色成为定数了?人们随口说出惊叹词,发誓时脱出的第一个对象,看来将失去祂的概念,成为一种漂泊着的、表达情绪的载体工具了?我不想再纠结神究竟是哪个教派的谁,因为都一样,本就是信念、信仰、期许与寄托,而非死扣经文字眼。失去了这样的概念与尊重,却行着曾经语言中的尸体,难道不是在妄称神的名么?影子近了些,迂回了一大圈,在阴影下显出一只猫矫捷的步履。

不可妄称神的名啊。机械的信徒高攀破碎齿轮,血肉的信众脚下红刃翻涌,农场的青年为了一簇故事的炬光骑上战马和千千万万的人汇成十字的形状,他们背后是赞歌簇拥与崇高送行…放下其它来看,神于此刻是诗篇啊,祂是被说还有人记得莎士比亚与上帝吗时中的一份啊。你当然看的出来我说彼岸的那些事,完完全全就是人工智能从开始走到现在演变思路的另一种不恰当复刻,然后呢?最终是从相关性到向量矩阵再到符号因果,逻辑穷尽,控制算法;于是大叙事的时代终结,小叙事的时代来临,钟表毁灭神明,在拥挤的地铁与娱乐的聚餐中徜徉,还有谁会偶然记得某些消逝的崇高感呢…模仿游戏。我要求这一切的权利,有人的精神中生之气息的权利,扔下进步的愚昧。

花狸猫最终闲庭信步至眼前,与其余在场的一名基金会研究员、一名地平线的牧者在方位上构成稳定的等边三角形。研究员的注意力立刻被吸引,因为那猫的身躯不是任何血肉与纤维能够凸显出的奇异,而应是来自星河。绒毛纤细,似透非透,光剔除自身的耀眼平和地晕开,赋予猫数不清的灵气;抬步跃上阳台台面,身侧有出发牵往宇宙四方角落的蓝色线条交织闪烁,传递符号,规范逻辑。研究员脑子里混混沌沌,盯着猫,几乎感受不到自我的存在;猫,世界,猫,它冲研究员微微侧身,然后果断转回来,朝向那对面楼房的天台。

你们不是想知道我的目的么,现在都明朗了。牧者的话语轻飘飘的,快要消散在雨雾中。

我的愿景。猫轻轻撤后。

是杀死一种理念。祂一跃而起。

…在花狸猫踏上台面的时候我就感到不对劲,因此几乎在它起跳的前一秒便直直冲去;猫跃在空中,我探出身体。左手伸出去离尾巴仅仅厘米之隔,右手死死抓住栏杆,差点翻掉下去。视野被猫牢牢占据,无暇顾及其他的任何;牧者好像又对我说了什么,也没有在意的必要了。只是在猫离手越来越远的时候,景物随着天气陡然换了妆容——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白银的废弃列车清晰驶向远方,如痴如醉奔波在楼宇朗朗明灯间,阳光洒下金色的水面和融化的冰沙,颜色分明,无疑是个极好的日期。我不知道这是幻觉还是真实,但触摸到猫的冲动让我确信它是我要找的东西…又是恍惚的一转,我仿佛看到了时间无节制地飞驰着逆向逝去,仅有白色呼吸的残留逃出去了,记忆流转,印象中和牧者初次见面的教堂复现,我像尚未踏进基金会的许多年前时那样默默看着老老少少进进出出,错杂的祷告声盘旋在经文扉页的诗歌里——这是个偏僻的城,年老者当然居多,他们没什么文化,虔诚祷告是为了子女生活的细碎小事;游离于其余匆忙紊乱的世界之上,游离于立足前线的时间之外,朴素的颠颠倒倒,会想什么呢?次日灯塔仍明?

我突然感觉一阵置身笑话般的荒诞迷茫。希望和念想依旧无可救药地刻在心里,却是埋得更深了;但越深,也就相信的越无可救药。企图抓到猫时身子向外探出的太猛,踉跄一下,险之又险地俯腰将自己贴在栏杆上,看着下方恢复一片狼藉。至于猫…好像在抵达彼岸的前一刻淡化成齑粉扬走了吧…?陷入沼泽的思绪没来得及顾上太多,便沉沉昏睡去。

再是被雨滴敲醒。它们中的部分顺着脸颊滑下,我不知道我有没有默泪,也不知道为什么。回身又是见那条依某种奇特的几何学结构架起而兀显空旷的走廊,除我以外无人在此,牧者不知道什么时候悄然离开了,可能要去做他相信的事情。雾荡漾。他是不是最后说了什么,我想。长线流淌。于是他的那话突兀浮现——

我的神,我的神,祂何故面对愚昧而缄口不言?

……


这不是模仿游戏,是模拟游戏。Uroborus后来说。

我知道作为计算机科学家,他收到O5议会向临时部门内部公示的报告后的迷茫与不可置信会有多大。模拟游戏,我只好复读了一次避免冷场。

这个世界可能只是某个硅基文明里某个学生为毕业论文而做的社会学实验模拟程序吧。简直比黑客帝国还糟糕不是吗?连现在向我们证实这一点都只是为了看看接下来的反应?

我没吭声。我意识到一条永远适用的底层规律再也不可能映在我的视网膜上了。

我们三个当时去那个突然出现的人工智能研究所出外勤任务的时候,就应该给它炸了——哈哈,知道它还能通过别的方式来干预这个世界程序的计算,也没想着有什么用,就是想炸呗。

宇宙的抽象成为无限的曲线,高低错峰没有生命,每个波谷是一粒沙子,于是无限的曲线就是一维沙漠。荒谬寂寞,沿着它可以向前、向后走很长很长的距离,但永远找不到归宿。我看到我的希冀和写满草稿纸背面的目的淡化成了齑粉,轻轻扬走。

晚上我走在掩盖设施外一条普通的街道上,觉得五点半的梦还没醒。这时那位有两面之缘的地平线倡议牧者,Alan,走过来,问我能否帮忙给我大哥带封信。

你自己怎么不给他?你们不是同僚么。我打着哈欠问。

牧者比我想象中的要冷静。显而易见,地平线倡议内部无可避免的出现了一些动荡,很遗憾。有些东西现在并不是很方便直接给你哥哥。能帮忙吗,感谢。

…行吧。我接过蓝色的信封,犹豫了一下。你…啊。看啊,行人们都是什么构成的呢,什么牵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我一向坚定我的立场与目标。他的声音很沉。

我笑了,没有嘲笑,很悲哀。我毫不遮掩的拿着信封举在路灯下端详,隐隐约约看到几行字迹潦草的诗:

的尸体,

会腐烂在泥土里。

像鸟儿一样,

在空中。

真是冗长的呓语啊。我想,赶了几步追上去。

“最后一个问题,当时…那个人工智能,现在我们知道是条牵丝线,有自称叫什么名字么?”

牧者回头。越过他的肩膀,我看见他身后不远处有只橙衣白爪的花狸猫。

“四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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