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子发动机比预想的提前抛锚了,意味着逃生舱最后的变轨尝试失败。因为对这颗目标行星所知甚少,Hina不确定是不是船体意外驶入了高能粒子风暴区,但是现在她所在的这个十几平米大的半球壳已经失速,正载着她以一个极度危险的角度直直向脚下的“地面”坠落。
仪表板早就坏掉了,她只能凭借生疏的航天经验判断,如果无法正常打开降落伞,不到半小时后,她就会连着这个即将化作高温火海的逃生舱以十几千米每秒的速度彻底坠毁。
这个星球表面几乎完全被水覆盖,质量体积重力和自转公转周期和地球很接近,除此之外,她所属的评估小队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这几乎是一次自杀式的行动。大约半年前,GOC锁定了这个荒凉的平行叙事域内唯一一颗宜居行星,并探测到其上有一个已经高度发达的敌意智慧文明正在进行大范围叙事扩张。
更早之前,GOC的心智部门与基金会的超形上学部达成合作,自从数年前基于深空探测、文明评估和跨叙事域探测的地外文明“监听计划”完全建成以来,双方乃至整个亲人类的异常界对敌意文明的意外攻击的防御就全面展开。如果说以前的基金会和GOC是战略防御,那么至少从今年开始,这两个人类异常界的最前锋,已经转入战略进攻。
“涉及到全人类安全的事情没有疑罪从无一说。”监听计划刚刚建立时,这句由时任GOC心智部门主管的话成为了名言。甚至后续的几个世纪内,这将一直是联盟和基金会的不变信条。
随着21世纪初科技的指数式发展,几十年间,人类文明正愈发脆弱;因为信息的高度连通性和丰富性,人类的理念圈变得不堪一击。第七次超自然大战后,再也没有爆发过传统意义上的战争,但可能响应着人类航天水平的快速进步,21世纪20年代爆发了几次史无前例的地外异常入侵事件,之后,监听计划顺势建立。
对非同一三维宇宙的探测往往是叙事手段先行,基金会获得的第一个信息是,这个目标世界存在一个神性实体,而且很可能已经和当地文明建立了密不可分的联系,对这样一个极有可能拥有异常科技的文明很难采取行动。但它被列入最高警戒级别数据库后不久,基金会超形上学隧道传来的消息是:地球文明已经被反向观测。
按照GOC一贯的作风,一支空间评估小队立刻被派出。虽然已经过了几十年,GOC先派出评估小队再派出攻击力量的做法一直没有改变,即使现在。基金会超形上学部曾提出跨叙事域远程通信控制,但上次这么做的结果是,评估小队和基金会空间部队的联合舰队首先因模因实体污染全军覆没,通讯中断的几十分钟里,双方完全没有防备时,那个潜伏已久的星际模因实体险些造成一起K级事件。
这些她都知道。和同事一样,她也知道曾经在地面工作时,无数次评估小队死伤惨重而攻击小队姗姗来迟的事情,那一次一支七人的评估小队只是进入了一间教室,当攻击小队赶到时,只剩下了那七人和全班学生们一地血肉模糊的碎片。
但她别无他法,不是因为自己能力不足,而是无论在哪一方,目前危险的概率都相差无几。选择前线工作时她便已将这一切考虑清楚,但事实的残酷还是超出了她的想象;几小时前即将掠过极点时,全舰的电子系统突然全部瘫痪,为了追求机动性而砍掉了备用能源和备用系统的飞船迅速变成几近真空的寒冰地狱,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几名队友把仅剩的氧气瓶和推进器燃料塞给了年纪最小的她,然后用最后的力气把她推进了逃生舱。
她从昏迷中醒来时,已经离那个死去的母船上千公里,而她正像一片枯叶在向行星的北极落去。她操纵离子发动机紧急转向同时进行姿态调整,但发动机在几秒后就没了声息,同时逃生舱陷入黑暗。她摸索着把剩余的推进器燃料加到自己的轻便宇航服上,然后用宇航服上的温度传感器推测逃生舱的状态。
大约一分钟后,奇迹发生了。舱内温度开始脱离设备故障升温曲线上升,意味着逃生舱提前进入了大气层。如果这个行星和地球情况完全一样,到可以打开降落伞的高度时,目前逃生舱的姿态会很容易把伞架折断;这里的高度超过六百千米,逃生舱还处于可以安全开伞的范围内。
她蜷起身子,把所有已经报废的设备和仪表全部关闭。逃生舱的隔热和隔音可以支持她的降落,这一刻舱内她只能辨认出自己的心跳声和降落伞系统的机械声。这时她的预定落点还处于黑夜,如果从那里看去,或许可以看到一个微弱的亮点划过星空。
她的预定落点在事先观测到的文明聚落处,那是一片像地球上的巨型台风一样孤零零地贴在海洋表面的一团云层,那个文明反重力地建立在云层中的数块浮空大陆架之上——目前无法确定是因为异常技术还是物理规律异常造成。
她粗略地瞄准除了云团中央那座闪亮高峰外的唯一一处山峰地形,那片刺出云层的陆地正被晨昏线上渐亮的霞光镀上金色。
监听计划正式启动之前,她曾受邀参观基金会,在多元空间站点Site-CN-101见到了当时负责基金会初步探测多元宇宙的“和弦计划”的一位工作人员。后者也是一位和她一样的年轻女孩儿,见到Hina这种荷枪实弹的战斗武装人员还颇为惊喜。
那个女孩没有向她透露名字和太多身份,简要介绍了自己的工作之后,问Hina是否愿意见识一下一个神奇的东西。Hina答应了,二人从101站点的空间交通港出发,穿过了一座纯黑色的传送装置,来到了一个空旷的地堡里。
基金会的女孩熟练地打开照明,Hina看到她所站的地方往下还有一段长长的匝道蜿蜒向下,直到没入深不见底的黑暗。她打着强光手电领着Hina慢慢走下去,“因为之前的收容措施,这里匝道没有安灯。”
到了最底下,手电照亮了一大一小两个大门。小门是普通的办公室门,大门则很厚重,上边还贴了电离辐射警告和其它安全警告。女孩在这里停下了,Hina本以为她只会让自己走到这里,没想到女孩简单操作了一下,打开了遥控大门。
里面是更加浓重的黑,女孩示意Hina进来,“没有开机,这里没有辐射。”
Hina抬头,发现这个大型房间的天花板非常高,至少有五米以上,往里走貌似还隔着一堵墙。“这里是什么?”Hina问。
“一台超级光子计算机。算力……很强,但是这不是重点,主要是在别的方面,它比普通的非异常计算机要强很多很多。”
Hina眨眨眼,看向女孩,意在试探她是否还愿意说更多。女孩只是顿了一会,“一个老朋友的创造,可惜他已经……不在了。”
说完,女孩公事公办的眼神变得柔和,打量向Hina,但这打量并没有让她感觉不自在。Hina于是小心地问,“这个项目是做什么的?”
女孩略加思索,像是在整理词汇:“计算现实。我刚才说它的特殊之处,就是因为它颠覆了我们对计算机设的限,它是……三维的,它可以和现实世界真正融为一体。”
后半句话让非专业出身的Hina也察觉到了它的不寻常,但是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她没再多问。那是她们第一次见面,此后,监听计划期间,二人也曾以不同方式见过多次,但Hina敏锐地发现,那个女孩自从认识自己之后,似乎在慢慢刻意疏远自己。这种疏远并不是厌恶导致的那种,而是好像有什么迫不得已的原因,无论从个人工作还是杂谈琐事上,她在回避。
后来Hina也曾多次想起她,或许正因为这种若即若离的气质,她或许不是Hina第一个见过的年轻女研究员,但一定是第一个令她印象如此深刻的。
Hina站在一块巨大的岩石上,仍然穿着轻便宇航服,但是她能感觉到山顶强劲的风力,很多块岩石构成的楔形山脚下是一大片涌动的云海。
她带的还能用的武器为数不多,其中传统热兵器已经确认失效,刚才她想试一下那把7.62,小心地扣动扳机之后,只有一束黯淡的火焰从枪口冒出。确认子弹是装好的之后,她一度惊恐地以为是手枪炸膛,过了许久谨慎地检查后,发现子弹弹药已经被引燃,但是没有产生推力,弹头仍然在枪膛里卡着没移动多远。
异常燃烧。证明大气有异常,至少应该不适合呼吸。她胸口一阵苦涩,又拿出她那把小型瑞士军刀,擦了几下特制打火石,冒出的仍然是诡异的苍蓝色火花,这证明火焰的温度很低。
不过虽然还有激光手枪一类武器可以用,但一是耗能巨大,云海之上阳光很充足,但她最后的光伏板也已经被毁;二是她并不打算朝第一个遇到的实体就开枪,没有跨叙事域通信装置,她作为一个人类,现在只想寻求生存庇护。
这时她环顾四周,天光渐亮,她逐渐可以看清远处,这时她注意到了第一个文明迹象:类似人造建筑的塔顶。那一片建筑物在橙色晨光下呈砖红色,和周围其它东西区分不太开,但那规则的多边形结构几乎可以确定是智能建造的迹象。虽然论建筑风格却不怎么“现代”,至少按照地球文明的标准看,有繁复的穹顶和廊柱,没有体现高科技水平下建筑物体的简洁感。
为了节省能源,她步行靠近那里,路程虽远却也不怎么费力,因为连接山地间的云似乎有很强的浮力,可以轻而易举地抵消她的重力——否则掉下去可能就是汪洋大海。其次这片地形是一个大缓坡,她可以直接顺着沙质坡面一滑而下。
滑到一个断崖边时,她发觉脚下是冰面,没能及时减速,于是紧急打开宇航服的推进器试图反冲,但十几米的地势落差似乎并没致伤她,不知是不是宇航服的减震作用,她直接栽到底下的大块冰面上,冰面很滑,但是表面坑坑洼洼,而且透明度很低,说明是累积了很久的常年冻冰。冰面是圆形,像一个溜冰场,有三个大冰洞,她发现冰层很厚,大约半米,冰洞里原来应该有水,可以看到特殊的冰柱构造,但现在水已干涸。她没有斗胆下去,而是看着眼前的塔形建筑:近距离看确实可以确认是智能生物的建造物,但那几座塔和溜冰场周围的建筑似乎没有“人”居住的迹象,甚至有几座塔尖已经坍塌,年久失修,断面上还有一点这里高寒气候的积雪。
她沿着一旁的台阶拾级而上,脚下松松软软的积雪洁白无瑕,越过两座高塔组成的拱门,一栋完好无损的建筑在她面前大门敞开。门里大厅比较昏暗,但早上的阳光正好从大厅一侧的镂空窗户照进来,使她可以看清,这应该是一个类似教堂的公共场所。
她注意到,室内的物件相当完好,但是没有座椅一类的东西,虽然她不敢默认这里居住的是类人生物,但从建筑比例和风格上看,至少是和人类体型习性都接近的碳基生物。
正对着入口的两个巨型镂空落地窗没有开启,她推了一下,应该是石质,推不动。这时她看到两山窗中间的地上有一个台子,上面摆着四根——白蜡烛。
确实是蜡烛,最起码外形上一模一样,相同的长度,未被点燃的烛芯,整整齐齐,甚至没有烛泪的痕迹,像崭新的一样。刚才看到蓝色火焰的诡异感又涌上来,她先前因为看到类人建筑产生的亲切感又动摇了,这四根蜡烛让她心里说不出的发毛。
现在还不能确定是蜡烛。她站在原地犹豫了一阵,最后下定决心拿出打火石,试图用蓝色冷火靠近烛芯。
没想到,蜡烛点燃了。不是蓝色火苗,而是正常的橙黄色火焰,一致且柔和地跳动着。她呆呆地看了许久,发现蜡烛竟然没有变短或者流下烛泪。她索性拧动手腕上的钢圈,把外层手套取下来,内层也是阻燃的,她把掌心靠近蜡烛的火苗,发现有热度。
她又擦着自己的打火石,蓝色火焰是冷的,没有热力。突然,一阵轰隆隆的响声响起,她立刻后退一段距离,是刚才紧闭的落地窗动了。
没有碎石之类掉下来,也没有危险的东西从窗里探出来。她看着窗户的石扇缓缓向两边轰轰滑开,完全收进墙里之后,镂空的窗花居然腾地升起,这时她意识到这两个并不是窗户,而是两扇大门。
背后吹来呼呼作响的穿堂风,门外下面是和刚才一样长长的坡道,这次她犹豫了许久,直到又折回去确认只有这一条路可以离开,另一个拱门被一层透明屏障挡的死死的,要想出去要翻溜冰场的围墙,墙头的风很大,她不想浪费推进器燃料。
下去之前,她看了一眼仍然安静燃着的四根蜡烛。这时,她突然想起,这个世界是有神的。
Hina最后一次见到基金会那个女孩,是她执行这次任务前几个月。彼时,和弦计划已经由超形上学部部分接管,但她这次以GOC物理部门的名义和基金会接触,是因为另一件事。
基金会和GOC每次提出重大战略计划,都意味着异常界一个新的纪元的开始,现在,所有人仿佛都已经习惯了对星际乃至叙事际的异常进行持续监测,不再满足于之前坐镇地球守护人类的古典时代。
然而再先进的宇航技术也只能保证在同一单体宇宙,至少在叙事域内的行动,在跨叙事领域,基金会还是处于前沿的。这次基金会打算把超形上学隧道和超级计算机相结合,这是一个重大进步,相比于GOC目前可以安全地把人员送至平行叙事域的技术,基金会的隧道则更大胆一些——只把行动人员的意识或者思维体,或者本部那边习惯称为的“灵魂”,送入其它叙事域。这个技术甚至也可以做到跨上下级叙事层传输人员,但风险很大,应用到平级叙事层则绰绰有余。之前跨层行动时,需要拿一个或人造或现成的类人生物做载体,才能让我方人员安全稳定地存在,但当应用范围缩窄到平级叙事时,基金会想到,或许可以稍稍突破一下。
这次会议,就是负责这方面研究的相关人员与GOC战斗人员协商交流计划的可行性和适应性。
这两个研究方向交叉的最佳人选仍然是那个女孩,Hina在介绍会议上不出所料地见到了她,虽然她并没有发言,而是在角落静静坐着。会议上Hina得知上次见到的超级计算机叫做Moreality,是一个跨度数年的开创性成果——至少奠定了利用异常建造计算机的可行性。
然而从头到尾,会议都没有提到Moreality的创始人是谁,也没有提到那个女孩。散会之后,Hina单独找了她,这次她终于告诉了Hina自己的名字。
“只是个代号吧,不过很多人都用代号的不是吗?叫我Resolver就好,这也是之前有人给我起的外号。”
“好有决心的名字。”
“哈哈哈,权当给自己立个flag吧。”
Hina试探着问,“他们刚才没有提到你啊。”
Resolver垂下眼睛,“没事,或许我不被太多人知道也不是坏事。”
Hina感觉那团靠近自己的迷雾又扩大了一点。到了饭点,与会的所有人去站点餐厅吃饭。作为一个基于空间异常建立的站点,Site-CN-101的生活休闲区景色很不错,由于空间开阔,比同是流动站点的Mobile-Site-CN要宽敞的多。就餐随意就座,Hina想和Resolver一起吃饭,后者没有拒绝。
看到其他人有的拿了啤酒,Resolver也点了两杯简单的鸡尾酒,分给Hina一杯。Hina轻轻拿起酒杯,和Resolver致意。Hina吃掉杯沿的浆果,不经意发现对面Resolver的目光在看着自己。
这次她没有回避。酒过一巡,Hina借着酒劲问了她想了许久的问题,Resolver有没有什么秘密。
后者一杯见底,轻轻放下高脚杯:
“其实也不算秘密吧,要说是难言之隐都有点过了。”
显示着绚丽海景的虚拟落地窗前,Resolver告诉了Hina自己的出身。
“逆模因”这个词虽然是基金会首创,但GOC在对作战人员的异常知识培训中也有所涉及,毕竟不算是十分罕见的性质。不过相比于基金会不少这种异常人类最后转为员工的情况,GOC对异常人形的宽容度就低得多,至少不会付出相当的信任。
Hina提到这一点,Resolver笑道:“其实我现在已经无效化了,不然我不会这么容易当上和弦计划的员工。”
作为见过无数说不清是善是恶的现实扭曲者被无情暗杀的GOC员工,Hina一时间想了很多。不过最后,她只是说:“但是除却异常性质这一点,你就是一个完全的人类,甚至学历都比我高呢。”
Resolver喝着续杯,过了片刻说,“其实……我现在主要不是心理障碍。是我在担心自己的性质还没消失。”
“可我一直记得你啊。”
“我只是想,了解我越少的话,忘掉我就越感觉不到什么。”
Hina一路走到了滑行道的末尾,这条滑道大概有好几千米,途中路两旁有很多和刚才的塔建筑风格一致的城堡形建筑。她推测这有可能是核心居住区,但从头到尾,她都没有发现一丁点有“人”活动的痕迹。
最后滑道终结于一座古罗马露天剧院似的大型建筑门口,滑道连着这个圆形城堡正中央的一个台子,台子上铺着一张长红毯,虽然有所破旧,但是颜色还很鲜艳。她想到,这可能是个领奖台。台子周围也是冰面,不过这里的冰面显然经过平整和处理,有几个对称翘起来的突起,突起后都插着小彩旗,像是花样滑冰的赛场。
再周围就是一圈圈的观众席,席上并没有座位,但能看到两边中间都有个包厢,包厢有单独的帘子和沙发,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坐具,它的大小外形也和人类的相仿。受建筑保护,包厢里的陈设都很新,不像旁边的观众席上满是积雪和沙土,还有风蚀雨蚀的痕迹。
她沿着观众席一阶一阶登上去,来到包厢内部,正中央有一个棱柱形台子。台子上镶嵌着一块正方形棱块,是半透明的空壳,但壳里在发出幽幽蓝光。她伸手摸了一下,凉凉的,很光滑。她有点担心它有放射性,没看太久,转身往另一边的门走去。
她转头,却看到对面观众席台阶上有一个非比寻常的东西。那是一个类人形的轮廓,发着和棱块一样的蓝光,甚至更为耀眼,但是细看也是半透明的,而且一动不动。
她举着激光手枪小心翼翼地靠近,虽然面对这个世界异常的样子,单拿这一把枪估计也就是聊胜于无。到了近旁,那个蓝影还是没有动。她不顾更多,仔细观察,发现这确实是一个非常类似人类的生物影像,虽说是影像,但是也有体积,而且像果冻一样在缓缓流变。果冻的内部中心嵌着一个球体,像是核心。她伸手去碰,不料,手直接无阻力穿过了影子和核心。
透过影像,能看到核心上有暗红色的纹路在流动,像被烧红的铁,和影子的亮蓝形成对比。她本能地意识到,这应该是一个装置,和刚才的蜡烛开门一样,可能需要火来触发。
但是,这个装置意义是什么呢?如果说这个生物就是这个文明的形象,它的本体还活着吗?她感觉,这像是一个记忆体,因为没有明显生命的特征。
既然事已至此,她心想,不如好好研究一下。影子旁边不远也有蜡烛,不过是红色的,比较小。她去掰,发现和地面连的很紧,像焊死了或者冻住了一样。成功拿下来后她用打火石点火,然后慢慢把火焰靠近蓝影。
火靠近到核心的时候,核心啪的一声炸开了。原地的蓝影突然消失,闪了一下,移动到了几米远的地方。
她跟上去,发现影子的姿态变了,从刚才的跪坐变成了站立,这下她可以完全看清,这个生物和人类形态几乎完全一样,包括体型、头部、四肢、手指、穿衣方式,不过皮肤是暗色的,而五官很不明显,只能看出两个白色菱形点在眼睛的位置上。
这个影子仿佛倒映着星光,现在它被激活,内部流淌着星星点点的亮光。她再次靠近,这次没等到火焰靠近,影子再次消失移位了。如此几次,最后影子回到了原位不远的地方,变成了一个黑色实体。实体再次恢复跪坐的姿势,好像是它最早的样子外裹了一层黑色物质。良久,它没有动。Hina再次把火靠近它,实体迸发出亮光,然后炸开了。
强光过后,Hina看到原地出现了一个“人”。此时太阳已经高悬,不过Hina确定,这个实体没有影子。果然,接下来这个“人”做了一串动作,而没有理会,或者压根没有意识到Hina的呼唤。过了一会,“人”慢慢缩小,变成一个光点。光点慢慢上升,Hina目视着它飞上高空,最后向着这个世界的主峰方向飞去消失了。
她发现,自己一直在向着那座主峰的方向前进,不过因为从太空降落时看到主峰是云层密集的地区,而且没有可视的落脚点,当时没有直接降落在那里。
现在她基本可以确定,刚才的影子是一个记忆体。没有实体,无法对外界作出反应,最后直接消失——或许是一种特殊生命形式,但最起码和这个位面没有多少交集。同时,也基本可以确定这个世界至少存在一种类人生物,和人类的相似度很高。
她把远处那座发光的主峰作为前进方向,时过正午,她已经发现自己的营养和氧气储备在下降。在低气温中行走也加速了宇航服保温的能量消耗,她必须及时找到这个世界的生命迹象或者至少可用的物资储备。越过几栋建筑,云层之上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空旷,向厚云之下有一个云洞,但云洞里光线昏暗,她并不打算钻入未知的云层里,不仅是因为可能迷失方向。她调整好,打开推进器从云层顶上向主峰飞去。云层上意料之中地风力很大,她关小功率,借云的升力慢速滑行。
到了第二天接近傍晚,她才看到了第一处地面,这里已经到了云山的脚下,那个突出云外的突起位于半山腰。
风力变得越来越猛烈,夹杂着高空的冰晶和水雾,就算大气可以呼吸,如果没有宇航服还在支撑,她恐怕活不过一个晚上。
那个突起位置太高,云山目测有万米上下的高度,她最终决定沿着突起处往下摸索。
这个突起是一个直筒型建筑的顶端,直筒横贯云层,在广袤的云海和大地上矗立,像一根定海神针。她穿过积雨云层来到直筒的底部,从屋顶上一条裂隙钻了进去。
这还是一座高塔,不过塔内空间巨大,往上看可见的范围就有大约有十层楼高,整座塔内光线暗蓝,高处弥漫着雾气,但气温很高。
塔底中心有一个大台子,四面都有台阶可上,台子的正上方悬浮着一个大型棱块——这是这个世界的科技第一次如此直观显示,这么明显的机械结构不可能是自然产物。她猜测,这可能就是塔里的升降台。
塔的内壁上像书架一样整齐码放了很多一模一样的物件,她凑近看,是一个个尖头棱柱形的容器,比自己的头稍微大些,她拿下来一个,却很轻盈,甚至不及一根蜡烛的重量。精巧的方盒在幽蓝的光线里像是一块气溶胶,但却有实实在在的硬触感。
这时,盒子的四个侧面开始发亮。每个侧面上都出现了一个方形光斑,亮度忽明忽暗,像是风中摇曳不定的火光。
她想起自己还带着那根蜡烛,点燃之后靠近方块,方块似乎受到了浮力,她松手,方块摇摇晃晃地悬浮在火焰上方,四面的光斑更亮了,但光芒仍然微弱。升降台另一边有一排稍大些的红蜡烛,借着叠加的火光,方盒终于稳稳地悬停,随即开始自转。
自转停止后,一束光从盒子一侧的光斑开口处出现,逐渐变亮,在雾气中投下棱锥形的光柱。逐渐变亮的光柱投到了塔一侧的内墙上,但它显示的内容并不在墙面上,而是悬浮于空中,像是全息投影。
细细的亮线条像激光蚀刻唱片一般烧灼空气,她以为会显示出晦涩难懂的文字或密码,但最终投出的却是一幅壁画。
一幅显示在空气中的壁画。这个方块只有一幅壁画,她又去翻找了一楼所有能够到的架子,大多数方块已经熄灭,无法激活,而其它方块投出的都是壁画或影像。从左手边第一面墙顺时针到右手边第一面墙,能找到的故事基本是连贯的。
吾主为巨鸟,光明而无言。
星辰为神子,魂灵入世间。
云中建乐业,安居我家园。
心火佑生命,烛曳花鸟边。
奈何本心堕,温良不复前。
暗污沉骸骨,鲲蝶诚可怜。
暴风覆天地,贪欲泯善念。
吾主怀悲悯,救赎何以现?
“不可能,不可能。”
既然警告数据在先,组织如此急迫地派自己的队伍前来,这不可能是一个已经覆亡的文明,如果这文明的遗址都能保存的如此完好,那至少说明还有一种力量没有消失。
是神的力量吗?她看着最后一幅壁画上那个光亮的巨鸟图案,还有画面中飞向祂的无数人影,然后,就像每个对神明感到敬畏的人本能会做的那样,抬头望向天空。
塔楼的顶端仍然埋在迷雾中,但那里映出天光一样的明亮。她知道,自己要去那里。
把所有方块放归原位之后,她逐个点燃升降台周围的落地灯,火光向上方悬空的棱块聚集,三束光把棱块从下至上点亮,之后升降台震了一下,从黯淡变为微亮。
她站上去,升降台离开地面,缓缓上升。
二楼的方块不再以壁画为主,而大多是完整的全息投影。尽管没有文字,但众多的代表性生活场景可以串联出这个文明的大致样貌:
和组织说的一样,这是一个有神而且应该是唯一神的世界,但GOC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能源和科技基础也基于此。
和地球人绞尽脑汁释放各种物质资料内部的隐藏能量不同,这里的能量来源简单而方便:全世界遍布着随处可用的“光能”,可以直接转化为其它形式的能量,但这种方式效率太低,文明在这一阶段度过了蒙昧时期。
后来文明发展到需要更大量的能源后,原住民开始向下挖掘矿产,或许是二元对立无处不在,地下有一种特殊“暗”物质可以与火光和阳光的光能、生物的光能发生剧烈反应,更大程度迅速释放能量,于是文明从火光时代走向了暗石时代。得到迅速发展后,由于这种能源提供方式带来的必然恶果,文明逐渐被可以致死的黑暗侵蚀,最后彻底覆灭。
最关键的是,这个文明,灵魂是不灭的。
意识到最后一点时,她正从三楼升向顶楼,周围的塔墙开始隐去,变成黑夜一般的开阔场景。零零星星的浮岛散落在半空中,有的流下潺潺流水,有的有蓝色鲜花兀自盛放其上,一个人站在这种场景中,她有些眩晕,上升的风往下压着她的头盔,她瘫坐在了地上。
塔顶的残垣断壁中不时有云雾渗入,半倒塌的墙柱间,只有一个出口。按照投影信息的描述,出口之外应该是风暴眼,也是唯一可以接触那唯一的神性,光之巨鸟的途径。
要去吗?她的宇航服剩余能源已经不足一半,关闭提醒后,她再次抬头,塔顶这里是半露天,风暴云外侧是依稀可见的澄澈天空。这个世界似乎没有月亮,而那些星星……或许也并不是真正的星星。
她忽然对一切都产生了怀疑,包括自己目前竟然站在这里,这几天的经历实在太像梦了。
自己抛弃的飞船,那个埋葬自己队友的金属坟墓,或许已经和她的逃生舱一样被引力捕获失速坠毁到海里,也或许保持速度,永远悬在近一千千米高的轨道上,和地球上的大型人造卫星不同,在这里用肉眼甚至望远镜看,它将永远消失,直到被下一个光顾的智慧文明在太空中偶然发现。
如果队友活着和她在一起,她会怎么做?
她决定先去看一下门外的情况。不料,刚刚推开门,一阵强风骤然涌入,直接把她摔倒在地。她缓缓坐起来,固定好头盔,低下身子匍匐前进,出了一段狭窄的过道,一堵几十米高的岩石墙横亘了目力所及的整个视野,等到走近墙边能抬头看时,她看到一扇大门关着,门上刻着几道纹路,顺着纹路下指,她看到门前排着五个半米多高的棱台,上面镶嵌着暗石罩,和她在那个包厢看到的一样。她猜想,这可能是之前用于祭拜的宫殿。
但现实没再留给她考虑的时间,她的宇航服开始低温报警,这是供热系统崩溃的前兆。同时身上挂载的推进器燃料箱管道也开始松动,她只能先折返休整。
站在塔尖的最高处,她可以看到这个文明世界的全貌。稠密的云下掩盖着整个大陆面积的三分之二,她的降落点位于接近这边的一小半处。远端,还有一块不小的面积在云中若隐若现;太阳和星空的光辉每日从未缺席,这里好像一个短暂被殖民过又被遗弃的孤岛,她甚至无法确定那位神是否还存在着。
基金会发现E-191125比GOC早了几个月,但这只是明面上公开的时间。
Resolver在Site-CN-101机动舰的空间观测部向E-191125成功生成第一个A类单向虫洞那天还是仲夏,而基金会向监听计划公布这一文明时已经是第二年的夏末。在这一年间,目睹E-191125上文明爆发GH-“死亡温室”级灾难的,可能只有Resolver一个人。
随后,因为该文明被确认已无效化,监听计划放弃了对其标记威胁性,只是扔到了数据库的角落不再过问。Site-CN-101的站点主管徐渊对外宣称通往E-191125的所有途径均已销毁。而一年前那个午夜,停泊在空间裂缝的机动舰舰尾呼啸而出的一团苍蓝色烈火,全世界只有Resolver见过。
自从监听计划正式开始,Resolver就再也没见过Hina一面。她在日复一日搜索监听宇宙里恒河沙粒的枯燥生活中,连出站点的机会都少之又少。
她曾经问过Moreality计算机的创始人,他把计算机本体搬到独立的口袋宇宙里,是不是为了防止存入的信息被干扰损坏。
“不,只是防止它计算它自己,无限递归套圈。”
她问,那它能不能保存住现实的一部分?
“它是为了计算,不是储存,是为了理解熵,不是对抗熵。任何东西都对抗不了变化和无序化。”
“到底有没有办法永远留住一个存在?”
“永远……这个词就很难说了啊。不过,无论如何,让存在自然存在就好。”
“还有别的办法吗?”
对方沉思良久,“那可能只能借助现实之外的力量了。”
直到接到他死去的消息那天,Resolver才理解了这段对话。
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面对亲友的死亡,第二次,是Hina,死因正是对她当时监听的世界的评估行动。
不过那个世界并不是E-191125。191125号文明,或者叫Sky World,是Resolver独立发现的第一个外叙事域文明,也是她最终被和弦计划吸纳的直接原因,比起之后遇到的真正的敌意异常文明,它纯洁美丽得像一个童话。
监听计划的激进主义锐气还没被现实挫伤时,基金会和联盟一度认为,传输意识是未来把人类的边防拓宽到多元宇宙的唯一可靠手段。当时对S.W.A.N.N.引擎的测试甚至还不成熟,就有几百人报名参加测试,全然不在乎这个引擎杀死过几十人的事实,对把一生奉献给对抗异常的一线的人来说,生命安全远没有此生能亲自去往另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里重要。
外叙事域,在物理上已经和本世界完全脱离关系。用演绎部的话说,真的就是另一个故事;因为对面的物理、数学、逻辑规律完全无章可循,光怪陆离,即使你毫发不动地进去,也很有可能从那一秒开始过上一个无法预料的完全不同的人生。
但报名做志愿者的人们似乎不信这个邪,颇有一种21世纪头几年超形上学刚刚发展起来时,对上层叙事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魂穿所谓作者的世界然后去杀掉他们的壮志。
Hina和这些人都不一样。她那段时间在基金会交换培训,没有见到Resolver,但据人传话,Hina很冷静地报名了思维抽取适应性测试,最后海选,她作为评估小队中年纪轻轻素质优秀的一位被毫无悬念地选中。
模拟测试并不会真的把人的思维送到别的地方,只是测试一下这种技术手段对普通人的影响。
Hina有一次对Resolver说,比起参加什么监听计划,她更愿意去上叙,不是为了做什么大事,只是想修改一下Res多舛的人生,让她可以安心做一个普通人。
得知Hina死讯时,Resolver正在研究泛社会学,意识到物理形态的极微小不同都会让两个文明最终的社会文化发展大相径庭,草草被派去送死的评估小队,可能仅仅是简简单单地被对方当作杂物抹除了。
除了社会文化,对不同叙事域间科技的巨大差距也让她意难平,这不是同一条科技线上发展早晚快慢的差距,叙事层间的差距很多是“先天”的,物理法则都有可能差之千里。
那段时间是Resolver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她感觉二十几年来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精神骨架,再次坍塌得一无所剩。她倒退回最早被收容时的颓废状态,整天闭门不出,对外界厌恶至极。一回想起Hina曾经说过的话,她就想痛骂命运,痛骂该死的一切,如何从小到大把她重要的人一个个从她身边夺走然后扬长而去。
直到本部超形上学部S.W.A.N.N.引擎的相关人员听说了她的情况,让她来本部这里看看。
“S.W.A.N.N.现在已经几乎停用了,”脸庞与实际年龄不相符地苍老的项目主管对她说,这时整个监听计划已经因为屡次人员伤亡而渐渐收敛,“不过我邀请你大老远跑来,肯定不是为了告诉你这个。”
Resolver呆呆地看着那个接近十米高,银色外皮在实验室的日光灯管下熠熠生辉的复杂机器。
“最早那几年这套机器吞噬了不少灵魂。”S.W.A.N.N.主管眼角下垂,淡色的瞳孔里仿佛还闪现泪光。
Resolver注意到他用了“soul”这个词,而不是“people”一类。
“他们——那些先锋们,永远消失了。他们的意识可能因为异常状况被撕碎了,或者困在某个量子深渊中再也无法移动,但无论怎样,他们的离开是真正的无法挽回。最后那些人只剩下了脑死亡或者植物人的躯壳。他们可能遭受的痛苦我们无从知晓,也不配谈论。”
Resolver低头看着大理石地板的灰色花纹,那上面好像有几个化石的形状。
“零几年,虽然技术有所进步,我们为了避免这种事情再次降临——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争议颇大,鉴于你也是项目相关人士,我不再避讳。”此时不是深夜,实验室的隔音也很好,但项目主管放小了声音,仿佛不想惊扰到这里的寂静,“我们为每次高危实验的参与者创建了超形上学备份。一个他们的副本。副本严格保持在本叙事层叙事域,绝对不受异常干扰,以防万一——”
Resolver倏忽抬起了头,这让主管认为她想提出批判,于是顿了一会才说,“这件事蕴含的极其复杂的伦理和哲学问题确实让我们成了罪人,但是——”
“不,博士,我清楚您所说的‘问题’。”Resolver终于插了话,“我只想知道:如果实验没有出岔子,那备份去哪里了?”
“之前是销毁,但现在,我们会保留。”项目主管的声音显得有点干涩。
又是沉默。“博士,您相信上帝吗?”这话是Resolver问的,她本人也不能给出一个确切的回答,但在这个场合,问得似乎并不太唐突。
“博士,您呢?”项目主管温和礼貌地回问。
Resolver并没有意外。“我不是博士,只是硕士……这个问题我确实也很难回答,但我现在相信,人类单凭自己现实的力量应该是不够的。”
“那么,灵魂呢?”博士的声音越来越轻,这种轻声细语忽然让Resolver鼻子一酸。
“这或许超出了我们应该的谈话范围,但是,您认为灵魂可不可以脱离一个身体而存在?”这个问题听起来很尖锐,但Resolver此刻的心情只是像一个绝症病人,在反复询问医生问题试图抓住救命稻草罢了。
“我负责任地回答,不可以。”博士的语气变得严肃了,但音量还是那么轻柔,“除非,在一个有神的世界里。”
六天里,Hina看遍了E-191125大陆的每个角落,有几次她看到远处有亮光,走近却只是几只原地踟蹰的水母。文明的一切征象已琴音难觅,纵使太阳依旧东升西落,蝴蝶和遥鲲依旧偶尔蹁跹,亭台楼宇依旧金碧辉煌。
第七天,也是她降落后的第十天,她回到了去往风暴眼的塔顶。狂风依旧,当她终于打开那扇巨门后,她面向天空祈祷,为自己牺牲的朋友,也为自己。
不久,狂风夹带的石头雨砸破了面罩,一缕血迹溅到左眼的玻璃上。逐渐迸裂的温控管开始把她越包越紧,她逐渐难以呼吸。她停下来,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熄灭的红蜡烛。
然后她摘掉了头盔,然后是手套,最后是外衣。
蚀魂刺骨的凛冽飓风瞬间将她裹挟,她攥紧拳,肺部灼痛有如火炭,一步一步沿石山向上攀登。尖锐的红色暗石戳破了她的鞋底,她伤口流出的血在身后冻成冰河。
最后,她走到一众同样匍匐的石像前,血滴到了烛芯上,烛芯瞬间绽放出鲜红的火苗。她走到每个尽自己气力能够到的石像前,一一向祂们奉上火光。
前进吧,孩子,为我们指引明路,你将获得新生。
在铺天盖地的血红生命之魔中,传来一声微不足道的苍蓝色的呜咽,她的虚无之泪从眼眶流进大脑,流进破碎的皮肤,她的身躯从骨架上剥离,白骨销于黑水,血肉在那屠戮一切的自然之怒中化为飞尘。
她的黑发在风中凝固,在最后一次石雨中,她的火光熄灭。
她的世界变成了蓝色。
夜深了,101站点的机动舰也和主楼一起沉入梦乡,Resolver刚刚从主楼楼顶的天文台下来,来到机动舰——这个时间只有部分人有权限进入舰体。她怀里抱着一本星图,那是二三十年前才会用的书,她有一本从中学一直珍藏至今。上面密密麻麻的晦涩批注随着年代久远字迹变模糊,阅读难度更是加大了,但她不厌其烦地对照着纸上一个一个找到在星空中游移的天体时,总会有一种踏实感。
常搞天文学宇宙学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觉得广袤的星空甚至不如身边、脚下的大地来得实在,比起无趣的地球,那无比巨大的星空以最谦卑的姿态展现在人的眼前,只占据视野的二分之一,但它这个深渊中隐藏的无解与危险,单单一个人类实在是难以正常把握。
她来到她之前最爱待的地方,舰尾的那间小型实验室,里面最高价值的东西就是那个打开就会冒出苍蓝色冷火的虫洞维持器,它每天要消耗不少的能源,现在Resolver站在它的正前方。
蓝色火舌舔舐着她的脸颊和衣服,只像微风一样轻柔。她的眼中不时映出那个标志性的风暴云,她一直夹着那本星图,胳膊有些酸了,就走到墙边的架子处把书放下。这时她看到了挂在架子一旁的那个压缩袋,里面是一件轻便宇航服。
她在那里站了很久,实验室里只有滋滋的电流音作伴;她突然对着那个宇航服的黑色头盔问道,
“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宇航服无法回答她,架子上的星图似乎倒还给出了一个答案:为了更大的世界。
但这显然不是她想问的。
她任身后的虫洞框架开着,火苗生生不息地舞动着,就像孕育生命的深海里的水草。之后,她从保险柜里拿出一个黑匣子模样的东西,双手拿着它走向虫洞框架。她按了匣子上的一个按钮,匣子发出一声咔哒声。
她先是把匣子小心翼翼地放在框架前,然后摘掉了自己的胸牌,放在匣子旁边。
“我要辞职了,希望你不会因此失望。
“我还有很多要说的,你可能还不知道,但这个盒子知道,我会让它告诉你的。
“就算辞职我也不太可能完全离开异常界——就以我的身份,最大的可能性就是换个职位,重新开始,他们可能会让我忘掉现在的一切,但我不会忘掉你。
希望你也没有忘记我。“
两滴泪水滴在了多频段长续航信息发射器的盒顶,她找来纸巾擦掉,然后把它放在了早已设置好的自动入轨小型探测器上。探测器也很轻盈,不到十公斤,她慢慢把它推进虫洞框架的空间入口,确认无误后,她动用自己的最高权限彻底断掉了框架的电源,意味着这个既成入口将永久消失。
她整了整白大褂,收拾好东西,拿上星图,准备破例回主楼宿舍休息一次。
明天她将递交辞呈,如果明天太阳还能正常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