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的车辆,沿着公路行进,一路上无数的车辆与他背道而驰。
他要去赫尔松。
记者是一名██社的战地记者。
他今年四十二。有一位妻子,住在并不炮火连天的天津港。一位可爱的女儿,同样住在并不炮火连天的天津港。那里有阳光,评书和相声。
他听着窗外炮火连天。
记者也是一名基金会特工。
他今年作为基金会中分的外派成员到乌克兰交流学习。他有一位直属上司,坐在并不枪声四起的办公室里。那里有咖啡,黑面包,乃至伏特加。一位朋友和下属,失踪在赫尔松的枪声四起里。
他听着窗外枪声四起。
身边的司机担忧地望着黯淡的天空。
他是一名基金会特工,来自乌克兰分部。
军队的炮火仍在远处低吼。
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黑烟正从焦黑的卡车和BTR82A上缓缓升起,升到到兀鹫都无法达到的高度,烈焰中,两人似乎看到死者的灵魂正在苦苦挣扎着。
司机沉默地看着这一切。记者不知道他此时的心情如何。岁月在这个男人脸上留下了沧桑和刚毅,以及干练的处世之道。但除此之外,记者对他知之甚少。
车速慢了下来。记者看见右侧的公路旁,几名士兵正在救治这一名浑身是血的战友。
“检查哨。”司机指着前方说,再次放慢这辆斯柯达柯迪亚克GT的车速。车道正中央的几名士兵举手示意他们靠边停车。
“这里不能过去,前方是战区,先生们。”检查他们的证件之后,士兵疲惫地说,“为了安全,掉头吧。”
记者没有掉头。“我们有公务。”他说。
“是的,先生。请相信我,前方很危险。你们最好还是离开吧。”士兵抖了抖手中的AK104,眨了眨自己布满血丝的双眼。他已经连续二十个小时没有休息了,“离开吧,为你们自己好。”
记者不愿意回去。
他和司机甩开跟踪的车辆,绕路前往赫尔松。路边的树林干枯扭曲。SUV发挥它最大的性能,在小路上颠簸着。
开了十五分钟,记者放下相机。素材已经够多了。
傍晚时分。他们找到一座加油站,停了下来给车加油。
“能带我的孩子去医院吗?求求你们,油钱就不要了,拜托……我实在走不开……”老板睁大双眼看着两人,指着旁边沙发上处于昏厥之中的男孩。他的头被一块白色的纱布包着,上面满是血渍。老板的眼中噙着泪水,见两人无动于衷,默默转过去抹眼泪。
儿子是在BTG的炮击中被不幸波及的。
记者看了他一眼,多年的战场经历让他知道那孩子命不久矣,他看了眼司机,后者不为人知地摇摇头,将目光移开。
他们还是出发了,带着那个男孩。司机没有怪记者,只是默默摇头。
离赫尔松只有三公里。
“你知道他可能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司机说,看了眼观后镜中后座的男孩。
记者摇头:“我不会见死不救。”
司机转过头去:“14年的时候,我在顿涅茨克救过一个四岁的孩子,浑身是血,和他一样。”
记者没有回答,这是十小时来司机第一次主动交流。
“我想要把他带回最近的设施。一路上没有任何一个活人。”
他们沿着小路前进,一路上没有任何人。
“那帮亚速营的家伙杀了他的父母和兄弟,他是从他们的尸体下爬出来的。”
“那个老板没有选择。”
车子颠簸了一下。记者看了眼地图。远方的地平线上,几缕黑烟缓缓升起,低矮的建筑物体现出来。Ka-52从建筑上方低低略过,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
“我把他送到设施的时候,他已经断气了。”司机说完,拐上主路,SUV猛地颠簸了一下,记者连忙转过身去查看男孩的情况。
“你为什么还要往医院开?”
“操他妈的军队,这不是那孩子的错。”
司机在门口刹住车,和记者一起抬起男孩的身躯,走进医院的大门。呻吟,喘息,大声喊叫;白色,红色,沙土的颜色。他们把他放上急诊室的担架,上面还有上一位使用者的血迹。
“谢谢您。”记者对医生说,后者眨了眨被黑眼圈环绕的双眼,算是勉强接受了感谢。
两人走出医院,决定把SUV留在这里。记者举起相机,拍了张照片,听着人们喃喃的骂声。
“还有一公里。”司机看了眼地图。
“但愿我们能活着过去。”记者把背包甩到肩膀上。
他们出发了。沿着焦黑的大街。记者带上自己的降噪耳机,却仍然挡不住远处隆隆的炮声闯进他的耳道和心灵。
一家面包店。记者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那是在东北的一座小县城里,也有一家小小的,像这样的面包店。在他的印象中那家店总是人满为患,不是像这样满是碎玻璃。
流浪者正在里面翻找食物。记者和司机走过被坦克碾压得坑坑洼洼的道路。
司机一路没有说话。只是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硝烟、正在前往医院的伤者、士兵。全都如此疲惫。
“请不要采访,还是离开吧。”士兵看见他们说,“这里不安全。”
“好冷啊……喀山不知道有没有下雪。”记者听见另一位士兵说。
记者和司机接着向前走,来到地图上指示的位置。这里是城市的垃圾处理中心。原先没人愿意接近的这里现在和外面一样沧桑。
记者拨开垃圾站内部墙壁的一块瓷砖,输入密码,打开一扇暗处的大门。他走进那扇门,走下漫长的台阶,打开第二道防爆门准备进入站点,却发现里面有人正举枪对着自己。
看清来人后,守卫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CZ BERN 2。
“感谢上帝,基金会的?”
“是的。”记者回答,那人让开一点空间。记者和司机一进入通道,立刻引发了一场不小的骚动。目光所到之处,一双双眼睛或是惊恐,或是无助,或是不安地看着他们。千万道目光汇聚到他们身上。
“对不起,我们不是来救你们出去的。”记者小声说。周围的目光黯淡下去,人们很快又陷入窃窃私语中。
一位别着工牌的男人前来迎接他们,自称是站点副主管。
“你违反了保密协议。”司机说。
“让他们在外面送死,我做不到。”副主管说。带他们走到办公室里,那里有一个逆模因公文包。两人注射了记忆强化药剂。
“所有的文件资料都备份在里面了。祝两位好运。”他把公文包递给记者。
“你不撤离的话可能会死在这。”司机说。
“外面那些人也一样,他们不愿意上去。我是乌克兰人,我会在这里。”主管说,眼中布满血丝。
临别的时候,记者想起一件事。
“你知道一位叫刘庆宇的特工吗?”
“啊……你说阿列克谢……很抱歉。”
于是记者知晓了。
“我曾经有一间餐馆……我甚至还有一档自己的电视节目。现在一切都没了……”司机听见外面的人说,带着哭腔。
在狭小的空间里,所有人都在默默分享着自己的哀伤。
“你们要去哪里?”有人问。
“能帮我找找我的女儿么……这是他的照片……”一个女人举起手机,上面有一张娇好的脸。
“别出去了,外面很危险。”一位老太太说。
他们没有回答。
门口的守卫送他们离开的时候,脸上有一种复杂的表情。
“你等等。”在回到医院,准备离开的时候,记者突然下车。
“你干什么?疯了吗?”司机问。
“我不能坐视不理。”记者说着匆匆跑走。
等到垃圾站的守卫打开门的时候,门口有了四箱矿泉水。
回去的路上是安静的。记者看着后座的血迹,擦着自己脸上的血。一个情绪激动的女人在他去买东西时,误以为撞到自己的他是抢劫犯,划了他一刀。
两人看向天空,压抑的浓云笼罩着黑土地。
“就算是这样,他们也活不下去。”司机说,“我尽量和上头联系,看看能不能调用点物资来。”
“谢谢。”记者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
“14年的时候,我的妻子和孩子在顿涅茨克。亚速营点燃那栋楼的时候,他们在里面。”
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
“我很抱歉。”
“没了,什么都没了。”司机说,眼里闪着光。
远处一声炮响。
“这种时候基金会不作为,真令人愤恨。”记者说。
“没人敢承担这个风险。那位副主管是个英雄。”
记者叹气,摇下车窗,掏出打火机。
“操他妈的战争。”他说着,吐出长长的一口烟。
远处又是一声炮响。
记者的车辆沿着公路离开,与逃亡的人相向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