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抖音开着外放,声音很大。
动感的电子乐比台上军号军鼓的协奏更加吸引人的注意力,廉价呆板的音效调动着听众麻木低俗的笑意。有一瞬间我甚至分不清那耸动而猥琐的笑声究竟来自软件还是人的声带。
人怎么会发出这样的声音呢?我心想,大概是我搞错了吧。
几个中年人挺着已经隆起的小肚子站在队伍的后排逗乐,大声嚷嚷。眼神四下打量着周围的芸芸众生,嘴里念叨着自己和葬礼的主角曾经如何如何,与有荣焉。像是躺在灵堂里面的人是他自己一样。
“那会儿我还见过他,哎你说这人怎么……”那位腋下夹个小皮包,语气自信得就像是那时他们见面来了一套三跪九叩,简直庄重得可以载入史册。
“是啊是啊,这人走得也太快了。这好好的看着长这么大,还说今年等他回来,给他搞一件好看的衣服 。哎你说……”另一人穿着轻薄的T桖,一颗歪歪扭扭红心在他右胸上萎靡得如同罹患心脏病。他有些佝偻的背后印着一句“OFF of God”,潮得简直可以拍下来当专辑封面。
队伍开始往前面走了。
可能是不小心从阴影中走出,晒到了灿烂的太阳。一位小孩便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我希望他是伤心一位与他毫不相干的人如今成为了一抔黄土。
这声音一响,四下里便腾起来一片乌烟瘴气的议论。
“好大的排场啊,让我们在这站着这么久。”一位妇女手拿扇子,随意地说道。
“他家这回可是遭得惨,不知道国家补偿多少。”有位穿着艳丽的女人站在人群里,像是自言自语。“你说他表弟这种亲戚,高考能加分吗。”
“不知道我们进去看,允不允许啊。”一位穿着朴素的女工大概是刚从火葬场的餐厅下班,风尘仆仆地来到会场外面。表情好奇得跟要去侏罗纪探险似的。
“要佩戴白花,然后去排队就行了。”一位政府人员说着,递给她一枚别在胸前的白花胸针。
“我不戴我不戴,这人又和我没关系,不吉利。”她仿佛见了瘟疫,又或者撞了邪。看都不多看那胸针一眼,自顾自地回头走去。
那人的抖音终于停了。
他转而高举手机,对着黑压压的人群深处拍摄。或是照照两旁站得笔直的军人,或是照照没有停歇的军乐队,或是拍拍闷热昏暗的灵堂。”你们看嘛,人好多,看嘛。”他像是做着采访,激情洋溢又不失专业。
一位我熟悉的特工从里面走了出来,眼圈红红的,大概是哭过。他今天穿了熨得笔挺的军装,努力却怎么也走不出军人的威严来。站点主管和当地的官员聊着天从我旁边经过,我向他挥手示意,他却没有看见我。
快要进灵堂了,此时我才看见站在灵柩旁的亲属。
母亲眼睛红红的,整个人倒在旁人的身上,没有支撑。家里的男人都站在前排,一双手机械地与来宾相握,眼神却空空的没有着落。
灵堂里面别的事物,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个站在我身边的小孩问他的妈妈:“这是谁啊?”他稚嫩的手随意地拿着一束从不知道哪个花篮里摘下来的小花。
“哎呀,不要拿这个,这么脏。这是死人的东西。”女人拍掉他手上的植物。“叫你来是让你看烈士的,不要调皮。”他母亲的口气很严肃,表情却悠闲得像是参观动物园。
我走过灵柩,走过花圈,走过留言墙,只觉得一切都虚幻得不真实。那些黄的白的花儿和粗糙的挽联在脑海当中混合,变成了一滩稀薄的烂泥。簇拥着相片中那张僵硬的面庞,和一坛沉寂的骨灰。
我逐渐被推到了那一张张悲伤的面孔前,空气厚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他们看着我,眼神却把我穿透。他们向我伸出手,我却分不清谁是谁。我和他们都迷失在了来来往往的人潮之中,宛如一个个被这场闹剧拘束的囚犯。
握住一双皱纹丛生的手,我只觉得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很多话想说。但那一刻,我可悲地发现语言早已无法穿透我和他们之间刹那的永恒。
最终,我走了出来,轻飘飘地仿佛踩在云端。
远方的夕阳被地平线浸没,军乐声早已在不知何时沉寂。我才意识到葬礼已经结束,尽管被它埋葬的只是一个陌生人,被众人的言语拼凑起来的陌生人。他的呼吸、思考、生命都被随意评价着,变成了我从未见过的模样。
我跌坐在坚硬的石阶上,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慢慢化为了泡沫,和渐近的黑暗融为一体。我看着他们向山下走去,最后就连背影也离我而去。我突然想到,下辈子要做个被人记住的陌生人,也不做一个被人“瞻仰”的烈士。
“操他妈的。”
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