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顶传来的第三声钟响漾开时,门外传来干脆利落的雨滴声,令人感到些许愉悦。冗长的吟唱终于结束,拖着麻木的身子从发粘的木椅走向教堂的大门,天却已经放晴了,尽管淡灰色的积雨云并没有完全散开,透过细微的空洞,如刚刚探出的嫩芽一般的日光还是撞上了我,视野里所看到的一切都像是透过被擦得一尘不染的钴玻璃看到的景色。尽管雨已经停了,但哪怕是轻轻呼吸一口便能享用到的混杂着泥土香气与雨水独特气息的空气也可以使现在的我感到万分的舒适。
将双手随意插在裤兜之中,为了将身后那群领导们发出的议论声甩开,我向公路大步走去。这教堂的氛围确实不能令我驻足。她信仰基督教吗?虽然没有亲口听到过答复,但是从她的活泼与热情来看,并不适合这个四周的平地上都是脱落下来的白色墙皮的小小教堂。她没有选择的权利,在留下最后一句完整的话语之前就被怪物碾死在了恰好合身的特遣队防护服之中。但我依稀记得,在一个气氛如同被稀释过的油画颜料的午后,她捧着一杯橙子汽水在站点的食堂对我说,自己不愿意在他人的哀伤的陪伴下死去,说完便好似为了避开话题的严肃似的摆弄了一下自己轻盈的前刘海,然后抿出了一个淡淡的笑。无论如何,这场葬礼并不应该是如此。
在加入基金会后,所有人应该都担心过自己在某一天就会骤然死在了岗位之上,并幻想自己死后会是如何的。作为一个文员,我只希望着自己不要在某个下班的晚上恰巧被一个突破收容的玩意变为贴在地板上的血泥,至于葬礼什么的,我也不认为自己的岗位会允许自己作为一个基金会人能得到盛大的安葬——至少不会像她这样。
恍惚着,已经穿过了一个街道。雨后的气温使身体感到舒畅,身后缓缓擦过的微风令每一次抬脚与落步都显得轻松而慵懒。
忽然想起一年前的下午,那时却是十分炎热的,我陪着刚刚调职到10站的她在一个休息日漫无目的地在这个城市闲逛。那时就连夹道边香樟树上的蝉鸣都是干瘪无力的。我强忍着终日呆坐在前台的身躯对高温的不适,看着精力充沛的她渐渐走在了我的前面。终于忍不住将喘息声同已然浸透了工作服的汗水释放了出来,于是便被她听到了。或许是意识到了我在运动方面无可奈何的弱势,她渐渐放缓了脚步,将被白色运动鞋包裹的脚尖点在地上,双手背在了身后,然后朝我转了过来。栗色的短发被微微扬起,我透过流进眼窝的汗水,看到了她一边在我的前方倒着向前走,一边毫不在意一般地露出了淡淡的笑,“哈,前辈,我们得加把劲了!”
终于走完了上坡,我带着她站在这座城南角的那个丘顶,俯瞰了这座城市。可能是为了对我的气喘吁吁表达歉意,她硬拉着我走进了山顶的一家茶馆。这家茶馆从外看最能吸引人的是一块泛着紫色的木质招牌,上方的字是绿色,书写的内容记不清了,总之一定是招牌一类的东西,这使这家小店从外部看有一分古色。推开玻璃大门,门后瓷制的风铃不情不愿地叮叮当当了几声,然后被店里播放的音乐声淹没——没有踏入之前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室内正在播放的是Pink Floyd的《Eclipse》。我无法评价这种推门而入所带来的强烈反差是好或坏,但确实是这种新奇感促使我顺着她的意思在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子坐下了。她与服务员交谈,内容我没有听清,有可能是嘈杂的音乐所导致的。原本强烈的白色日光在透过茶馆的落地窗后变得微黄,像是将近成熟的麦子。折射后的光投在了她搁在木桌的小臂上,大概由于工作是特遣队员,她的臂膀并不是接近病态的瘦弱,肌肉匀称地贴合在骨骼之上,原本偏白色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镀上了金色,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美感。
沉浸在思索之中不知多久,我的面前多了一杯琥珀色的茶汤。我端了起来,慢慢饮了几口,然后抬头看向正对面的她。在一阵无话的尴尬之后,她缓缓放下手中的黑色瓷杯,说道:“这里还挺不错的,我说这个茶馆。”
“咳,绿茶确实是上品,但是这里外部与内部的差别有些大。”说这句话时背景音乐已经变成了Led Zeppelin的《Rock And Roll》,同样与茶馆应有的风格完全不搭。
“在印象中本应该宁静的地方却充斥着摇滚元素,所以带来了反差?”
“是的。”
“可是啊,这样似乎也不赖嘛。四处可见的饮茶之所中出现如此一个独特的存在,如同是在一望无际的平静海洋之上一座孤单的孤岛。”
“可是,这里实在算不上孤单吧,反而有一些嘈杂咧。”我觉得这番对话颇有趣,便半打趣半认真地反驳了她。
“那是因为我们在这里啊,”一反常态地,她收起了笑容,撑在桌上的右手竟然激动地令茶杯中残余的茶汤泛起了涟漪,“若不是我们的突发奇想,矗立在山顶的它将平静地听着它的歌。”
确实,除了我们之外,在这个小小的店中的便只有一个工作人员了。
“而且,你不觉得这与我们很像吗?孤岛啊。我们供职在基金会,终日与帷幕之后的事物打交道,知晓的是常人一辈子也不会知道的事;可相对的,我们要在进行了三次报告后才能坐在这个茶馆里喝茶,使用网络时会受到aic的筛选与监视,常人的许多活动都与我们无关。上大学前我最喜欢和几个朋友在周末聚在一起,偷偷喝几罐啤酒,然后用几个小时的时间谈天说地。现在这种一般人的生活已经与我们无缘了吧,尽管我们生活在这座城市,与他人一样的行走,一样的交谈,可在精神上早已成为了一座孤岛,内心早已与他们不同了。”
于是,我静静听着她的话,不做出任何的回应。等着这一番言论完毕,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香烟与打火机,“啪嗒”地点燃了一支叼在嘴里。我是一座孤岛吗?在回到站点为我安排的住处之前,我总是会去一家顺路的商超,尽管所有陈列在货架之上的商品在奶白色的日光灯的照耀下都似乎充满吸引力,可我往往只会将放在最底部,需要蹲下才能触碰到的罐头放进我的筐中。它们看上去因为无人触碰而沾满了灰尘,可数年如一日,沉积在我脑海里的只有一份份异常文档和一个个等待处理的数据,我对除了能够快速解决我的生理需求的速食食品之外的物品感到恐惧与陌生。至于同正常人一般的结婚生子,更是早已淡出了我的人生规划之中……
后来我们因为店内不允许吸烟而被请了出去,或许是意识到了自己的话使我有些低沉,她在归途中并没有讲许多的话,只是在前面默默地边走边向四周望去,将与我的距离几乎保持恒定,而我则低着头,试图让自己避免陷入无谓的思考。我们就这样一路走回了站点宿舍。
我明白那时的我是在害怕。因为在接受自己已然成为孤岛的同时,就必须默认自己的一生也就将要如此流失。
天上的灰云又扎成一团,丝丝缕缕的光线被挤回大气层之外,我低着头,脚底的一切都变为了灰蒙蒙的一片,加之湿润的海风不断袭来,使呼吸又变得困难了起来。站在因为下班高峰而拥挤的电车当中,我能够嗅到四周穿着各式各样的服饰的社畜们所散发出的汗味,看向自己一尘不染的白色大褂,格格不入的孤独感油然而生。或许在他们眼里,我身穿的仅仅代表了我的知识储备,可我却感到有无形的手将电车割裂成了两部分,其中一个部分只有我一人。
终于忍耐到了下车,我快步走出了车站。马路上所有行人的神情似乎因为阳光遭到遮蔽而变得严肃,我担心大雨将至,便气喘吁吁地跑回了站点,我不愿意回到工作室,因为我的桌上还堆放着她在收容中意外丧生的资料。宿舍里,由于窗户所对的方向被更高大的建筑物所折叠,因而显得更加灰暗。似乎是为了更加契合我对她的不舍,我没有或者忘记了开灯,而是选择跌跌撞撞地从冰箱之中拿出了一罐青豆罐头,把昨日剩下的已经发硬的米饭与罐头里的物体倒入一个大碗,然后放入了微波炉中。做完这一切,我躺在了沙发之上,点燃了一根烟。我发狠一般深吸了一口,烟气似乎要从我身体的一切地方涌出。我因为咽部的疼痛而咳嗽了两声,可眼眶之中涌出的却是泪水。发烫的烟灰落在我的脖颈上,我却如同没有感到一般在昏黑之中盯着面前那个迅速移动的红点。终于,那个红点烫到了我的指头,于是我又点燃了一根,使泪水能仍然残留在我的眼中。
她说得对,我们生活在世上,就是一座座无人问津的孤岛,凝望着无人守护着的海洋,却不曾受到问津,一生的高光时刻竟然是因公死去,尽管换来的是一场与自己格格不入的荒诞的葬礼。诚然,她的死法也不一定比一个意外被汽车碾死的普通人要惨烈,可临近离去之时孤独感却是无可比拟。
一盒廉价香烟最终变为了一个空空如也的纸盒。于是我用脚尖探索到自己的鞋子,然后站了起来,一边用力地将满脸无用的泪水搓揉到手臂之上,一边打开了微波炉,取出了我的晚餐。微波炉上便放着我今早未洗的筷子,我用它吃完了已经记不得是什么的食物便去参加了她的葬礼。于是我便无伤大雅地又一次使用了它。因为等待了太久才食用,米饭已经与青豆一起结成了糯块,仅有淡淡的咸味,使我难以下咽。
我端着它,坐在了沙发上,缺少咀嚼地将米饭送入口中。在我的影响之下,我的房间也成为了这城市之中的一座孤岛,因为街道上行走的人永远无法理解堆积在它之中的情感。
忽然,窗外传来了轰的一声。雨,开始下了。雷光的照耀下,我看到大如豆粒的雨水拍在窗户上,再如同有生命一般缓缓下滑。
她应该会喜欢这场雨的,我以共情的方式让自己笃信了这一点。
于是,我瘫坐在了属于我的孤岛之上,静静聆听雨滴拍打着这片由帷幕之外的人们构成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