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的实质究竟是什么?在那片于现实与幻境之间撕裂出的空地之中,进行狂想曲一般的跌宕时,我们或许在内心默默地问过这个问题。可我们的那些猜想,无论如何也比不过包罗着奇异万古的现实:
精神如同澄澈的冰雾飘荡在宇宙中,而梦境就是那一团团晶莹的中心,它安详地坐在那一望无际翻滚着的浓稠的梦境正中央,被世间最狂妄的天才们那超脱了理解的梦境所包围,用庞大而扭曲的双手编制着一丝一缕的幻梦——缓缓向下拖出一道液线,再以超脱了力学桎梏的方式扬起,然后形成怪诞的外形,被它满意地抛入满地的杰作之中。那充斥在洞穴之中的互相交织的梦境,就在它这份毫无意义的工作中缓缓地向外流淌……
临死前,我的脑海中所回荡着的仍然是这幅景象,在在洞穴所经历的那一切。梦境的侵染使我的大脑将那景象一次又一次身临其境般投映在我的面前,它庞大的身躯在空气中的每一次扭动,都伴随着我沉重而近乎窒息的呼气。
现实与梦境终究是不一的。弱小的人类身躯,本就不该使自己的好奇在毫无遮蔽的现实中起航。因而,我明白,我的死只与我的好奇有关。
Chapter 1
故事的一切起源于那个傍晚。名为皮克尔斯的我如同任何一个工作日的下班后一般,从电车站下车踱步到家门口,从信箱中取出一大把未读的信件抓在手中,拖着疲惫的身子,打开了大门的锁。
脱掉沾满了油墨味的大衣,我瘫坐在餐桌旁,就着灯光拆开一封封信件。大部分不过是我曾采访过的对象寄来的感谢信,我并不想在面对了一整天的铅字后再看这些令我双眼发痛的信件,仅是随意瞟两眼而后一扔,使它们兀自飘向对面的桌角。
在重复了四五次后,我的手中出现了一封白色的信件,仅仅在中央用黑体印上了“孟德尔疗养院”几个字。我将这封信拆开,简略地读了下去,上面提到我的叔父——一名在当代几乎罕见的理想家——在数日前被发现几乎全身赤裸地出现在了德文郡某个小镇的街头,当地的警方认定他已经精神失常,于是将他送到了位于普利茅斯的疗养院。于是,疗养院在确定了他的身份后,希望我这位他几乎唯一在世的亲属能够去见他一面。
我将那信在手中缓缓揉搓,忽然发现信封中还夹着一张被反复折叠过的纸条。将其舒展开,上面以歪斜的铅笔字胡乱地写下了这样不明所以的文字:
寻物启事
可怜的神明,你们有谁看到我的梦了,它们被粗暴地夺走,如今不知孤凄地躺在哪个角落。我需要它,如同需要我的大脑与我的灵魂一般。头颅中空荡的夜晚,睡眠之时我只能盘踞在没有梦境的尖啸之中,被剥夺梦境的现实何等凌辱!
所以,如果你能够找到我的梦境,请一定把它们归还给我,让其填满我空洞的脑海,我愿意以生命换取,不胜感激。
联系地点:孟德尔疗养院
联系人:卡斯特·琼斯
最后的落款显得眼熟,这怪诞不已的“寻物启事”出自我的叔父之手,而其中已然透露出他“精神失常”的征兆来。只是他对于“梦境”的执着让我回忆起了与他的过往,使这出自精神病人的,原本或许毫无意义的启事激荡起了我记忆的涟漪。
对于叔父的印象几乎只停留在我童年的末尾,在他毅然决定离开家庭去践行他所谓的探险之前。那时的他终日躲在父亲家后院的棚屋中,我曾经在他偶尔兴起时被邀请着进入过那间窄小的木屋。那原本狭隘的空间几乎被布置成了奇异物品博览会:
破旧的单人床头张贴着一张张褪色而泛黄的剪切报,黑色的马克笔迹布满其上,胡乱地构成了其上不明所以的连线与圆圈;发霉的木质墙角旁堆叠着破碎的头骨,上面以朋克式的风格雕刻出了各式的花纹,并佐以装饰,如同奇特的工艺品,而他则对于这些因潮气而发绿的骨骼表现出十分的怜惜。
最令我记忆深刻的,是他案前那一沓像是会在某些图书馆中不曾有人光顾的厚重旧书,它们的书页几乎全部发软并且皱褶,沧桑浮现在书扉那星星点点白蚁啃食的痕迹上。
而叔父总是不顾儿时的我对于这堆大部头纸张的毫无兴趣,搬起那一本一本足以扬起一片灰尘的书来,然后小心翼翼地像我展示其上墨笔勾勒的图画:它们大多以粗细不一的线条,简陋地描绘出着看似生物的物体,那扭曲的形态总在我过目后侵扰我的梦境。
每当儿时的我因那些噩梦惊醒之际,伴随着黏在睡衣与后背的汗液,我感到的是一阵的不可名状的空虚。回想起来,我会用超现实的方式来形容那时的感受——像是有什么被抽离了一般。
每当我以贫瘠的描述方式将这些感受告诉父母时,他们会拍拍我的额头,说那是被吓到后的正常反应。此外,他们还会叫我下次不要再对“不务正业”的叔父毫无裨益的爱好感兴趣。
可小孩的好奇心敌得上天底下任何灵动的暹罗猫,每当伯父下次再兴起时,我仍会惴惴不安地踱入那间小屋,再听他畅谈那些怪谈。只是当我问起我所做的噩梦与感受时,他似乎对我露出抱歉之情,煞有介事般说道:“梦境的起源是灵魂,或许仅仅是图画也能让他们顺藤摸瓜侵扰到你的梦中。那是奥赛德雷的把戏。”
说罢他又默默地重复了取出书籍,翻动着快要破碎的纸张,最终用食指按向了一幅巨大的图画:那是儿时的我所在叔父那儿见过最怪异的一幅,浓厚的墨水在起皱的书页上构成了一湾黑色溪流,其间浮动着一个墨色与纸色相映衬出的卵状物,那造型毫无生物特性可言,哪怕是相较我看过的其他怪异生物画像而言。
记得那些图画旁都有长串手写的晦涩文字,那时的我几乎看不懂那些充满着怪异修饰的语句。但或许由于叔父所说的话给我留下的印象,我记下了那副诡谲画作之下的一串几乎不曾出现在任何人类文本之中的花体字母:ORSEDRE。
“奥赛德雷”,那是叔父那日告诉我的名字,曾在那副生长着细长的双肢的巨卵如约而至般出现在我梦中之时,如遗失的回响一般一遍遍涤荡在我精神的波澜中,最后随着惊醒一同跌入与现实间的鸿沟。
这段伴随着我儿童时光的独特记忆挥之不去,那充斥着无力恐惧的梦境几乎是在叔父终于无法忍受我父母对他的兴趣的终日批判而夺门离去的那日兀地消失了。之后数十年中我仍遇到过各种噩梦,可再也没有那份刻入骨中般的恐惧从我的胸口溢出。
曾受到过数封叔父的来信,仅仅是简短的报告着他所在进行的事业。他最终没有能走出独属于自己的那片怪诞的理想天地,将自己包装为了终日奔波的冒险家——尽管这个词在现在已经不再适用,可他依旧如此自称。他曾自己的想象力获取了某些富豪们的信任,于是他得到了一笔又一笔资助得以在各种奥秘之地探索,成为了神秘学家一般的人物。
后来我的父亲离世,家中对叔父的挂念似乎随着血脉终年的消散而褪去,我也不曾再收到过他哪怕一封来信,他肥胖的身躯只会出现在我对儿时生活的一种抱有独特心情的审视之时。
停止了手中的摩挲,我才发现那张信纸在我的回忆中已经快要被我揉成了一团,于是我急忙将其舒展开来,从折痕中辨认出了那家疗养院的地址,然后一笔不落地记录在了我的记事本上。
我决定去拜访那个男人,出于亲情,更由于他的精神失常确实引起了我的好奇。我感到内心又久违回荡起了暹罗猫一般的好奇,几乎想要立刻乘车前往远方的普利茅斯。
那一夜,久违地,儿时猎奇的梦境又惊扰了蜷缩的我,我以上帝视角不断地环绕着一片沾满了海藻的礁石旋转。阴影之下,长而纤细的双臂向外探出,我看到叔父的样貌跪倒在那臂膀之前,他的头颅软弱地被刺开,似乎有什么正在被贪婪地吸食殆尽。最后,我听到失去梦境的他所发出的悲凉的叫喊,那张混沌猎奇的寻物启事忽然又浮现在了我的眼前——
“叮叮叮!叮叮!”床头柜上的闹钟锤头的敲击声打断了一切,梦境缓缓随着清醒飘散。
整理好衣装,我将那封奇特的信放入口袋,到工作室向主编请了数日的假期,去列车站买了前往普利茅斯的车票,便开启了这趟充斥着疑惑的旅行。
车上,我又将那张“寻物启事”拿出来复读,佐食着昨晚那朦胧的梦。这充斥着怪谈风的纸条,字行间不禁透露出令我忍不住寒颤的气息,随着些许恐惧的还有按耐不住的好奇,我急迫地希望列车能够快点到达目的地。
终于,在我将上车前买下的自己所编写的报纸无趣地略读了数遍后,列车缓缓吞吐着气息停了下来,四周的人开始喧闹着站起身,窗外的站牌告诉我这里便是德文郡普利茅斯。
走出列车站,四周穿行的人群令我感到一阵头疼,恰好一辆出租车在我面前停下,为我节省了许多思考的时间。
“您要去哪儿?”
“额…孟德尔疗养院,就是这儿。”我拿出那封信来,上面有着详细的地址介绍,我想着它们或许对这位司机有用。
“哦,这里,上周有个疯子被送过去了,哦我看看,这封信上说的不会就是那个家伙吧?”
“啊你是指那个突然出现在街上的裸体老男人吗?虽然难以启齿,不过,确实,他是我的叔父。”
“真不容易啊,为你们家的不幸感到抱歉,真对不起我刚刚用了疯子这个词。”
“哦没事,我已经许多年没见过他了。”
出租车驶动,我不免为刚刚的对话感到一丝尴尬,于是在之后的一段时间里闭口不言。一路上我都在惊奇着叔父这件事竟然传播的如此之广,似乎甚至快被描述成了无聊生活中的一件饭后趣闻,使我不禁好奇,在这都市中他的事迹到底是以如何的形式流传着。
可无论如何我也没有再向那位司机提过关于这件事的问题。约莫二十分钟后,出租车在市郊一个山丘的斜坡旁停了下来,那位司机仍用带着些许歉意的腔调,给我道了句午安然后离开。我抬头向斜坡顶上的建筑望去,引入眼帘的,是一排被单调的白色油漆简单粉刷过的低矮建筑。走近建筑外生锈的铁门,守门警卫在看过我的信件后开门将我引入,那开门声惊起栅栏顶端停歇的一只暮鸦,它慌忙地扑棱着翅膀飞离。
一位护工招待了我,将我引入一间小小的卧室外,我能看到其中有个身着素色服装的人,他正安然地躺在铺有统一色调卧具的小床上。
“那就是你的叔父了,他现在精神很不稳定,不知道能不能正常交流,你就隔着窗户和他说几句吧。”
我向那位护工点了点头,将头探在那扇窗前,敲了敲木门以引起他的注意。于是,那男子转过身来,我终于得以看清他的外貌:布满血丝的双眼,如同鬼魅一般死死盯向窗户那端我的面庞,干裂的嘴唇四周是长而胡乱的灰白色络腮胡;数十年前那因多年居家而显得肥胖的形体,如今却变为了一个枯瘦的老人的样貌,与我惊梦中那个他毫无相似之处。从他如同流浪汉的造型中,我能感受到看出他罹受精神折磨的悲伤。
“嘿,我是皮克尔斯,你还记得我吗,卡斯特叔父?”我尽量使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但声线仍然为他的改变而颤抖。
“哦,皮克尔斯,是你,你收到我的信啦!”他说话时声音绵软。
说罢,他手足无措地将自己的躯体从床上支撑了起来,赤脚走向了我的面前,那张充满着忧郁与胆怯的脸与我如今只有一窗之隔,我得以看清他脸颊上结痂的抓伤,看上去那应当是他自己造成的。
“是的,叔父,我收到你的信了,所以我来了。”我从口袋中取出那个被我拆开了的信封,从中抽出了那张怪异的字条并展示在他的面前,“你给我寄了这个是吗,这是什么谜语吗?”
他看着我,咽了咽口水,似乎在思考究竟应当如何表达语句一样地为难。良久,他用舌头润了润双唇,发出了一阵咂嘴声后开口说道:“我的梦不见了,这是我自找的。孩子,你找到我的梦了吗?”
“很抱歉我不太清楚你的意思。你指的梦没有了,是你失眠了吗?我想这里应该会给你提供安眠药。”
“不,你记得小时候我给你说的,梦是灵魂的中心,它团聚在你的脑中,在人类还没诞生前就注定了应当在那儿。可我试图探寻的,那充斥着奇异的世界中容不下我这躯体的存在。我不知道我的梦现在被遗弃在了哪个角落。可每一夜我所感到的只是身躯无法移动而意识永远停滞,我只能聆听着我内心无声的尖叫,无梦的苦痛,都如同萧瑟的枯骨抓挠着我的心脏。求求你了,找回我的梦!”
他激动地说着,那睁大的眼眶与夸张到露出满排牙齿的口吻,似乎使他所诉说的显得无比真实,玻璃上显现出飞溅的唾沫与他愁苦的面容上无法掩藏的恐惧相映衬。
“那我应该到哪里去找寻你的梦?”
“萨斯顿,孩子,去那个小镇,如果你愿意救我的话…我求求你,拯救我悲哀的灵魂。”
“萨斯顿镇”,正是报道中提到发现叔父赤裸着躺在街道的小镇。于是我再发问道:“你在那里经历了什么吗?”
“古老的诗人,曾写下过长卷描绘那些存在于万古边际的生物。然后那些文字在一次次隳坏下流传。而我相信他们,那些记录者,就如传说中的那样因为触碰禁忌而暴毙。人类永远只是充斥着好奇心的孩子。我妄想自己卧躺在边境线之外,而代价就是丧失了梦境。触手,充满着潮气的礁石,我在那里便溺,罅缝之间的编织者穿透了我的灵魂!我与人类从不该尝试探索!”
他以疯癫的语气呐喊出了最后一段短句,接下来我只能听到刺耳的尖叫。护工打开了门,叫我向后退开,我看到他们将他拉扯着捆绑在了床上,那时他盯着门外的双眼已然失神,使我不禁为他感到同情。
后来,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叫疗养院将叔父的账单寄给我,便离开了。回家的路上,我不免开始思考起这趟旅程的意义,内心的疑惑没有减少而反而增加了,似乎命运指引着我终要拜访那个萨斯顿小镇。
Chapter 2
此后的数月,我的时光依然在作为一个报社记者普通的工作中流淌,我逐渐忘却了关于叔父的插曲,只是支付了那一张张账单。劳繁的琐事让我无法催生出探索的兴趣,就连那张“寻物启事”也随着我将大衣送到洗衣房去而消失不见了,一切都回归了原来的样子。
直至有一天,报社收到了一份新闻投稿,讲述了一个水手在一次出海后声称遭遇灵异事件的故事,看上去适合出现在什么猎奇的地摊文学之上。那日中午,我为了打发闲暇翻看着那篇没有过审的报道,其中所附的那位水手的自述引起了我的注意,使我内心感到了一阵下坠般的恐惧:
那天的天气不佳,在思索再三后老板仍决定催促着叫我们出海。汽船驶向远离小镇的海湾处,那一片有许多礁石与海浪冲击而成的洞穴,通常风浪比其他地方小些,或许能在这样的日子里聚集起一些鱼群。
然而那日实属怪异,海浪翻卷着向海湾内拍打,丝毫没有减弱的气息,在船上颠簸的我们需要用力抓紧船沿才能够保持住平衡。负责驾驶的伙计放声骂道今日古怪的天气,我们都明白这样的日子不会有任何收成。
眼看着渐渐要下起暴雨,我们决定到海湾边缘的浅海处躲避风浪,等待时机再返回,于是船开向一个大型天然洞穴外的浅水,船的晃荡终于逐渐平息。海水冲击的声音涌入面前的洞穴,所传出的如同呜咽般的嚎叫令人感到一丝寒意,骤雨已经开始,我们都希望能快点结束这次该死的航行。
不知在那片海域漂了多久,船上的其余几人都喊到头晕,或许是颠簸所致,我也有同样的感受,几乎是感到反胃而精神恍惚的瞬间,船底突然触及到了水中的礁石,一名船员由于恰好松开了双手而落入了水中。
我立刻跳下去营救他,在身体没入冰冷的海水的那一刻,我感到头晕再一次翻涌,逼迫着自己睁开眼睛,我却发现远处岸边流入的海水竟然泛着墨色向四周扩散。
内心忽然对面前的场景感到了不可名状的恐惧,仿佛是我生来就不该看到这一副景象一样的。伴随着这份恐惧的,是不知为何我如同忘记了如何潜水一般,心脏迅速的骤动使我无法划动我的手臂,只能看着周围的海水也渐渐有了那墨色的沾染,它们仿佛要在冰冷的海水中彻底吞噬我,幻觉溢出了我的脑海,我像是浮动在墨色的天空之上。
那一刻,我似乎看见海水之中涌进了千万个人体,他们赤裸着身子梦幻般向我挥手,口中言语着的是我不能听懂的奇特发言,听上去比起人语更像是蜂鸣。那一刻,我无力地如同尘埃,缓缓坠入停滞流动的银河中央,以为自己渺小的灵魂必然会在此刻消逝。随后,却在数秒后被另一个跳入海中的船员救起。肌肤之上的触感,忽而从被充满着侵略性的海水包裹变为了暴雨拍打在其上的刺痛感。
我被他们放躺在窄小的船内,随着海水的颠簸从口中向外呛出残余的海水,不断感到恶心翻涌上来。强迫着自己睁开双眼,发觉自己正在仰望着的灰色天空如今竟变作了另一种模样,它并不比我在水中所看到的更富有现实感:漫天飘动着各种丑陋而憎恶的形态,它们在浓云中扭曲,仿佛该死的雨水并不是从云层之下涌出,而是来自那群憎恶的生物随意摆动着的,令人作呕的生殖器;耳畔传来它们咒语一般的嘀咕,每一声私语中的干笑都仿佛撕扯着我灵魂深处,那声音与轰动雷鸣夹杂着。我敢说那一切都真实的不能再真实!
我甚至听到了耳畔传来清晰的话语声,尽管是各式各样的声音说着无所不有的句子,它们交杂在一起,使我难以辨别,但我能感受到其中包含着的是渴望,痛苦与其他使我头痛欲裂的膨胀着的情绪。
我的意识模糊,不能支撑着自己做出任何行动,只能使自己默默在这片使我心神不宁的奇特景象中缓缓昏迷,如同做了一个想要惊醒过来却沉沦其中的长梦。
醒来后我已被送往家中,妻子说我发了高烧被同行的船员送了回来,而那个与我一起落水的船员则没能获救。我静静躺在床上,回归着昏迷前所看到的那些景象,那是发烧产生的幻觉吗?他们就如同是梦的场景介入了现实一般,毫无逻辑可言,却又那样的真实,使我沉于其中不得放下的可怖。
现在,我终日将自己关在家中,感到家中任何一个角落都有什么魂灵在低吟,打开床头抽屉的一瞬间我似乎常看见那个死去同伴的脸,将面包放入口中咀嚼时,颅内传出的声音比起牙齿的摩擦,却更像是什么老者刺耳的哭诉,这是我的臆想吗?
现实,比现实更加真实的现实,平铺直叙地在我面前展开,或许我曾经所经历的一切才是梦境,我多么希望我不曾醒来。
四下皆是梦境。
……
我没有再读下去,而是迅速翻回那篇报道的前文,发现在开始的部分赫然写到“此事发生于德文郡萨斯顿镇”,我感到一阵冷汗涌上了我的额头。我几乎无法否认这件事与叔父的关联,二人偏执地对于梦这个字眼的执着是那样相似,使我无法产生任何怀疑的可能。
那名水手笔下的癫狂,又使我回想起叔父撕心裂肺的喊叫声,使我感到自己的眼皮正在抖动。我将那篇报道折叠了起来,锁进了我办公桌的抽屉内,忽而为先前一心以为叔父是终于在自己多年幻想中发癫了而感到后悔。
我明白自己再也无法逃脱这件事的追捕,我的脑海像是被鱼钩吸引而无法挣脱。那水手的自述,叫我对他和叔父感到了无限的怜悯,那时的我还无法理解他们他们所罹难的痛苦,而似乎是天生所有的对未知恐惧的好奇已经让我决定探清这一切的一切。
Chapter 3
我申请了前往萨斯顿镇对那个水手进行采访,尽管主编对于我对那份毫无观看价值的采访表现出如此的兴趣感到咋舌,但还是摇头晃脑地同意了我的申请。
我买了连夜的列车票前往德文郡。我将头靠在车窗之上,感受着车外夜色的冰冷。一夜未眠,此时的我不敢面对自己的梦境,害怕神经的紧张将什么我无法想象的带入那可恶的梦境当中。在聆听了车轮与轨道不知多少次摩擦声后,我到达了距离萨斯顿镇最近的城市。
下车后,我找车站的工作人员进行了一番打听,才得知萨斯顿镇是一个临海的贫瘠小镇,常住人口不过两千人,仅凭着捕捞业为生,与现代社会的唯一联系几乎就是前去进货的车辆。
走出车站,我靠着四处询问找到了渔业市场,一名好心的大叔恰好在那日前去萨斯顿,便答应载我一程。坐上他的老式面包车,我装作漫不经心地向他打听起了萨斯顿镇的水手怪谈。
“哦那件事啊,我听说过,就是群捕鱼的水手碰到风暴了不小心掉水里了,好像遇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还淹死了个人。”
“那里真的有鬼嘛?”
“谁知道呢,说不定就是呛水的幻觉罢了。”
“那片海域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
“你要知道那小镇的人挺迷信的,听说他们全镇晚上过了八点就不让出门,不然第二天全镇人会把那人家门给封住。那几个水手去的海域就是那个镇子里流传的什么禁区,所以以前也没啥人去那儿,不过那几个水手都是外地人不知道这些吧。”
“这么说来所谓的禁区真的有存在些什么东西的可能?”我尽可能使自己的表达显得隐晦,以免透露出自己的知情。
“哈哈,我想是巧合罢了。”
沉默了一段时间,那大叔又向我发问道:“话说你是要去那儿旅游吗?那边可没什么意思。”
“啊,你就当我是个怪谈爱好者吧,我听说了那个水手的事所以想去看看。说起来我可能想要出海去那个海湾的洞穴附近看看,您能和我一起去那边吗?当然我会付您一笔钱的。”
“好啊,就当是赚了笔外快啦!”
我对于一个人前往感到莫名的恐惧,抱着尝试的心态对他进行发问,却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果断,这令我感到一丝放松。
到达萨斯顿时已经傍晚,这时我才终于目睹到了这个小镇:一片靠海的高地上,星星点点地缀着几座古老而破旧的矮小木屋,几乎每家门前都挂有发黑的木桨与勾连着绿藻而肮脏的渔网。
尽管全然是一副上世纪的样貌,我却不能用古朴一类的褒义词赞扬这个小镇,它让我感到的只有莫名的恐慌。
我默默地跟着大叔,同他向其中一个小屋走去,那屋腐朽的木门吱呀一声打开,震下一缕灰尘,其中探出了一个黝黑的头来。
“嘿,金斯特,我来进货了,顺便能不能把你的汽船租给我们用一段时间。”
“啊,好的,没问题。”
“我们待会儿就要出海。”
“可现在已经七点了,”那渔民看上去十分疑惑不解,将手在身前缓缓摆动,“我不觉得你们应该,现在出海,就如同我们都知道的那样。”
“哈哈,没事,我不在乎你们镇子的传说,那位先生也是。”
“你应该信的,不久前阿尔敏遇到的就是很好的例子。”
“额,你说的阿尔敏是那个出海遇到了怪异的水手?”我唐突地走上前去,将疑问说出了口。
“是啊,怎么了?”
“我想去拜访一下他,你能给我指个路吗?”
“哦,前天他发疯自杀了,听说自杀前还写下了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文字寄给外面。”
“这样嘛……”我似乎能想象到那个叫阿尔敏的男子的绝望,沉没于现实与梦境的交界之中的绝望。我决定在出海回来后拜访他的家人。
“总而言之我还是想今天晚上出海,很抱歉打扰了你们镇的习俗。”
“那我只能希望你小心一些了,愿奥赛德雷的触手在今夜不要觊觎萨斯顿的梦。”
听到他口中的名字,我似乎感到耳边响起了震雷,尘封的记忆在此刻又被开启,年幼的我在半睡半醒间感受着梦中的充满粘液的肢体触碰着我而不断在床上翻滚的感受又身临其境般归来。
“你刚刚说奥赛德雷!你们知道它吗?”
“啊,这是我们这的一个传说,一个能够在梦与现实间游荡的旅者,能够用它的触手接触到真正的梦,传说它就沉睡在这片海域。请不要对此感到可笑,我确信阿尔敏所遭遇的就是奥萨德雷。”
“谢谢你的忠告,可既然如此我便更要出海了。”我感到呼吸正在极速地加快,此刻我已经无法判断究竟是恐惧的负反馈,还是过分好奇的兴奋在驱使着我探索那明知不可为的奥秘,我像是立下赌注一般,笃定地想要完成叔父的那张寻物启事。
远处教堂的钟声传来,已然到了晚上八点,那名名叫金斯特的渔夫表现出不愿再与我们进行过多的谈论,于是我付给了他谈好的价钱,便与大叔一起走下那片滩地到了海边。
伴随着脚下传来微弱抖动的发动机声,我们在黑夜之中渐渐驶向了远海,那片倒映着没有明星点缀的星空的液体。
我任凭对这片海域还算熟悉的大叔掌控船的方向,用双眼凝视着黑夜中四周隐约的波纹,它们在平静的海水上漫无目的地荡漾着。由于旷阔的海面之上几乎没有任何参照物,凝视这一动作不久后便使我感到了晕车,船只渐渐改变方向的动作使我额头上沁出了一层虚汗。
“我想我有些晕船…我们离海湾还有多久?”
“不要盯着海面了,那种无边无际的旷荡会让你更不舒服的。前面就是了,抬起头来看看。”
我照他说的抬起了头,在一阵眩晕之中我看到了那片山崖,我无法在黑暗中无法目测出它的高度,而它则随着船的前行渐渐围绕了四周。
海浪拍打在岩壁上的声响开始缓缓传入我的耳畔,哭咽般回荡着,令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片天然形成的岩壁之上的凹陷诚然使人感到不适,我为那些镇上的居民对此处的厌恶感到了理解。
不知什么原因,海浪忽然急湍了一些,船上的颠簸令原本端坐的我不得不放低中心抓住船沿。
“这是怎么回事啊?”
“这种窄小的地方容易出现漩涡,或许是不远的地方就有一个吧。”
说罢,我感到周围呼啸声的音调渐渐变得低沉起来,忽而感到身侧渐渐有凉风吹过。向一旁望去,在两侧崖壁之间出现了一个窄小的黑色空洞,正是海水拍打入其中的声音传出而与其他的岩壁不同。
我回想起那篇自述种似乎提到过一个冲击形成的洞口,疑心这里便是那传言之中墨色液体的出口,一种渐渐靠近真相的感受令我开始发抖。
“那里是不是就是…传言之中的洞口?”就连我的声音也表现出了微微的颤动,我尽可能使自己看上去能够平静一些,“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
“可以啊,进去一探究竟便满意了吧,这种天然冲击形成的洞一般没多大,要不了多久便到头了,或许这场旅途要让你失望了。”
“没事,我一定要探到尽头才死心。”
船靠近了岩洞前的礁石,我们趟过潜水走近了洞口,阴冷的风愈发肆意地侵犯了我的面庞。那洞口窄小得只容纳的下一个人,于是大叔便掏出手电走在我身后。
脚下有不断荡漾着进入的海水,每一步都能踏出奇特的水花声,在两旁的岩壁碰撞着传递,不久后正前方传回了回应一般的声响,那大概是脚步的回声。
不知走了多久,或许恐惧带来了凝滞,我们二人都没有发出任何的交谈。我急躁地想着这狭窄的岩洞比我想得还要深,尽管失去了时间观念的我在微弱的光芒之中并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四周的空气似乎越来越难吸入,内心莫名而生的戾气与悔敢开始蔓延,像是有什么催化一般,脚步愈发沉重,恐惧转化作了无处而来的愤怒,内心不断地喷涌搏动着:
该死的这洞究竟有多深,我为什么要在这里没有目的地走着,我到底是在追求着什么,我能不能就此尖叫着离开。晕船仍然紧紧粘在头中不肯离开,我不想前进了,去他妈的奥塞德雷,我受够了神经一直紧绷着绷着绷着。哦皮尔克斯·琼斯停止你猎奇的好奇,告诉自己那一切不过是几个疯子的妄语,你为何深深地信以为真……为何我的心脏一阵阵地发痛,面前的黑暗当中似乎闪烁着各色的斑点,脑海中不断翻动着的是儿时的画像,四周的声音究竟是脚步还是叫声,这到底是梦还是现实?我又为何在内心想着这些东西,是心理承受能力过差吗,是也要被逼疯了吗,是他们扭动着我的梦境想要阻止我前进吗?!!
忽然,我身后的灯光忽然暗下,背后只能听到一声闷响,我纠结作一团的思绪此刻被粗暴地剪断,心脏搏动的痛苦令我的膈肌几乎停滞了收缩,胸口感到阵阵的闷痛。
我想要尖叫,却发掘自己喉结抖动着失声了,身后没有传来大叔的任何声音。我的脚步仍然无措而不受控制地向前,仅仅是五步,或许是七步,我忽然感到两侧的岩壁似乎变得宽阔了一些。
后背的风停止了,就像回路被阻塞了一般,我不敢回头,害怕凝望到想象中黑夜中闪烁着的一双眼睛。向前迈出一步,脚下的触感比起海水显得更加粘稠,发出了令人作呕的黏液声。
“啊!这他妈是什么该死的东西!操!”
在脚伸入那液体的那一刻,我感到浑身像被什么包裹了一般,大脑从内而外的溢出了炸裂般的疼痛,终于顺利地放声哭号了出来。
明明是一片黑暗的面前,却如同简单的拼接一般被叠加上了各种色彩单调而绝不会出现在现实之中的图形。它们扭动着,变换着,将憎恶的非欧几何的躯体毫无遮蔽的摆在我面前,那晃动的巨大物体是它们的器官,它们在我面前进行着混乱的交流,渐渐地相互融合,向我展露出那充满了触手与绒毛的躯体!
我仿佛闯入了无数人的噩梦交织在一起的蛛网,一切都与那个水手说的一样,不同的是我的恐惧将我禁锢在了这片空间之内,我已经无法挪动哪怕一步,只能感受着脚下的粘稠液体,如同虹吸一般渐渐爬上了我的膝盖。
奥塞德雷,于幻梦与现实间游荡的编织者
它挪动着沾满分泌液体的躯壳,在咯咯声中伸出了触手。凭空抓取住可怜之人的梦阑,以精巧的手法将梦境抽拨而出。
晶莹,粘稠。无数的梦境在它手中交织成型,渐渐化成泛着恶臭的液体,啪嗒一声滴落在地上,以侵略的姿态向四周缓缓涌动。
被夺走梦境的可怜之人将深陷灵魂永恒的空虚。而不幸触碰到他所剥离而出的梦境之人,将永远失去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在浓聚在其脑海之中的千万人的梦境中虚无缥缈地行走,直至癫狂!
虚空的编织者永远在那海岸的深处继续着自己毫无意义的工作,仅仅将弱小的人类那撕裂灵魂般痛苦的哀嚎当作从树顶滴下的蜜酿。
我忽然回忆起儿时看到的奥塞德雷画像下的描述,明白自己的灵魂已经沾染上了“编织者”所夺取的梦境,我将陷入无数他人癫狂的梦境之中!
我感到一根尖刺刺入了我的眉间,我看不见任何事物,可我确定我面前所传来的如同蟒蛇蠕动般的响声便是奥塞德雷!
它就在我的面前,我看不见它!去他妈的黑暗,我要光明,我要睹见那扭曲的生命!
是它的触手,它刺入的不仅是我的脑海更有我的灵魂。我感到躯体内正在被灌入什么。我感到从内而外散发出的腐臭气息。是梦境是编制的梦境。我无法逃离我感到了一切正在我面前消逝唯剩下一个又一个古老而邪恶的神明。它们蠕动着互相乱交的身体在宇宙中心发出尖锐的笑声……
人类只该等待它们不愿捕食的恩宠,从来不该如同冒险家般航行!
Chapter 4
醒来,我被发现躺在自己的家中,一旁是一名中年警官,他告诉我,我因为我没有归还船只,在第二天那名渔民选择了报警,我发现昏迷着躺在停在海湾礁石边的船上,面前只有一个不过五六米深的岩洞。我身上的钱全部消失,警方认为我是遭到了那名大叔的袭击,而他在盗窃了我的财产后通过其他的方式逃离。
那警官叫我现在家中休息,明天去警局录笔录,并叫我放心说他们一定会追回我的财产。
待他走后,我从床上站了起来,头仍然是疼痛不已。
“难道那一切都是梦吗,看来,或许是我的压力太大了,哈…最近真是被奇怪的事扰乱不已呢。”
我生怕那层恐惧再次回归,于是安慰自己一般的自嘲道。我走向窗边,拉开窗帘,想要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缓解头痛。
“哗啦——”
展现在我面前的,是无数漂浮在空中的怪异图形,它们渐渐组合在一起,咧开了向下滴着绿色液体的嘴,似乎在嘲笑着我的天真。外面下去了雨,那雨水滴落在窗上,我分明看到的是无数墨色的浓稠液体嘲弄般的向我叫嚣!
那不是梦!它杀死了那个大叔,而它现在将我当作了难得的玩物!
你想要听我的惨叫吗?
我的世界已经没有现实,曾有千千万万个失去了梦境的个体痛苦地死去,而它们失去的梦境现在正如同远古的大洪水一般浸没了我,毫无抵挡,我的头脑已经无法支撑!
我甚至看到奥塞德雷正躺在我的床上,它的身体正继续向外汩汩流出恶臭的液体,它们即将接近我,又要从我身体的任何入口侵入!
人类,只配为了我的欢愉而尖叫。
是的,它说的对,人类永远不会在这场虐杀中胜利,我毫无反抗的余地。
我从书桌上抽出一张干净的白纸,拿起钢笔,尽可能用端正的花体写下了我应当写下的文字:
失物招领
可怜的失去了梦的人儿们,你们的梦正在奥塞德雷的指示之下不断地涌入我的脑海,它们打败了我,我终于发出了癫狂地叫喊!
不久后,它们将从我开洞的大脑里流出,请你们从我腐朽的尸体旁取走你们的梦。
联系地址:伦敦市牛津街98号
联系人:皮克尔斯·琼斯
尽管由于手抖,那张纸上滴满了墨点,可我已经毫不在意,将它放在了书桌的正中央,将其作为了对自己最后的戏谑。
我从抽屉里抽出了我的手枪,父亲曾将他作为成年礼送给我,把他当作我再也不是儿童的象征。然而,人类永远只是个怀揣着无用的好奇心的孩子,在躁动中等待着害死猫的预言不断成真。眼前的梦境愈发混乱,我只能凭借着触觉取出一枚子弹扣入弹匣。
然后,一切准备就绪了。下一秒它便能听到它无比期待的哀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