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他们在杂草枯黄的尸体上行走,靴子因和梯牧草摩擦而发出脆响。地平线在起伏不大的丘陵下肆意地延展,最后融进一团灰蓝色的雾里。
冬日的清晨在星辰的黯淡里苏醒。他们穿行在内布拉斯加州的平原上,绕过生锈的铁网,树林后燃起的暖光将人造灯熄灭在昼夜的交界点。Glass裹紧大衣,冷风拽着他的金发,企图掩盖镜片下那潭漂亮的浅蓝。他的同伴走在靠前的位置,红宝石项链敲击着他苍白皮肤下嶙峋的肋骨。这具不高的年轻躯体牵连着另一个灵魂,他步伐轻快,目标明确,这是他第无数次踏上这片田野。
Bright的新宿主是个棕发绿眼的杀人犯。他不愿承认他们在相貌上的相似,但这确实为这场假日带来了可行性。他的旧外套来自上一个宿主,呢子布料在他过窄的肩颈处缓慢地塌陷,一如远处被日光压入丘陵的昨夜。乡间的空气把他们身上化学药剂的味道抛在草木深处,那时Glass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为基金会工作的八年间和自然分别了太久。
当晨晖慷慨地献出它的橙色涂料时,他们接近了这片平原留给人类的领土。Bright始终在前面领路,他们脚下的泥土开始松软,像是被人或牲畜反复踩踏过。灰色的晨雾里,掉漆的广告牌悄然显现,紧接着是仍在沉睡的牛群。他们继续向前走着,直到这场假日的目的地——一座年代久远的牧场——在灰蒙蒙的雾里逐渐清晰。Bright扬起头观察它,一切都如记忆里的那样鲜活,现代化科技没能将它的老骨头剔去。紧挨着它的是一栋两层楼的住房,墙上的油漆像是才新刷过,雨水侵蚀留下的青苔还贴在墙角。他上前敲响了房门,某瞬间甚至期待着那个戴牛仔帽的男人抓着他的爱枪探出头来——但你没法寄希望于不再活着的人。他等待着,直到开门者沙哑的嗓音透过冷空气,模糊的音调钻入来客的耳中。
“你们是谁?”房主是个和善的中年男人,他的右手紧紧抓着门栓,左手则端着一杯热气腾腾的美式咖啡。Bright伸出手,他宿主青涩的声音响起:“早安,Ryan先生。我是Mikell的侄子Jamie Bright,前几天与你通电话的那位。我和朋友想回家乡看看。”
牧场主同他握手,随后小心地从怀中掏出眼镜,眼角的皱纹随着他打量的动作而轻微地颤动着。“噢……我想起来了,你是那天中午打来电话的年轻人。你和那个老牛仔确实很像,特别是眼睛。他离开后我第一次看见这样的绿眼睛。”他点头以示对Bright的认可,然后侧过身子好让他们走进温暖的屋内。壁炉里的火焰安静地燃烧着,他们笨拙地脱下大衣和靴子,踩在木地板上的感觉让人安心。
“Mikell在这可是个传奇,我的父辈都说他年轻时是个天赋异禀的牛仔,就像是为这片田野而生的。”牧场主自顾自地往下说着,拿起咖啡壶为他们倒上一杯咖啡,廉价的酸味立即在湿润的空气中扩散开。“他同时又是个善良的人——五年前他开出便宜的价格出售这片牧场,而我正好买下了它。感谢他的慷慨,事实证明这确实是笔好交易。”
Bright忍不住笑起来,项链在他胸前摇晃,殷红的宝石像蛇张开的口腔。他仿佛看见哥哥拿枪指着自己的额头并露出一个友善的微笑——那实在太滑稽了。牧场主注意到他胸前耀眼的红色,于是客套地夸赞道:“你的项链真好看,是找人定制的吗?”来客狡黠地眯起眼睛,他托起963星芒状的钻石边,假装客气地回答:“只是从市场淘来的便宜货而已。你想试试戴上它吗?”
但他的话随即被淹没在杂音里,因为风正往玻璃窗上撞去,一下一下砸出怪异的咔喳声,就像一名糟糕的架子鼓初学者。Glass明白他必须出手阻止这场闹剧,于是他重重地咳嗽,试图打断他们的谈话:“谢谢您的咖啡,Ryan先生。请问我们应该住在哪呢?”
“噢……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被提问者从一瞬间的愣神中惊醒,为他们指出了上楼的路。于是他们一前一后顺着楼梯向上走去,每一步都伴随着木质材料被挤压的吱呀声。Bright嘴里哼着一首旋律简单的小曲,他们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他才有些惋惜地朝同伴抱怨:“Glassy,我知道你是个老好人。但基金会都快走到末路了,为什么就不能让我拥有一天我哥哥的牧场?”心理专家瞥他一眼,没有理会。他总是拒绝一切疯狂的点子——Bright对这点十分明了。所以他们沉默地并肩行进在走廊里,直到拐角处有光亮从房间渗出,而那将成为他们假日的中转点。
有时候生活就像烂俗剧本,因为故事总在它不该停止的地方画上句号。不巧的,Glass就是里面的某个次要人物。他才刚开始对工作得心应手,他们的主管就抱歉地宣布:基金会要完蛋了。那是两年前就开始的一种趋势,有人发现异常正缓慢地失去性质,而现在写着“Neutralized”的文档已经占据了百分之八十。高层开始下发后续事务的处理通告,琐碎的条目从记忆删除写到销毁文件的碎纸机。得到这个消息时他正打算对Bright进行例行心理评估,而后者正好因此找到了推掉评估的理由。当Glass认命地目送他离开时,Bright却在门前停下脚步,然后询问他是否要和自己去度假。
度假。
每次提起度假,Bright都会捧腹大笑。“我是个工作狂,Glassy,你没法让一个以工作为粮的人休假。”他习惯这么解释,袖口里深浅不一的刀痕已经结痂。于是Glass开始分不清Bright的固执是来自家族基因还是他宿主们腐烂不堪的人格残骸。那时他会感到无力,因为这个独特的灵魂正在下坠,且终有一天要摔得血肉模糊。他的每一双眼睛底下都写着“救救我”,但没人能帮他逃离——基金会从来不是救赎之地。
所以当他提出度假时,Glass没有站起来。他只把这当作一个玩笑。那时他们身处内布拉斯加州的站点,距离Bright的家只有5英里路程。清晨六点,他们坐上Bright的车,黑夜只被折去一角,路灯还亮着。
“这大概是我过的最后一个圣诞节了。”Bright发动车子时,转过头对坐在副驾驶的心理学家说。
于是Glass终于想起,“Jake Bright”不过是他编号外的一个名字。
2
他们走进房间,把大衣挂在衣架上。
客用的房间并不大,但也不拥挤。两张单人床占据着小半空间,一旁的涤纶制窗帘恰恰掩住一条棘刺似的裂纹。Bright坐在其中一张床上,他先是叹息,然后躺下,复又坐起来,项链被他拿在手中,指缝显露的钻石边在自然光下不安地闪烁着。
Glass坐在靠窗的一边,越过玻璃向田野更远的方向望去。他早已心不在焉,余下的报告就足以耗去他大半精力。
“嘿,Glassy。你看这个。”Bright突然开口,于是他又将目光移回房间。人事主管背对着他,下颚线在颈部投下一层阴影,接着Glass看见他上扬的嘴角——那是一个夸张的笑容,他瘦削的肩膀甚至在不断颤抖。
“你认识它们吗?”Bright问。他转过头时面无表情,手指向墙上的海报。那是一幅旅游宣传画,黄色的花占据了纸张的大半面积,几乎要溢到墙上。
“我不知道,或许是本地特有品种吧。”Glass回答。
“你晚点会见到的。”Bright说。他站起来坐到Glass身边,用那双墨绿色的眼睛注视着他。寂静如顽疾般肆虐,很快Glass就听见了他们彼此的呼吸声,连同楼下收音机的音乐杂在一起,这让他无法思考。
大概过了万分之一秒,或者一个小时——他对时间的流逝开始迟钝起来。Bright眨眨眼睛,问句的尾音微微上翘。
“你难道不好奇吗,关于这些事?”棕发的青年说。这显然是一个属于他们的哑谜。
“Jack,我了解你。我为你写的报告已经可以出成系列丛书了。或许你不介意和我说说?”Glass回答,并回以一个温柔的微笑,就像他无数次在评估室做的那样。他期待着对方能作出回复,然后他们会完成最后一次谈话,关于他这次突发奇想的旅行,关于他封闭在每条神经下的痛苦。他知道还有补救的方法,SCP-963的消逝不代表他未逝宿主的终结,他能走完余下的一生,作为一个普通人——
Bright扬起一个标志性的笑容,他曾用这个应付过很多心理医生。
“我昨天看见Iceberg了。他没戴围巾,还冲上来给了我们一人一个拥抱。我想他的体温已经恢复正常了。”但他最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这让Glass措手不及。他感觉外界的声音又继续流动,窗外的风声从没停过。
“还有Clef——他右眼下的那只眼睛退化消失,剩余的两只则变成了绿色。我们甚至用SCP-978拍了张合照——你知道的,那台老宝丽来相机,照片上我能看清他的脸。没人能逃过正常化,所以我——”
“——我们休息的够久了,是时候出发了。”Glass打断了他,在他还未作出冷静思考前。他甚至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你在躲避什么,Glass?
Bright再一次看向他,这次他没有眨眼。然后他站起来,用手抓起那件还留有余温的大衣。
“你说的对,在房间里坐一天可不叫度假。走吧,我们得去外面。”
他们再次踩上田野时,雾已经散了大半,丘陵亦得以裸露它的脊背。他们在牧场主的家里吃了早餐——经典的燕麦片搭配牛奶,和站点里供应的没什么区别。
当他们穿过大片梯牧草、并最终走到Bright的车前时,Glass看了眼腕表。九点一刻,他们在路上耽误了太多时间。他挤进副驾驶,Bright则打开了车载音乐。他听出这是Bruno Major的歌,安静的曲调和Bright格格不入。车驰骋在郊外的公路上,空旷的田野在窗后被远远甩开。Glass看向驾驶位上的Bright,他明亮的绿眼睛聚焦在前方,黑眼圈如乌云压在眼底。他风衣上的绒毛因空气流动而战栗着,高领衬衫掩盖了他苍白的颈部皮肤。车平稳前进,周围的温度开始上升,水蒸气液化在玻璃上,5毫米的厚度将他们与外界隔离。
他们维持着微妙的沉默,只有音乐在车厢里流淌。它顺着车窗的缝隙漫入趋近城市的冬风。
Glass踌躇着。最终他决定开口:“你是为了他们才回来的吗?我是说,为什么要特地过来一趟?”
“我可没你想的这么重情重义,Glassy。我回来只是想拿点东西,顺便和你度个假。”他几乎瞬间就回答道。
Glass蹙眉。“不,Jake,你在撒谎。你从来就不想要什么度假。你没法忘记内布拉斯加州的一切,你的哥哥、父母还有弟弟妹妹,我不知道你在计划什么但……”
“好了,Glassy,冷静点,别担心我。我保证你之后会知道一切的,好吗?”
金发的心理医生哑口无言。于是他转过头去看窗外。
“或许我们可以聊点别的。比如——你喜欢看书吗?”Bright摇下车窗,水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散去。
“如果研究报告算书的话,”Glass取下眼镜靠在座椅上,开始整理他的金发,“那我一定很讨厌看书。”
Bright笑起来。
他用一只手掌控方向盘,声音低得像呓语:“你看过《闪灵》吗?我哥哥很喜欢它。”
——他偏执又傲慢的哥哥,曾喜欢这些同他性格毫不沾边的小说。他的腰间别着那把射穿过数个绿型脑袋的猎枪,手里却捧着书。他坐在卧室,枪在手里发出咔嗒声,书页疯狂地摇曳,而Bright将头扭向一边。
他的哥哥、Mikell Bright、不久后的O5-6、他的头号死敌。出于某种对兄长的嫉妒,他们住在内布拉斯加州时,他就厌恶Mikell的一切——他精湛的马术、他微卷的棕发、甚至其他家庭成员对他的偏爱——都成为Bright叛逆期的梦魇。他对他的了解始于他过早的成熟和冷血,终于他死后留在桌上的书。Bright翻开它发黄的封面,某种情绪随即侵袭身体并钻入骨髓。那是史蒂芬金的《闪灵》。
“不……我想我没有。我很久都没看过专业书籍以外的东西了。”车驶入城市时,Glass说。
3
你没有参加你哥哥的葬礼。
Site-19的意外发生前,你们还在病房里争吵。他躺在病床上对你大吼大叫,企图用脏话把你赶出门外,但你和他一样固执——这是Brights的通病。所以你短暂地驻足医院,花一下午观察那些乱七八糟的药物顺着软管钻进哥哥的血液。你坐在病房里工作,在哥哥的咳嗽声中敲着键盘,咖啡和消毒水的气味搅在一起让人反胃,它们甚至一度侵染了公文包和电脑。
你曾有段时间依赖药物,但你第一次知道吗啡解决不了问题。因为哥哥总是在半夜醒来——在浅睡中因疼痛醒来,反复拔掉手上的针管想要逃出去。你叫来护士,即使你知道那些都是基金会的员工,但你还是宽容了他们的过度防护。你一遍遍挖苦他,用发红的眼睛怒视他,黑眼圈在你眼下沉淀,就像两个月后他往地下深处陷去的尸体。疾病逐渐消磨了他的傲慢,到圣诞节时,他已经变成了除你哥哥以外的任何人。
但你的哥哥还是死了。
Site-19的意外把你推向了风口浪尖,而他也是投出赞成票的一员。于是你被锁进收容柜,在无尽的时间里体验宿主被杀死的数个瞬间。而哥哥的运气没那么好——他在千里外的站点停止了呼吸——因为第二次心脏病发作。他死时是独自一人。
哥哥死了。
他们把你放出,而你从办公室偷走了他的公寓钥匙。
Mikell将按基金会标准程序下葬。
你乘上电梯,红色的数字跳动着,这让你想起定时炸弹和血肉模糊的场景。你仿佛看见哥哥的尸体烂在地板上,血和骨被搅碎,哪种结局都比病死要好。
Mikell的私人物品将被回收,他们把杂七杂八的东西打包成箱。
你插入钥匙,生锈的锁孔发出咔咔声,就像你哥哥玩一把左轮手枪发出的声响。咔咔,咔咔。你觉得这是死神在跳一支小步舞。但谁又他妈在乎?
Mikell的尸体将被送往焚化炉。
你打开了门。灰尘散乱地飘在空中,像某种昆虫翅翼上的花粉。你感到恶心,但你还是走了进去,哥哥的枪被挂在一边,他们还没来得及回收它。你看着那把枪,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抛光的枪柄映出你的脸,你的眼睛曾和哥哥的是那么相似。绿色的火焰安静地在空气里燃烧。
Mikell将被下一个O5-6代替。
你没有开灯,而是径直走向厨房。你拧开水龙头,液体在你手上流淌,抚平突起的血管,冷水刺激着你脆弱的神经。哥哥的小刀放在架子上,你拿起它,手没有颤抖,因为你明白你在做什么。
Mikell的葬礼将要举行。
卷刃撕开肌肤,亲吻着血液。窗外雷声轰鸣,你开始听不清刀划破东西的声音。而你现在非常清醒。你看见手上出现一道漂亮的伤口,但它不太规整,于是你切了一次,一次再一次,就像一个完美主义的屠夫。接二连三的疼痛让你感到快乐。纯粹的快乐。从胸膛处迸裂。尽管疼痛来自手臂。自愿的伤害不会在项链里反复上演,也不同于被切掉头颅、被刺穿心脏。这是全新的体验,就像你第一次听到演唱会,而此刻血腥的乐曲将要灼烧它直至其变成一团可怜的灰烬。你感觉生命从伤口流出,就像水池里的水,它们原来是这样鲜活。丑陋。令人窒息。你是个没用的废物,James。你让一个站点的人丢掉生命,你让唯一可以交流的亲人死在办公室里。
Mikell将要被装入棺材。
你跪在地上,水从洗手池溢出,血溶进水里。你的听觉从没这么敏感过。你听见书页被吹动,沙沙声快要洞穿你的耳膜。你看见黑暗,看见雨在空中降落,看见乌云张开血盆大口将月光吞噬。你的眼前是比黑更黑的斑点,它们占据着视网膜,继而侵入大脑撕扯你的意识。你期望着,你期望着哥哥赶来,期望着他把你从血泊里拉起,期望着他把你扶到沙发上,期望着他毫不介意你衣服上的血迹并给你一个属于人类的拥抱。但你不是人类。
Mikell已经被装入棺材了。
你在等。你决定再等两分钟。哥哥从来不是守时的人。
Mikell已经被装入棺材了。
血液把你的袖子和伤口黏在了一起。你开始猜测自己会死于失血还是伤口感染,如果是前者,你就在他们找到你并给你安排新宿主后再死一次。用治疗心脏病的药物。
Mikell已经被装入棺材了。
你开始明白他为什么喜欢《闪灵》。托兰斯一家被困在暴风雪山庄,而你们被困在内布拉斯加州的牧场。真实的幻觉将肉体留在这里,母亲举起的触手、托兰斯先生挥动的斧头、书内外相似的诅咒——你们被困在牧场,困在那片麦田上,即使身处基金会,尸体也会在这里腐烂、被微生物分解。他从来不是喜欢,他只是觉得相似。
Mikell已经死了,James。你没法欺骗自己。
他栽倒在水和血的混合物里,两小时后将被同事扔进垃圾桶。雨疯狂地敲击着玻璃,树木在刺骨的风中猎猎作响。只有红色的光在他颈间闪烁。
一枝黄色的干花从书页里飘出来,书的主人曾把它当作书签使用。它缓慢地掉进血泊,于是Bright费力地抬起眼皮——他认出这是秋麒麟草。
此刻它们自由地生长在他的家乡,漫无边际。
4
他们打算像任何人一样度过工作日外的一天。
天气太冷了——没人想用冻僵的手指握上观光船的扶手,或者走进州立公园看一片光秃秃、毫无生气的树。所以Bright把车安置在某个商城的停车场里,然后他们折进另一条街,走进一家装潢独特的咖啡厅稍作休憩。
Glass喜欢店内的爵士乐,这让空气中弥漫的咖啡味不那么浓烈了。他点了一杯拿铁,而这是他近月来第一次喝到纯咖啡以外的东西。他们坐在咖啡厅的角落,昏黄的光在液体表面晕开,最后汇入一片蒸腾的热气中。Bright在暖光下盯着他面前的饮品,当他再次抬起头时,Glass已经拿出手提电脑开始整理文档了。
他们偶尔会交流,但大部分时间都是Glass和他的键盘在自言自语。他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圣诞前日的街道挂上了斑斓的彩灯。两点一刻他们走出咖啡厅,Glass将目光投向街边商店的橱窗,节日装饰将其填充,偶尔还有槲寄生和胶制圣诞树穿插其中。他们四处闲逛,天色在渐薄的雾中转暗,小店铺播放的圣诞欢歌融化在汽车的鸣笛声里。他们选中一家中式餐厅作为晚餐地点,菜品上桌时Glass刚好写完最后一份报告。他心情愉快地将电脑合上发出清脆的咔哒声,这让坐在一旁的Bright从沉思中猛然脱出。他一天都心不在焉——毕竟你没法对自己将来的末日置之不理。
七点半时,他们启程返回,黑色的油漆已将天幕完全包裹。人造灯在云层遮蔽的星辰下彰显着存在感,它们穿透灰暗的夜色投下一小片亮白的光,来自城市的粉尘在其间自在飞舞。蟋蟀的和鸣被扼杀在夏日的摇篮里,原野之上只有飞起的鸟雀扑棱着翅膀跃进树林。Bright在这里度过了数十个365天,他踩上前进的路就像是在触碰自己的皮肤。他们顺着弯月的影子走,偏离通往人类住所的小路,杂草绕上Glass的脚踝并轻抚他裸露的肌肤,他们行进的每一步都将踏进更深的草丛,陷入更深的泥沼。
“我们迷路了吗?”他们彻底远离牲畜走过的区域时,Glass问道。
“不,就像我说的那样,我要来拿点东西。”Bright回答。“你的方向感好吗?”
“还不错。为什么问这个?”Glass说,但作出回应的只有靴子踏过草叶的声音。Bright走在前面,他轻车熟路地绕过铁网踏进一片树林,阴翳将夜空草草掩去,透过较稀疏的部分能窥见或明或暗的群星。他们继续走着,不远处有溪水的淙淙声在沉寂的漆黑里流动,树木的枝叶变得不那么密集,星光几乎要在他们的大衣上烫出孔洞。他们来到溪流的边缘,皎月银色的血液滴落在它卷起岸边泥土的涟漪中,仿若伟大传说里并不起眼的圣泉。
Bright弯下腰,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火花随着他的动作迸射,万籁中一团橙红骤然显现。
Glass借由微弱的火光向四周看去——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是一片浅黄的花,夹在杂草和冬日里洋溢着春的颜色。火焰在Bright手中晃动,他举着那片小小的光源,四面八方的黑暗快要将它一并吞没。
“Glassy,来看这个。”他在一块突兀的石头边蹲下。同行者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它布满青苔的表面隐约可见杂乱的刻痕,似乎有部分被水流冲刷失去了痕迹。
“我妹妹……是个绿型或者别的什么,总之她能看见未来。”他眯起眼睛,仿佛在从记忆深处挖掘某个片段,“有天正午我们散步到这里,她说我之后会被葬在溪边。那时我还没接触基金会,理所当然地把这看作玩笑。于是我找来附近质量最大的石头,刻下我的名字当作未来的墓碑。她很生气——她说我从来不爱惜自己。”
Bright把目光投向远处。
“不过她只说对了一半,死掉的应该是其中一个我。”他用指尖摩挲石上的纹路,“没想到它还在这里,又或者它根本不是当年我找到的那块。我回内布拉斯加州是想看看是否有东西留下,好让我用以佐证脑中浮现的东西——但现在我分不清了,Glassy。这些记忆到底属于我还是别人?”
从某天起,他走进TJ的收容室时再也不会感到悲伤。
他称呼自己的妹妹为绿型,视他们的母亲为怪物。
而他最熟悉的哥哥Mikell——在他死后,他甚至想不起他的面容。他死去的那个暴风雨之夜是他残存亲情的最后一道创口,而现在溃烂的肌肤愈合,无论如何挤压,他都无法再共情这种痛楚。
一切悲悯之举都源于他久远的记忆,是程序似的情感促动着他做出回应。他习惯自残,但家族的抑郁症史早就脱离了他。他的灵魂掺入杂质,千万个人格腐蚀着他的内心,把他在人与非人的极细边界线上来回拉扯。而当他意识到麻木的滋生时,亡羊补牢为时已晚——
他再不能被称作Bright了。它的名字应该是SCP-963。
Glass安静地聆听着。人事主管摘下一片黄色的花,它锯齿状的叶身被染成火的颜色。
“这是秋麒麟草,内布拉斯加州的州花。”火焰忽明忽暗,艰难地履行它的职责,“它会侵占生态空间,就像培养皿上得到营养物质的细菌。”
——就像SCP-963。红色的项链绞断过无数死刑犯的脖子,在某个不存在的未来将污染整个基金会。
“所以他们开始控制它,把其中一部分送进温室,而留在作物边的就斩断根好让它没法快速繁殖。”
——他作为人类的身份被抹去,高层对他严加管理,把他当作一件趁手的工具、一个活着的可消费品。
“所幸它的某个分支被留在了荒野,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生长。虽然我找到的只有寥寥几处,但它能存在着,就仍是无拘无束的生物。”
——而我失去了一切,两手空空,除了该死的永生不朽。
他停顿了一秒。
“所以你喜欢它吗,Glassy?你会喜欢他吗?”
火光于Bright绿色的眼睛里跳动,秋麒麟草则在夜风里轻柔地摇曳。Glass悲伤地看着他,渴望在他的表情里捕捉到情绪的影子。但什么都没有——他所讲述之物仿佛餐桌上的小菜,茶余饭后的谈资。
“Jack Bright,”他叹气道,“你得先喜欢自己。”
燃气用尽,火熄灭了。他们站在黄色的花田上,头顶是群星璀璨。
5
他们回到房间时已经十点了。
期间他们帮牧场主布置了房屋,一串彩灯被挂在门口的圣诞树上。塑料制的星星站在树的尖端,电流穿过它发出耀眼的白光。
Bright拿着葡萄酒和两个高脚杯走上楼,在坏了一个灯泡的天花板下为他们倒酒。他们默契地忽视了先前的对话,欲图将偏离轨道的列车强行引上正确路线。
“没关系,度数不高。我知道你不经常喝酒。”他贴心地提醒Glass,“明天就是圣诞节了,小酌一杯也不错。”
Glass接过酒杯,液体淌过口腔灼烧了他的舌——天气实在太冷了。他看向Bright,人事主管杯里的酒已经少了一半,他夸张地举起杯子作碰杯状:“我想想……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Glass弯起他的蓝色眼睛,它们倒映出杯中的酒红色,就像血液搅进海洋。
“敬基金会,”Bright接着说,“祝它最后能得到好结局。”他们碰杯,玻璃在彼此摩擦时发出脆响。之后他们聊了会基金会的近况,面颊因酒精沾上不太明显的浅红。十一点时酒瓶见了底,他们在走廊上吹了一会风,无边的田野在酱黑色里安眠,云雾则缭绕在弯月一侧。远方的最后一盏灯熄灭时,他们躺回窄小的床,在指针的行走声中互道晚安。
Glass蜷缩在被子里,某种预感吞噬了他的睡意。他安抚自己,认为这是对基金会即将解散的迷茫,但他的心脏仍叫嚣着敲击他的肋骨。他在胡思乱想中放缓呼吸,试图把慌乱抛之脑后。睡意在他的努力下登门造访,于是他陷入睡眠,风声在他耳边变得缓慢,最后凝固在视线的末帧上。
Glass梦到了他的未来。
窗明几净的评估室里没有精神崩溃的员工,也没有显眼的基金会标志。他离开后得到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作为一名心理医生为人们提供建议。来客中有男人有女人,有高贵者亦有低贱者,但从来没有他熟悉的面孔。
在失去异常的生活里,Glass的工作逐渐步入正轨。某天他在桌前整理杂乱的报告书,一个绿眼睛突然闯进了他的办公室。墙漆在他走近时全然脱落,他们对上视线,物理守则开始失效,于是他们被卷上天空,在日和月下直面彼此。
“醒醒。”绿眼睛说。红色的项链被他挂在胸前,和他眼里燃烧的火焰别无二致。
“醒醒,Glassy。”他的声音由远及近。
漆黑一片的窗前,Glass睁开眼睛。他先看见一片模糊的灯光,然后是Bright额前的卷发。此刻他姿势随意地坐在床前,已经换好了大衣,眼里写满了疲惫。
四点半了。
“他们打电话叫我提前回去,那帮混蛋——”Bright抱怨道,“抱歉把你叫醒了,但是我至少得通知你一声,以免你早上起来搞不清状况。”
“没事,要我送你出去吗?”Glass仍睡眼朦胧,他扶着床沿坐起来,在枕边翻找他的眼镜。
“到房间门口就够了。”Bright说。他们走到门边,冷风卷着能刺入血管的寒意从走廊上灌进来。Glass戴上眼镜,他看见Bright被裹进身后的灯光里,柔光接纳了他耳后的棕发,而他的正面陷入一片浓稠的阴影。
“再见,Glassy。”Bright说。
“再见,Jack,我后天就回站点了。”Glass的声音因单薄的衣物而有些颤抖。人事主管露出一个基金会式的标准笑容,然后在声控灯下给了他一个拥抱。
“差点忘了——圣诞快乐,Simon Glass。”他罕见地叫了他的全名,后者因突然的称呼转换而稍稍愣神。Bright笑起来,背过身朝他挥手。走廊的灯熄灭,他瘦小的身影融入一片静默的黑暗中,Glass听见他的脚步落在台阶上,一下又一下,像某种意义不明的宣告,在喧嚣的风声里归于平静。
他有些迷惑——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了。Bright的车钥匙和钱包都躺在桌上,而他绝不可能仅靠双腿就走回站点。但困倦磨灭了Glass的敏感,他没有追上去询问细节,也没有察觉其中的谬误。于是他关上门躺回床铺,打算在天亮前享受这场难得的安眠。
好在一夜无梦,只有雪在渐亮的天际悄然登场。
6
清晨七点,生物钟把Glass从被子里拽起来。
他打理着乱蓬蓬的金发,在强烈的晕眩感中直起身子。窗帘没有被拉上,亮光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但他还是朝窗外看去——
下雪了。
田野被刷上刺眼的白,大雪准时在圣诞节来临。完美的戏剧性。
他花一分钟时间回忆了Bright的去向,然后意识到昨天的自己是如此愚蠢。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把Bright说的每个字开膛破肚以寻找线索,就像在深海里寻找陆地生物。
他应该知道的,Bright绝不可能回站点。
不,也不一定,那只是猜测。而后他对自己说,他或许真的回去了。别多想,Glass,别多想。
他在一片狼籍中翻翻找找,想要在Bright留下的那堆东西里找到关键证物。但答案显然易见——Bright确实说谎了。
而Glass大概猜到他去了哪儿。
雪还在下,但不致于让行者感到苦恼,因为它们一落在肩上就会蜕变成水。他披上大衣,同牧场主道别,迎着扑面的雪踏上昨夜的小道。
雪被踩在脚下的触感像一大块发酵过头的蛋糕,没有积得太厚,但也足以让鞋底下陷。Glass一个人朝那片树林走去,他庆幸自己的方向感足够好,因为雪和白日让它的形象焕然一新。但黄色的花还是浅浅地浮现在积雪上,就像蛋糕上点缀的糖霜,被奶油似的雪团团包围。
他靠近溪水,目光不自然地向上飘去,一只山雀在他的注视下飞上树梢。嘿,我可没看见Bright。他这么想,我猜错了。他一定是躲在别的地方——
而后他停住了脚步。
Glass没有低头,但他感觉自己踩到了某种东西。
不适感从靴子底部爬上他的脊背,他猜测脚下的东西是用硬质材料所作。于是他极慢地、极小心地将视线下移——
那是一抹埋在雪地里的红色。
他盯着那个东西,晕眩感再次撞上了他的头部,可他固执地将其归咎于昨夜的酒。他蹲下来,用冻得失去知觉的双手刨开多余的雪,熟悉的项链露出它被融雪弄得湿漉漉的躯体,一如既往挂在它拥有者的胸前。于是他继续处理那堆积雪,手指麻木就改用袖子拂去表面不厚的雪层。他机械地重复这一动作,直到雪被赶到一旁,一具已经僵直的尸体被暴露在日光下。
他被吓到了,但仍保持着挖雪的姿势。一把手枪掉在一旁,他甚至不知道他带了枪。
反射的阳光下,血从Bright原本是头颅的地方流出来,在雪里凝成一块血柱。液体和脑组织块搅合在一起裹进草地,他碎裂的右脑明显缺了几块,或许是被水流卷走了。大量组织液在雪上凹出小小的空洞,碎骨头被埋在里面,置他于死地的弹片混杂其中。他没敢继续挖下去。
他一定是朝太阳穴开的枪。
Glass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他睁着那双被Bright夸赞过的蓝眼睛,无法言说的悲伤蚕食着他的器官,就像千只白蚁同时啃咬他的身体。他的嘴角抽搐着,调动所有肌肉欲扬起一个诡异的弧度,想要微笑——你应该开心点。笑起来,笑起来,死亡本来就是他的愿望。他久久的看着那团肉块,仿佛它是什么珍奇物品,然后捏着喉咙开始干呕——我早就料到这一天,但我没能救他。
Bright一心求死,而他现在成功了。
骤然间他觉得一切都找到了合理的解释,万事在他面前变得愈加开朗。Bright只是想死,死在这里,死在内布拉斯加州,死在秋麒麟草旁,而不是在基金会。
百年的岁月逝去,他终于有权决定自己的死亡。他不喜欢被收容物撕碎,不喜欢癌细胞侵占他的身体,不喜欢躺在血泊里流尽每一滴血。他想要的只是一颗子弹——只是一颗子弹,从发热的枪管飞出,在一秒内刺穿大脑,然后他无趣的生命就能走进尾声。
于是他委婉地策划了这场假日,引导他触及他的痛苦,然后自作主张把死期定在了圣诞节。
不合时宜地,他想起员工们对他的评价:“极度狡猾的人事主管”。
雪似乎变小了,它们落在皮肤上时再不能让人感到寒冷。Glass跪在尸体边,某种东西驱动着他去摘那条项链。他遵从它,费力地扯下SCP-963,用手触及它漂亮的钻石边、它闪烁的红宝石。他颤抖着,想象自己的躯体被Bright占据,想象这一切都是过火的玩笑。但SCP-963——或者说这条普通的项链,已经全然失去了异常,顺从着无效化趋势同基金会告别。
世上最荒谬的存在——Jack Bright切实的死去了。最后的最后只有黄色的花簇拥着他,把这个孤独的灵魂捧在家乡的田野上。
Glass感觉咸涩的液体流进他的口腔,像硫酸一样烧坏了他的声带。他用冻僵的手指拨响了站点的电话,在人声传出时又失去言语。
在内布拉斯加州,人们为圣诞树挂上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