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野车像条黑虫似的,在无际的荒原里奔,嵌满碎石子的土路向天空尽处延伸而去。阳光高高地照下来,晒得空气都瑟瑟发抖,此时正是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坐在车里的六个人,好像对高温和干燥无动于衷。嘴唇干裂起皮,有些地方紧紧地绷在肉上,表情稍大就炸裂开来,渗出黑色的血珠。
太阳圆圆地挂在斜上空,一点点往地平线移动,慢悠悠地收起光芒,由泛白的黄色转为血乎乎的橙色。
道旁现出一个显然废弃多时的小村庄,越野车放慢速度,拐弯进去,停下了。几排土屋似乎曾遭到某种巨大力量的袭击,墙壁残破,窗户粉碎,宛若一群跪在地上的老人。几颗大树被当初的景象震怖,拔出根来欲跑,不料跌了一跤,歪七扭八地躺在地上。村子中央可见一口水井,轱辘完好,七八个桶倒在旁边,几个已经变形,剩下的几个上面糊满了沙土。一只红眼乌鸦立在轱辘上,哑哑地叫着。
谁去打点水来?副驾驶座上的人问,水不多了。看看打不打得上来。他用西班牙语重复了一遍。
我去吧。一个人说。组长,我去吧。
你?组长说。作家?
我。作家答道。如果你没有让我去的意思,就不必先用中文讲上一遍了。你晓得你的组员听不懂。
行,你。
作家打开车门,跳下去,饱含沙子的风如墙般推来,刮得他两眼生疼。他揉揉眼睛,向水井走去。乌鸦哑地叫了一声,飞走了。他找出一个还算干净的桶。打水的时候,他听着连贯的嘎吱声,觉得肚子里长满了毒菌和蓟草,生长、瓦解并腐烂着,热烘烘的。水打上来了:还算干净。
他提着水往回走,双臂细弱,身体因缺乏力气而歪向一边。
作家回到越野车旁,五个人都已经爬了出来,于阴凉处歇息。作家把水桶轻轻放在地上,几个人围过来,掏出水壶,一个接一个有序地灌水。从他们的制服可以看出,这是联盟的一支攻击小组。作家感到口渴,这时他才想起自己没喝过水,也没拿出水壶。他喃喃自语道,我本该先给自己灌满的。
水尝起来有股土腥气,不过是正常淡水。他们咕咕咕大口喝了起来,水珠从下唇落到地里,顷刻间被吞没了。组长让一个组员再打两桶来。他们补满了车上的水箱。
他们决定在这里过夜。
太阳刚从地平线上落下,天色随即转黑,什么都看不见了,不知何处传来禽类的振翅声,有东西“呜——呜”地叫。白天与黑夜的轮换,似乎总是一刹那。他们生了堆篝火,支起帐篷。橘红色的火舌噼啪作响。晚餐吃的是罐头,在火上粗粗加热,铁皮盒子扔在一边,一对苍蝇叮在上面,一只趴在另一只身上。摽在一块儿,作家想。
几个组员胡乱围着,用自己的语言说笑,时不时爆发出一阵笑声。作家一点也不想看他们,更不想掺和进去,蹲在帐篷边,目光散漫地四处张望。他们与作家想象的攻击小组的形象大相径庭。组长坐在另一头,用一根长长的竹棍拨弄火堆。今晚他守夜。
某个约定俗成的时间点到了,他们一个跟着一个爬进帐篷。组长用竹棍扒那灰,百无聊赖。
作家努力想要睡着,但他失败了。他听着虫子在黑暗中鸣叫,毫无睡意。难以忍受的空虚驱使他钻出帐篷,正好撞上组长在火光下忽明忽暗的脸。他吃了一惊。
你之前说要到哪里去来着,作家问。
八里河要塞。组长说。
汽油够吧。
明天就能到了,组长说。假如不出意外。他补充道。
要是要塞已经被摧毁了呢,或者他们不得不遗弃它。
那就去下一个庇护所。去古斯滕堡,那样最后几十里路要靠步行。
要是古斯滕堡也被摧毁了呢。
并没有那么多要是。组长说。最不需要的就是这类猜想。你只要记得你在路上。
也许是我这类人的通病。作家说。我总是这样。文学是带有感性的艺术。也许我太感性了。
可我们需要它。
现在不需要。作家坐在一块石头上。
虫子在黑暗里不倦地叫嚷。作家感到腹部胀鼓鼓的,在燃烧,犹如一个燃烧的巨大坚果。仿佛毒菌在生长,放出一股股毒气。虫子像是在他肚子里叫。如果一直这么走下去,我迟早会死。
我还是想不明白这一串事情。作家说,跟梦似的。
组长只顾着扒弄火堆。
突然间就有这么多……这么多……你们叫异常的东西冒出来,你们这样的组织也是,就像雨后树下成群出现的小白蘑菇。我推想了很多可能,但就是解释不了……什么基金会来着?
SCP基金会。
SCP基金会,作家说,一副对这个词难以置信的样子。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这么做。
没人明白,也不需要明白。这事发生了,就这样。我们要做的只是消灭他们放出的所有异常,给你们再建一个秩序罢了。原因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作家从组长手里接过竹棍,戳着底下暗红色的灰。骨头里淤满了潮气。
这么说你想的太多了。组长说,实际上,我们带不带上你本来无所谓,然而我们带上了。也许你早该死在荒原上,可是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只要活着就好了。作家说。
* * *
他们迎着广阔的朝阳出发,阳光宛如一面金色耀眼的帆,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一只乌鸦怪叫着飞过,突然从半空中栽下来,从车窗扑进车里,原来是死了。作家用拇指和食指捻着乌鸦血肉模糊的头,把尸体丢了出去。
云朵移过来掩盖了太阳,凉快些许。他们慢吞吞地喝水,每次只喝一口,含在嘴里,一滴一滴地咽下去。
中午他们停下来给汽车加油,顺便吃午饭。作家坐在副驾驶座上,看他们把最后的98汽油充进油箱里,油量表缓缓回升,最后定在大约五分之四处。远处的枯草丛里,一只有条纹的野猫在追逐什么,窜了过去。也可能是一只小浣熊。组员中最年轻的那个,看看那里,叫了一声,或许是因为惊异,不明白这种动物怎会出现在此时此地。他长着鼠灰色的头发和眸子,还在说话。作家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认为他的样子很傻气。他怀疑组员们对他抱有敌意。不,与其说是敌意,不如说他们根本不是一路人,彼此敬而远之。也许当我们彼此语言不通时,我们就会将对方的喊叫乃至于一切肢体动作,视为愚蠢或野蛮。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永远无法感到安全。
他们在影子稍微偏斜的时候出发,风携来沙粒撞在车窗上,飒飒作响。作家的头抵在车窗上,感受着车身的震动和沙子的撞击,恹恹欲睡,闭上眼睛后偏巧又睡意全无。他想和组长聊天,然而不知从何说起;他想问组长到八里河要塞还有多远,还要多久,又唯恐显得自己软弱。我愚昧无用的自尊啊。他再一次想象体内长了毒菌和蓟草,想象蓟草把尖利的根深深扎入内脏,带刺的茎戳入血管和肌肉,造成阵阵疼痛。骨头里厚重的潮气如同已化为液体,让他倍感沉重。假若把他的骨头劈开,一定会流出乳白色的浊液。
暮色四合,他们终于停下,越野车颤巍巍地从模糊不清的路上溜下来。熄火。组长头一个跳下车,组员跟在他后头,抱着几捆帐篷下来,一声不响地搭。作家到周围去寻找干柴和枯草。
他从地上捡起一些小树枝,在营地附近转来转去。然后他发现了一具骨骸,不禁后退了一步。这不是人的,作家对自己说。但这的确是人骨,已经七零八落,头骨完整,空无一物的眼眶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一只乌鸦落在上面,歪着脑袋看他。他怀疑这是这场面向全人类的屠杀的众多受害者之一,紧接着想起昆虫判定法,看这骨头如此光洁,死亡日期应在SCP基金会发出宣言之前,感到些许宽心。他抱着一捆细枝和几团草,思忖了一会儿,决定不报告。没有必要。肚子比先前好些了。
放下柴草,他踱到组长旁边。他忍不住问,今天怎么还没到八里河要塞。大约路估短了,组长说,我也只知道大概的方位而已,一两天的路程。我只是猜今天能到,出了差错。这很正常。你昨天那样信誓旦旦。作家说。组长瞅了瞅他,不说话,心不在焉的样子。什么时候到庇护所呢,作家问。明天,组长说。明天,组长说,声音小了点。明天。组长说。作家不明白他为什么说三次。
夜空中传来一串咕咕的叫声,虫子跟着闹腾起来。作家说:
我今晚想在车里睡,不睡帐篷。
随你便。
作家抬头望天,一轮蓝幽幽的月亮悬在半空,放出澄澈的月光。组长嘟嘟嚷嚷地走开了,坐在帐篷前,火光映的脸黄焦焦的,不多时,他爬进帐篷里去了。守夜的组员是个络腮胡子,正把武器一支支从袋里拣出来,检查和擦拭。作家讨厌他的长相。他暗地里想到,我永远也无法了解这个络腮胡子。我们不了解一个人,我们就无法相信他,除非有法律条文代以约束。作家往椅背上一靠,叉起双腿。
他依旧无法入睡。白净头骨若有所思的眼眶浮现在他的眼前。毒菌和蓟草活跃起来,肆意地呼出毒热的吐息。他从座位上摔下来。并不太疼。他想:我迟早会死。是的,迟早的事。死亡之所以可怕,恰恰由于我们不知道它何时到来。结局:一陇白骨。生命中最后一次,面对死亡的加速疾跑。他紧紧抱住双膝,缩成一团,背一弓一弓,可并没有哭。在他的心里,周围这土色的荒原无限地生长起来,填满了地图的边界,犹如贝壳,包住了天地。八里河要塞逐渐幻化成一个戈多。也许明天就会到了。也许永远都到不了。十几分钟,他倒在那里,抱着自己,静默无言,只是抽动,
底下好像有什么东西,方方正正的角戳得他肩膀酸痛。他试着找出那个东西,手在黑暗里横冲直撞,好似一只盲目的动物。他摸到了,按按,硬硬的,有点凹凸不平,清脆的声音,手感粗糙,是四方形。他琢磨了一会,明白了,这是一本书。他急急忙忙把书抽出来,心里掠过一片火红色的兴奋。我怎么像有一百年没这样过了,他想。月光是蓝色的,流进车里,淌开了一条河。
他把书摊到月光下。这是一本旧书,很可能印刷自上个世纪,在组员日久天长的踩踏下,变得十分肮脏。它似乎在水里泡过,皱巴巴的。他接着月光,努力地辨认标题,认出来了。竟是卡夫卡的《在流放地》中译本。
虽然要读书,月光有点过于黯淡了,可他固执地读一个字一个字认下去。他久久地,痴迷地,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位军官如何崇拜那架机器,最后又怎样被机器处以死刑。
* * *
作家从睡梦中惊醒,他忘了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书皴皱着,躺在手边,死了一样。外面响起了长而迂回的声音:“咕——呜呜,咕。”大概是这声音吵醒的我,他寻思道。
然而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悄悄拨动他警觉的听神经,若有若无,他直起身子,腰弯的太久,已经僵硬了。他的头探到窗外,侧耳细听。月亮隐在云朵后面,仿若一团迷雾,微不可察地旋转着。他听到心跳的声音,听到血液在血管中涌动的摩擦声。
救救我。他听到一句英语,心下立即译为中文。我觉得我听到了,他想。我觉得,这个危险的词让他自我怀疑起来,怀疑自己真的听到了吗,是幻听吗。他艰难地回想自己怎么听到的,却想不起来。可能只是风声而已。他对耳朵的功能愈发怀疑了。救救我。这句英语刚传入大脑就消弭了。第二声吗?他还是不确定自己听见与否。他认为自己神思恍惚,在大腿上狠狠的掐了一下——实际上并没有清醒多少。救救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听见没有。他反复确认,然而越确认,他就越困惑,嘀咕道,怎么可能。
荒野里传来一阵响声,是草叶在摩擦,有生物在爬行,要么就是起了一阵大风。救。救。现在他确信了。声音愈发大了,一点点变得尖利:救救我!他皮肤一粒一粒起粟。喊声逐渐掺杂了哭声。地里仿佛生出许多亡魂,在辽阔的天地间游走、哀号。新鬼烦冤旧鬼哭。不是哭,是悲泣。
作家一刻也待不下去了,急切地想从车里出去,慌乱中几乎找不到车把手。活见鬼,他语无伦次。见鬼。不过接下来他就握住了,猛地一拉,门开了,他摔了出去,险些跌个狗啃屎。他关上车门,手脚并用地向火光处去,心脏咚咚如擂鼓。他爬到篝火边了,络腮胡子瞟瞟他,露出古怪的微笑。他坐在石头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忽地,他犹豫了。可能他不去报告组长也没事呢,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心说:我们只要活着就好了。可那是一条命。他惊觉。一条命呐。他绝不会信仰那样一台机器——司掌暴力和死亡的机器。当初攻击小组怎样对待他,他就该怎样对待这个呼救者。真的有可能把那个人救回来。
虫子不再叫了。
他找出组长的帐篷,俯身进去,用力地摇晃组长。组长茫然地睁开眼睛,目光游离。瞳孔聚焦了,延伸定在作家脸上,大惑不解的样子。眼界还沾着些许泥黄色的眵目糊。
作家?
是我。
怎么了?
外面有人在呼救。
什么?
有人在呼救。外面。荒地里。
组长煞是茫然地看着他,慢慢显出明白的样来,点了点头。他用西班牙叫了一声。络腮胡子的头伸进帐篷里。作家看到他脖子上的肌肉,如乌龟般结实。
他和你一起去。组长说,闭上了眼睛。记得戴上夜视仪。如果是什么严重情况就别管了,直接回来叫我们。注意安全。
作家点点头。
他钻出帐篷,络腮胡子也抽出头站起来,冲他伸出一只手,宽厚地笑着。作家想了想,握住一根肥大的手指,摇了两下。络腮胡子马上去翻出两幅夜视仪。一切都被描了一层绿影。
他们往作家记忆里的方向走去,野草干枯的尸体在脚下沙沙作响,夜风再度送来含混的呼救声。
作家忐忑不安。络腮胡子仿似友好的表示并未扫除他心里莫名的疑惑。假使络腮胡子不可靠呢?他不愿这么想。蓟草蠢蠢欲动。夜鸟的叫声又响了:“咕呜,咕呜。”他头晕眼花,耳边复响起鸦叫声。空气中有股怪味。
小树枝折断的声音。刹那间,一头隐身在灌木丛间的巨兽向他扑来。有那么一瞬间,几纳秒的工夫,他的大脑停摆了,白茫茫一片虚无,只见那血红色大嘴迅速逼近,看见那沾满黄垢的锐齿尖牙,腐肉的温热气息喷到他的脸上。也许再过一纳秒他就会昏倒。但这时络腮胡子手里的冲锋枪响了,几梭子子弹正中那怪物咽喉处,怪物的身形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掉在地上。络腮胡子对着灌木丛又放了几发。作家腿里塞满了棉花。这头怪物长得颇像巨蜥,还没死,有一搭没一搭地呼吸,这呼吸正慢慢减弱,直到消失。
怪物悲悲惨惨地呼吸着,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声音。他低吟着:救救我……这声音里充满了泡沫,血淹没了喉咙。它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死去了。作家的心脏收紧了。原来呼救声是这家伙发出来的。它怎么会说话呢,也许它曾是人呢?想到这里,作家手都麻了。对于地上渐渐变冷的尸体,他既感到厌恶,又怀着不可思议的罪恶感。
络腮胡子在四周扫来扫去,草丛簌簌作响。他发现一个洞口,冲里面开了一枪。一片死寂。络腮胡子低头,从洞里掏出两个蛋,搁在地上。作家怔怔地望着他。此时两个巨蛋开始抖动,壳上似有裂纹。裂纹蔓延开去,然后蛋壳就像玻璃一样破裂了,两个蛋里分别冒出一个头,小小的,闭着眼睛,脸庞皱巴巴,嘴半张开。两个人类婴儿。看到这一幕,作家的血液变冷了。络腮胡子面不改色,抽出腰刀。作家忽然明白他要干什么了。
不。作家痛苦地呻吟道,声音微弱。不,他大声喊起来。不。不不不不不。他暴烈地挥舞双臂,好似大鹏展翅,要威慑络腮胡子似的。他试图让络腮胡子明白他的意思。可络腮胡子看都不看他一眼。No。他改口用英语。No。No。No。No。No。你一定能听懂,他绝望地想。可是为什么。Nonono。不要,他简直在尖叫。
络腮胡子利落地挥刀下去,第一个婴儿的头飞了起来,袖珍的小脑瓜像个网球,啪的掉在地上。躯体滑出来。不知所措地趴在地上,宛如一个死去的洋娃娃。
作家扑了上去。他想要抱住络腮胡子,至少做点什么阻止他,两臂乱挥乱舞,做无用功。络腮胡子一下就把他推了一跤。他抬头望络腮胡子的脸,只见满面怒容,凶相毕露。诶!络腮胡子大吼一声,皱着眉头,吐出一堆杂乱无章的音节,停下了。似乎想告诉作家什么,又放弃了。他一手高高擎着刀,一手按住第二个婴儿的脑袋,扎了一刀。
作家号叫了一声。
那一刀从后脑勺进去,差不多从口里吐出来,扎了个对穿。红的,黄的,灰的,都从婴儿头盖骨上的裂口满出来。络腮胡子收回刀,在草上擦擦,插回鞘里。作家几欲呕吐。两个孩子啊。他想。两个孩子都死了。两个。他徒然坐在地上,感到脱力。
络腮胡子对他招招手,让他跟上。他吃力地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无精打采地跟上。表面上他风平浪静,肚子里他低低地哭。泪水像雨,淅淅沥沥地下在毒菌和蓟草缔造的阴暗丛林里。
* * *
他蜷缩在座位上,直勾勾盯着窗外。云越来越多,在天空中凑成棉花团形状。稀薄的空气里没有一只鸟。他头胀如鼓,思绪像弹片一样四散纷飞。他反反复复地默念,在我眼前摇晃的,不正是一把刀子吗?
他不要屈从于那么架机器。
越野车颠簸着,摇晃着,行进着。云朵包围太阳,把太阳吞没了。
他做了一个梦。他在一个封闭的空间里见到一只丑恶的动物,像烟草甲和蝎子的混合体,在狭小的空间里窜来窜去,间或竟爬到他的腿上,奇形怪状的口器看得一清二楚。他被紧缚在蛛网上,无法动弹。他害怕那动物,声嘶力竭地喊叫,肝胆欲裂,却无济于事。那动物咬啮他。中间一片混混沌沌,他记不清。然后是第二个梦,一个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婴儿,大睁着只有眼白的双眼,抱着身子,静静地看着他。他只能看着婴儿空白的眼球,移不开视线,甚至不能眨一下眼睛。他们肯定对视了有五十个世纪之久。
一簇又一簇的灌木在他们身后远去。
络腮胡子在和组长说话,看了作家一眼。
一路上连一处大的阴影都没有,幸好云遮住了太阳,不至于太热。他们把车门打开,算是通风。午餐总是罐头。饭后,几个人跳下车散步,活动活动筋骨。作家坐着不动,半开着嘴,口臭越来越严重了。
铁皮盒直接丢在地上。乌鸦笔直地俯冲下来,啄食罐头里的残渣,发出哐哐的声音。攻击小组的成员依次上车,越野车发动起来。组长挤到作家旁边,两人坐在最后一排。
不要用从前那一套评价现在。组长说。
为什么。
现在不比从前。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的意思是,作家说。真理不是恒久不变的。真理因时而异。
你文邹邹的。组长说。那不是人。你太书生气了。
我不知道。
那不是人。那是异常。对付异常的方法就是毁灭,毁灭,毁灭。异常不是人。
它们原本是人。可能。至少。他们本可以……
它们已经不是人了。
如果它们还有救呢。
没有。现在没有。
作家的声音细得听不见。
别多管闲事。组长说。记住我和你说过。
什么?
首要目的是活着,活下去!除此之外,都是次要的东西。
嗯。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作家费解地看着他,眉头一皱。然后作家的眉毛放松了。皱纹消逝。好,好,好。他说。只要活着就好了。他说。只要活着就好了。他重复道,语气微微上扬。紧张骤然离他而去,猛的放松下来。他显出一点疲惫的神情,如释重负。嘴角抖了两下,差点笑了起来。他正因背叛了自己而沾沾自喜。我们只要活着就好了。作家快乐地说。
* * *
荒原的景象飞快的掠过,这一单调的背景仅由土色和灰色构成,令人困倦。不过,随着天暗下来,前方起了稀薄朦胧的白雾。这样的景象很适合用黑白相机拍摄,即使百年之后,这黑白灰三色的光影也仍会满载诗意。
放在以前,仅凭头脑中稍纵即逝的词句,作家便能完美地描绘此情此景。现在头脑已经麻木,文思枯竭,风般散去。一个作家若要描绘一片废墟,消亡世界的一景,半轮黄日,旧世的孑遗就会苏醒,永久地投射在灵魂上,笔尖上。沉浸于当下,需要一剂A级记忆删除,让往事湮没于历史的尘烟当中。他还无法与旧世界割离,不允许自己那样快乐,为之满腔内疚。
鼠灰色头发打开了车的大灯,薄雾中出现一条笔直的光路。
作家把《在流放地》塞在右边的裤兜里,纸页皱皱的,薄如蝉翼,布满黑色指印。
越野车停下了,急刹车,六个人的身子都向前一扑,鼠灰色头发对旁边一个组员说话,此人头发淡的简直看不见。他们飞快地吐出音节,语调上扬,貌似在互相提问。语气里流露出肯定的味道了。浅色头发回头,指手画脚地和络腮胡子解释什么。络腮胡子一脸惊奇,马上转告组长,也许是在询问,因为组长大约也听见了。组长拧起眉头。
组长说:前面躺着个人。一具尸体,或者。
哦。作家茫然地应道,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组长抬高声音,一声令下。顿时车里上上下下都忙碌了,四个组员均在身边东翻西找,一些零碎的小物件撞在一起,叮铃声,哗啦声,哐当声,乱成一锅粥。声音慢慢平息下来,络腮胡子高高举着一件防护服似的玩意儿,像举着一面国旗,只差满面光荣了。组长急促地喝了一声。络腮胡子把那玩意套到头上,大概是在穿。他穿好防护服,下车去了。后备箱徐徐打开。
这是干什么?作家问。
拿火焰喷射器。
拿火焰喷射器干什么。
把那个人烧掉。
烧掉。作家说。烧掉。不救他。为什么。
他要么死了,要么快死了。我们救不了他。纯粹浪费资源。
那么何必烧掉他,我们可以放他自生自灭——他还活着啊。不,我们可以把他扔在座位底下,不用给他他食物和药品,只是载着。你说今天就能到八里河要塞了。到了那里一切都会好起来,会有人救治他,治好他。作家极力控制着语气不要颤抖。他听到后备箱关上了。一行字浮现在他眼前:你们用刀子刺我们,难道我们不会流血吗?
他是个人啊。作家喃喃道。一个活着的人。不是尸体,不是异常。
没必要这样冒险。
冒什么险?这么说来,你们带上我也该冒了同样的风险。
你不一样。我们知道你的底细,经历了什么。一清二楚,大可以放心。他不一样。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异常呢。或者和异常有什么关系。
万一。
只怕万一。举个例子,万一他死后变成丧尸扑向你呢。我亲眼见过这种事情。烧他个干净,才能稍稍确保安全。
可他还活着啊。作家痛苦地说,不停地眨眼睛。
都到这份上了,组长说,他早就不想活了。想开点,伙计,我们让他解脱了。火葬。回归自然。他拍拍作家的背。不要想太多。
玫红色的火焰把雾也染红了,空气里满是蛋白质燃烧的焦糊味。火光照耀下,络腮胡子的脸犹如恶魔。作家仿佛听到那枯死的喉咙在最后呻吟:咿……呀。
作家不想睁开眼睛。络腮胡子把防护服脱在外面,同样一把火烧了,地上只余下一摊小小的灰白色骨殖,以及暗红的灰烬。他上了车。越野车再度发动,伴着一阵微弱的抖动,把不幸者的遗存甩在后面,或许还沾了点在车轮上。空气里淡淡的焦糊味还在氤氲,薄雾般轻飘飘的。
作家像一只被车头灯照到的兔子般不知所措。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云阴沉沉地压下来,他意识到曾经组成他的一切早已訇然倒塌,变幻莫测的现实教他无所适从。透过车窗,他朦朦胧胧看到云层间的怪异景象,心下一惊,但很快明白那是自己的幻想。他清醒地发现自己正经历幻觉。在层层叠叠的云中,他看得见一台巨大而锈迹斑斑的机器,至少是那鬼魅般的黑色轮廓。“耙子”尖利地悬着,每一个齿都闪闪发亮。肮脏的口衔依稀可见。血从机器里流出来,积雨云间纵横开一百条河流,如梦似幻。
虽知道那是幻想,他也恐慌依然。他明白了:原来在这暴乱之美丽新世界中,每个人都是军官,而机器便是信仰,是救主,是耶和华。他不禁打了个寒噤。那一小捧骨灰,不过是每时每刻均在创生之事的冰山一角。即使仅是在这台机器的幻象面前,他也不寒而粟。卡夫卡借军官之口说道:“那么您觉得这样的审判方式如今不能让人信服了?”他让机器与军官一同死去,深埋于黑土之下。而如今,作家恐怖地想到,所谓SCP基金会已使机器复苏。——而且将永远如此。
但是人怎么可以信仰残暴?
作家忍不住弯下腰去,他感到一阵可怕的孤独。连毒菌和蓟草好像都窒息了,孤独取而代之,填满了腹中每一个角落,令人颤抖。仍于眼前流动的平和往日,早成了梦中虚影。刺骨的寒冷浸透骨髓,无法抵御。
八里河,八里河。他小声呢喃着那个地名,安分下来。
* * *
黑色的薄纱罩住了天幕,乳白的雾气富有诗意地弥漫。炎热一去不复返,寒气于荒原之上降临了。远方露出要塞雄浑的灰色背影,大门上大概设了两盏灯,光线在雾中柔和地旋转,仿佛梵•高笔下的月亮。
车向要塞跑着。
他们终于到了要塞近旁,其高耸的城墙令人望而生畏,叹为观止。威严的大门好似《神曲》中的地狱之门。太阳即将落下,其阴森的,最后的目光投向大门,陆地上到处都是光怪陆离的影子。转瞬间,太阳消失在幽暗之中,门成了黑漆漆的一块。不对,有件事不对劲。门开着,不算大,一条小缝,足够两三人并排通过。越野车在门边停下了。
一片死寂,一片黑暗,明明太阳刚刚落下,却让人觉得这儿从未被光照射过。只有两盏灯自鸣得意地照耀着。
组长率先下车,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挥手叫其他人下车。作家排在最后面,嘴唇干燥龟裂,结满了痂,整个人都黄姜姜的。
他们排成一排进入要塞。
他们看见瘦弱的街道,斑驳的墙纸,静默的电线,乌鸦和麻雀随处可见,跳来跳去,屋顶、门窗、路灯、指示牌、电线杆,无一不笼在浑浊的晦暗下。到处堆着石子和沙土,似乎建造者未等内部建设完毕,就匆忙离去。某种虫子不住地嘶嘶嗡呜,喋喋不休,向闯入者宣告自己的领主地位。
他们走了。作家说。
走了。
什么时候。
也许一两天前。组长顿了顿。一两个月,也有可能。
作家沉默了。
组长平静地向四名组员下令,组员们放松下来,挎着枪,作鸟兽散。
你也走吧。组长对作家说。找个地方过夜,回车里也可以,别死了就行。
我们明天往哪儿走呢。作家梦呓般说。
向北。古斯滕堡,大约四百多公里。汽油不太够,要走一段。
好,作家说。好。好。
他一瘸一拐地走入茫茫的黑暗里。一开始他什么也看不见,慢慢地,房屋之类长出了大致的棱角。灯光是一点儿都没有,天空是深蓝色的,缀着密集的星星。他从未见过如此美丽的星空,可惜云很快移过来,星星消失了。要塞的废墟,幽灵般压在他心上,沉甸甸的。他不断地前进,块状的黑暗在身边游动,直到面前出现一个高大宽厚的东西。他张开双臂贴上去。凉丝丝的,粗糙且坚硬。他醒悟过来:是墙,我在大门旁边。稍微往前走点,一对大灯怅然若失地凝视着他。
他在一块凸出的巨石上坐下,头埋在两膝之间。一路上,他总是这个姿势。
人的确是可以服从于卡夫卡的机器的。
他清楚地感受到,昨日的世界已经离去,如乘黄鹤,再也不会回来。它变得又老又瞎,既聋且哑,人们将它遗弃在垃圾堆中。面对当今世道,他无法写下一词一句。他不知道怎么才能抓住那支笔,以至于连开口描述几字都艰难透顶。他的一切都生长于、来源于旧世界,而新时代没有留给旧世界的空间。自SCP基金会的一纸文书将往日燃烧殆尽起,卡夫卡的机器就开始运行,统治人间,人皆以其规律为法则。他?他来不及了。他太累了。
草地沙沙而唱。
他感到后颈上两点冰凉。一摸,是水,下雨了。
是的,下雨了。雨珠在高空凝结,穿过稀薄的空气,精准地落入大地之中。雨落在无人打扫的屋顶上,落在光秃秃显得凄凉的树冠上,落在要塞窄小的水库里,啵啵作响。雨怀抱了整个荒原,落在每一个生灵头上,落在每一具死者遗骨上,落在一切将生未生将死未死的躯壳上,也落在作家的脸上。雨水混合头皮屑,变成淡白色的浊水,钻进衣服里。雨水溶解了色彩,画面复成原初的黑白灰三色光影。
他想到一只怪物和两个孩子的尸体,不久便化为白骨,等待蚂蚁蛀食;他想到求生者卧在路中央的骨灰,一场雨下来什么也不剩下,再无人知晓曾发生的一切。他微微笑了,理解这一切已没有什么难度,他什么都不在乎了。这时他觉得很累,很疲倦,睁不开眼。于是他垂下头,一手托腮,甜蜜地睡着了。
* * *
早上八九点钟,阳光涤净了空气中的泥土气息。小组成员七零八落地集合,可算到齐了。他们向要塞大门进发,一边走一边寻找作家。大白天里,大门反射着金属色冷光。
他们挤出大门,发现作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动不动。他们大声喊作家,可作家毫无反应。于是他们围过去。浅色头发上前,在作家眼前挥了挥手,没有反应。又在耳边大叫一声,没有反应。浅色头发犹豫了一下,伸出手,在肩膀上一推,作家便像雕像一样从石头上掉下来,摔在地上,纹丝不动,早僵死了。
他们小心翼翼地把作家抬起来,庄严地将作家放回原位,拥在中心,宛若祭拜神像。络腮胡子后退一步,看一看,想一想,谨慎地说:“Escritor de perros1!”组长也眯着眼睛,注视着作家,跟着说:“Escritor de perros。”然后他改操汉语,以不容置疑的语调说:“狗作家!”
接着他背对着作家坐下。组员们围在他四周,像一朵四瓣花。
他眼里闪烁着一抹怪异的光,仿佛在为某种难以置信的愚蠢而怒火中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