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死亡之后的那次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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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隐约看见女研究员走过来。

雾大得像他们在实验室里第一次见面,不过那时候是面罩里的乳白色雾状药剂。药是吸入式的,有一种苦涩的腥,容易被联想起切开腐烂尸体的金属;他在二十四次全身检查之后意识到那里面包含了某种金属盐,又在六次检查后尝到了同样味道的碳酸锂。她是那么说的,碳酸锂的残留感很重;桌子上放的是银形自己的杯子,锂盐和消毒剂的塑料味跟口红的香气混在一起,有一种怪异的腥甜。夏迟昀没再用那个杯子喝过水,偶尔会在快到傍晚的时候看到人造阳光恰好扫到杯沿上残留的唇印。

那应该是它的主人会留下来的唯一一枚。Elena不化妆,化妆品出现在她手里的概率约等于甜味的情绪稳定剂。基金会从来不用甜味,药物或是别的途径,从来不用甜味;他想起来第一次参与实验,让尚且不会说话的幼崽平静下来的方式是惩罚。安抚是没有意义的,鼓励是没有意义的,对未来的期待是没有意义的;没有脆弱的余地,也没有未来,女研究员没有,实验体当然也没有自己的未来。没有必要出现多余的装饰,没有必要浪费多余的时间,他只是站在那看着Elena的影子,在原地等待着下一步的宣判。

他没有在这里得到过好的东西,这只能是宣判。

大部分宣判来自于一些明确的信息,语言或者文字,在擦肩而过的瞬间。银形偶尔会奇怪于为什么Elena看上去那么忙,明明他才是理论上应该被杂乱的工作占满的位置;简短的对话变成短句式的通知,又变成词组,又变成递过来的纸质说明,他最后面对的是反锁的单人宿舍,和新消息提醒一起响起来的是压抑的呕吐,然后是马桶冲水的声音。这是最后的宣判:她说他要独立完成那些工作,她说他要开始承担更多东西,她说他不可以有多余的情感了,她说如果他的直属上级直属导师全权负责人会过上这样的生活,那么他也会。

夏迟昀站在门口。

通话里传来泪落在屏幕上的声音,她什么都没说。

负担高位任务的第一个要求就是冷酷。夏迟昀很难冷酷。他受到的教育会让他接受一切,接受自己的地位,接受上级安排的内容,接受Elena把自己一个实习生拽到有实无名的组长助理的位置然后抱着装有廉价薰衣草茶的杯子替她一天跑五十个办公室,接受自己没有权利去死,然后就这样苟活。感情是他以非人类的角色稳定生活在人类之间的锚点;他必须拥有足够细腻、足够充沛的感情,必须为此感到惶恐与痛苦,否则他将无法把自己和其他实验体做出区分。鉴于实验体从来没有独立和外界产生互动的权限,女研究员非常宽容地包容了这个在基金会不应该出现的特征;但现在她不再继续包容了,因为他的工作范围开始并不止局限于那间组长办公室,并不止于蛛网上的某个节点。异常会是这个世界发展的自然的未来吗,那基金会在做的会是违背天意吗?过去可以改变,可观察到的未来也不会是既定的未来。她说你以后需要接受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一定会有人死,而死亡不可避免。

第五次处理对方几乎全员牺牲需要外派员工协助重新收容的汇报的时候,夏迟昀发现自己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的平静。他开始感到一种漠然,像是患者服药过后一小时会感受到的那样,像是一片混杂着苍白雾气的虚空。

于是夏迟昀在虚空中跌落,能抓住的只有Elena的骸骨。

失去感情是一个隐蔽而明显、缓慢但迅速的过程。他跌落,但他不知道跌落多远;他穿梭在似乎没有变化的雾气里,然后在某一时刻回头,看向离自己仿佛有万里之遥的远方。人事档案公开部分的最近修改时间已经超过了五年,那是早已过时的资料:尚未长成的十七岁被禁锢在几万个像素点里,看向屏幕外的目光远比现在要单纯而茫然。夏迟昀记得那时候,也不记得那时候;他已经忘了曾经的自己最喜欢的事是和朋友在一起,只记得刚从实验室出来的七百多天,在他身边的只有Elena一个人。那么它当然没有朋友,只有Elena的他也不会有朋友;就算是能和大半个组打好交道,谈话仅限工作内容也显然是顺理成章。于是这是正常的。于是夏迟昀从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是平静地对对接人说好的,我会跟组长报告。

他从来没称呼过Elena为组长。

死亡被意识到的时刻不会是死亡,死亡发生的时候也不一定是死亡。Elena已经教不了他什么了,银型学的很快;从实习生到组长助理到实质意义上的代理组长,他几乎没遇到过太大的阻碍,像从实验素材一步跨到实习生的那样不可思议又理所当然。年龄差与地位差带来的压制感便如此渐渐消散了,Elena不再停在自己的办公室,不再备课,不再牵着他在高保密区的走廊里走;她也就不再是组长,不再是导师,不再是夏迟昀的监护人。有时候他会梦到以前的日子,尚显稚嫩的银型、足够可靠和强大的组长、永远在更新的工作列表、小孩子写不完的作业,隔壁区可能收容失效了,那孩子听不清楚;他的视线从女研究员的肩上越过去,能看见的只有映着火光的玻璃和Elena没盘好的发丝。

他永远在Elena身后,永远在这个文职一手可以护得住的范围里。他听见曾经的自己的心跳,看见那孩子因无知而无觉于是无畏的注视,然后回过头来,对上女研究员那双大部分时间里只有漠然的眼睛。时光所造就的壁垒是可以跨越的吗?夏迟昀翻着日历往前望,他曾经那么努力地想要靠近自己作为人的师长;可真正被认可为人、站在这个被过滤的安全区,保护他的却只是女研究员的尸体。

然后他内心毫无波澜地醒来,明白自己正在重现Elena作为人的死亡。

员工的优越性之一即是他们或多或少可以选择,而实验体没有选择。他扫过那些待批阅的文件,压缩包的大小让银型感觉有点窒息。但他真的可以选择吗,Elena曾经可以选择吗?死亡、破坏、毫无意义的重复,他坐在老师坐过的位置上,面对着不知存在与否的路口,被异常与对抗异常的人们裹挟着走向唯一的终途。

他看向雾的另一边。他看见女研究员熟悉的背影,在路的尽头。

夏迟昀睁开眼。沾了血的蝴蝶结已经变成了一种暗淡的黑色,现在是Elena死去的第二个七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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