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一首诗需要呕心沥血,考一次科举需要苦读经书……”
梦中的人背对着我,面朝漆黑的太阳。灰尘弥漫,整个天地间被黑烟填塞,像是蜡烛烧出的烛烬,把他的衣服熏得黄焦。
“那么我问你,斩一条龙,又需要付出什么代价呢?”
我不是第一次梦见这个人了,他只穿着一身布衣,还很单薄,枯瘦,苍白,嘴里却尽是些斩龙的豪言壮语。梦中的黑日令人感觉不安,它发光的方式,像是火山喷出山灰与岩浆一样,往大地上倾倒它产出来的垃圾,然后混杂成一团,凝固——阳光让大地蒙上了灰败的滤镜,本该温驯的光竟然像是油脂一样在皮肤干涸的表面上涌动。
这种涌动让我的大脑有些迟滞:“代价——”
我微微张嘴,想要说出几个字来,但是却只能把对方问句的末尾几个字重复了一遍,尔后什么也说不出来。
……
2001年,也就是十五年前,我刚刚被选中成为“三维弹球”计划的执行者,在接受两年的训练后,将会与一艘舰艇被送往太空,自己一个人执行无效化异常的任务。这次任务执行的时长是三十年。
我看着上司推到我面前的承诺书,以及一支早就已经拔掉笔帽的笔:“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他重新在桌子的另一端坐好,把双手交叠在自己的身前,沉默了几秒钟。
“我以为你会问为什么是你,或者是一些关于异常的细节。”
“那些我都知道。”我不想听见他这些故作高深的沉默和对我想法毫无意义的推测,我只希望他能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东西,“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
他不说话的时候的安静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但是他深吸一口气,刚想要开口,那种全身衣服之间的褶皱因为肌肉的牵扯而摩擦的声音更加令人生厌。他告诉我,我一个人足够了,多载一个人,都会让舰艇所负担的物资翻番,这意味着舰艇速度的降低——而舰艇每晚一秒钟到达目标区域,人类的希望就更加渺茫一分,异常不等人。
我想他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但是我不想要再问了,因为我也不想听见自己对他想法毫无意义的推测。
为了避免自己再犯下故作高深地沉默的错误,我签了字。
就如同存在一种宿命一样,我在登上舰艇的第一天晚上梦见了他。
梦中一望无际的沙漠,橙黄的天空,黑色的太阳。只有一个人影。
我认得他。
漫天的尘灰让他见到我的时候没有说出任何一句话来,只是不停的咳嗽,仿佛要把自己的气管与肺随着喉咙剧烈的抽动而全部扯出来。他跪在地上,用双手撑住地面,让粗砺滚烫的砂石蒸干他咳出的涎水。
我就站在他的身前,不断地犹豫着我是否应该去帮扶他一下,又对该如何帮助他感到踟蹰。然而一直到最终他从地上爬起,把近乎镶嵌到手掌里的细碎沙砾给扣出来,我都没有做出任何实质性的举动。这时我又为自己感到失望,因为我内心激烈的争斗的外在体现或许只是居高临下的无动于衷,漠视甚至蔑视。
他终于用渗血的手指清理干净了自己的手心,抬起头来,与我平视,瞳仁纯黑,像是倒映出了我身后黑色的太阳。背对着浑浊的阳光,我的脸在他的眼睛里与乌黑的空气融成一体。
你知道,烛龙吗?
我看着他的嘴一开一合,像是在翕动,我听不见任何声音,阳光在我的耳后变成尖厉的哀嚎,阻塞住我的耳朵。但是他的话却像是白纸黑字,在我的脑海里浮现。
“烛龙?”
这两个字在我的意识中格外清晰,我不由自主地重复了这个熟悉而又几乎从未见过的词汇:“烛……龙。”末尾的龙字让我打了一个寒噤,这一瞬的颤抖让身旁粘稠的阳光突然流动的顺畅了起来,把原本被攥的死死的声音全部释放出去。那人的声音也伴随着我对那一张一合的口型的回忆进入我的耳朵。
他的声音就像是这个梦境,沙哑而低沉。
“你知道,烛龙吗?”
…………
“吾将斩龙足,嚼龙肉——”
奇诡的唱调在整片沙漠中回响,最后一个字的长腔以一种怪诞的颤抖结束,像是对被“吾”所分食的龙的宣判,是龙最终命运被掌握在“吾”手里的宣言,是将龙的生命悬置在颤抖的声音上的挑衅。
龙,我接下来还能如何呢?
…………
多体单元龙,基金会这么称呼那个新发现的宇宙中的异常——事实上在基金会拍板决定不让人类知道有这么个生物存在的时候,再去纠结它到底能不能被冠以“异常”这个名字就不是很有意义了——依靠着恒星的能量,通过电磁波的编程来进行生殖与活动。
说实话,要不是它一门心思想要往太阳系冲过来,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向地球发送了它傲慢的宣言,没有人会为他付出那么多心思把它这么一个庞然大物无效化。
在所有人看来,这条由一个个被编码的电磁波所占据的恒星组成的龙,已经行将就木,它张牙舞爪地发出声响,想用最后一点生命力为自己谋求存续的希望,来躲过强引力天体的撕扯和其他来自宇宙的恶意。在它把傲慢的宣言发送到地球上时,基金会的人们看着异常信号的破译结果笑出了声。
“虚张声势。”他们用指关节敲打着屏幕,像是在敲打一颗恒星——他们或许认为那就是龙头了,发出阵阵笑声,全然不在乎这是一个体长几百光年的宇宙造物,仿佛它只是一个WindowsXP系统自带的游戏中的一个目标分数。
我站在他们的旁边,也笑了起来。不过一想到闲来无事看到的一本心理学书籍上说,自然的笑容只能维持很短的时间,所以我渐渐地把笑容收敛起来,就像是我真的笑了一样。然而我又不得不重新堆砌出笑脸,因为其他人还在笑。
但是说实话,我真不觉得这条龙让我们“作茧自缚”是个很好笑的指令。因为我们真的会这样做。
等到“三维弹球”计划的详细资料摆在我面前的时候,我略有得意地发现我果然猜对了。我环绕会议室的诸位科学家,想要看到他们脸上的一点失落从而再提高一下自己的优越感。不过令我失望的是,他们大部分都认为这个计划非常好,笑着同意的。
“三维弹球”计划。
制造一个携带类黑体的单人太空舰艇,以光速将其直接发射往那条冲向太阳系的多体单元龙的中枢程序。经过计算,多体单元龙的下一次移动将会发生在十五年后,那时它将会将自己所有的异常信息全部以电磁波的形式发射出去。
届时,舰艇也将来到单元龙的中枢程序附近,只需要开启类黑体,拦截单元龙的异常信息——哪怕只有一部分,类黑体中储存的无序粒子流也会让异常信息产生错误。而这种错误的异常信息将会变成一个癌细胞,扩散到多体单元龙整体,引发中枢程序过载使其死亡。
这个计划解决了远距离释放粒子流带来的宇宙射线及天体扰动的问题,同时还不用派出先遣部队来到龙中枢程序附近破译其源代码,进而给人类留下了更多容错的时间。最重要的是,这个计划甚至不需要揭开基金会放下的面纱。
所有人都会同意它的。
所有人都在笑,基金会内部空前一致得团结,人类没有因为争斗而作茧自缚。
笑。
我看着那群基金会的科学家,伴随着爽朗的笑声把只能容下一个人的茧制造出来。这个茧将会包住一个幸运儿,成为一个三维弹球,射向几十光年外的龙,随后完成自己的使命,变成很多、很多、很多的分数。
或许这个弹球还会满载着荣誉,重新回到为它欢呼的发射口。
或许弹球自己也会欢呼呢?
只需要三十年。
一去十五载,一回十五年。
他们把承诺书递到了我的眼前,为我拔掉了藏住笔尖的笔帽。
“你能听懂我说的是什么吗?”我问梦里的人,他在坚硬的砂石上用手指划出一道长长的曲线。
他咳嗽几声,摇头:“我听不太懂。”
他说出的每个字都有些颤抖,似乎是体内有些痼疾,这痼疾摧残了他尚且年轻的身体。
我一点也不觉得失望,毕竟我本身也没有想让他听懂。
“但是我倒是听懂了,你居然也有一条龙要杀。”他用自己破旧的鞋把在地上划出的浅浅的痕迹抹掉,“我也要去杀一条龙——天下怎得有那么巧的事情。”
“然而我没有听懂一个地方,就是……你为什么要去斩龙?”他左右踱步,突然又把话锋转向我。
他的移动让他身后的太阳暴露在我的眼前,太阳的血让我的喉咙有些干涩。我怎么会自己接下这种麻烦事儿呢?我下意识去反驳他:“不是我为什么要去斩龙,而是为什么他们要我去——”
顿住,我这时候才发现我不能把我的处境嫁祸给任何人。
我惊醒了。末尾的声音在我醒来之后仍然在睡眠舱里留下一点振动,这让我感觉到我的声音也在发战,战栗,但是不是因为痼疾。我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或许是一种年迫余日索的绷紧后的疲劳。在狭小的睡眠舱中爬出来。手指头在舱盖的玻璃上印出沾了水珠的指印。舷窗外是星星,它们发出的冷光泛着红色,在我的周围、同我并驾齐驱。
一阵胸口上的压迫和耳鸣让我在睡眠舱前面站立了很久。
我怎么会要来消灭这条龙?
我阻止了自己对自己目的的询问,我知道那样刨根问底的结果将会是一场对自己的诬陷。
我硬拖着精神的恍惚坐进驾驶室里,完成了今天对单元龙程序所在恒星的观测任务,把数据存储完毕后,剩下的就是一些很琐碎的小事了。我今天没有心情去完成那些基金会交给我打发时间的工作——光速的航行断绝了我和地球的一切联系,我只有在返航的时候才有可能接受到来自地球的信息,他们希望忙碌能让我少胡思乱想一点。
我把自己蜷缩在驾驶室的座椅上。
上船前一个工程师递给我了一个数据存储,他告诉我里面有足够的娱乐产品供我解决三十年的时间。但是我在登舰前故意把它落在了自己的办公室里。“我希望我自己能够完全认真地对待自己的使命。”我当时这么告诉他。
我分明在他的眼里看见了不齿。他分明地用眼睛在说:“你怎么会要来消灭那条龙?”
我怎么会要来消灭这条龙?
怎么会?怎么会?
我盯着眼前舷窗外的星海,斑斓的色彩在视野的尽头像是潮水翻涌,星光穿入我的眼底,从我的视神经进入我的大脑,带来刺痛。
眼睛逐渐失焦,眼前星光模糊成一片,仅剩下几十个亮度高到异常的恒星还能够在我的视网膜上留下几个印记。手指向前伸出,感受着摸不到的光子在我的指尖上撞击。这几十颗高亮的恒星,在我十多年的飞行中,已经把它们的亮度和位置背得烂熟于心。就算是闭上眼,我只需要感觉到眼前光明的变换——在眼睑下黑暗中的变换,我就可以告诉你,这是距离我多远的哪一颗恒星。
数十颗最亮的恒星,连成一大串,在宇宙如此浩瀚的系统中,形成一个拥有足够纵深的雕塑。最首的恒星,最末的恒星,距离我的长度差了几百光年。光围绕着这一个伟大的雕像缠绕了几百年,才终于进入到我的眼睛里,告诉我这个雕像,它身上的每一个细节,我就静静地听它给我讲。这将是宇宙最美的雕刻,它的尺度跨越了时间,同光一并流淌,想要把我和我身后的太阳淹没。
龙。
一颗恒星在夜空中亮起,一道阴白的线从骤然亮起的恒星刺向另一颗恒星。亮起,穿刺,线条不断地延伸,一颗颗恒星在深邃的宇宙中被点亮,放出着自己几十亿年生命凝结的光辉。惨白的线条在星海中都显得扎眼,几十颗恒星安静而狂暴的烧灼,终于,末尾的恒星开始熄灭,然而转眼又有新的恒星亮起。
中间曾有恒星被周围天体的引力瞬间撕裂,令这条裂缝一样的丝线被重创,但是它仍在熄灭和延伸间循环着。它在前进。光有些迷蒙,它在我的脑海里成了一条龙,游弋在宙空里,创痛满身,将自己庞大而衰朽的龙首伸向了它的希望。
在那个苍白的龙首边缘,我看见了迷蒙的自己。
我被寒冷的阳光晒得睁不开眼睛,背光让站在我对面的人被埋进了一片阴影之中。
但是她……她的头发的边缘在太阳下镀上金光。她像是正义。周边有树,树上有雪,树叶层叠的缝隙间漏下的光把我钉在了原地。她问我我还想要说些什么来粉饰我的一切,我知道我不论开口说什么都只会正中她的下怀。
我的指尖发凉,身体在不断地颤抖。我不能说话,我吐出的每一个字在她听来都像是无比风趣的笑话;我不想说话,我一旦开口,语调中的颤音会让我自己厌恶自己内心的恐慌。
她抖落了身上的雪,她唇上的阴影在动。我从未如此迫切地想要她说出一点无关紧要的话来,这样我还能和她开点愚蠢的玩笑,说点中英文混杂在一起的垃圾话来遏制一下自己翻腾的情绪。
“你一事无成,蠢货,懦夫。”
这一刻我才更加清楚地记得,现在是冬天。
我的心中是愤怒,是恶心,在这种狂热的寒冷的刺激下我在搜肠刮肚地寻找反击的语言,我在尝试驳回她对我的污蔑。我已经想出来了无数种她可能说出来的话,我还想要尝试在最后的这一刻为我自己保存下一点点尊严,我想要哼一支小曲来表明我对她的满不在乎。
但是我再一次对自己失望了。我复杂的心理斗争,最终呈现在外的不过是怒目而视和无动于衷。
那么我就表现出一点蔑视吧。
她嗤笑了一声。太阳近乎完全落下去了,这让我能够在阴影中能稍稍清晰地看见她的脸。她的脸上全是泪,嘴角上挂着比我任何一次对她的鄙视都要成功的轻蔑。
她轻而易举看出了我故作高深的沉默,但是我却没有预料到她的这个反应。她再一次给了我出其不意的伤害,她总是可以这样,我从来没有猜对她接下来想要怎么侮辱我,而最让我反胃的是这种侮辱甚至不是污蔑。我的心脏似乎被一根灿白的细线缚成了茧。
那一刻我心中或许再也没有愤怒了。我活该感受到侮辱,我活该为我自己的骄傲付出代价。
…………
我蹲在驾驶室的座位上,一遍又一遍地从过去的耻辱中寻找快感,在自己的脑子里把事情的结局换成自己的耀武扬威,换成自己的光荣凯旋,但是我又拼命地阻止这种想法的诞生。我不想看到她的失败,我不想看见她抖落自己发丝上和肩上的雪。
我在这个铁铸的茧里面像是一个化不成蝶的虫豸,终日消耗着自己的营养但是又不产生任何的变化。我胡乱的抓起桌子上的文件,按照自己的感觉翻到上次打开的那一页,用手指头指着文字一个一个地读,强迫自己从过去的泥淖里挣扎出来。
我还在耳鸣。我有点后悔为了所谓使命把工程师给我的存储扔在办公室了。
我想,或许这时候就会有数不清的信号从地球发过来,以和我相同的速度追着我,电磁波追着这个茧,就像是一群虫子——和我一样的虫子。或许再过不久我就能像是用渔网拦住顺流而下的鱼一样,享受着人类的声音在我周围的喜悦了。
那天晚上,睡眠舱里。
我反问梦中人:“你为什么要去斩龙?”
他说只要是把烛龙杀死,时间就不会流动了,老人不会老死,人们也不需要为自己的亲人逝去而悲泣。
我哈哈大笑,就像是那群科学家看见了单元龙的挑衅一样。
梦中的这个人似乎没有预料到我的放声大笑,他一开始似乎认为这是一种鄙视,他的眼睛里面开始燃起怒火。随后他就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然后和我一起放声大笑起来。
“谁似任公子,云中骑碧驴。”
“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
血色的阳光从天上太阳似的空洞中倾泻下来,似是要把我和他从头到脚都淹没。带着棘刺的藤蔓从沙石中长出,刺穿我的脚掌缠住我的脚踝,流淌的血液更浇灌了这恶毒的植物,它和我们两个人都在狂喜。
我终于来到了龙的跟前。
没有漫天飞舞的龙须,也没有什么威严的巨兽,也没有什么来自一个庞然大物的压迫,我只看到了一个气息奄奄的恒星。刺眼的白光被飞行器的玻璃滤过,到我的眼里已经软弱无力,变成一只干枯的手用它的骨节来敲打我的眼睛,我等待着龙的挣扎。
我的路途经过计算,现在,距离它发射它的移动信号还有四个小时——误差在两分钟以内。接下来就该放出那个类黑体,只要是用类黑体把信号捕获,就可以彻底断掉这条龙向太阳移动的念头。一旦移动信号被破坏,就代表了癌细胞自龙首种下,剩下的恒星就算是继续燃尽自己,也不过是癌痛的徒劳。
这四个小时以内,我出舱将黑体在舱外布置好,回到船内开始减速,准备向反方向加速,从而在龙游动时,我可以和它同步。我握着操纵杆,开始哼那首因为忘却而完全变成我自己的音乐的那首调子。驾驶室里面只有我的声音,我却仍然不敢将自己的声音敞开,似乎这个曲调会惊扰到谁。
它原来的样子是什么,我已经完全忘记了,但是唯一还能记住的是我把它记成了什么样子。它在我的脑海里,壮观而静谧,就像是那天,雪从树上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忘记了它的名字,所以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它。但是,在当你被宇宙的宏大所包围,被一百多亿年的历史所环绕,周围尽是超出我们感知的噪音、光、电——而你只有几十年的记忆,其中还有十五年被近乎一成不变的星空所包围的时候——
这时,这首带有这清脆的回音的音乐将会是与现在的场景最相称的。每一个音符都像是一颗恒星被点燃,星芒像是麦芒一样略过船体,光在速度的扭曲下像是倒伏的玉米,顺着飞船行驶的痕迹弯折。我很满意我对于这首音乐的再创作。
转向,开始加速。我知道龙已经发射了它的信号,向着我来时的方向。龙在游动,光速,飞船的提速很快,我有足够的空间和时间与龙共舞。在舷窗外的光再次变成红蓝色的辉映,我测算了飞船周围的电波。有一种信号,波长与振幅显然经过了调试,复杂而冗长。我往窗外看,理所当然看不到任何表现,窗外的宇宙还在静静地流淌,分出冷清与热情的茫然。
耳中乐声到达高潮,音符的提速让我的心跳动起来,我看不到这条龙的样态,但是我分明看见它在我的身边游动。它的身驱躯确乎有百光年,这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造物,然而集结了它全部希望的龙首,却只有这一束电磁波。纵然没有什么令人难以想象的奇丽景色,但是它在我的眼中,就像是世界对我露出的第一抹微笑。
……
“我要斩掉那条龙了。”我躺在地上。天空浑浊,所有的光线都沉淀在地上,太阳已经无法从它圆形的口中吐出一丝一毫的於血。梦中人手里拿着一把断剑,在手中反复擦拭,余温炙烤他的手,烧糊了他手上的伤口。他的伤口里也一丝血都不会流出来了。
“斩龙者,你也。”他说了一遍。
“你呢?”
他脸上没笑,沉思一会儿:“我觉得你在嘲笑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斩掉烛龙不能停下时光的飞逝……”
“我没有嘲笑你,你肯定早就知道了,把烛龙杀死什么都不能改变。”我打断了他的话,“但是我想说的是,你陪了我那么多年,我要结束了,你也应该做个了断。”
“你知道我会的。”
“斩龙者,你也,我也。”我很真诚地说了这句话。
他什么也没有再说。
我醒来之后,看着身周那波长和频率依然稳定的电磁波,那个枯瘦的垂垂老矣的龙头,没有任何面对大敌的波澜,反而觉得心下稍安。
梦中人和我不一样。他的人生尚有可能,还有其他的东西在他的身躯里冲撞想要挣脱,有一种凄厉的火焰在他的心中静静的燃烧,在他的布衣下透体而出,他的不满怎么会终止于对时光的愤慨。斩龙不是他的终点,只是他人生一段路途的里程碑,他的未来要更光明。
我的人生有许多日子在为龙而准备,余下的日子又都在龙的眼前。“龙”这个字在我的舌齿之间被研磨舔辗了千千万万遍,它成为了我在恍惚中会不由自由想到的一个字。它们的每一个笔划,在我的眼里都已经失去了它作为符号的意义,在我的脑海中幻化成了干涸的墨迹,游动,让人觉得像是沾满了鱼腥的海鳗,黏液混杂了土渣的蚯蚓,恶心得胃中翻腾。
没了龙,我将一事无成。
梦中人早就知道了,斩掉烛龙什么都不能改变。你呢?我问自己。我不想回答我,我知道这是对我自己并非诬陷的侮辱。
我枯竭的精神不再能看见一点生机。在我身边的龙使我有些安定,我甚至对于有生命的存在而感到热泪盈眶。我们两个现在是我周围宇宙中惟一的变数,惟有它和我自己还能让我感受到时间的存在。我想让这条龙同我多在这空间中游动一会儿。
飞船在星系间的磅礴下,移动几不可察,我的心脏的跳动或许很急促,但我又怀疑这只是幻听。或许我早已经死了。几十年的航行,舵内氧气的嘶嘶声,和某个机器运转的隐约嗡鸣变成脑中的回响。我的整个身体在融化。
“你为什么斩龙?”我又想起来了这个问题,我还没有回答过他。
“这就好像是一场噩梦一样。”我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里,感受着雪水在她发丝上残留的凉意。
她的手掐在我的脖子上,想要终止我对她身上气味贪婪的嗅探,我逐渐感受到呼吸的困难,但是我仍然紧贴在她的身上,让阳光从没有雪的树叶的叶隙间漏下,把我们两个永远的戗死在一起。
像是重新唤起了我对世界的感知,像是完全抛弃了自己对人类的鄙视,像是彻底接受了自己的失败,像是一个懦夫或者蠢货在找着只有勇敢者和聪明人才能找到的答案。
我感觉我的脸在呼吸,她无法把我置于死地。
我的泪水在她的头发上重新凝结成冰凉的雪,但是她没有再把那些雪像是污秽一样拍掉、抖落。
“这一切像是一个噩梦一样,你还想要醒来吗?”
我在这个游荡的飞行器中,笔直地朝着目标走了那么多年,但是我斩龙的理由却显得无比地轻盈——尤其是在身后六百光年的造物的映照下,在身前人类百万年的进化中,我仅以一个毫无价值的理由苍促出现在了两者中间,慌乱而又空洞,在航行中看着身前身后两个厚重的墙壁向我拥挤而来——最终必定会在全人类的簇拥下将那条龙利落地斩除。
我拍下了黑体敞开的按钮,代表龙首的电磁波迹像在仪表上瞬间消失,这种图像的变化像是一阵尖啸,从我的耳膜冲击我的大脑。似是万马齐喑,尖啸后的寂静像是结束序曲前的休止符。
我猛的闭上了眼睛,想要通过脸部肌肉的抽动来缓解耳膜上的不适。仪表突然的寂静让我有些无所适从。
我让飞船减速,我不打算回去了。龙快要死了,我的人生骤然变得空荡。
三维弹球圆满的打出了最高分。
地球上的所有人一定都看到了这次使命漂亮的结算画面。
“写一首诗,考一次科举,斩一条龙。”
“为它们付出的代价,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代价就是,我想要通过它们追求的东西,最终都会离我而去。”
人生骤然变得空荡,所幸,所幸还有一丝余晖。
我坐在驾驶席上,面对着还在闪光的龙尸。在十多天以后,眼前那个恒星会因为癌细胞的扩散而燃尽,我会记录下它最后一丝光茫。同理,我还能在三十年后看见第二颗恒星的最后一次叹息,像是在污泥中挣扎扑动翅翼的鸟,熠熠的血液从每一根羽毛中渗出混在黑水里,此后百年甚至千年年,我将在这里看着龙彻底的死亡,让飞船作为我的棺椁也是龙的丰碑,同立于它的坟茔前。
那时我的所有憎恨与恐惧,所有质疑与迟滞都消失了,如同烧尽一朵花,将灰烬埋在贫瘠的土地里。我只有这一刻感到了畅快,纵使我自己会消散在时间洪流的冲刷中,纵便巨龙也会崩解在星光里。
手中黑体的操纵装置从手中掉落,在舱内飞翔,像一只鸽子。请允许我恬不知耻地认为自己已经在铁的茧中化成蝶。
龙没有进入太阳系,它进入了我的眼睛,我将是最后一个熄灭的恒星。
…………
“我知道这是一个噩梦,但是如果我醒了,我就再也看不到你了。”
“如果我回去了,这个梦会不会醒来?”
“如果我回去了,我是不是仍然一事无成?”
“如果我不回去,你会不会训斥我是个懦夫和蠢货?”
“如果我不回去,我是不是做到了些什么?”
“……”
李贺在病榻上醒来,他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一个实现了他没有做到的斩龙伟业的痴儿,还有一缕烛光,闪灼其华。
这梦就像是那些长昼一样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