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黄昏。
星辰的河流从深蓝流向橙黄,最后干涸在夕阳附近泛白的灰蓝。河畔闪亮的碎砾在赤色的薄云间隐现。我喜欢黄昏的风,干燥、清甜,让人想起麦子的金黄。我喜欢黄昏的草,柔软、温顺,隐没在层叠的阴影中。
我恒久地孤身一人,但这不妨碍我徘徊在这棵树旁。这是一棵孤独的树。它是这片草甸上唯一的标志物,仿佛世界的原点,眼眸的瞳孔,使人感到知晓自己身处何处的心安。
直到那天,我遇到了那个少年。
他的额头上绘有蓝色的印记,裸露出的关节被金属所替代。没走几步,他便会跪着俯下身,侧着头,似乎在倾听大地里的声音。他的神情淡漠冷硬,眼中空无一物。直到近前,他似乎才注意到我,淡漠的神情如潮水般退去,干涸的脸上显出不安和忐忑。
“孩子。”他和我年纪相仿,却像一个老者。他停顿了一下,看着我,似乎在等着我的回应。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盯着他额头上的印记。那个印记昭示了一个已经发生而不可挽回的悲剧,让我的心隐隐作痛。
“孩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
我摇了摇头。
“他和你一样大,兴许还比你小一点,”他看着我,“你一定认识他。”
隐隐的胆怯让我失去了耐心,无名的烦躁使我大吼出声:“你在说什么人?我不认识他!”
四周突然暗了下来,一个混沌的黄昏跌进了黑夜。“我走了。”我丢下这句话,便逃离了这个少年。我回过头,那个少年又重新跪着俯下身,侧着头,倾听大地里的声音。
我喜欢黄昏。在我的想象中,黄昏是两色莫比乌斯环的接缝;某个存在将一面黑色一面白色的丝带扭转半周,然后将其首尾相接,又别出心裁地使接缝显出某种混沌;世界在丝带上滑行,带来无穷的昼夜更替;这真是绝妙的想法。但我随即又想到,如此一来世界便在永恒地颠倒,这显然并不稳定与完美;我思维中的世界发生了变化,世界静止在无穷的以太中,而昼夜从世界的上空掠过;这解救了我的思维。
我跪着俯下身倾听,想听到回忆中的声音;仿佛齿轮咬合,一种当前的感觉与一项过去的记忆偶合起来,不由自主的回忆充满了我的内心;它们是不连续的片段,却连续地从我的思维中闪过;不连贯的画面连贯起来便让人费解;在瞬息的回忆中,我感到自我在现世中的存在;一阵回忆的雨点出其不意地落下,我的思维躲闪不及;恒久的悔恨与惩罚。
我没有听到回应,我直起身;我看到远处有一棵树;在平面上我能看到无限远,那么我一定在其存在之初便看到了它;对某个存在进行描述的词语会同时在脑海中呈现,但我可知的思维对这些词语的得知却是一一进行的,就像空中落下一阵词语的雨点,而我要把它们一个一个捡起来;但我立刻发现我的思维不该在此时才将其拾起,这棵树如此特别,就像世界的原点,眼眸的瞳孔。
我注意到了一个蓝色的印记,随后注意到了一名少年的整体,对整体的认知使我得知了更多的细节,比如他裸露出的被金属所替代的关节;我的心中突然出现了对“内心无法表达它自己”的悲哀;内部语言是整体的的,而外部语言是分立的,只有通过意义这一桥梁,内心才能在迂回曲折中表达出一段思维过程的一个断面。那个蓝色的印记在我的思维中立即呈现;我通过意义找到了这个印记在外部语言中的对应物——恒久的庇护,以使囚人接受恒久的惩罚;我的内心隐隐作痛。
我意识到面前的少年可能知晓他的所在,也可能不知道;我的内心出现了不安与忐忑。我出声:“孩子。”随后,一段思维过程就在内部语言的子宫中流产了,它没能进入外部语言,并被我迅速遗忘;我只能再次出声:“孩子,你有没有看见一个男孩?”面前的少年摇了摇头;我继续出声:“他和你一样大,兴许还比你小一点,你一定认识他。”我的内心突然出现了胆怯,我该如何面对他;我又希望这位少年不认识他。这位少年大吼着:“你在说什么人?我不认识他!”此刻,一个混沌的黄昏跌进了黑夜,莫比乌斯环的接缝从世界上空掠过;我接受了这一事实,我若有所失。
耶和华曾听到了他在地里的回应;我仍要跪着俯下身倾听;我仍要接受恒久的惩罚,对他恒久的寻找,直到两色莫比乌斯环的接缝不再从世界上空掠过,一切都跌入无穷的以太。
他在远处看着两名少年交谈。那两名少年有着相同的相貌。
他摸了摸额头上的印记。它昭示了一个已经发生而不可挽回的悲剧,代表了一个为了恒久的惩罚而存在的恒久的庇护。
突然,荒芜从他的脚下出现,在草甸上蔓延。远处的两人如烟云般消散。
在枯萎的牧草中,显现出的是一个躺卧在树下的少年,神情安详,仿佛刚刚牧羊归来,在黄昏里小憩片刻。
该隐醒来,是一个梦。柔和的阳光在房间中弥漫,正是黄昏。
他在梦里也没忘记自己所受的诅咒——让大地恒久地死亡,就像被他杀死的兄弟。
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寻找他的兄弟。那是为了,在两色莫比乌斯环的接缝不再从世界上空掠过、一切都跌入无穷的以太之前,亲口对弟弟说:
“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