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前警告:
该故事包含跨性别恐惧描写。请在确认能够接受后继续阅读。
我和Felix在徒步旅行时停了下来。午后的日光透过林间疏枝，打在初秋第一股凉凉的微风身上。两块巨石从森林的地面突出，紧挨着沿溪灌丛中的小径。
我靠近的其中一块巨石，急切地坐了下来，取下护林员帽，擦掉额头上的汗水，示意Felix赶上。
「来吧，小伙子！」我笑着招手，并指了指他旁边的岩石。「你就待在那一块的遮荫下吧！」
我注意到，Felix没什么反应，他慢慢走来时，眼睛紧盯着地面。
Felix确实是到了青春期了，做父亲的自然明白。Felix日渐和我疏远，我却越发在他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我记不太清太小时候的事情，但青春期的日子，还恍如昨日。Felix一言不发，但我早明白了。
我抓着下巴，解开胡子上的一个小结，Felix一屁股坐在我旁边的石头上。
Felix看向我，我咧出一个大大的微笑。他又马上向左扭头移开了视线，我的笑依然挂在脸上。一片黄叶飘落在我身前。
秋。变化的时节、死亡而又重生的时节。整个世界被裹进雪一般白色的茧里，待到春天复破茧而出，化蛹成蛾。为什么是蛾不是蝴蝶？嗯，蝴蝶就太过了。依我看，飞蛾之美才是少有人赏。棕色和灰色都是我喜欢的颜色——当然，最漂亮的还是绿色。
我看向Felix。
他看起来大受打击：肩膀低垂、眼神阴沉、还在不停跺脚。虽然我不是人类专家，但不需要专业人士也能觉察到儿子的苦恼。
我努力开口。
「嘿，小伙子。方便告诉我你在想什么吗？」
Felix没有回应，他死死地盯著脚下的树叶。
「Felix。」我一开口，少年的身子稍稍一动。「我想和你聊聊四季。」
我用全部的感官品味周围的一切。隔夜的雨激起的泥土的味道。秋风扫动落叶沙沙作响，流水涓涓、缓缓向前。新秋，新寒。灰蒙蒙的天空边缘染上了深橙、暗红和金黄的色彩。
「我想人生正像我们生活其中的世界一样运转，而我们就好像一个个小小的世界。冬天是一年的开始和结束。冬天寂寥朴素，我们也休养生息。生命之初就好像冬天一样，生命终末也好像冬天一样。冬是宁静的季节。冬是……安息的季节。第一个冬天就好像人生的一月和二月，雪则在温暖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解释，说着说着，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快乐。
「在温暖的情感中融化。大概。说得挺不清楚的，但人的成长正是这样的啊，不是吗？」
我看向我的儿子，他却毫无反应。但也没关系。年轻人哪懂得倾听，我这样安慰自己。看来，这些话，对现在的Felix来讲，毕竟是还太早了。我是在播种。种子沐浴春雨，便将萌发。
「那便是春天，」我慢慢说到了结论。「春天在平静之后才会到来，在宁静之后才会到来。春天是……喷薄而出的美丽——咳，美丽这个词儿，可能不太合适就是了，哈哈，哈！」
我伸手拍了拍Felix的后背，却把孩子吓了一跳。
「嘿，怕什么。我是你爹，又不是生人。」
Felix扭过脸去。他是个好孩子。他还小，也很文静，一直很文静，这一点不像我。我也不知道他这是随了谁——孩子他妈奥德丽倒是安静，但也没他这样深沉啊。Felix独一无二，我也特别喜欢这个孩子。
「我的意思是，我知道你现在很困惑，你可能搞不懂自己到底是谁，我明白这很难，但每个人的人生都会经历这样的阶段的。」我两腿一蹦跳下石头，一下子来到Felix那里。他那块石头更低矮，树荫也更加浓密。我们四目对视。我放低声音，说道：「这是长大的必经之路。迎接夏日。成为一个……男子汉。」
我伸出去抱Felix，他躲了开来。我眉头一皱。即便对他这样文静的孩子来讲，今天也太过了。有什么不对劲。
「今天你安静得过头，我的小毛虫。」
「对不起，」Felix向右扭开了头。
「这有什么对不起的，我就想让你知道有人理解你罢了。」
「你不理解。」
我感到心头一沉。但我没再多想。年轻人，我心想，「你觉得我不懂，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啊。」
「你不是。」
「我是。」
「爸爸，你不是，」Felix听起来有点着急，但话说一半，便又陷入了沉思。他想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话。我便静静地等了他好一会儿。
他继续说道。
「爸爸，我不是个男人。」
我笑了。「现在不是。现在你还是个小伙子呢！」
「不，我永远也不会是。」
「嗳，可不能那样说。」
「爸，别说了。」我心头又是一沉。「对不起，」Felix连忙说，「只是，让我慢慢……慢慢解释。」
「嗯，」我低声说道。
Felix静静思索。他一直在咬自己的嘴唇，看来真的很紧张。
「我……我觉得自己……不是男人。不是男孩。也不是说，我觉得不是，我就不是。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讲。」
「没事儿。」
「我感觉……我这样的身体不对劲，我也感觉自己成为不了应该成为的那种人1。我不喜欢别人对待我的方式，也不喜欢他们期待中的那个我……」Felix几度想要开口，几度欲语还休。终于：「我是个女人。」
我缓缓皱紧眉头，大半的笑容却还僵在脸上。我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但却总也藏不起那无比的困惑。无言。我说不出话。与其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我不想那样），我还不如什么都不说。Felix？一个女孩？
你确定？不，要更柔和些。「你那样讲，是什么意思？」
Felix的话搅得他不知所措。「我不想当你的儿子——我不是你儿子。我是你女儿。还有——叫我Faeowynn。」
我眨了眨眼。「Faeowynn？」
「简称Fae。意思……意思是：『森林中的精魂』。」
我仔细想了想。「这个名字从哪来的？」
「我自己想的。」
Felix看着我，满脸期待我能够明白。
年轻人，我又心想。我笑了起来。总有他们自己的一套说法。
「好！」我说。
「可以吗？」
我耸了耸肩。「可以。无论如何，我都爱你。」
Felix看了我一下。「我觉得你不是认真的。」
「为什么这样说？你现在是青春期。你自己会明白的，我就是这个意思！长大成人，成为你自己。成长嘛。」我做了个开心的小手势。「春天。成为一个男——嗯，女人。哈哈，哈。」
Felix什么都没说。安静的孩子。我伸出手去揉他的肩膀，他没有躲开。「这样的话，圣诞节礼物就得重新再买了，呵呵！」
徒步走到现在，Felix头一次冲我微微一笑。虽然只笑了一下，但他还是笑了。
我拍了几下他的肩。突然，我突然在那时感觉到有些不知所措。我被某种感情淹没了，我看到我的儿子在青春期的迷宫中漫游，他迷了路，但那是多么甜蜜的、只属于年轻人的迷茫啊；他还没能发现，自己有着爬到迷宫墙壁顶端、一览无余的自由呢。
我把Felix拉到怀里。
「我有点激动。」我说。
Felix没有回答。我已经习惯了他特别的交流方式。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Felix从我怀中脱身，盯着别处说：「咱们开始往回走吧。要不然赶不上和大家吃完饭了。」
「当然！」
我和Felix站起身来，拂去身上片片落叶，抓起小包，开始往正路上返回，跨过倒下的树干和疯长的灌丛。
我还记得自己在少年时的幻想。群峦之上尚无房屋。地球未被人类之手玷染。我还记得自己那时是怎样寻求的解脱：我写下成本成本的日记，我用光成沓成沓的画纸。那个我太想重回的青春。
我笑了。为什么不笑呢？我们如此不同，我心想，然而又如此相像。
做男人很难。很难很难。我明白。Elliot明白。Hank明白，Robin明白，Anders也明白。我想，Felix，最近也明白了。他不是在幻想开天辟地。他的幻想另有特点；那就是逃避重负。成长的重负。成为男人的重负。但做女人丝毫不更容易，我心想。不，不，绝对不更容易。
我的儿子走在我的身前。他时不时扭头看我。他回望时的眼神。他撅起的嘴唇，微微鼓起的脸颊。他柔和的双眼。我冲他一笑。他扭开了头。我又怎能不笑呢？世界上最好的两件事物就在我的眼前——大地和家人。他浅棕色的皮肤，深棕色的头发。他确实更像他妈妈。当然了，他是Fuchs家的孩子。
而且是那样的充满活力！我向前迈出一步的当儿，他简直能迈十步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