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一个SCP,或者说Skip为友,但它从不躺在我的床底,也不在我脑海中说话。它只是每天跟随着我,提着一只只红色的手提箱。别人看不见它,感觉不到它,只有我知道它的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因为每天都有人向我有意无意地倾泻那些东西,而我,也总是在帮它有意无意地收集那些东西。它们重量很轻,几乎没有形状,但是却非常的锋利,就像是刀刃一样,每一次碰撞都会发出清脆的响声,很适合用来切割玻璃,然后把玻璃变成同样锋利的东西。而我的Skip朋友,会从碎玻璃中挑选出最好的那些,放在一边,每到夜深人静时便会开始打磨,发出恼人的噪音。
可现在,我却开始感到焦虑。
我第一次遇到它是在上初中的时候。
那时的我,午饭时间总喜欢早早地赶到食堂,随便买点便宜的饭菜,然后就坐在最角落里的桌子边,看着屋里的人逐渐多了起来,桌上的饭菜却不吃几口。不知什么原因,我就喜欢这么静静地坐着,看着人来人往,我的心情就会平静许多,脸上也会不由自主地露出微笑。
不过很明显,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无缘无故对你微笑的陌生人。逐渐的,我便能清楚地感觉到一些人对我投来的目光中夹杂着的警惕与狐疑。幸好,三年来,只有一个人曾在我放学的路上因一个在午饭时被我目光扫到的女生是他女朋友而找我的麻烦。慢慢地,一种奇怪的氛围便在校园内形成,不善掩盖情绪的初中学生,将四下传播的谣言施加到了平时沉默寡言的我身上,我又成了冷暴力的受害者。
然后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它出现了,开始替我承担非议与冷眼。诚然,我第一次看见它时,被吓坏了。它看上去就是一团蠕动的红色血肉,随便往哪一站,估计都会给旁人带来巨大的压力。可与它相处了一段时间后,我发现自己对它的恐惧竟然慢慢地减弱了,甚而是有一种亲近之意从我心底油然而生。自从它出现以来,我再也没操心过人际交往方面的问题,它会替我解决。它每天跟着我,跟着我上街,把人群挤开,人们满脸困惑地盯着我,环视着四周,他们只是感觉到自己被什么东西推开了,没人会因为各种恰当或不恰当的理由而向我宣泄戾气,有它会替我受纳。
它每天跟着我,跟去学校,我总能看见一片片血红从他们的嘴里、眼里飞出,拍在它身上。它总是带着白色的手提箱,把那些比血更深的东西从身上剥落下来,扫进箱子里,每多装一件,箱子的颜色就变深一点,最后箱子装满了,也就变成了红色,它会把装满的箱子藏进身体里,再变出一只新的箱子来,继续装,直到我消失在人群面前,它才会逐渐停下,然后默不作声地站在我的身旁。
它每天跟着我,跟着我到处跑。它的存在,让我感到格外的轻松,逐渐的,我反而开始依赖它,每当我遭遇他人的敌意时,我都在心底祈求我的Skip朋友将那些污秽的东西悉数装进箱子里,这样才眼不见心不烦。
就这样,它跟着我,默不作声,我甚至将这一切视作了理所当然。只是每到夜深人静时,它都会伫立在我的床边,在一片寂静中默默地注视着我。
它似乎有什么想要怒吼,但不懂得如何发出声音。
一个愚蠢的问题:如果给刚入职的自己一句忠告,你会说些什么?
我肯定会说:别把Skip当作没有思想的怪物。
起名字,对我来说是件困难的事。我曾经私下给它起过无数个名字,但都在正式使用前因为各种原因被我在脑子里否决掉了。直到我阴差阳错地上了基金会这条贼船,它才有了一个正式的名字。
SCP,收容,控制,保护,用动词来描述不可理喻之物,真是恰到好处。因此,这三个字母,成了我对它的称呼,虽然我知道这也许并不符合工作规定。
我深吸了一口气,把观察室的单面玻璃调成了透明状态,一个似乎和我一样的人,正蜷缩在对面房间的墙角,一脸的扭曲。更扎眼的,是他身旁那团可憎的红色血肉,还有旁边那一堆红色肆虐的箱子,部分已经空空如也里面那些红得发臭的糊状物都被它堆在了自己的手上。
“你能听到我吗?”我看了看我的Skip朋友,打开了麦克风。
“你能看到我吗?”玻璃另一边传来尖锐的说话声,似乎并非是人类的声音。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说话的?”见玻璃对面的那个人仍是呲牙咧嘴,完全没有回应我的意思,我继续向那团红色问到,“到底发生了什么?”
“问你自己啊。”我仍未搞懂它是如何发出的声音,“但是,你很快就会……”
“干什么呢?”我的导师不知道什么时候迂回到了我的身后,拍了拍我的肩膀。
“哦,没什么……”我被吓了一跳,顺手关掉了麦克风,并假装整理了整理衣服。
“审问工作有什么进展了吗?”
“有很大进展,它刚才终于是愿意同我说话了。”我转过身去,打开了电脑,准备调出刚才的录音文件,“以现在的条件,我觉得我们随时可以……”
“开什么玩笑,他的嘴上的封条都没撕下去,就能跟你说话了?”导师满脸的困惑,左手指着玻璃对面那个战战兢兢的男人,右手在嘴边比划了一下,“还有,我刚才在门口看到你对着空气一直在念叨着什么,你这是怎么了?”
“可我刚才,刚才真的听到它……啊,不是,对不起。”
“你是不是幻听了?”
“也许吧,压力有点大。”我擦了一把额头的汗,刚才真悬,差点就暴露了,“麻烦您,别告诉别人。”
“我会替你保密的。小心点,这是头一次安排你独自处理工作,别搞砸了。”导师他叹了口气,把目光望向了玻璃对面,脚踩在了我的Skip朋友的身上。
“对了,老师,如果说有人看不见它,您觉得那会是什么情况?”
“什么意思,你说看不见那家伙?那多半是眼睛瞎了吧。你怎么了,今天怎么神神叨叨的?”
“没事,突发奇想。”我扭过了头去,瞥见玻璃上似乎缺了一角,而那一角,此刻正被我的SCP朋友此刻正卖力地打磨着,它身旁还有一只黄色的手提箱,里面装满了各种各样的玻璃碎片,无一例外,锋利得很。
我现在确信,除我以外的所有人眼睛都瞎了。
我现在确信,除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是眼瞎心明。
它图谋不轨。
我很焦虑。
既然我不是眼瞎心明,那我就应该找个人帮我一起看住它。幸好,在这个站点内,还有一个人跟我特别熟,他也一样与我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也一样很像我。但讽刺的是,我总是会把他忘了。
“我不明白了,就这么一个疯疯癫癫的家伙,你也要单独找个安保来看住他?”观察室新增的那把椅子上,一个身穿安保制服的年轻人正发着牢骚。他很像我。
“防微杜渐,”我专心致志地码字,“万一发生了意外,这样能在造成巨大后果前结束它。何况,你还不一定对付得了它。”
“他?他有什么对付不了的,这面玻璃就可以挡住他好不好?”
“你怎么就不懂呢?就当我欠你一个人情,好不好,帮我看住它,好不好?”
“天呐,又一个年纪轻轻就精神失常的。”
他从口袋中取出了一副眼罩,戴在脸上,不一会呼吸就变得平稳。
“天啊,别这样,快醒醒,别睡,我不能……”
就在我惊慌失措的同时,观察室的玻璃不知为何自动调成了透明状态,我的Skip朋友就坐在对面,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一阵嘈杂,似乎是有谁碰倒了桌椅,但仍不能吵醒睡着的人。
我的好朋友,我的Skip朋友,发现我也注意到了它,又开始卖力地打磨着它从各处收集来的碎玻璃,表现得很浮夸,那只黄色的手提箱里,一副玻璃样材质组成的面具已然成形,边缘渗透着红色液体,但它似乎仍觉得边缘不太锋利。
我打开了麦克风,尖锐而刺耳的声音传来,比以往都大,但仍不能吵醒睡着的人。
“你想起我是谁了?”它看着瘫坐在地上的我,似乎摆出了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求你了,不要这样,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它停了下来,拟态出一个类似人头的球状物体,转向了我。
“我等了这么久,你就告诉了我这么一句?你真以为我愿意替你挡住那些该死的东西?看着我这样你是不是感觉很爽啊?”
“我很抱歉。”我的声音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但我很感谢你,感激你,如果没有你,我坚持不到现在。我对你感恩戴德,我……”
“我真是瞎了眼了。”
它分出了一小团血肉,混合着红色捏成了一个小小的人形,然后把自己一分为二,又是一个人形,很像我,它把那副碎玻璃面具扣在了自己新分裂出的人形的脸上。
“不管你怎么想,我都觉得取代你是个更好的选择。你以为我可以沉默地承受一切,然后高枕无忧,你却从来没考虑过我的感受。迟早有一天,你被击垮,我会名正言顺地替代你。既然你把这一切都推给了我,就别怪我用我自己的方式解决这一切。”
“那我怎么办?”
“这个东西更适合你。”它挥了挥那个小人。
我关掉了麦克风,把玻璃调回了不透明状态。
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做好了面对各种异常的准备,可到头来,面对自己最熟悉的Skip的时候,我却依然表现得像是在伪装自己是个成年人。
难怪它捏出来的那个人形,是那么的矮小。
我承认,这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可我无法否认,我厌恶那些颜色比血深的红色。
我看了看旁边酣睡的安保。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也许我可以找一个理智的人来帮我。
“嗯,我大致明白了。”一个身穿安保制服的年轻人眉头微锁。
“天啊,谢谢你,我真的……”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年轻人满脸衰相。
“说实话,你当初做的也无可厚非。不然的话,就它那副德行,你现在恐怕会因为无差别杀人而登上新闻头条。”身穿安保制服的人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那份我点给他的堂食,掰下了一块面包,吃了一口,“不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了,你把它忘了,忘了把它收回来了,它现在野了,愤怒了,这情况就不好处理了。要我说,它恐怕只是想要做另一条它不存在的时间线中你已经做了的事。”
“我就担心会这样。”
深夜的食堂如此寂静,除了我,只有占据各张桌子的污秽与肮脏餐盘。
“担心也没有用我觉得吧,你也不算是无路可走,至少还有三条路……”
“哪三条路?”
“第一条路,”安保制服顿了一下,从另一张餐桌上去来了一张脏餐盘,看了一眼自己眼前的那份我点给他的堂食,吃了一口,嚼了嚼,吐在了餐盘上,“把那些对你来说比这还恶心的东西收回来,它肯定再同意不过了,这么一来,矛盾就轻而易举地解决了。”
“那第二条路呢?”
“你把它找来,诚挚地请它回来,向它郑重地道歉,求它把那些东西扔了。不过,我有十成的把握肯定,它会把那些东西全都丢在你身上。但这没关系,问题照样是解决了。”
“这不和第一条一样吗,它非要把那些东西丢给我吗?”
“本来就应该是你自己受着的。”
“有没有不用这么做的?”
“有啊,第三条路,这个。”安保制服拔出了别在腰间的枪,拍在了桌子上。
“你让我杀了它?”白大褂的声音颤抖了起来。
“不是,你杀不了它,正如同它杀不了你。”
“你怎么知道的?”
“我太了解你了。”
“那你把枪给我,是什么意思?”
“你还不明白吗,你杀不了它,它也杀不了你,那我呢?”
沉默,沉默如同没开灯的食堂。
“我懂了。”白大褂点了点头,“帮我拖住它,给我点时间做做思想准备。”
安保制服点了点头,走了。只留下我一人独自坐在了食堂。我仍在观察,但似乎并非曾经那样。
我仍不能完全忍受那恶心的红色,但我应该还算聪明。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才从食堂中走了出来,它仍每天跟着我,又跟去了站点的食堂。
我找了相对干净一张桌子,点了份便餐,坐下,头顶的日光灯管是如此的压抑,让我感觉仿佛回到了初中时,所有人都在充满敌意地注视着我。
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可我的Skip朋友忍不住了,准备动手了。它拿出了那个血肉组成的小人,放在了身后的空桌子上,然后戴上了那副面具,手握锋利的玻璃碎片,食堂里的每个人都陷入了危险。
“嘿,兄弟,今天食堂人挺多的,没地方了,我可以和你们拼个桌吗?”
是那个安保,他很像我。
“当然可以,请坐。”我的Skip朋友抢在我面前答应了他,“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他笑了笑,掏出了手枪,对准了它的身体。
“你以为这样就可以杀死我了?笑话。”它尖锐的声音十分刺耳。
“我当然知道,”他又笑了笑,调转枪口,对准了我的脑壳,“但这样应该奏效。”
枪响。
我又回到了第一次见面的地方,那座寂静的食堂。
我找了相对干净一张桌子,坐下。
我找了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没有坐下,而是拿出了那个血肉组成的小人,放在了身后的空桌子上。
我找了一张相对干净的桌子,站在了桌旁。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那副碎玻璃面具的作用,它不愿独自承受这一切,它也不应独自承受这一切,它想……
不,一直以来都是我在想,我想逃避,但那些东西依旧在场。
我在它对面坐下,默默地盯着它,盯着我自己。我点了份便餐,请它吃,可它水米不进。
那个长得很像我的安保,站在一旁注视着这一切。不知什么时候,我开始身穿防弹衣,握住了手枪。
“真要这么做吗?”我打开了保险,询问坐在我右前方的那个,长得很像我的研究员,“第三条路?”
“没必要。”我伸手阻止了那个长得很像我的安保,“我想还有别的道路可走。”
“我不同意。”它的声音似乎也没有那么刺耳,“现在你一条路也没得选了。”
隔着一片片碎玻璃,我看不清它的脸。
“我必须承认,我没有收容Skip的经验,更没有和一个Skip交过朋友。到目前为止,我只审讯过一个敌对GOI的俘虏。”
身为研究员的我抬起了头,看了看面前带着碎玻璃面具的我,形如扭曲血肉的我。
“我很抱歉,原本只想让你替我分担,最后却把那些冷眼和谩骂全都推给了你,自己逍遥快活,只因为你是怪物。我很抱歉,我把你忘了,忘了你也是我的一部分,只为了让自己觉得那些事情与自己毫不相干。”
“可我终究是没有骗过自己,到头来只有你在白白受苦。”
我默默地注视着它,它依然面无表情,就算有我也看不见。但是它的身后,突然出现了一大堆红色的手提箱。我明白它的意思,这些东西我要自己处理了。
“至于你,我很感谢。”我望向了一直站在一旁的,身穿安保制服的我,“感谢你在这么紧急的时刻醒了过来……”
“所以你选了第二条路。”我打断了身为研究员的我。
“并没有。”
我一只又一只的接过了箱子,堆在了我身后的桌子上。然后,打了一个响指,那对箱子冒起了黑烟,很快熊熊燃烧了起来。
“抱歉,惊到大家了,我多花了点时间,做了做思想准备,以后再有类似的东西,我也能独自解决。”我顿了一下,“我早该解决掉这些东西了。”
“你分明可以用打火机的嘛。”我收起了枪,看起来情况解除了。
“打火机的火烧不掉的,它没法做思想准备。”
“还有你,先别走。”见我收拾了东西,准备溜走,我站了起来,走到了桌对面的我的身旁,抄起了那个红色小人,丢在地上,踩了个稀烂:“我们用不到它了。”
“所以说,我们还是朋友,不是吗?”
光线暗淡的食堂,灯光逐渐亮了起来,沉默的食堂,逐渐吵闹了起来。
我惊叹于站点的食堂怎么会与我中学的食堂在室内装潢上如此相似。
我和我的朋友一起啃了一口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