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打水再次灌满了F的酒杯。
她的冰块融化了三分之二,但是易拉罐里的威士忌仍是满满当当。
“就我个人来说,的确没想到你对掺杂有威士忌的苏打水那么情有独钟。”我将自己杯中残存的几个冰块倒到嘴里开始大嚼,冰块的凉意籍由牙釉质直窜我的前额,掠起一丝丝抽动的痛觉,让我想起了小学时为了不被同学蹭口棒冰而匆忙朵颐后的慌乱感。
桌子被她左手的无名指责罚着,不包含着任何旋律的沉闷敲击声,让我嘴里的余味有些许泛苦。
“喜力、嘉士伯、科罗娜、健力士、青岛……誒,你们居然还有美式IPA,那么……我要这个。”我的手指从酒单的上缘一路下滑至那一页的最后一个名字。
“你不看看后面一页么,后面不是还有很多酒类的么。”F将制造无意义噪音的伟大工作移交给了自己的右手食指,支楞着她脸颊的左臂在重力的帮助下展露了自己的冰山一角,柔滑的衣物识趣地退让至手肘尖,她的前臂显得很稚嫩,看不出人造的痕迹。
“等下次吧,我已经来这个酒吧第二次了,我才翻到第二页而已,把所有的内容一览而尽虽然能够给予人畅快,但是克制住自己的好奇而把惊喜留给未来的自己也未尝不是一种乐趣。”我合上了酒单。
她开始咯咯地笑起来,“你这种人类就是在大家都热议某个作品的时候还要保持自己矜持的无知,若是他人给你言语一二句故事情节,那时怕你免不了也是一顿闷气给咱家摆脸色。”她将易拉罐拿起正欲倾倒,不知怎么的犹豫了一下。
“酒保,再来一大杯苏打和一桶冰。”我抬了抬手。
她给了我一个满意的眼神,只是适才被她言中了我的软肋,这时我也只好无奈地讪笑了两声。
“不过话说回来,我倒是没曾想过会被你这位好好先生约出来喝酒,我和你在一个设施里共事了4年,工作了那么久就没见你向Kate请过哪怕一分钟的假。大概两周前我还认真考虑过你是不是被Kate那家伙给化学阉割了导致你失去了作为人类的基本欲望。”她小小的鼻翼轻嗅了一下杯中的威士忌,眉梢轻舒,淡淡的红晕于其肌肤之下染开。随即着就是一大勺的冰块和倒至杯沿的苏打水呈现在了她面前的杯中。
新上的精酿啤酒冰冷清洌,玻璃杯外凝结了复杂的水珠,彼此互相保持着基本的克制,不过若是就这样置放个几十秒,凝结的水珠便各自富态满满,仿佛难掩自身的贪婪,开始向邻近碾压过去,最后裹挟着自己和其他的水珠一起汇聚成一道顺畅的水流直达杯底与桌面难解难分。
“我大概见不到你们了。”我叹了口气。
“哦。”
她用着她独有的手段吞噬着杯中的“威士忌苏打水”——两根红色和一根蓝色的吸管,被她进行了有机结合,成为了一种高效的“抽水系统”。她的双眼紧盯着冰柜里的一罐威士忌,眼神中掠过一丝决然。
她的口红有些粘在吸管上了。
我决定把这样有些繁琐的步骤和复杂的人情扭捏套路进行去除,对她说出真实的情况。“我其实不是人类,我的目的是毁灭地球。”
“原来是这样,那请我出来喝酒并且会把单买了这件事你没有骗我吧。”
“这个单还是会买的……”我的喉咙突然充满了烦躁的烙铁和阻塞的泡沫塑料摩擦。我发泄式地把口中的冰块和啤酒吞咽了下去,“大概还有70分钟……”
她歪了歪头,确认了一下喉部的“项圈”。然后加了一勺冰。
“不管你是不是在开玩笑,再过38秒,MTF就会把今天我们晚上的酒会从物理性质上结束,而你的意识则会提前20秒停止,然后你的头会把你那杯还没喝完的IAP什么的砸成玻璃渣,所以你现在还有18秒不到的时间买单。”
“他们那里大概先结束了吧,我们这里是‘余音’的最后地点。”我把脖子上的“项圈”摘了下来,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丢进了调酒师打开到一半的调酒壶里。“我现在应该算超额使用了吧,除了你之外的‘余音’我都停止付费了——虽然我个人想留下那个萨克斯手。”
我指了指演出舞台,上面的四人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漫长,身影的色泽开始变得单调而暗淡。“其实我一直在想象我们现在看到的景象和狗眼里的是不是一样的,平时狗看到的是灰色的,那么如果现在狗来观看这个场面的话,在它的眼里,他们是不是从灰色的不可燃垃圾变得明亮绚丽了起来。”
“你应该让我拿完那罐威士忌的。”她尝试拧碎我的左手,并用SOE-2模因注射针头直接插入我的海马体。
“摸起来的感觉如何。”她的残肢举在空中,两支仿生义肢保持着捏住袖口内侧针头的动作,轮廓变得有些模糊。我指了指那对手臂,“我也没为这东西付钱。”
“你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她重新坐了下来——当然,是仍然存在的椅子。
“可你还没问。”我喝了口啤酒。
那是我的最后一口。
她嘴里叼着三根吸管,喉咙里咽下了本该属于我的最后的三分之一的液体。
“我以前看过你们的一个电视广告,觉得很有意思,好像是南孚电池的广告还是什么的,就是有两个兔子比赛爬山,然后一个兔子体力不支掉下去了,另一个爬了上去,然后镜头一转,两个兔子都是电动玩具,爬上去的兔子表示自己用的电池特别好。”我放下了杯子,水珠不再往下滑落,它也到期了。
“用这种说法的话,就是你们没电了,然后我花钱用‘电’让你们动起来而已。虽然实际情况要更加复杂点,总的来说也不能说是我毁灭了你们,应该说,我没钱继续让你们不结束了。”我的牙齿缝里的水也停止了,我不禁习惯性地伸出了手臂抠弄。
“我也是仰仗着别人的‘电’才能在时间上动下去,不过仰仗这个词也不恰当,应该说被束缚在他人的花费上了而已,对于你们来说不会有明显的停顿感,我体验过很多很多次了,死去,被再造,再死去,再被复苏,彻底湮灭,再被还原。对于被使用的个体或者文明来说,仅仅是一条没有间断的过程,一条永远没有尽头的单行道。你的过去的每一个瞬间都会被这个瞬间的任何存在使用。”
“稍等一下,你把我下半身也停用了?”
“你难道指望我要在最后这段关键的讲解时间里对你的下半身做什么么?”
“你最后不会仅给我留个脑袋吧。”
“你不会记住的,和基金会的规定一样,你啥也不会记住。现在的讲解也不过是例行公事。”
“例行……”我打了个响指,她的红唇也失去了色彩。
“当然,你会觉得奇怪和不通顺很正常,因为你们认为有时间这个概念,认为有过去和未来,但是很麻烦的问题是实际上我们的世界更像书籍或者色情杂志什么的。”我的身体提示我嘴巴发干了,虽然在这个节骨眼上我的确没什么余裕,不过我还是选择再使用了一下那个冰柜,我站起身,从冰柜里取出了那罐威士忌,倒进自己的杯子里,我晃了晃易拉罐,把剩下的一部分倒进了F面前的酒杯里。
“干杯。”
我碰了一下F的杯子,将酒液送入了口中,我收回了那句话——我夺回了我的最后一口酒。
“每一个字都有可能重复同一页的上一个字,如果细分,每一个笔画都被相当程度上重复了。我们不知道一页将有多少字,将会重复多少遍,甚至我们不知道是否有人还会来翻到下一页。但是我们知道我们已经活了很久很久很久。现在的你觉得一百年算不得长,但是未来的你也会觉得一百年真的很长,说不定你迟早也会使用我。啊,请原谅我使用‘现在,未来,过去’这三个词,我其实真的挺喜欢这三个词的含义的。”
我趴了下来,我也停用了这个身体的部分器官,不过我的舌头和胃,依然活着。
“我如今工作着,确实地为自己工作着,为了我不会成为别人的电动兔子,为了不会被这页纸上的每一个墨点购买,我将会确确实实地购买自己的死,能够让我跨越这永恒的瞬间,到达下一页的未来。”
F已经停用了许久了,就在我喝下最后一口酒的时候,她最后的神色是一张帅气的白眼。
我合上了眼睛。
我睁开了眼睛,四周沙海,一股浓重的酒味粘在我的身上,远处的巨大构造物开始逐渐被浮于了颜色,墙仍然没被使用,保持着原有的色泽。我动了一下身体,发觉双手的感觉有些不对,我用力的扭了一下我的左前臂,出现了淡淡的淤青。
我屁股底下的办公椅开始能够移动,我终于关注到了桌上的纸张。
那是一张酒吧发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