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电缆变得残缺,藏匿在开裂的天花板内,不时闪过电弧。半圆柱状机械阀门贴着墙,其向两边缓缓开启,抖落厚实如泥的灰尘。完全打开后里面的凹槽里缓缓升出圆形平台,一个机器人站在其中间。躯壳里布满导线,激活后发出淡红光,吸血虫般微微颤动,一对机械臂在空中挥舞旋转测试着灵活性,扁平履带里轴承打转嗡嗡作响,他准备好了。
<系统正在初始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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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载完毕……
<摄像系统正常>
<运动模块运行正常>
<系统运行正常>
<照明系统正常>
<现存电量:100%>
任务:启动设施内的运输系统以更换冷却液,保证设施正常运行
沿当前道路,行驶至D-2区大门
履带转动,他驶出房间,沿着通道向外移动,通道两边暗沉的金属墙壁上的字早已被风磨去,只剩下一个圆形里三个向内箭头的图标还依稀可见。他望着图标,一种混沌的、冷冽的、呼啸着的感觉试图钻入他储存着数据的方脑壳,他转移开摄像头继续前进,并相信那只是刚初始化导致的数据流错乱。
到达D-2区大门,正在交换口令……
验证成功
室外温度:-41℃
出门向前行3.2千米后左转,沿铱金属大道继续前进1.2千米到达E-1区,随后进入402室运行设施内的系统。
门开了又关,雪被履带碾得嘎吱嘎吱响,他调长摄像头焦距,远处与周围并无两样,平坦无物,白得死寂。空中冰花稀稀疏疏地落下,像是在叹息,又像是悲鸣,他加热底盘将周围的雪烤化,终于看到了路的位置,履带继续转动,旧铁旮瘩由大变小,身影化入雪中。
漫无目的的走着,不安的走着,他望着远处由小变大的长方形银灰色建筑,像看到一口巨大的棺木。咯噔一声,他在空中翻滚起来又重重落下,摄像头也随着摇晃,灰色的天空和纯白的地面交替出现,如搅拌的奥利奥冰淇淋。许久后他用机械臂将自己撑起,摄像头转向身后,被他躯体推开的积雪下是一块凸起的金属块。
<正在检查各部分损坏程度……>
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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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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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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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
<已完成>
左侧履带断裂,全体轴承27%出现裂痕,二号照明灯破损,底盘加热装置损坏。
现状态无法完成任务,正在更改路线导向维修室……
路线更改成功,沿铱大道继续向前581米后左转沿小路走至尽头。
损坏的履带被折起移动到侧面,另一个沿凹槽滑至正下方,他小心翼翼地继续向前走,时不时用机械臂稳定重心。
到达E-1区大门,正在交换口令……
验证成功
门开的一瞬间设施里的灯也亮了,一排排铁架台与上面形状各异的零件都染上层薄薄的淡黄色。他进到屋内,绕着铁架转了一圈又一圈,终于在房间角落一个架子的下层看到尚能使用的履带。他用机械臂撑起自身,两侧各伸出一条更细更小的机械手将损坏的履带旋扭下来,去除后仅剩一个圆球状、挂满导线的不明物由一条粗管连着上半身。他停下了拖动着完好履带的副臂,打量着这块东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样做,系统里没有要求,任务里也没有,像是一种本能。摄像机的镜头从下扫到上,从左到右,一块微小缺口引起他的注意,和周围陈旧黯然的零部件不同,缺口里是块透明的东西,透出幽幽蓝光。这不是自身结构里会出现的,这里本该是输电线所在的地方,他想着。上半身里伸出一条微型探头,蛇般探向缺口,却看到了禁忌之物:没有什么导线,电路板,或者机械装置,缺口里装满亮蓝色液体,一大坨鲜红的肉块泡在里面,随着引擎的运转而抖动。空白,他现在什么也想不到,只剩下空白,什么事物停运了,什么事物又运转起来。
警报!系统错误!疑似遭到病毒攻击
正在启动安全模式……
恍惚感突如其来,尽管摄像头平稳未曾移动,但他却感到天旋地转,似乎一切在变模糊。现在发生的和之前发生的种种,让他明白不能再相信“他自己”,他也不是“他所认知的”,便毅然操纵机械爪向自己“头部”冲去,铁爪将表皮撕裂开,火花在金属相互摩擦间绽放。
头部遭到破坏,机体正在停止运行以防止病毒进一步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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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体请停止运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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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止你的操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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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下
真相会使你后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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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线变黑,机械爪仍撕咬着外壳,过了一会儿恍惚感也消失掉,紧接着一把黄色的刀扎向他,充满他的视线——那是道光,从一小条裂缝中渗透进来。三十几秒后他得以睁开因被刺激而合上的双眼,同时眼睛感到酸涩与疼痛,毕竟从未合拢过。他又反复眨了几下眼睛,泪水却没有充盈眼眶,眼睛里仍充斥着酸涩与疼痛,只得作罢,他仔细打量着周围,头四周被环装显示屏所包裹,他用干涩的喉咙笑着,出来的声音却像在哭泣,这就是所谓“程序”“信息”“任务”的来源,一个几乎不可能被揭穿的谎言。他又试着挪动被称为“手”的肢体,却只有那双机械臂在空中舞动。“好吧……窝硬该、应该是个人?”他自言自语着,同时用机械臂捡起一块表面仍算光滑的铁片当做镜子。铁片表面黯然,模糊地映射出一张苍白的脸庞,消瘦却硬朗,眼睛空洞着凹陷入眼眶,头顶没有一根头发,皱巴得像块破布。
放下铁片,他开始努力回忆被唤醒前发生的事,在脑海中寻觅一圈后仍一无所知,海中只有长满铁锈的机械操作知识与所谓“机器程序”的思维方式,姓名、家人、过往等都被刻意抹除得一干二净,化入虚无。为什么没有人?设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自己为何被制作成了一个机器人?种种谜团萦绕在他心间,而能揭晓谜底的只剩下一个地方——E-1区。
重新回到路上,没有了循环装置提供的暖气,尽管他的上半身用找来的布料裹得结结实实,可在刺骨寒风面前如同杯水车薪。
脸表面开始结霜,还有542米。
血液正在凝固,还有351米。
除了履带外,他已然冻成一个冰雕,但他仍未死去,意识清醒,深入骨髓的疼痛充斥他的神经,而此刻还有215米。
大门向两边缓缓开启,他终于到了,800多米的路程犹如苦行僧朝圣。他在角落借着裸露电线短路发出的热量给自己解冻,血液重新流动起来,带动细小的血冰渣在他身体内窜动,皮肤却变不回原先的苍白,表面蒙上了一层浅黑,随之而来的是全身挥之不去的痛。他强忍着疼痛,一个可怕的构想出现在他脑中。履带慢悠悠地转动,头顶的荧光灯一闪一闪,他左右查看房间门牌号,终于在拐角处找到了402室。
推开门,里面只有一台电脑孤零零呆在铁桌上,他熟练地操作躯体伸出数据线连接上机箱,像放学走小道回家一样平常。屏幕很快由黑变绿。
已开机
正在链接至系统……
链接完成
正在打开入水与出水阀门……
已开启
已锁死系统
设施已激活锁定模式
你的任务已完成,请回到A-1区的维生罐内,你还可以忘记一切。
别再前进,这不是第一次。
他又一连试着操作了几次,电脑没有任何反应,只得带着更深一层的疑惑走出房间。回到走廊后他发现天花板上原来的空管道现在被和自己体下玻璃罐里一样的液体充满,他感到自己离真相又进一步,却反倒愈加的不安。
顺着管道里液体流动的方向走,管道逐渐汇聚与一处,最终通到一扇巨大铁门后。门上有一小块显示屏,在他到来后显示出文字,发出最后通碟。
回头,不要进来。
你不会为所看到的事物所高兴。
如果你确定要进来,请按下红按钮,我不会阻拦你。
但这只是为了设施的完好。
他再三思考,最终还是决定进入,按下显示屏下的红按钮后门缓缓打开,一条通往地下的斜坡出现在眼前。他用了一个小时顺着斜坡走到底,又经过一条狭窄幽暗的隧道,隧道两边金属与金属缝隙间长出少许杂草,这是他醒来后看到的唯一一抹生机。最后一扇小铁门出现在面前,门表面坑坑洼洼并布满着数不清的划痕,如果没有门把手,说这是一块废铁皮也不为过。他突然感到恐惧,明明距离真相只有最后一步,可却感到一种熟悉的绝望,自己像变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瘦弱的男孩,明知道打开门后迎接自己的会是母亲的哭泣、父亲酒后的癫狂、被砸烂的各色家具与无止境的殴打,却还是挪动颤抖的腿走回了家中。
扭把手,门开了,穿过门,和一般的控制室一样,几台电脑与显示器依次摆放,数不清的按钮布满桌面,上面积攒着一层灰尘。不同的是房间三面墙都由玻璃制成,外面一大块望不到边际的鲜红色肉块浸泡在淡蓝色液体里,其周围的液体也被染上了些许红色,像被收藏在漂流瓶里的艾尔斯岩石。如果靠近肉块看,会发现它由肉糜组成,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里面埋着少许手臂,几条大腿,一两颗眼睛。
他呆住了,不久后开始大口大口地呕吐,同样的淡蓝色液体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撞击在下半身机械挡板上又溅射到脸上,给他那由僵硬变为扭曲的脸增添上许些滑稽,他时而尖笑,时而哭泣,意识已被高涨的记忆所淹没,将要被淹死在水中。机械臂不停捶打着地面,砸出一个个坑洞,他全都想起来了。
他是Site-CN-1的站点主管吴浒,毕业于科斯蒂亚大学的计算机科学技术学院,于2157年入职基金会。
人类已经逝去很久了。
或者说面前的肉块就是全人类。
Ωk级情景发生了,在2159年,从像是荒诞喜剧般的提案变成现实,现实却没像提案中那样走。
所有人都沉浸在永生的快感中,最初的一百九十七年人类活得洒脱且奔放,纵情宣泄着从出生以来就挥之不去的对死亡的恐惧。
而后来,人们发现科技不再有发展,像被人按下了暂停键。资源逐渐枯竭,天气一天天的恶化,少部分人残缺,但好在社会仍保持着基本的秩序,人类又放纵了九十六年。
九十六年后上帝收回了人们的欢悦,核泄漏,地震,火灾等种种灾难以及无法控制住的人口增长与食物短缺一点点摧毁着秩序,最终战争开始了。国与国之间互相倾泻着炮火,不知哪国最先发射核弹,随后各国紧接其后,等到基金会控制住各国政府后,世界已是满目疮痍,核冬天到了。他与剩余的基金会高层被召集在一起,启动“伊甸园计划”。
基金会一面将身体仍完整的人集中起来管理,一面召集人员搜寻仍算完整的人类躯体或者肉块,以及那些身体严重残缺和因辐射或各种原因染上疾病的人,将他们泡在麻醉剂里后打碎成肉糜,再集中浸泡在从SCP-3866中解析出来的物质制成的III型致幻稳定剂“向明日”中。在这液体中,人的意识将变得涣散并不再感受到疼痛。这,就是“伊甸园”。
活着的人越来越少,核辐射遍布各地,苟延残喘的人们开始要求加入到“伊甸园”中,基金会不得以将站点改造为存放肉糜的设施。不知不觉又过了几百年,平民最终都加入到“伊甸园”中,而在各种事件中基金会内人员也在不断削减,所有人都开始担心着,若再也没有能够活动的人,“向明日”得不到替换,那等到药效褪去之后,迎接人类的只有无尽的疼痛。
这时饱经风霜,已经走过865个岁月的他提议将自己洗去记忆并改造为人机一体的机器人,来以人类的反应与智慧去应对未来可能会出现的种种不测。
最初当他被唤醒时,站点内还有寥寥数人,而在第六次外出处理并回收尸体后,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一人。
他脸上挂着泪水与笑,驶到操作台前声音哽咽地说到:“AI,别躲了我知道你在,过、过去多久了?”随后正中间的屏幕上显现出文字。
现在是公元10753年,您共执行任务2141次,期间恢复记忆26次。
非常抱歉此次也未能阻止您。
吴浒摆了摆机械手,走到左手边生锈的柜子旁,拉开柜门,里面满是玻璃瓶的碎屑,他伸手往里掏到深处,摸到了一瓶朗姆酒,敲烂瓶口后对着嘴喝了起来,混浊的酒混合着嘴唇被玻璃瓶割开的血灌入口中后又被吐了出来,他止不住的咳嗽,停下来后满脸怅然地看着屏幕说道:“AI,我可以加入他们吗?让我死去吧,让我加入伊甸园,我不想当最后一个,我再也不想清醒过来后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一场无尽的噩梦。”
不,您不行,总得有一个人承担下所有苦痛。
回到A-1区去吧。
他加速着履带,朝侧前方的玻璃墙冲去,却在半途中停下,他发现自己动不了了,意识开始涣散开,在昏迷前他竭尽全力转过头,望向显示屏。
可能您已经忘记,但在3040年时你已将所有权限授予了我,包括您机体的控制权。
对于您未能坚持下最初的那份坚强,我深表遗憾。
再会。
地面上雪自顾自地下着,寂静仍统治着这个世界,而故事不经意间开始,却又在叹息中结束,发生得像是未曾来过,一切如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