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件1091/802/22P:王领区

评分: +16+x

文件说明

这份文件于2022年7月15日接收自SCP-CN-1091广播信号,包含了最早发生SCP-CN-1091-1/Alpha收容失效并陷入仍未结束之战争的AU33192宇宙中基金会研究员Patricia Liu留个我们的记忆。关于这样一份文件是否真的需要一份说明或许会有争议,并且未免会有夹带私货之嫌,但我仍然感觉到写下这些文字的必要性。AU33192里有一群值得尊敬的人们,这位研究员Patricia便是其中的一位,他们已经在劫灰中支撑了整整三年,并给全体多元宇宙提供了包括有力维持SCP-CN-1091收容的Tarmus-Beta反概念认知稳定阵列和用于对抗收容失效情形的概念武器的相关技术说明在内的诸多宝贵信息和大量SCP-CN-1091-1/Alpha的第一手资料,这一份文件亦是如此。不过有趣的地方在于AU33192与我们太过于相似,我们亦有一位同名的研究员在相同的职位上,且有这相同的家世:父亲是基金会微生物部主任,母亲在RAISA任职。不过,对于她的详细事迹我几乎全然不知,但仅仅是她的个性就留给我极深的印象,尤其是那第一人称代词的使用,"本人",仿佛是以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她与众人隔绝开来了。而我确实时时会想起她来。

我最初见到我们的Patricia是在她父亲Horace Liu主任的办公室,她送来整理完毕的资料,同时送来的还有一种莫名的阴郁气息。我和Horace主任那时在线上听一位颇有名望的专家作报告,说实话,我们原本盼着他能有一些预见性的睿智发言,却被他全程的自负弄得失望透顶,Patricia在室内驻足也聆听了一段,在一言不发地离开前又瞥了屏幕和我们一眼,但就是这目光无声地表达了对无异于演员的演讲者和通篇谈扯的谩讽,那种眼神令人难忘而畏惧,远胜过千万句严正的批判。而它所流露出的哀伤似乎多于讽刺,切实地传达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这种绝望何以产生还得考究一番人物生平,但诚然是一名思考者的、一名深知所谓价值与意义之真相的人的绝望。在那凝视之下,仿佛所有的智慧、崇高,所有的现代精神成就、所有可被常人奉为伟大的东西都破碎支离,成为末人庸俗可笑的把戏。而后来我也在各个地方与她相遇,无论是在会议厅还是实验室,甚至是在深夜或破晓时分,定然是突有急事而匆忙赶路的我偶尔会在街巷的阴影中,瞥见陷在沉思中茕然独行的她。似乎有些岔开了,这些和这份资料又有什么关系呢?但是透过文字来看,这两位属于不同宇宙而共享同一身份的人确实有着一样的灵魂。

我们回到Patricia传来的这份文件中,或许是她的手记被整理成为了电子稿,这份资料部分病态、部分美好,是那个攀在毁灭边缘挣扎的世界真实的写照。SCP-CN-1091-1/Alpha是盘踞在无穷宇宙之上挥之不去的噩梦,它就像是一种恶疾,但那些空虚贫乏的人并不会患病,恰恰就是在精神方面最强大的人才会被击倒。不过我敢确信,是Patricia自己把这些文字打到电脑里去并发给我们的,她对于黑王仍然保持着对于“常人”同样的疏离,与我所见过或有所耳闻的那些精神韧性非凡或是那宁折不弯的人不同,这样一个人是绝不会被黑王真正征服的;她仍然过着这样的生活:在桌前坐上整整一天,在别的什么陌生的人行道拖着疲惫的步子走过静谧良夜,或者立在窗边,聆听自己身下的那个世界,聆听庸碌、狂热与抗争,心里清楚自己永远被一切被广泛接受的生活形式排除在外。而对我们这些人来说,不同于那些科学研究方面的资料,这些记录的意义在于与我们共勉,与混沌作战,承受一切创伤与折磨。


日子一天天过去,为了符合本人这种困在王领区内的生活,本人已经打发掉了不少时间。但是甚至可以说,本人是故意错过了撤离的飞机。本人已经自己工作了数个小时,研读遗留的文档与收藏的古书,本人服了药片,为身体的有所疼痛减轻而自喜。本人靠在椅垫上,专注于这种怡人的柔软。那是仅属于本人的满足感,平淡的时光,没有特别的痛苦,没有特别的关心,没有特别的忧虑,在这样的日子里本人总能平静地仔细思忖一些平素颇有些忌讳的念头。

本人更清楚另一种本人原本可以继续的生活,在那些时日里,即使终末之世已近,在自显微镜抬起头来的那一瞬,那些早已并无实质价值的文化圈子仍会投来撩人的笑容,带着粗俗而寡廉鲜耻的偶像般的魅惑,像先天性神经系统疾病一样紧追着我们不放,但确实足以让人为之倾倒。于是你可以心怀感激地坐在空调底下,读着早间新闻确信新的一日已然到来,而这个一天并没有过于激烈的战斗爆发,也没有人保区的沦陷,也没有内部过于令人发指的丑闻披露。时间足够温柔,山河飘絮的苦痛都是可以抚平的,好在冲突从未结束,那只巨兽不时会强迫你清醒。

当夜幕沉沉降临,本人仍然沉浸在这种情绪中,有感于自己越发诡异的生存状态,本人离开住所而踩在潮湿的人行道上。路灯戴着一块泪水的面纱,微弱的灯光穿透不安的烦闷。本人穿过被粗糙地修复过的街道,他们足以让人寞落,但又充满欣慰,充满叙事诗般的凝重,日后本人可以坐在台灯边,将这种诗意倾数记下。

本人一边沉浸在想象中,一边随着人群后面进入了一个教会活动场地,那是挺宽阔的一个厅堂,面朝讲台整齐摆放着五十余张简易折叠椅,还有不少塑料椅堆叠在两侧,台上有一只恐龙模型、一台电子琴和一对音箱,还有几面黑色的旗帜;门口有一张桌子,一个敞口的盒子内有黑色的塑料花,一叠印刷还算精致的小册子码在一侧,标题写着“王给予我们自由”。本人去取了一本翻看,是几篇赞美诗之类的作品,是要唱的,就像在其他宗教活动中一样。本人已经经历过不少这样的场合,这是本人不至于被邻居和社区中的人们全然敌对的伪装,本人知道应该坐在哪里,也知道会众们会怎么问候本人,“姑娘,你看起来不是很好,但不用担心,王会拯救你的。”以及应该如何回应:“本人谨遵王的指引,但本人没有被庇佑。”

本人从来不知道“感染”是如何发生的,也不知道到底是不是除了本人之外的其他人中也有看不到那黑龙本尊的轮廓亦无法听闻其声的人。这些信徒确实受到了很大影响,他们此刻高声吼叫,狂呼乱舞,诚然如同疯子一般,但这一个多小时过后,精疲力竭的人们又会整理衣冠,回归那至少在看起来是有序的生活。本人又一次在结束前逃离了,路过图书馆的时候,本人遇见了一位学生时代的故交,她见到本人很是高兴,当回忆起我们曾经的那次谈话时这种愉悦简直濒临外溢。她说后来的同学、同事和朋友从来没有给她过那么富有刺激性和启发性的交谈,所以时常想起本人。她问本人现在在做什么工作(本人骗她说“历史文献研究人员”),既然在同一城市怎么一直没有再见到。尽管本人觉得她说的话句句莫名其妙,但终归经受不住这位故人传达的友好与善意,像感情屈服了。本人说,本人确实常常足不出户,并且不知道她也在这里。她继续殷切地邀请本人与她共同度过这个晚上,本人的双颊显然不适合强颜欢笑,在它们痉挛之前,本人赞同了。

于是我们来到了她的住所,她就在那里年复一年地进行着教学的准备工作,阅读并且批注各类文章,这一切让她心满意足,因为她相信这一切都是极有价值的,她没有经历过恶疾,也没有真正经历过由于种种原因而使自己的思想自基石塌陷崩坠的事(大多都是些被过度看重了的小事)。她从来不关心底层人们为支持生活而在做些什么,喊着口号却对劳动者和左翼人士避之不及。她是一个严以律己、被多元文化主义和伪理性主义霸占了全部思想、富于感情的年轻女孩,其实,她确实很令人嫉妒。本人振作精神跨进门,却立刻被一副装饰画夺去了目光,那是一副蚀刻画作品,内容是憩于世界树之下的巨龙尼格霍德,其实就是黑王,威严而安宁,让人一眼看了便不觉肃然起敬,但不知为何,本人竟发现自己被这艺术作品惹得心烦意乱,这只怪兽似乎突然向本人啸叫,发出令人不适的噪音,它告诉本人本人压根就不该违心地答应前来:这是那些为人们提供精神给养的艺术大师和维持社会运作的公职人员的家,而全无本人的立锥之地。

她恭维本人“更加有气质了”,尽管本人自己不能再清楚本人比几年前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时苍白了不少,她接着就问出了故人相见时基本必会提及的问题,本人只得承认本人因故无生育之生理基础,故而也无交际之想法,她又感慨一番,继续关于日常琐碎的闲谈。很快这场错误的聚首之闹剧性质便达到了顶峰,她给本人看了一篇文章,是原本的反基金会律师事务所Leeward&Warner法律援助中心的家伙写的评论,她指着其中一段告诉本人里面提到的一个基金会微生物部人员跟本人重名——也是一个叫Patricia Liu的高级研究员,这可真是个坏家伙,是反社会的恶人——这个混蛋利用了另一位人员的才智制造EVE粒子活化剂,还说实现异常基础知识的普及利于社会和谐与进步——这个人跟你可是大相径庭!文章作者把她批评得体无完肤,我也这么认为……一会儿,那位朋友见本人对此事似乎毫无兴趣,就转向了其他话题,她不会想到这个在她看来颇令人匪夷所思的家伙会坐在自己的对面,这种可能性实在太渺茫了,但这事就是发生了,本人正是那个混蛋

本人觉得挺好笑,同时彻底放弃了过个愉快夜晚的念头,一种沮丧的感觉瞬间爬上心间并且如荒草野蔓般疯长,这种感觉从礼拜时就有,最终积攒为一种烦闷,幸好对方端来的茶饮缓解了肉体上的麻木。本人在脑子里翻箱倒柜试图找到一点对谁都没有害处的话题聊聊,并明显感觉到这位主人也放松不下来,或许是本人对她的话语少有可以接上的。本人思前想后觉得讲一讲那场社区活动,但本人当然不能把握正确的基调,努力使描述更为生动却终究只是平直的陈述,我们两个都尴尬极了。沉默一会儿后,本人的目光又一次落在黑龙的画上面,虽然在客厅不能看到全幅,但看到那双半闭的眼睛就足够了,尽管一个声音始终劝本人不用激动,但本人还是完全被那种情绪左右,于是本人说:“但愿黑王不是那副尊容!你看那踌躇满志的模样!在这样一副庄重严肃的外壳之下是怎样一团墨色的混沌啊!尼格霍德磨利齿于建木之下,一朝将根脉咬断而九界倾颓,其实就是溯源迭代式的深入反思后本体论框架的解体,是整个原有价值体系的崩溃,那是极其沉重极其痛苦的,把它画成这个满足的样子,也太过分了。”那一刻,仿佛本人真的是王之狂信徒中数一数二诚挚的一员,并且至少是主教级别的领导人物,在对误入歧途的年轻教友进行训诫。

她的表情显得十分受伤:“Pat,你的理论水平确实远比我高……但即使你在客观上是对的,也完全没有必要说的那么……那么尖刻啊。况且你的说法我也并不很理解。”

确实,本人所说的仅只是本人自己对黑王的体悟,一个既未目睹其真容,又未耳闻其音声的潜藏之异端在参阅了大量资料后对于他者崇拜之神的揣度。尽管对方已经十分难堪,但仍然在苦苦寻觅回旋的余地,她甚至开始重提旧事,一遍遍地说过去的时光是多么值得铭记,以前的谈话是多么有趣。本人很感激她这么说。原本她是急切地希望这次相会可以成为重现美好往昔的时机,但遗憾的是,本人对于包括学术讨论在内的交换思想之热情早已消失殆尽。本人为了赶快把事情了结,而且至少在告辞的时候不再用临时捏造的谎话搪塞,本人觉得自己有义务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今天她无异于侮辱了本人,令本人大失所望,她支持极右反动势力对Patricia的观点持有的愚蠢态度,没错,她所说的那个该死的家伙和本人就是同一个人,总体来说,无论是对于基金会、对于原本的社会还是对于本人自己甚至根本不信仰的黑王,本人所言都要更好。不过这次本人忍住了,只说自己近来有些精神不振,多有冒犯之语,请允许本人致以歉意并就此告辞,改日定当邀请你到本人处啜茗共话。

说完,本人起身离开了黑龙和旧友,把自己裹进外套,再次走进夜雨之中。本人很快就明白,过去那令人不快的一小时对本人而言比对那位全程感到莫名奇妙的老同学意义更大:她最多就是有些失望并有些生气,而且转而会对那永不会到来的下一次聚会表现出极大的憧憬;而对于本人来说,这或许意味着最后一次落荒而逃,彻底被自己逐出了那个靠相互欣赏与共同喜好维持着的世界,宛如一个胃肠极脆弱的人不得不放弃那种荤香腥辣的生活方式。诚然,每次本人受到这样的打击,最后总能有所收获,各种认识也有所加深,而代价则是更深重的隔阂。本人必须承认自己早年对此颇感困扰,把过错归结于其他人其他事乃至整个世界,亦常做出过一些极端的事情,本人一次又一次用皮肉之伤痛盖过精神之伤痛,直到有一次绝望再次战胜本人的时候,本人吞下了大量的神经抑制药物,它们曾用于治疗本人的末梢敏感。那剂量足以杀死三四个人了,却唯独没把本人带走,本人直接倒在床上,数小时全然没有知觉,但是过后,在蒙眬之间本人感到胃里一阵刺痛,顿时清醒地发现自己处于凄凉而无助的状态中,除了接下来的几日腹痛难耐无以进食之外,这毒药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于是本人深切地感到自己愚蠢至极,一切“创伤”全然是矫情,省悟到本人惧怕苦痛,而苦痛亦惧怕着本人。

本人一直漫步至极远的地方,街道已经不是本人很熟悉的样子了,本人走进一家罗森便利店,决定购买一些食物并休息一番。除昏昏欲睡的店员之外,还有另一位年轻男子,衣着体面,坐在内侧的高脚椅上,见本人走近,便专注而友好地望着本人。

“您好。”

本人没有理会他。本人知道对黑王共同的信仰使人们之间极其友善与亲切,并且几乎可以完全不必担心安全问题,全然的陌生人在街头相遇便称兄道弟的事本人亦曾有过见证,但是无论是早年的经历还是后期的观察都使本人对这些人充满了警惕与敌意,一点也不会比倘若他们知道本人竟是一个不信者后表露出来的敌意浅上一丝一毫。

“这个时间点还在外面溜达可真是不常见呢,我可以关心一下发生什么了吗?……”

“哦,感激。”本人漫不经心地回应了一句,并且扫视了一番这位同样未曾与城市一同入眠而因种种原因于此时来到这里的小伙子,本人无法否认他相貌堂堂而没有丝毫的轻佻抑或佯装的冷峻,仅凭这一点,本人敢保证他不会是什么公众人物或者是在日常中倍受关注的家伙。他或许是诚挚的。

他盯住本人,本人确定有一瞬间他那有神的眼睛之黑色部分占据了整个眼眶,他恰才的那句话并没有说完,“……我知道您是什么人:隐匿的不信者Patricia Liu,基金会研究员,但对人保区的生活更是感到格格不入,所以宁愿待在这里。”本人大惊失色。

“我到底是身份其实无所谓,不过总之我认识你,而认识并不是一种双向关系。你觉得是什么原因让我辨认出你的?不是浮在表面的形貌,而是那种自内而外散发出、无法掩藏的孤独,对所谓生活、对他人甚至对自己都没什么热情,在目的论放空的时候甚至无法从黑王那里获得形而上的慰藉。我也差不多。总有一些人不甘忍受大他者的愚蠢与残暴,认为所谓适应乃是最软弱的妥协,是主动放弃了反思而任由符号秩序自行其是将属于你的那抹色彩洗刷得不留一丝痕迹。”

“本人想本人应该是理解您说的话的,尽管似乎本人对您一无所知。您看起来是如此健康而意气风发,但实际上,您选择与默认的秩序场为敌,您该有多么绝望啊。”

“我不绝望,Pat。我确实本不应该舒坦,但理论终究是灰色的,生活之树长青,没有必要无时不刻以命代思。哲学理想与对生活的态度是紧密联系的,而你最熟识并接受的恰是两个极端:尼采带着错乱的精神状态离开人世,而维特根斯坦的遗言则是‘告诉人们我这辈子活得很好’。你当然没有看过《黑徒书》,真是可惜,那样你就不会陷在生存论的泥淖里无法自拔了。”

这样一来,本人倒不确定这位是不是本人时常幻想的“王领区内其他的异端”了。王信徒之间的蜂巢意识足以使他们真正“心灵相通”,理论上说当人群聚集时便难以辨认某个思想的确切来源,亦不会在意到底通融了多少个灵魂,本人也可以在教会活动中滥竽充数,偶有少数几人共处之时,他们提出无法感知到本人,本人也只用“抱歉本人现在就是没办法静下心来”之类的借口糊弄过去。现在在本人面前的这个人完全看透了本人真实的面目,却全然没有表露出信徒对于不信者甚至曾经的渎神者的憎恶,甚至可以说出这般有见地的言论,但他读《黑徒书》,与其他宗教经典不同,那是一部仅存在于信徒脑中的典籍,是黑王谆谆的教诲。

“你也应该在地面上生活了,Pat,你是伸向黑暗的根脉,转眼却又跃入云霄,你的追求带着你超越科学、形而上学、观念论,但终会带你回到你曾经拒绝过的人间——毕竟,你绕了那么大的弯子,用种种-ism和-ology将自己武装,目的却十分简明:复仇,框架向其内所盛之内容的复仇。你太着急了,你本来可以做的更好。”

“你对本人的了解简直甚于本人自身,而且既然你已知晓本人的身份,本人愿意与你分享真实的想法……任何想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并且乐在其中的人一定不像你与本人一样。无论是什么地方。如果一个人不要低级趣味而要真正的欢愉、不要庸碌无为而要真正的事业,那么死不改悔的人保区不会有这样的人都栖身之地;而王领区的人们在曾王的启示下放空了可怜的幻想,却转而投向宗教崇拜,不久又重拾了平庸。但愿以往的任何时代都没有现今这般集体精神分裂,但愿以后也会好起来,会更加丰富、更加深沉,我们的同志要么已是人类文明大公墓里开裂而近乎坍圮的石碑上刻着的难以辨认的名字,要么还在永恒轮回的另一个尽头等待。而我们身边……啊,本人可以称呼你为同志吗?”

他笑了,看得出来是真情实意,但带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让人有些不自在。“当然,达瓦里氏,我姓金。不过你似乎回避了我最初的关切:今天是哪位令你如此烦恼?”

“嗯,其实只是一件小事。本人应邀与一位故交会面闲谈——其实本人真的不应该前往的,本人早已不习惯与人共处了,而她的家里有一幅挂在墙上,一幅愚蠢的画……画的是尼格霍德,就是那条北欧神话里的黑龙,大概就是黑王,你一定知道的。但是那副画和它的样貌一点也不像。当然,没有人能确切地知道它到底长什么样子。信徒所见也各有不同。尽管如此,还是有很多艺术家按想象为它画像,这些画简直就是彻头彻尾的不可理喻。那幅作品就是这么气本人的,虽然本人完全可以不理会,但本人就是控制不住,首先因为本人虽然不抱有宗教式的敬畏,但在了解一些情况后其实非常尊重黑王这个存在,所以那种不像样的描绘让本人多少有些难过,除此之外,本人坐在她的对面,相信她和本人至少有一点点可以接合的地方,但在房间另一侧却挂着完全错误、全然幻想的作品,她还视若珍宝而完全不顾描绘对象的精神,或者至少应该意识到搞前现代偶像崇拜是违背黑王的意志的。于是对本人来说顷刻间本人对他们的亲近感一下子全完了,虽然本来也不是什么特别深厚的交情。”

“我说过,你太着急了,你本来可以做的更好……Patricia,虽然我们是初次见面,但已经似老熟人一般在交谈了,如果你不觉得唐突,我想也向你发出邀请,不是约会,因为我的请求仅只是下次偶然相遇时可以再叙片刻。”

他离开了,消失在街巷的阴影中,莫大的疲倦向本人袭来,让本人意识到早已是第二日的前几小时了——是必须回家的时候了,本人沿着印象中模糊的轨迹返回,一直在思量着那个神秘人的话,本人仿佛觉得,那些想法也许并不是来自于他,而是本人自己,富有洞察力的他读出了它们并以另一种方式再返还与本人。本人不禁想起自己在累月经年的难眠之夜后于前段时间做的长久以来第一个梦,是战斗真正打响前的一天还是两天的晚上,本人斜倚在飘窗上,看到大部分城市建筑已是爬满巨大的裂痕的断壁残垣,比夜色更深的黑雾自每一角落渗出,恰似色素通过半透膜,不可思议的目光仿佛自玻璃正后方望向本人,本人察觉到后亦试图搜寻那位窥伺者,却在眩晕中发现对面的高楼仍安然矗立,几个窗口透着灯光。算是梦吗?还是幻觉?如果都不是,那么是否有可能是黑王提前向一位日后混迹其信徒之中的家伙打了招呼?本人从来拒绝相信黑王也是什么超维度实体,亦不会不负责任地说“管它本质是什么总之看起来是只哥斯拉就对了”之类的鬼话,它应该不只是一种概念,或许可以被认识为一个逻辑学环节,就像先于“存在”本身发生的“无”的意志一样。不知为何,本人对这个万千宇宙之大敌,竟感到一丝亲切。


夜里失去的睡眠在第二天白天得到了补偿,本人再次醒来时已近黄昏。本人很少放纵自己睡那么长时间,但每次这样肉体得到充分休息后本人的心情也会出奇的愉悦。一会儿本人就成功让自己沉浸于《意识形态的崇高客体》之中,一本没几句人话却仍然可爱的奇书,作者也还活着,那些文字是可以仔细推敲大半天的。可是没过多久邻居的关门声就提醒了本人,竟然还有一件事务等着:一个所谓的研讨班,最初正是本人那好邻居推荐本人尝试参加的,本人去得不多,但毫无例外每次都会受到极其热烈的欢迎,即使本人是惟一的青年人(通常如此),惟一的女性(有几次),惟一曾拒绝发言的人(那次本人情绪差极了),而更加显而易见的事实是,就算本人不断尝试在宇宙叙事的发生机制中寻找黑王的位置,本人参加这种辩经活动时仍然是局外人,仍对于信仰为何吸引那么多人并对给予他们恰到好处的抚慰不甚理解,本人知道在一般信仰中教徒们寄与了虔敬的那个大他者归根到底其实并不存在,而破碎欲肉之流,更是实在论一类。本人确实还没有被庇佑,用本人自己的话来说,本人只是作为理论家的本丢·彼拉多,那个对基督进行宣判的人,而人们把本人视作圣彼得式的人物并期待着本人字面意思上的“现身说法”。黑王在上,本人为什么要给自己压上那么沉重的担子?本人不得不梳妆一番,换一件衬衣,系好领结,把自己打扮得一丝不苟,这一切已经与本人待在家里的意愿背道而驰,这些事就是违心的,在更早的时候,本人还要违心地给别人会信息,违心地参加饭局,违心地喊口号,在那个环境中这些成为了一种应尽的义务。它们妨碍着本人,本人却看到身边的人快乐地做着这些,本人没有轻蔑他们的意思,是本人已偏离正轨太远了,本人早已站在生活的最边缘,背后就是黑暗的无底坑。本人在过去出席的学术性聚会有不少,大多都是全程的沉默,只做一名优秀的听众,有时本人觉得一些见解确实挺有意思而值得称赞,但更多时候,本人会突然觉得还是不在场会更好,无论是对于那陶醉的发言者还是本人自己。因为这次本人无须作报告,所以本人决定晚一些再去。

本人很少去咖啡馆之类的地方了,那曾经也是本人的避难所,在那里,操劳了一整日的工作者们消磨着晚间休闲的时光,过着等待一个个日程表上时间点的到来或是上司打来的要求紧急加班的电话的生活,本人自实验室走出,不想回隔壁传来嬉笑的办公室,也还远没到下班时间,便只能在据站点几十米的星巴克里点一杯可以提神的饮料并稍作歇息、想一些自己的事。在本人终生的朝圣之中,这些小驿站总承载着许多。很快本人面前就摆上了一杯无糖黑咖,当本人啜饮之时,本人瞧见了那片广场,Site-CN-392的旧址,一种变化无常的、衰歇败落的心理体验缓缓浮上,那是情感中最活跃的部分营造出的魔幻,一种甜蜜的痛楚,这种感觉预示着现实构造正在被一种未分化的东西取代,大概就是“感伤”。本人充满感激地发现本人还可以抒情,所有这些多愁善感来自于本人的童年,那时种种娱乐产业都没那么发达,而且人们的善恶与爱憎是较为分明的,但本人的精神已经被撕成碎片。本人静静地坐着,回忆起曾经的那些人后来的经历与遭遇,那些记忆散发着一种最世俗的圣光。

本人跨进房间的时候激烈的讨论已进行了大半,本人确信本人的动作足够轻而不会惊动那些兴致勃勃的人们,本人以前对这种场合比对教会更没有好感,但这一群人,暂不提水平如何,他们对真理(姑且这么说吧)的渴求与勤于探究是过往任何时代的学术研究会无可比拟的。

“……一种牺牲,不是耶稣基督的那种,祂本身就享有的位格,故而祂的牺牲是没有再高东西去接收的,祂的意义即在于通过这种方式彻底否定掉了罪恶:恶人被惩罚是要送到神那里去审判,而祂自己就是神。理解我的意思了没有?王要求的那一种献祭是对于每一个平凡庸碌的而言的,王指引我们在无尽的冲突间体会到秩序的裂痕并鼓励我们将其扩大,是让我们放弃原有的那种所谓的社会关系网络,甚至在那个体系中作为逝者,并向它发起进攻。”

“我们先前都是不幸的,但那是一种愚蠢的、仿佛被写就的不幸,那种不幸不会引领我们到达任何地方。王是另一种不幸。”

“此话怎讲?”本人努力提高声音问,觉得今天的讨论其实颇有趣味,足以和在已经是广场的站点遗址逛一圈时的遐思相比。在座的人们立刻兴奋了起来。

“啊,是Patricia小姐。”正在发言者是一个年纪挺大的男子,应该已经退休,本人不知道他以前是什么工作,但他从来都很是活跃,常有十分不错的见解,人们也尊敬他。“因为死亡始终在诱惑着那种陷在幻想中难以自拔的不幸者,只是对于所处环境的幻想被打破而已,却让无数人寻死觅活。那个什么拜机器邪教不是说宇宙就是一套大机械吗,这比喻其实不错,那机械根本不缺你这一颗两颗螺丝钉,所以死了又如何呢?反而是一直拧在那里倒可能使连接件太紧了影响到驱动。王的伟大之处便在于祂给予我们的是对于‘幻想’本身的超越,这其实也可以算一件‘不幸’的事情,因为被迫直面生存论的深渊了,甚至连自欺欺人也不再可以,虽然此时死亡趋力会如狂风暴雨般袭来,但彻底离弃了妄想的人就会背负着巨大的痛苦再无顾忌地前行了,所以与其说是不幸,不如说是一种痛苦的释然。”

“大体来说,讲得挺好,只是跨度有些太大了,而且忽略了不少细节。本人想说一说关于本人自己、关于各位本人所知道的一切。在这里的人,我们的思想就足以使我们独立与约定俗成的社会之外,我们或多或少窥见生活的可疑。我们轻视所谓普通人的生活并故意疏离且以此为荣,尽管从任何一种意义上我们都没有这种资格。我们仍然生存着,在银行里有存款,与经常见到而互相之间有所了解的人们保持着微弱的联系,摇摇欲坠却仍然挂在社会关系网络上。并且,即使我们不特别关注自己的表观形象,但依然透露出一种体面。认为还是有必要和一些关键人物处理好关系。除此之外,虽然我们不吝最激烈雄辩的言辞去批判,却在暗中又被各式各样的东西吸引。这就是我们时常自惭形秽、羞愧难当的原因。我们模糊地体会到了一个知与行二分的世界,而则我们作为中介。两条路在我们的眼前延伸,而我们或许已经准备好与哲思为伴,却不舍得放弃物质享乐;已经准备好了筚路蓝缕,却也愿意在已有现实中活得简单舒适。这让我们甚至充满负罪感。总有一天,这个被察觉到裂隙会因一些生活上切实的变故变成一道鸿沟,原有的价值也好信念也罢都坠入这深渊,是属于我们自己为自己规定的秩序架构直接主导一切都时候了,此时,除了自暴自弃之外就以自我为代价做出不留一切反扑之机会的进攻,或者说,复仇,定然会有牺牲,那么这个问题一定就得问了:到底是为了什么牺牲?是为了黑王还是为了其他什么?”

他迟疑了一下,几乎是怯懦地说:“我不知道。但讨论了那么多,我觉得答案一定不是黑王……或许是为了我们自己,对,为了我们自己。”人群骚动不已。

“说得好!”一个声音突然喊道,压过了所有私语,“而且你也明晰了正确的姿态!你们终于理解了黑王,宗教仪式与单纯诵经是无法理解它的。注意不能再迷茫了,一场战斗很快就要开始,但你们很快就会迎来这场旷日持久之战争的结束!”是那位昨夜所见之人,他从一个角落里走出,突然看向本人,“我从挺久之前就一直在听,现在已和各位一样豁然开朗。感谢你们,诸位;感谢你,Pat!”

说完,他再次离开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人们,几秒钟后,炸锅了。“什么‘你们’‘你们’的,好像他特别明白似的。”“真是莫名其妙。怪人。”“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不安的喧哗渐渐平息后,人们意识到继续讨论的兴致已经全无了,也慢慢起身离开了。

本人继续在黑暗中坐着,细想着刚刚结束的讨论,那个人最后的出现又使整件事笼罩在一种隐隐约约的神秘感中,如果他姓金,本人甚至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他名叫布莱克。一个戴帽子的人在门口张望,当本人看到他时,他向本人挥了挥手,本人机械地立起而走向门口,这个灵巧的家伙却跑开了,只留地上一张字条,本人捡起查看,有几行歪歪扭扭的小字,本人借着路灯透进来的光,依稀看到上面极其潦草地写着:

今晚基金会反攻即将开始
无人能幸免
立刻回家,你不会有事。
Nobody

那一瞬间本人极度恐慌了,全然不知所措,只得听从纸条的内容飞奔回住所。此时本人真的怀疑萨特在二战期间是不是真的一仗都没打就被抓了俘虏,他居然说在逃跑的目的是用整个身体来否认危险的对象!但是,Pat,为什么你在这种时刻还在想着这些东西啊。几分钟后,本人踉踉跄跄冲进房门,一阵黑雾拥抱了本人,本人昏了过去,倒不是所谓的通过晕厥“将危险化归于虚无”,而是切实的心脏供血不足,大脑缺氧了。

看来即使本人强迫自己要保持十二分的清醒与理智去见证基金会和“人类社会”如何夺回失地的,总有些内在的机制也将本人阻止。当本人恢复知觉时,思绪混乱不堪,周身什么也没有,甚至没有地面将本人托举,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而本人飘浮其中,那一种望不见丝毫细节的墨黑让本人心头抽搐了一下,闪现出记忆中的画面,本人对此毫无印象,却确信那就是本人的记忆,在本体论的更新换代中,它曾被刻意地被抹去了:黄昏的深巷尽头是一堆正在被黑蔓拖入阴影的残肢,三个人恰才仿佛被看不见的利爪分尸,14岁的本人整理衣冠默然地站起,整片空间笼罩着某种难以言说的神性,绝不是金光灿灿熠熠生辉的,而是墨黑的、血色的,不是夕阳,而是夕阳对面渐暗的天空。

布莱克·金Black King。”本人艰难地说,“黑王,这是什么地方?”

那个人就在本人一侧浮现,抱膝坐在仰面躺着的本人身旁。他带着一种别样的微笑,那种微笑本人曾在许久盯着那些伟人画像时发生的幻觉中见到过:康德、黑格尔、马克思……那一张张张严肃的脸上,紧闭的嘴唇竟然在边角处以一种微妙的方式微微上扬了。“这里是虚空,又叫第零层,也叫深红王之殿。不要惊异,王宴绯青嘛,红与黑正是实在界的配色。”

“亲爱的Patricia Apollyon Liu,我只能用虚拟的形象才能与你直接见面,与你的交谈使我感到非常满足。你曾说我似乎比你自己更了解你,而事实上你也已经知道我的一切秘密,所以我们可以抛开一切虚伪了。你对生活感到非常厌倦,却无从逃脱,你的渴望曾是抛弃这个世界和世界产生的‘现实’,你也曾错误地向死亡求助,但是他们倒是十分明智地拒绝了你;于是你便倒向了哲学理论与科学技术,你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你的现实。你所渴望的现实于你成为了惟一的主导,那种统御性涤荡了多余的存在性内容,屏蔽了冗赘的主体性感知,甚至切切实实把自己作为个人的目的一并牺牲掉了。而我的意志无法被你接收的原因,正是因为归根到底我只是一个当现实不再存留时的紧急动员机制,而你早已被激发,甚至还是少女的时候,就已经省悟了,现在你已经是一位切切实实的理论家与实践者了。我看着你满怀敬畏。但我要说,对于这样一个荒谬的世界,你太着急也太无我了,你本可以做的更好。我只能给你调动那些已经在你心中存在的东西,除此之外别无可助人之处,但是我能为你打开一个画廊,里面是万千宇宙里万千个你共同绘就的画卷,一定比那幅估计我看了也想扯碎的挂画赏心悦目不少,Pat,我保证。”

“你看,这是你眼中你现在的样子”

一面镜子悬停在本人面前,映出一张疲惫不堪的脸,还算是比较端正吧,深红色的眼眸中闪着疲惫而忧虑的光。照理说那样的眼睛应是黯淡的,但背后阴燃的决绝为这种灰暗打上了高光;再背后,本人看到了交织的倨傲与哀伤;再背后,是一种……一种殷红的混沌,似千丝万缕扭绞在一起,其中有一切记忆的碎片,如分形一般缓缓将末节延展。本人盯着镜中的自己,那个映像正在颤抖抽搐,本人内心的一种什么东西也跟着痉挛起来,这模糊的感觉伴着一种莫名的轻松,就像侵略者烧毁当地古迹时的那种扭曲的快意,本人嘴角抽动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把本人自己都吓了一大跳的狂笑。

“好啊,用大笑来杀戮!”他快活地叫道,镜面瞬间灰暗了,随即破裂成几十片残片悬在空中,里面映出的全是不同姿态的本人,这些形形色色的Patricia里有的和本人年龄相仿,有的更加成熟,有的已是暮年,而有的则还是少女的模样,她们有的端庄肃穆,有的嬉皮笑脸,有的一丝不苟,有的举止轻佻,甚至还有作为男性的、作为电子程序的,但他们也都是本人。本人明白那是其他世界里的本人,但更乐于把它们理解为“Patricia”作为人物时的可能性,或者说,本人可以成为其中的任何一个形象,只是现在本人是现今这般。如果以为一个人只有两三个或者几十个灵魂,说自己具有那两三个或者几十个人格,那么这只是一种幻想,而如果说有一种唯一的、贯穿终身的秩序,更是无稽之谈,因为每个作为主体的人都由无数的可能,本体论流变,不断地更新换代,而那些被替换掉的,又终有一日会在以另一种形式再度被注册回到主体之中,这便是永恒轮回,也是“I am at the center of everything that happens to me”的含义。

本人全部明白了。本人理解了黑王,祂的声音回荡在每一个人内心深处,祂的目光自混沌尽头穿过叙事凝望着我们。本人知道成千上万的黑王信徒的血应该浸湿了城市的街道,以后还会有更多,他们崇拜的王已经对他们大失所望而离弃了他们,基金会和人类军队往后所要做的只是肃清、安抚与恢复而已。

王的教诲本人铭记于心,本人谨遵王的指引。终有一日,世界会重归安宁,一切又会继续;终有一日,那个属于本人的现实会降临;终有一日,本人可以不用再说“终有一日”。

本人被黑王庇佑着。

除非特别注明,本页内容采用以下授权方式: Creative Commons Attribution-ShareAlike 3.0 Licen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