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扭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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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為盛夏。

雖說我並不懼怕炎熱,但耳畔迴響的盡是此起彼伏的蟬鳴,實在是惹人煩躁。

我整整衣袖,薄和服的腰帶以合適的鬆緊束與腰間,小刀垂系的角度正合適,將手探向背後,即可輕鬆地握住刀柄。

如同白色巨獸一般吞噬著人的城市裡,像這樣的一座樓頂,會有怪異的女孩立於其上似乎也並不稀奇。

悄無聲息地,我向著年幼少女嬌小的身影緩緩走去。


知——————了。

知——————了。

知——————了。


蟬鳴不止,我則在少女背後約兩米處停下腳步。

海拔堪堪夠著我鎖骨的少女輕飄飄地轉過身來,仿佛隨時都會倒下一般,又像已然折頸的百合。一雙清澈透明的眼睛倒映著夏日的橙黃,好似能讓人浮於其上。


“喂——我說、”

她慢悠悠地開口道,幼糯的聲線使人聯想到五彩的氣球與棉花糖。

“人啊,為什麼要活著呢?”





橙子的事務所裡亂得像異常藝術家的工作室,無法流動循環的夏日空氣似乎凝結成了膠狀物。房間一側的確是有兩扇窗戶,但它們除了讓陽光灑入房間加熱一切之外毫無用處。就連角落裡的紙片都仿佛即將升華,目光可見之處甚至隱約出現了令人暈眩的熱浪波紋。

“橙子小姐,橙子小姐?聽得到嗎?……您不會熱昏過去了吧?”

“說什麼中暑胡話呢黑桐。這麼著急,就是說,關於那份委託的資料,你調查完畢了嗎?”

穿著幹練的紅髮女性——蒼崎橙子,不情不願地從寬敞的辦公桌上抬起臉來,平時一塵不染的襯衫被汗水浸透,額頭上有一塊顯眼的紅印。

“那當然是完成了咯,不然我才不想到這個蒸籠裡來呢。看您連風扇都不捨得開了,我這個月的工資是不是又沒有了?”

被稱作黑桐的年青年男子站在桌邊,將手中的資料在堆積如山的書本與紙質文件上跺齊。橙子直起上半身,從雙臂的前方拿過一副眼鏡,抬手熟練地把它架在臉上。

“啊,是的。你挺聰明的嘛。雖說非常非常抱歉,但又得麻煩各位社員自己去籌錢囉。畢竟你看,我剛在展會上拍下的這個——”

橙子的手伸進雜物堆裡摸索著什麼,像是打算展示某樣東西,黑桐則用言語打斷了她的動作: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還是跟魔術有關的‘有那麼些價值’或‘很有意思’的東西吧,就算您說了我也不會懂。那麼就跟上次一樣,我申請早退去解決金錢問題。可以嗎,橙子小姐?”

他感到渾身虛脫,無可奈何地詢問著。

“喔,可以啊。辛苦妳啦。反正資料都在這裡了,那麼bye-bye。”

“那我走了噢。您可別再指望著找我借錢啦。”

衣著樸素的男子邁著沉重的步子甩門而去。


“那麼、”

橙子的目光轉向一旁身著灰藍和服的少女。

“式,這次也拜託你咯。”

“交給我吧。”

式從墻角的陰影裡晃出來,一襲雪色薄和服襯著白皙的臉龐與烏黑的髮,配合那迷離的神情,乍一眼看過去與白日漂浮的古怪女鬼沒什麼差別。她抓起被陽光烘得熱乎乎的資料,迅速地瀏覽。

“這跟之前那個,巫條大樓的狀況有點像啊。”

“沒錯,都是在樓頂,也會使他人從樓上掉下去。不同的是,這個的話,哪怕常人也可以避免死亡哦。”橙子一邊微笑著應答,一邊點了根外包裝上繪有太極圖案的香煙。

“啊啊,的確如此。我大致了解了。”

式把黑桐離開前剛剛跺齊的資料隨意地扔在桌上,向門口的方向晃去,一把拉過掛在衣架上的紅色皮夾克,頓了一頓後又將其掛回原處,接著轉頭問道:

“只要殺了就行了嗎?”

“嗯,就委託內容而言的確如此。話說回來,她似乎已經被一個大組織盯上了。你得看好你的獵物哦,式。”

橙子吐出一縷縹緲的白煙。不確定的顆粒聚線分離、四散在空氣中。

“一個大組織?”

“嗯。是群跟教會一樣不依賴魔術卻保持著神秘的傢伙。我對那方面接觸不多,記得是叫什麼……財團?”

“……那是什麼。做慈善的?”

式無表情的臉上顯露出一絲不解。

“喔——喔,我想起來了。就是那個——”


“SCP,基金會?”




事件報告-CN-1032-A-1:
██/█/█下午約二時,不明人形實體被觀察到登上樓頂、接近SCP-CN-1032,並與SCP-CN-1032進行了時長約██分鐘的交流。此時大樓尚未被封鎖。






橙子她,說是有什麼組織先一步盯上了,這根本連個影子都看不見啊。

我心不在焉地聽著那女孩的問話,同時思忖道。

“你在聽嗎?”

她像是感到不快,用失了些耐心的語氣追問著。

“好的好的,我有在聽。你問的是,嗯。人為什麼要活著?對嗎?”

“沒錯。好了,你是怎麼想的?”

她催促著回答的樣子就像個普通的十一歲小孩。

“我的話——”

——我只會為了應當去做的事而活,只會為了感興趣的東西而活。

只為了自己而活。至少有人這麼評價過我。

至於真正的理由,我也不太清楚。或者說,對我來講,就連活著的實感都不太清晰。

“我的話、呢——”

我只是露出笑容,將背後的刀刃抽出一小截。


“嗯,此時此刻的我啊,是為了殺你而活的噢。”


閃著寒光的銀白色鋒利刃身於是出鞘。





式善於肯定,掌管肯定,她也只會肯定。
我善於否定,掌管否定,我也只會否定。

至少,在“式”由我們組成的時間裡,一切都是如此運轉的。

殺人,是將他人的生命主觀地進行否定,並將這份否定化為實際的行為,自然是在我的管轄範疇內。

但與此同時,那時的我們,又都不明白活著的意義。

“兩儀式”,究竟是為什麼而活著呢?





“哦?為什麼?”

少女頗有興趣地問道。

與此同時,她身上的“死”清晰地映在我的眼中。

環脖頸一條、右肩至左大腿根一條、左手腕一條、右太陽穴至下顎一條……一絲一毫都沒有落下。

“沒什麼原因,只不過有人這麼拜託我。嗯,或者說,我也只能依靠這個罷了。”

我向前一步。

“是誰下的委託?最近一直在監視這裡的人?”

“很抱歉不能透露吶。或者說其實,我也不是很清楚?”

又向前一步。

“‘只能依靠這個’又是什麼意思?你是職業殺手?”

“那與你無關吧。隨意打探別人的事,這可不是好孩子該有的行為啊。”

距離逐漸縮短。現在我出手便能夠著她的玲瓏身軀。

我將刀刃轉向便於攻擊的角度,擺好架勢。

就在這瞬間,我感到了極度的惡心與不適,頭腦轟鳴,天旋地轉。

然後我瞥見,她的身上——

死之線歪曲。扭結、混合、上移,遮蓋臉龐,在頭部形成黑與紅的漩渦。


“——!”


來自腰後的推力,緊接著是失重感。

我眼中映出一條本不存在的線。


“殺人鬼,我勸你到地獄去做殺掉我的夢,你覺得如何?”


眼前的景物飛速掠過而後消失,我在逐漸模糊的意識中伸手,沿著最後所見的線,使出渾身解數,切了下去。




—注意!—


檢測到輕微的因果律打擊,來源分析中……




交談期間該人形實體逐漸接近SCP-CN-1032,此後從腰部後方取出一把短型刀具,並表現出攻擊態勢。接著SCP-CN-1032出現在該實體後方並將該實體推下樓頂,[數據刪除]。






我反手死死抓住少女即將使力的手腕。她就像看到了恐怖片裡一下跳出的怪物一樣,渾身一顫。

“這不可能……這不可能!你是怎麼做到的?!”

她的聲線顫抖著,飽含著不可置信。

我懶於回答,另一隻手緊握刀柄,背對著少女,迅速抬臂插進她那已然模糊糾纏成異物的臉龐。而後將刀刃抽出,再扎進去。如此循環往復,一下、又一下。如同機械一般重複著的動作並沒有帶出鮮血,刀刃依舊光潔如新,她的皮膚絲毫沒有孩子的溫軟,而只向我的手掌傳來了冰冷的溫度,與尸體無異。

“老實說,這樣只是徒勞的。沒有趁手的刀根本殺不掉你。不過只是浮於表面地來一次的話,我做得到。還真過分啊,你這傢伙。”

我調轉身體,扣緊她的雙手,左腳一蹬,將二人的身體往樓頂的平面上砸去。

她後腦勺重重著地的聲音很是沉悶,這似乎使她暫時失去了反抗能力,刀尖如方才一般直插進她頭部那個詭異得令人作嘔的窟窿裡。

噗嘰、噗嘰、噗嘰、噗嘰。

就連發出的聲音都惡心至極。

噗嘰、噗嘰、噗嘰、噗嘰、噗嘰——


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隨著小刀一次一次地搠下,她的軀體一點一點地變得透明。當我甚至無法感到那股冰冷的溫度時,我鬆開緊握的手,站起身來,拍拍和服下擺上的灰塵。

即便凝聚視線也只能看到鋪滿著線的一座座大樓。那少女的確是消失了。

……就算她沒“死”,我也沒有能破開那汪黑潭的趁手武器。真是的,早知如此就想辦法從家裡把九字兼定弄來了。

姑且就這樣吧。

我把刀插回刀鞘,向著下行的樓梯口踱去。




該人形實體反制住身後的SCP-CN-1032,隨後調轉身體將其撲倒壓制,其間使用手中的刀具數次刺擊SCP-CN-1032的面部。此過程持續了██分鐘。在此期間SCP-CN-1032逐漸透明化,並最終無法被肉眼直接觀察到。未知人形實體在SCP-CN-1032徹底透明化數分鐘後停止了刺擊動作,站立並收起刀具,最終從樓頂離開。






“所以呢?式,這就是那傢伙還‘活著’的原因?”

橙子輕巧地吸一口香煙,往椅背上瀟灑地一靠,未被遮蓋在鏡片下的雙眸閃著凌厲的光。

“不……不能說是‘活著’。那完全就是個‘異常’。難不成她沒有‘死’的概念?或者說,明明大多事物都只能死上一次,她卻不斷死去,又不斷給他人帶去死亡。”

“不,橙子。她有‘死’。我看得見。”

式有些不悅地反駁道。
這是在蒼崎橙子的事務所里,屋頂少女事件的第二天清晨。

“也就是說?”

“她能把‘死’的線濃縮成一個點。如果沒有能一次全部破壞的手段,我能做的自然也只是表面功夫罷了。”


“喔——?”不知為何,橙子的語氣聽起來相當愉快,“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並不是殺不掉,而是沒有合適的工具?這可真可惜啊式。哎喲,真是可悲。那女孩身上扭結了太多的‘死’而獲得了這種變態的能力嗎?反正啊,人若執著於這些根本沒有標準答案的事,最後無非就是這個結果。

‘人為什麼而活’,若以集體的角度來看,自然是為了‘長久存續’。但若以個人的角度出發,問這種問題簡直就像在收集不同的答案一樣,比起談論意義,更像是出於個人癖好的行為啊。

啊,不過,反正那棟大樓也被鎖起來了,這種莫名其妙的東西還是交給那個基金會的‘專家’們好了。我們也少了一樁麻煩事。哈哈哈。”


“一邊說著可悲一邊很高興地笑起來了啊,橙子小姐。”黑桐端著泡好的咖啡踱到桌邊,縹緲的水蒸氣使人聯想到白色裙擺。

“哎喲真過分,這種事情就別說出來了啊。但謝謝你的咖啡。”橙子示意黑桐將咖啡放在桌上,接著轉頭向著式,“不過,你那雙眼睛在危急情況下居然連‘一定時間段內的過去’的破綻都能看到,是不是太犯規了?我說,這要是一不當心,搞不好會造成什麼形而上的影響吧?”

“好喲好喲,謝謝捧場。那麼這就是我的匯報。我可以回去了嗎,橙子?”

“隨便你啦,路上小心哦。指不定你已經被那個基金會盯上了呢。”

“哼。”

式拎著紅色皮夾克摔門而出。

“哈,她在鬧彆扭呢。”橙子灌了一口咖啡,臉上掛著開心得莫名其妙的笑容。

“是嗎?”

黑桐看著式離開的方向,若有所思。




對該人形實體的外貌進行分析調查後,確認該實體可能為同行組織“魔術協會”的封印指定變種奇術使用者(魔術師)蒼崎██所開辦的事務所的成員,同時極可能是具有異常性質的日本古老家係“兩儀”的年輕成員。更多信息有待考察。同時提議對該實體可能具備的因果律打擊能力進行進一步研究。






有些人為了錢而活。

有些人為了色而活。

有些人為了食而活。

有些人為了望而活。

有些人為了生而活。

有些人為了死而活。

……


然而,哪怕墜入“”之中,我也沒能明白自己究竟為何而存活至今。


為了式?或許不。

為了兩儀式?或許不。

為了兩儀家?不可能。

為了做夢?似乎並不。

為了繼續否定?老實說我厭倦了。


但我明白我為何而死。

為了將夢留下,以及,式與名字發音如詩人一般的男孩。


還有那片如“”一般的光。



/ 死亡扭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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